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五一劳动节”期间,《内蒙古日报》记者薛来在“全国新闻教师群”转发了一篇名为《记者带你探秘地下600米矿井!》的推文,并附言说,“这是本人和几位年轻的记者深入矿井下600米的采访实录,这样的体验式采访全国也不是很多……”随即有老师回应说,“有点猎奇的味道,如果是劳动工业跑口记者,下井,蹲炉,上海洋平台……应该是常态么。”对此,薛记者反驳道,“什么叫猎奇?你把正能量的东西称呼为‘猎奇’?”旋即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①全国新闻教师群是由人民大学出版社编辑老师组建,旨在方便全国新闻教师征订教材,以及服务于新闻教学与科研的一个公益性的QQ群。下文涉及该群的称谓统一简称为“群”。该群的参与者绝大多数都是全国各地新闻传播学专业的教师,也有少数业界媒体人。这场讨论发生在2019年5月2日上午9时许,一直延续到下午,参与讨论的涉及全国二三十所高校的新闻学教师,下文有关该推文的讨论都是引自该群教师的发言,括号中的文字为笔者所添加。
其实,有关体验式报道是猎奇还是正能量的类似争论,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一直存在,并引发了对体验式报道迥然不同的两种观点,一是质疑与否定②否定意见的代表性文献有:周也平《“体验式报道”质疑》,《新闻记者》,1998年第2期;李梁:《体验式报道真伪辨——兼评新民晚报的<体验式采访札记>和扬子晚报的<与你同行>》,《新闻记者》,1998年第7期;董秦:《记者“打工”不宜提倡》,《新闻记者》1998年第6期等。,二是肯定与叫好③肯定意见的代表性文献有:吴万里:《体验式采访好》,《中国记者》,1997年第4期;刘海贵:《体验式报道行情看涨》,《新闻记者》,1998年第5期;何国璋:《体验式采访是一种富有魅力的采访》,《新闻记者》,1998年3期等。。两种意见争锋相对,问题涉及新闻真实性、新闻价值、记者角色,以及主客观性等问题,这些都关乎体验式报道存在的合理性与局限性的探讨,究其实质皆与新闻专业主义有关。正如同该讨论的最后,那位曾经质疑该文“有点猎奇”的老师,从自身多年劳工媒体报道的经验出发特别声明,“有很多新闻人不仅仅知道、信守专业主义,而且是用自己的最高信念在尝试实践之。”本文力图从新闻专业主义的视角,揭示长久以来体验式报道争议背后的焦点及其根源是什么,有关体验式报道争议对当下新闻专业主义建构有何价值和意义,职业新闻人又在其中充当何种角色?
新闻专业主义源自西方,就其内涵而言包括“术” 与“道”两个层面,所谓“术”对应着“专业”一词,是指新闻从业者必需的专业技能、行为规范和评判标准;所谓“道”对应着“主义”,是指“一套定义媒介社会功能的信念,一系列规范新闻工作的职业伦理,一种服从政治和权力之外的更高权威的精神,以及一种服务公众的自觉态度。”[1]其实“道”与“术”相辅相成,新闻专业主义的核心概念是“客观性”,新闻客观性作为一种报道方式与理念是密不可分的。梳理发现,客观性往往是有关体验式报道争论的焦点之一。
长久以来,体验式报道的客观性一直备受质疑。有学者认为,体验式报道“变客观报道为主观感受:记者从旁观者变成了‘当事人’,感情色彩浓郁,主观性充溢其中。”[2]这涉及到如何理解体验式报道中的主观性和情感性的问题。新闻学前辈蓝鸿文认为,记者在体验式报道中参与意识较浓,笔尖能带着感情写出自己的感受,而这正是打动读者的关键所在。[3]体验式采写活动中的感受是一种切身体验,并非隔靴搔痒。因而,它对事物的把握会更准确可靠。原新华社社长郭超人在采写中国登山队攀登珠穆朗玛峰时,曾经有过两次亲身体验,即便后来的登山活动虽未参加,依然能“比较准确地理解和想象得出他们的一切,能比较真实比较生动地把这一切反映出来。(《和英雄的登山队员们在一起》) ”[4]
那么,体验式报道的这种主观性与情感性是否与新闻专业主义的客观性相违背呢?在学者彭增军看来,新闻实践中的客观与情感存在表里不一的现象。在规范性理论上,客观是新闻专业主义的支撑;然而,在实际的新闻实践中,主客观常常纠结,新闻毕竟需要“讲故事”,需要依靠情感去吸引受众。[5]而且体验式报道中的主观情感并非记者的主观臆断,而是记者在深入观察、访问和客观分析的基础上形成的共同情感,它具有社会的普遍意义。[6]因此,不能认为体验式报道中含有主观情感就将其视为主观性的报道。
