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文瑜一起的日子

2020-12-05 04:23季海跃
苏州杂志 2020年6期
关键词:苏州大学诗社雪糕

季海跃

“一生绿发无秋霜”,这是古人吟诵菖蒲的佳句。菖蒲,文人案上的心爱之物,用它比喻文瑜短暂的一生和诗歌文章,名副其实。

时光流逝,1981年秋,苏州财经学校新生入学典礼,我和文瑜第一次见面,他来自铁路师范附中,是铁路职工子弟,黝黑沧桑,老气横秋,感觉像一个不好惹的刺头,那可是打架出名的一所学校,首次见面,竟与他不太投缘。

可一个月不到,我俩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弟兄,彼此痴迷文学,又巧合同年同月同日生,但站在他身边,我弱不禁风就像个小弟弟,于是他一辈子喊我的小名“阿海”。

记得学校被苏州大学合并前的某个晚上,在文瑜的破阁楼上,我们一帮愤怒的“文青”,因为苏州大学“野草”诗社不肯接纳我校的诗歌骨干,赌气酗酒,酒酣耳热之际,联袂创作了一首长诗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写了些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淡忘,但悄悄地在同学间流传,这引起了校方的关注,我们的家长分别被喊去谈话,说孩子们有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因此,我这个班长被降为生活委员。

这次事件坚定了大家迅速成立自己诗社的决心,经我提议,苏州大学的诗社叫“野草”,我们的诗社就叫“小草”吧。我和文瑜自然成了“小草”诗社的主要创办者和骨干,上课擅离学校,吟诗作文,游山玩水,花完了父母给的生活补贴后,文瑜竟然想出个馊主意,让我回去把家里节余的粮票偷偷搜一点出来,拿到玄妙观东脚门去换钱。当年的我因为胆小,把粮票交给他后偷偷地溜走了,但最终还是被抓了回来,一起躲在东脚门兜售。当然,这次“壮举”换来的是渴望已久的《牛虻》《茶花女》《青春之歌》和两个星期的绿杨馄饨、生煎馒头。

我们也曾经向全国各大报刊投稿,均泥牛入海。无奈之余,自己动手编印了“小草”诗刊,总共出了五期,每期各印五十本,大部分都被文瑜送给女同学和邻校的校花了,我只保留了其中的两期。

在那个青涩的年代,诗歌与我们仿佛就是一场青春期的艳遇。大家穿着廉价的花衬衫、喇叭裤,兜里掖着布满墨迹的诗稿,从一个学校窜到另一个学校。诗稿从男同学传递到女同学,我们相互交流、探讨乃至争论,奔走于各校文学社,自以为是新生代诗人。有时为了写一首诗而忘了吃饭,实在饿极了,就蹲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一块钱左右的盒饭……

学校后面的梨园曾经是我们集合的据点,逃课、旷课,甚至装病,读刘心武、蒋子龙、顾城、舒婷……一时间,喧嚣与浮华如同泡沫,尘世与现实如同云烟,写风花雪月、美丽哀愁、孤傲寂寞、天马行空……甚至,还猛烈抨击上夜大、读研究生的同学,仿佛这个浮躁的世界只有我们才是真正的清醒者。

当年,我们的女班主任尚未成家,可没少被文瑜“欺负”,从第一天来我们班上课,他就给了个“下马威”。那时的我们青春萌动,喜欢看爱情书籍,而且在课堂上也大模大样、不亦乐乎。那一次,就是文瑜带头,故意漠视老师存在,公然拿出小说来课上读。其实老师早已经发现了,故意朝我们瞄几眼作善意的提醒,文瑜依然我行我素。终于,他的女同桌忍不住了,偷偷地拉了拉他的衣袖,这下可好,文瑜突然神经质地跳了起来,脱口而出:“报告老师,她不让我看革命的浪漫主义作品。”课堂里哗声一片,同学们捧腹大笑,老师气得淌着眼泪,掉头离开。

