浅议《考工记》“天时”观与《周易》“时”的观念的关系

2020-12-05 14:27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造物周易时机

《考工记·序》说:“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1]天时、地气、材美、工巧,这是《考工记》提出的古典设计美学的指导思想,而“天时”观在其中处于首要地位,具有方法论的意义。《考工记》的“天时”观是传统哲学思想、特别是《周易》思想中的时间观念在设计美学中的贯彻,体现了中国古典设计思想独特的思维方式和审美追求。

1.“天时”观在《考工记》设计思想中的基础地位

作为前现代工艺思想的代表,《考工记》没有将造物与自然对立起来,而是将二者视为一个整体。这是其区别于现代设计思想的根本所在,也是“天时”观的逻辑前提。在现代技术条件下,自然因素被看作应被克服的外在制约,随着技术的发展,包括时间的自然因素,在生产环境高度人工化的前提下已较少对生产过程产生实质性影响,当然也就不会在设计思想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但在传统的工艺技术条件下,自然条件对生产的影响是决定性的,工艺技术要考虑的不是克服自然,而是顺应自然,因而作为自然变化基本规律的“天时”就成为古典设计美学思想首先要关注的问题。李砚祖教授指出:“在天时、地气、材美、工巧四者之中,天时与地气具有基础的和根本的地位。这……浓缩了当时在设计与造物中作为其主导思想之一的关于人造物与自然关系的辩证认识,反映了当时人们对于自然规律的尊崇。”[2]在中国古典设计思想中,“天时”观演化为一种独特的设计美学方法论,《考工记·弓人》说“材美、工巧,为之时,谓之叁均”[3],在生产活动中,时间因素与材料、工艺因素鼎足而三,是同样重要的。

“天时”观是《考工记》设计思想的首要原则,还因为“材美”和“工巧”两项设计原则也建立在遵循“天时”的基础上。第一,“材美”取决于收集材料的时机。材料在现代设计思想中也是一个重要问题,材料的选择、应用、加工等对产品最终的使用效果和审美效果都具有重要意义。但现代工业生产一般把材料理解为与自然物性质完全不同的东西,材料一旦进入生产过程,就完全遵循工业技术的生产逻辑,“材”是否“美”与自然本身没有必然的联系。而《考工记》所谓的“材美”却完全不同,《轮人》说:“轮人为轮,斩三材必以其时”。[4]《弓人》说:“弓人为弓,取六材必以其时。”[5]材料取自自然,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其特性也随自然演化发生变化,如做车轮用的木材与树龄、采伐季节等都有关,只有把握住时机,在最佳时机将其砍伐出来,才能达到真正的“材美”。第二,“工巧”要以顺应自然为前提。对现代生产技术具有意义的时间因素,主要体现在对每一个生产环节所耗时间的精确把握上。它强调的是生产过程与对象的固定不变,而非变化。因此,现代工业生产的“工巧”主要体现在精确性以及生产效率上,美学上也同样追求恒定不变的实用和审美效果。而《考工记》的“工巧”当然也强调工艺的精湛,但对时机的把握具有更重要的意义,要制作出最好的器物,必须让材料本身的物性与自然的物候变化相匹配。《弓人》说:“凡为弓,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体,冰析灂。冬析干则易,春液角则合,夏治筋则不烦,秋合三材则合,寒奠体则张不流,冰析灂则审环,春被弦则一年之事。”[6]弓的制作过程中每一个步骤都需要选择一年中适合的时机。“工巧”还不只与宏观“天时”相结合,同样要与微观“天时”相结合,如古代铸剑等金属制作工艺特别讲究“火候”,对“火候”的掌握无法如现代工业生产一样精确计算,要靠有经验的匠人对时机的灵活把握才能达到。

虽然《考工记》“天时”观的产生与前现代的工艺技术有密切关系,但它却不必然局限在前现代的生产方式中。一旦这种观念成为工艺生产的基本思维方式,就会越来越深入地影响其审美取向,即便在物候条件影响不大,或者由于技术进步已经摆脱了物候条件制约的情况下,谨慎地选择取材和制作的时机仍然是工匠的必然选择。它已经成为一种超越现实制约和功利诉求,而具有一定文化象征意义的规则,从而使产品以及生产过程本身带有了仪式感和审美色彩。

2.《考工记》“天时”观与《周易》“时”观念的内在关联

如上文所述,《考工记》中的“天时”总是与自然及造物活动结合在一起,而不是抽象的绝对时间。其“卷首语”说:“天有时以生,有时以杀;草木有时以生,有时以死;石有时以泐;水有时以凝,有时以泽;此天时也。”[7]“天时”体现在万事万物,尤其是与造物相关的变化态势上。在古人看来造物活动是自然演化的一部分,与天地遵循着同样的演化规律,因而不应从自然中抽离出来。这种对“天时”的理解与《周易》“时”的观念有内在的相通性。