其实,体验式报道的主客观之争多源自记者角色错位。在体验式报道中,记者的身份兼有“报道者(旁观者)”和“当事人”的双重角色,如果记者在体验式报道中“介入”太深,从报道者变成了当事人,就会出现角色错位,导致报道的主观性和片面性。[7]曾参与过大型体验式报道——《保姆日记》的《钱江晚报》记者陆芳反思说,由于她完全从“保姆”的视角来看待整个事件,因而产生了‘角色错位’,导致报道有失偏颇,让‘东家’失去了发言权……”[8]其实,双重角色本身乃是体验式报道的特点与魅力之一,《人民日报》记者金凤说过:采访,不仅需要从外边往里边看,有时还需要从里边往外边看。一里一外,生动体现了记者双重角色的独特性。
许多体验式报道之所以引起读者的广泛关注,关键在于记者在参与事件过程中,善于把握这种角色变换的时机和尺度。[9]《人民日报》记者宋冰在采写《我住进了东北棚户区》这篇报道时,就曾经居住在一位棚户区居民李志刚家中,亲自体验到了“一生中感觉最冷的一个夜晚”,以及经历了诸如上厕所时不得已“用门边那个丑陋的黑塑料桶解决了问题”的事儿,[10]这些都是以“当事人”的身份在体验;不过到了采访李志刚妻子时,记者又转换到“报道者”的身份,询问其对棚户区改造的感受与打算等。在这则报道中,记者双重身份随着采访对象和内容的变化自然切换,很好地实现了从里往外看的报道艺术。
事实上,体验式报道中记者的角色转换更多是一种视角的问题。报道视角会影响到报道内容的呈现,以及具体的感受与感情色彩。为什么打工类的体验式报道往往苦多甜少?这主要与记者观察生活多采用的是俯视视角有关,该视角常常是以同情目光倾诉关注对象,难以体会到被观察者的乐趣。因此面对普通大众的体验式报道其视角应以平视为宜,平视会使人们产生认同态度,而认同是共鸣乃至共情的起点。1995年《扬子晚报》《与你同行》系列报道之一的《发掘王陵》一文中写道,记者挖土1小时就大汗淋漓,“这时,王志高摘下自己的宽边大草帽甩给我,说道:‘你的帽檐小,时间长了会吃不消的。’戴上他的草帽,再细看这位毕业于北大考古系的高材生,这才发现他原来白净的脸已变成紫黑色,左眼红肿得厉害。王志高告诉我,他已吃住在(发掘)工地23天了。”[11]可见,记者体验到了普通考古工作者的真实生活,展现了其平凡中的伟大。
因而对体验式报道客观性的质疑,某种意义上是“体验式报道”采写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一些弊病,那是记者的素质、经验、写作技巧等问题,属于新闻专业主义对新闻生产实践规训的一部分,即操作技能和标准、对高质量新闻的追求等,这是可以不断提高和日趋成熟的。而有关体验式报道的真实性、新闻价值等话题的争论,则关乎体验式报道存在的意义与合法性,这与新闻专业主义之理念相关,包括真实、准确、客观、公正和公众问责性,也即一套规范化和正当化新闻从业的话语及其实践。[12]
有关体验式报道的真实性以及新闻性的讨论,涉及到其合法性和存在的价值,属于新闻业重构的元传播的一种表现,或称“元报道”,即关于媒体报道的报道。这样的报道聚焦新闻生产的过程,具有反思的特征……除此之外,阐释新闻业的意义及规范的元传播实践还包括各种形式和渠道的媒介批评,尤其是新闻学者们在深入和系统研究基础上与业界展开的互动。[13]这包括以新闻业和专业实践为研究对象的学术期刊,如《新闻记者》在1998年就曾对“体验式报道”做过专题探讨;也包括研究机构以及新闻媒体举办的反思新闻报道的讲座或论坛,如复旦大学与暨南大学都曾经就体验式报道在课堂上做过专题研讨①代表性的有:廖卫民:《一次关于“体验式采访”的讨论》,《新闻记者》,1996年第2期;张晋升,林燕:《体验式报道的现实合理性及其限制——暨南大学新闻系“体验式报道讨论会”综述》,《新闻记者》1998年第6期。……这些活动和平台生成的关于新闻话语的话语,用卡尔森的话说是“元新闻话语”,是指对新闻文本、生产这些文本的实践,以及接受这些文本的条件展开的公开评判。[14]
梳理发现,有关体验式报道争议最大的一种类型是关于记者打工式采访或报道,一种观点认为,在打工式采访中,记者仅凭偶然又有限的体验写出的新闻,难以把握事物的真实情况,因而不值得提倡。[15]更有人直言,“记者‘打工’不宜提倡”,原因在于这类做法会带来新闻实践与新闻观念上的双重混乱。[16]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点:一是打工式采访不深入,有新闻炒作之嫌疑;二是打工式采访违反了事实第一性,新闻第二性的新闻定义;三是怀疑这类报道的新闻价值,“对于那些不用记者去打工体验也能知道的事实,难道通过记者体验一下就变成新闻了吗? ”[17]其实,第一二点涉及到体验式报道与新闻策划的认识,影响到对体验式报道真实性的质疑;第三点是对体验式报道新闻价值的追问。总体来看,无论是对其真实性的质疑和对新闻价值的追问,从根本上都关乎体验式报道的正当性和合法性的问题。