类似的事件还有许多,即便这样,善良美丽的班主任还是原谅了我们。记得有一天,大雨瓢泼,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堆书籍出现在教室门口,并悄悄地把我和文瑜叫了出去,告诉我们,她专程从上海捎了些课外书给大家参考,希望能给“小草”诗社提供一点点帮助。当时的老师全身湿透,微微颤抖,而捧在胸前的书一本未湿。拿着这些留有老师体温的书籍回到座位时,我们的眼睛第一次偷偷地湿润了,而文瑜从此以后,读书就格外地认真了。

除了读书,还有爱情。文瑜的初恋,说来话长——我们班有一个文静的女孩,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功课特别好,梳两条长辫,说话轻声细气,就坐在文瑜前面。他有事没事会向她请教课外作业,但每次辅导效果都不佳,成绩不上便罢,反而越来越差。

记得是一个盛夏的午后,下课了,他带着我又一次拦下那个女同学说要帮忙补习一下功课,并让我去附近冷饮店买两枝雪糕以示感谢。可等我雪糕买回后,他们两人竟手牵手,说说笑笑地走了,留下我一人拿着两枝雪糕在烈日下慢慢融化,唉,可恶!

工作以后,文瑜迷恋过一阵子围棋,几乎达到如痴如醉程度,居然在文人圈里打遍天下无敌手,因此老想找真正的高手对弈,恰巧我的一位同事也会下围棋,于是陪文瑜酣战。记得,那次的中晚饭都是让我送的方便面。终于,在漫长的一天结束前,他痛尝失败的滋味。原来,我的同事是昆山锦溪人,是当年的围棋国手陆曙轮先生的学生,强将手下无弱兵,那可是文瑜出道江湖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从我单位离开后,连续一周毫无音信,想来文瑜兄日后围棋水平的提高与那次遭遇战,不无关系。

谈到文瑜,不能不聊一下美食。文瑜从不沾酒,但对于美食的诱惑,一直无法抗拒。他在同学圈中经常炫耀的不是一级作家的头衔,而是苏州餐饮协会顾问的身份。那些年,姑苏美食火爆大江南北,各类美食评比花样繁多,新闻媒体也为宣传苏州好味道不遗余力,不管有什么烹饪比赛,大家都喜欢邀请文瑜当评委。有一阵子,几乎每周都能在电视上看到他大快朵颐的身影。为了苏州美食,他鞠躬尽瘁,忙得不亦乐乎。我记得,为了让我也能够名正言顺地一尝美食,他跟评委专家们介绍说,这是一名刚从边防前线回来的战士,好多年没有尝到真正“苏帮菜”滋味了。今天我们要以实际行动来一次“拥军优属”。其实我是从南京国际机场复员的边防武警,压根就没离开过南方,这也是文瑜擅长的幽默手段,真真假假,以假当真,以真作假。结果,我和他美美地喝完了一锅真正的“三件子”汤,却把评委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

在文瑜病重的最后几天,我去探望,他还笑着讲到过去的事情,眉飞色舞,毫无病入膏肓的样子。我知道,那是为了不让我这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害怕。他昏迷入睡后,我抚摸着那双曾经挥洒笔墨的手,偷偷地流下了眼泪,靠在他的病床写下了这首《窗外的月亮》,悄悄压在他枕下,向他告别:

今夜,没有月光

关上灯,攥紧你的手不放

飞入诗的梦想

人生苦短,写诗的年龄更短

短得都来不及回忆

多少次桨声灯影

多少回风花雪月

你从不相信,会有漫漫长夜

记得毕业那天

你对着月亮叹息

“既生瑜,何生亮?”

你一直把自己

比做残月

今夜,你可以躺下

瘦削的身影

伴随你心爱的诗

若闪烁的星辰

让明月照成水晶

冉冉上升

今夜,我不会放手

唯恐

你的梦中

消失了月光……

你都没哭

我不会让你看到泪光

我知道,你的梦乡

正从那片月亮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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