我们对时间一般有两种理解方式,“从广义上说,时间是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绵绵若存若亡的、不间断而持续展开的客观存在的‘东西’,则此时间问题就是指宇宙世界的根本问题。从狭义上说,时间是指有长度、量度、向度、维度又可以秒、分、时、日、月、年、世、历史、古今等术语来指称的主观认识的‘东西’,则此时间问题就是指人类生活的普遍问题。”[8]这两种时间观,可以称之为“原发性”时间观和“日常性”时间观。所谓日常性时间观,即在生活世界中自然生成、并被不加反思地接受的时间观念;所谓原发性时间观,即在特殊的思维活动当中对日常时间观进行反思和去蔽,揭示出来的一种时间观念,虽然这种观念必须在特殊的哲思中获得,其揭示的却是时间的本原状态。《周易》“时”的观念即是对时间本原状态的一种揭示,德国学者马勒茨克认为:“根据亚洲人的时间观,时间的流逝不是直线型的,而是周期循环的。——从时间的流逝方式来看,时间……由有利时刻和不利时刻所组成的,使人们趋向于利用它或回避它,具有不连续性。——时间……是在一年的各个气节和各个季节工作中可以具体体验到的过程。”[9]这比较准确地描述出了《周易》时间思想的特性。

时间问题与《周易》思想的核心问题——“道”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首先,《易经》作为卜筮之书体现了先民对时间的独特把握。王振复教授指出:“《周易》的筮符结构就是它独特的‘时’结构;而所谓‘命运’,表述的是一种处于神性时间与人性时间之际的巫性时间。”[10]这种时间属性在“数位”的观念中得以体现。“数有两种:一曰阴阳数,如奇数为阳数,偶数为阴数等是。二曰爻数,即爻位,以爻之位次表明事物之位置关系。”[11]爻位表面上是一种类空间结构,但其时间属性是更基本的,每一个卦象都呈现了事物发展变化的某种趋势。事态发展在不同阶段上呈现出不同的特点,恰通过不同爻位上的爻辞表达出来。但“位”的时间属性不是固化的,事态变化的规律必须在具体情境中才能获得意义。变化所依托的时间不是现成的绝对时间,而是使事件趋向于实现的态势及其实现的时机。其次,《易传》的相关论述更明确地反映出这种时间观的具体意义,王振复教授认为:“‘时’……最深层的意蕴是文化哲学层次上的时机、时势……它揭示了伟大的中华文化头脑对时间的哲理沉思。”[12]在“沉思”中揭示出来的,是“时机”化的时间。《系辞上》说:“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13]《系辞下》说:“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14]“几”是《周易》对时间本原状态的一种概括,它既是事态变化的征兆,也是其时间节点。“几”尚未成为现实,而只是一种趋向、一种成为现实的可能,洞察于“几”不是一种理性的推理过程,因为“几”不是现实的依据,这种洞察其实是对原发性时间的把握。它比任何现成的知识和能力更加重要。

《周易》“时”的观念作为哲学方法论,主要针对政治活动和伦理行为,但也涵盖了审美和生产劳动的领域,尤其与传统工艺思想的联系更为紧密,因为工艺联系着艺术与技术、审美与实用,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更完整的反映。《考工记》的“天时”观与《周易》“时”的观念一脉相承。如上文所述,“天时”贯穿于造物活动的整个过程,作为传统造物活动的指导性原则之一,它集中体现为对“时机”的掌握。这种“时机”不同于现代工业生产中对时间的精确计量,而是与自然的演化融为一体,需要通过对自然和造物活动的变化进行深入的体认才能加以把握。因而,我们可以合理地将《考工记》“天时”观视为《周易》“时”的观念的具体延伸。

3.“天时”观在《考工记》工艺思想中的具体体现

《考工记》对“天时”的直接论述不多,但借助对《周易》思想的参照,我们可以发现它在《考工记》设计美学思想中占有基础性地位。这一方面基于时间问题在美学思想中的重要意义,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周易》思想中与《考工记》相关的很多观念和命题都与“时”有密切联系。

首先,时间意识是审美活动的前提和基础。按照康德的观点,时间是人感性活动的先天形式,实则它也是理性思维的先决条件,是人类文化活动的前提和基础。而审美活动是与人的生存意义与价值内在相关的重要文化形态,探讨审美自然不能绕开时间问题。更重要的是,人类社会自迈入现代化进程之后,人的生活、生产方式以及思想意识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其消极方面体现为人的“异化”。在对现代社会文化的批判中,审美被很多哲学家视为克服“异化”、揭示人的生存意义的重要途径。时间是人最本原的存在方式,人对世界的认知、实践以及审美都建立其上。但科学化的认知和功利性的实践往往会遮蔽时间这个原发性因素,只有审美活动与时间本身更为接近。在现代社会中,审美在揭示本原时间,进而还原人的存在意义方面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相应的,在设计美学研究中关注时间问题,也就具有越来越重要的意义。