首先是体验式报道真实性的问题。关于体验式报道与新闻策划的关系,反对者往往将打工式报道视为新闻策划或新闻炒作,认为“体验式报道是记者在‘虚拟的环境’中报道‘虚拟的事件’”[18]有自导自演的嫌疑,据此怀疑新闻的真实性。对此,有学者指出,体验式报道是新闻策划的产物,但新闻策划不等于策划新闻。古今中外新闻史上不少新闻策划的名篇,如普利策的《世界报》女记者伊丽莎白·简·科克伦卧底精神病院,采写的《在疯人院的10天》;1936年,范长江只身前往西蒙额济纳旗刺探日本入侵的消息,写成的《忆西蒙》,都证明新闻策划不仅是可行的,有时甚至是必须的,尤其对于揭黑或舆论监督类的新闻报道。
可见,新闻策划并不是导致体验式报道真实性问题的“原罪”,人们只是反对将“体验”作为目的而不是手段,当新闻报道“实质上是为体验而体验时,体验、参与作为一种认识新闻事件的手段(采访手段)直接成为目的。”[19]从而导致报道缺乏深度,成为流水账式的“伪体验式报道”。因此,根本的原因还是“体验”不深,导致新闻报道质量不高。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体验历来被视为记者的一种重要的采访方法。毛泽东同志曾说,记者要到一线去,既做工作,又当记者。[20]总之,关键是记者的体验一定要身入、心入,方能“深入”。
其次是对体验式报道新闻价值的追问,主要是对报道时新性的质疑。有学者指出,“在这类报道中,时新性几乎被忽略不计。……充其量不过有些接近性和趣味性而已。以此判断,此类报道即使称得上是新闻,也无多大的新闻价值。”[21]群里也有人持类似观点,认为推文这篇“稿子不合格。……这里没有新闻价值,记者到了那里就是新闻吗。”那么记者打工类报道有无新闻价值,又该如何界定其时新性?对此,有学者认为,时新性包含两个含义:其一是说事物发展变化快,必须及时报道;其二是说在别人没说之前报道出来,从而使自己的报道对读者产生效用。[22]可见,时新性其内涵包涵两个维度,一是“时”,即时间维度,类似时效性;二是“新”,即新鲜新奇。打工类报道的时新性主要表现为后者。如《人民日报》“体验三百六十行”系列报道中,记者龚雯同工友一起押猪4天,从浙江金华到深圳北站,亲身体会女押运员敬业爱岗、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23]这类报道涉及的都是普通人的职业,但一般读者难以接触到,所以记者的报道具有一定的新鲜和新奇性。
可见,有关体验式报道真实性、新闻价值等的质疑与追问,也是对新闻实践的一种反思与评判,带有一定的“元新闻话语”的性质。
职业新闻从业者在“元新闻话语”的型构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尤其在新技术的传播生态下,在新闻专业主义中,至少应当扮演践行者、示范者、阐释者和主持者四种角色。[24]有关体验式报道的论争中,亲历过采访的记者与栏目策划人、编辑等都纷纷撰文,反思体验式报道的得失,加深了人们对体验式报道的认知与规律的把握,担当了新闻专业主义建构的重要角色。
首先,反思有关体验式报道的得失,一定程度上就是对新闻专业主义的践行与示范。所谓践行与示范,是指职业新闻从业者要以自己的行动,将新闻专业主义的规范转换为实践,生产作为再现的新闻,并引领其他从事事实性信息的生产与传播的媒体和个人。[25]在有关体验式报道的争论中,许多亲身经历过报道的记者“现身说法”,阐释心得与体会,其中很多是对自己报道不足的反思。《长沙晚报》编辑刘先根反思其报纸“体验七十二行”的报道时谈到,反映问题、直面现实的文章不多。并以自己采写的《感受典当行》为例说明,“尽管写了一些鲜为人知的东西,但如果能把长沙市存在的一些非法典当行违法经营情况摸出来,并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为政府有关部门打击和取缔非法典当行提供依据,那就会使体验新闻更有价值。”[26]不过,可贵的是记者和报社认识到问题之后,会依据专业性的操作弥补先期报道的缺憾。《钱江晚报》鉴于《保姆日记》引发了不少东家的不满,报社在综合分析读者热线基础上,随即推出了一篇《众口纷纭说保姆》的专题报道,从保姆、东家、旁观者、保姆市场等角度细说“保姆问题”,以弥补前期报道的不足,完善了整组报道。[27]这种反思与后续报道的跟进,体现了微观与宏观的结合,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报道的深度和广度。这本身就是一种对新闻专业主义的践行与示范,有助于媒体人更好地采用体验式报道的方式,有“教科书”式的意义。