其次,“时”在《周易》思想中是一个贯穿始终的核心概念,在一系列基本观念和命题中都有所体现,而这些观念和命题又与《考工记》设计思想有多方面的对应关系。因此,我们可以以《周易》思想为参照,反观“天时”观作为基础的设计方法论在《考工记》中的隐性体现。

其一,《考工记》“知者创物”的造物思想与“时”的观念有相通性。《考工记》“卷首语”说:“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15]而《周易·系辞上》说:“《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是以君子将有为也,将有行也,问焉而以言。”[16]二者都将造物看作圣人的业绩,可见造物并非简单的器物制造,而是以“象”为中介的文化创造。“象”在《周易》中既不是抽象的概念,也不是具体的形象,而是处于时间之流中,不断从“道”中创生“器”的中介环节,因而“知者创物”就具有文明创生的文化意义。如柳冠中所说:“设计是一种技术,也是一种文化,同时是一种创造更加合理的生存(使用)方式的行为。”[17]《周易》将自然和人文视为统一的创生过程。所谓“生”一是指“变化”,事态总在两极间摆荡,人必须把握住事态变化的趋向以及改变这种趋向的时机;二是指“生成”,“道”不在创造与演化的过程之外,它本身就是“生”。可见“知者创物”描述的是一种基于对时机的深刻领会的创造性活动。

其二,“审曲面势”的造物原则也与“时”的观念有密切联系。工匠制作器物时“审视曲直,观察形势”[18],不是凭借人的理念和力量把外在的形式赋予对象,而是在直观中发现对象内在蕴含的“势”,并将其实现出来。在这里“势”与“象”是相通的,都带有将某种形式或意义生成出来的意思,此形式不是现成地隐藏在材料之中,也不是存在于匠人的头脑中,而必须通过“随机应变”地体察物性才得以实现。可见“审曲面势”同样渗透着时机化的思维方式。

其三,“天人合一”的美学追求同样与“时”的观念有内在关联。《考工记》蕴含着丰富的“天人合一”的设计理念,如对阴阳协调、刚柔相济的工艺方法的强调,对器物设计与人生理、心理条件相协调的重视,以及在器物设计中对天人关系的象征性表现等等。戴吾三在《考工记图说》中说:“从‘和合’的理念出发,通过‘和合’的方法手段,以达到‘和合’的境界与效果,这正是《考工记》作者所信奉的,追求的。”[19]这种美学追求虽然没有直接涉及“天时”观,但同样暗合《周易》“时”的观念。《周易》“和”与“中”两个概念有密切联系,而“中”首先就体现为“时中”。《周易》认为人的各种行为应当把握“时机”,而“时机”在两极之间的事态变化中才会出现,把握时机的方式就是“时中”。它是基于《周易》“时”的观念,更具体地指导人的行动的方法论。如张祥龙所说:“正是因为阴阳两极的交遇才生出了活泼的居中,而这在氤氲鼓荡中被构成和维持着的居中气象正是时机或原发的时间。”[20]可见,造物活动要达到“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同样要遵循时机化的思维方式。

总之,《考工记》既是一部阐述古典设计思想的专业文献,又是传统哲学思想的经典文献,渗透于其中的思维方式与《周易》是一脉相承的。以时间这一哲学和美学的基本问题为切入点重新思考《考工记》,对我们更深入地理解其设计美学思想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周易文化的设计思想研究”(编号:16CWYJ25)阶段性成果。

注释:

[1]闻人军:《考工记导读》,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8年,第159页。

[2]李砚祖:《“材美工巧”:〈周礼·冬官·考工记〉 的设计思想》,《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10年第5期。

[3]闻人军:《考工记导读》,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8年,第203页。

[4]闻人军:《考工记导读》,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8年,第163页。

[5]闻人军:《考工记导读》,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8年,第201页。

[6]闻人军:《考工记导读》,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8年,第202页。

[7]闻人军:《考工记导读》,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8年,第160页。

[8]谢金良:《审美与时间:先秦道家典籍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1页。

[9]马勒茨克:《跨文化交流——不同文化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潘亚玲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52页。

[10]王振复:《周易时间问题的现象学探问》,《学术月刊》2007年11月号。

[11]高亨:《周易大传今注》,济南:齐鲁书社1979年版,第14页。

[12]王振复:《大易之美:周易的美学智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6页。

[13]周振甫:《周易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59页。

[14]周振甫:《周易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81页。

[15]闻人军:《考工记导读》,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8年,第159页。

[16]周振甫:《周易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59页。

[17]见张乃仁主编:《设计词典》,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页。

[18]闻人军:《考工记导读》,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8年,第161页。

[19]戴吾三:《考工记图说》,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第137页。

[20]张祥龙:《从现象学到孔夫子》,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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