其次,阐述新媒体背景下体验式报道的价值和意义,充当新闻专业主义的阐释者和主持者。所谓的新媒体背景,是指新媒体技术的出现,使全球成为一个瞬息万变、没有固定中心的世界,表现出“处处是中心,无处是边缘”的特征。[28]尤其是自媒体、社交媒体的兴起,带来了“人人都有麦克风”的技术赋权,不过导致的后果往往是真相淹没在众声喧哗中。因此,作为职业新闻从业者有必要、也有责任为了追寻真相而担当起时代语境下新闻专业主义的阐释者与主持人。2017年12月游客“一木”在个人公众号上发布了一篇雪乡宰客的文章,有图有录音,很快引爆网络关于“雪乡坑不坑”的争论,不过,网民声音莫衷一是,真相淹没在海量信息之中,无从判断。对此,《钱江晚报》记者决定前往现场一探究竟。在自媒体平台已经有相关信息之后,她们阐释说,专业新闻报道与自媒体文章不同,前者要求客观、冷静与理性,而后者则常常带有主观情绪,因此她们决定按照新闻报道流程,以体验式报道的方式,再现普通游客雪乡旅游的过程,还原真实现场。[29]这就是向公众解释新闻实践所遵循的规范。
作为新闻专业主义的主持者,职业新闻工作者要在社交媒体和自媒体时代的众声喧哗的“论坛”中澄清事实、论证说理。尤其强调媒体人要坚守追寻真相的立场。[30]记者去雪乡之前,网上的消息包括权威媒体的报道都在说,赵家大院已经关门整顿,求证此消息是否属实,是记者一行的主要目的之一。记者前往赵家大院,发现那里有人,并设法与几位房客沟通,基本确定了赵家大院在偷偷营业的事实。[31]但在成稿中,记者并没有叙述自己的主观感受,而是通过客观事实和真实对话来完成场景还原。该报道刊发后,网友纷纷评论说“感同身受”“用事实说话”。[32]可见,职业新闻工作者正是通过对事实和真相的追寻,引导公众的兴奋点和讨论议题,以自己理性的言论,维护了开放的公共论坛秩序。
纵观参与体验式报道争论的,不仅有记者本人的“现身说法”,也有栏目策划人、编辑等高屋建瓴的概况与总结,①代表性文献有:朱铭佐、周跃敏:到社会生活这座富矿里去发现——参与、体验式报道《与你同行》给我们的启示,《新闻通讯》,1997年09期;刘先根:《体验式报道要处理好四个问题》,《湖南社会科学》,2000年第4期;新民晚报社政法教卫部:《对体验式采访的体验》,《新闻记者》,1996年第12期。更有学界参与其中各种意见的表达,这些“元新闻话语”不仅是一个意义和实践系统,还是一个开放的、各种话语在场而且交织的论坛。[33]一方面有助于澄清有关体验式报道的认识误区,加深对体验式报道理论与实践层面的认识;另一方面讨论本身也是一种新闻专业主义建构的过程与体现。
此次群里关于推文的争议,同样既有记者、学者的参与,其中部分学者曾经是媒体从业人员,有人认为,“学理与实践的要求不一样,薛老师的作品我认为是符合行业刊播标准的合格新闻产品。”对此,一位老师补充说,“以最高标准来要求所有从业(者),诚然有些不太现实。但还是应该有高标杆。”在笔者看来,该推文中有关井下长廊标语,以及安检员等人“在井下工作8个小时”,才能回到井上吃当日的第二顿饭等细节,[34]生动地展示了煤矿工人特有的文化生活和艰辛,具有一定的正能量,但受制于时间等客观条件的制约,整个报道(采访手记)显得不够深入,然而称其为“猎奇”则有些过。如同讨论的最后,一位老师概括说,“新闻专业主义和新闻理想是学界大佬和业界精英们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美好理想,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不同,呈现的作品不同。”可见,这样的讨论展现了学界与业界对当下新闻专业主义的一种期待,表明了对新闻专业主义的共识与坚守,也预示着新闻专业主义正在走向公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