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昭代丛书》的文献价值和意义

2020-12-04 08:46陈晓峰雷雅茹
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0年3期

陈晓峰,雷雅茹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09)

张潮(1650-?),字山来,号心斋,安徽歙县人,好学善文,博通经史,清初文学家、编辑出版家。早年致力于举业,屡试不中。康熙十四年(1675)迁居扬州,经营盐业,贾而好儒,是晚明以来士商渗透融合的典型代表。明清之际图书出版界欣欣向荣,张潮敏锐捕捉到汇辑丛残的重要意义和独特市场:“顾著书者,或仕于朝,或隐于野,势不能聚其书于一室,以供读者之所需。而好读者,又不能以其身,遍历乎名山国门,以发其藏而检其秘。此亦势所必然,而纂录之不容已也。”[1]183(乙集自序)搜残存佚不仅令作者传之后世,读者增广见闻,对于辑者而言同样意义不凡。“书不可以不辑,而辑之既久,则辑者固赖作者以传,作者亦赖辑者以行远,是辑者与作者交相需殷。”[1]343(丙集序言)搜奇集异,持续不断地将内容博洽的国朝小品以丛书的方式结集行世。王晫(1636-?),字丹麓,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康熙三十三年(1694),与张潮同编《檀几丛书》。随后仿其体例,张潮独自编纂《昭代丛书》。康熙三十六年(1697)甲集成,康熙三十九年(1700)乙集成,康熙四十二年(1703)在其弟张渐资助下丙集成,每集50种,50卷,1997年《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据康熙本影印。张潮明确指出:“文章一道,体制宏多。是集务去陈言,专收小品。”[1]2(甲集选例)《昭代丛书》所收门类繁多,内容驳杂,“裒集有清一代琐记掌故之书,蔚为巨观”[2],涉及经学、训诂、音韵、金石、考古、诗话、天文、服制、掌故、书法、绘画等领域,尊重原著,力求首尾完备,且不少最早或者仅见于此,具有不可忽视的文献意义和校勘价值。同时,张潮还匠心独具地为甲、乙两集撰写了引言和跋文,附于各书前后。“虽荟萃他人之作,然采拾匠心,参以评跋,可见嗜好所存。”[1]2(尤侗序)或主于表微,或偏重考据,或成一家之言,或荟萃百家之说,多为点睛之笔,精义迭现,激发读者阅读兴趣的同时,为了解作者思想、时代背景、全书概貌提供了便利,有时甚至是唯一资料,具有不可替代性,影响一时。不止于此,在张潮编辑理念和体例的直接影响下,乾隆三十八年(1773)至嘉庆二十一年(1816)间,杨复吉(1747-1820)续编《昭代丛书》丁、戊、己、庚、辛五集。随后沈懋直(生卒年不详)又删汰增补,续完壬、癸两集,并以抽换替出的六十种另成别集。道光二十四年(1844)辑印足本十一集,有世楷堂刊本,198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据此影印。至此,小品杂著丛书中最负盛名的皇皇巨制最终完成。

目前学界关于张潮编纂《昭代丛书》的研究成果比较稀少。刘和文《张潮研究》中的《文献学贡献与影响》一节,以编者为中心,通过对《虞初新志》《昭代丛书》《檀几丛书》的整体考量,梳理编辑思想,探析治文献学方法。张潮《昭代丛书》中所收150种小品杂著迄今缺乏文献学意义上的总体考察和专题研究,本文拟对其进行内容和文献价值等基本情况的介绍,以期引起学界关注。

一、关注时贤,致力当代

清初稽古右文,读书之士日以多,著述之家日以盛,当代人编选当代诗文蔚然成风。张潮作为积极响应者,其《昭代丛书·甲集序》开宗明义曰:“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著作。而于治定功成之后,尤必有新奇瑰丽者出乎其间。予以鼓吹休隆,辉煌典籍,盖非徒为文字之观,实国家英华之气所韫洩而成者也。”[1]2出于对斯文的热爱和歌颂时代的愿望,张潮致力于保存当代文化典籍。《昭代丛书》辑录了同时期重要学者、文人、科学家、艺人、医生之作,及时反映了明末清初的人物事迹、精神观念及社会思潮,这是对丛书发展的时代贡献。王士禛(1634-1711),字子真,新城(今山东桓台县)人。康乾盛世下,清廷通过经济上“厚往薄来”、政治上“怀柔远人”、文化上“宏宣德化”等措施加强同琉球的宗藩关系,其中发展琉球留华官学生教育就是一项重要举措。王士禛《琉球入太学始末》记载了清代琉球首次遣官生梁成辑、蔡文涛、阮维新、郑秉均入国学一事,“月糜廪饩,季给衣服”[1]218,后因家中父老、尚未成家乞归。归国之后三人成为了琉球的学术之师,对儒学传播产生了积极影响。琉球派遣官生来华留学,是中琉交往史上重要的历史事件。这是现存最早的清代中琉关系文献档案,叙事清晰,史料翔实,颇资参考。徐怀祖(生卒年不详),字燕公,松江人。康熙二十二年(1683),台湾纳入清朝版图。张潮及时关注这一政治事件,将徐怀祖《海赋》去文存注,辑为《台湾随笔》。该书仅2 000余字,保留了大量富有认知与研究意义的史料,是清代首篇记录横跨台湾海峡遭遇狂风巨浪的游记。《台湾随笔》还最早提及一度湮没无闻的历史上第一篇台湾文献——明·陈第《东番记》。“明季莆田周婴著《远游编》载《东番记》一篇,称台湾为‘台员’,盖闽音也。”后世相继引证,成为考证台湾地名起源的重要依据。又如,“台湾山甚高,亦多平原可耕艺。周围五十里,自有土番居之,多巢栖而不火食者,无所求于中国”。甚至不乏航海天文的记录,“茫茫海道,舟人固不识也。惟东西南北,则以罗经视之。其所往之地,非山不可辨,若宵昼行而不见山,亦莫测其远近。故有瞻星察气、缘橦远望、辨水之色及视泥沙之臭味者”[1]447。如此沿途见闻的观察与书写,满足了时人迫切认识台湾的心理需求。同时,从地理学、历史学和民族学的角度来看,也是同时期方志的有力补充。徐釚(1636—1708),字电发,吴江(今江苏苏州)人,清初词人、词论家。徐釚就耳闻目见著《南州草堂词话》,专记清初词人本事。宋琬罢官游西湖,与林嗣环、曹尔堪、王士禄宴集,演《邯郸梦》传奇,曰:“‘殆为余辈写照也。’即席赋《满江红》云云。词成,座客传观属和,为之欷歔罢酒。”白生名珏,字璧双,琵琶第一手,“一日,抱琵琶至巢民水绘庵,拨弦按拍,婉转作陈隋数弄。阳羡生又赋《摸鱼儿》一阕,倚弦歌之,听者皆凄然泣下”[1]476。还如吴伟业、龚鼎孳、冒襄、朱彝尊、叶天廖、柳敬亭、吴兆骞、汪琬、王士禛、宋琬、陈维崧、纳兰性德、顾贞观以及闺秀之逸事,或因事及词,或因词及事,多所录入。“其间有传词集者,有不传词集者,词虽因事而著,未必皆精深华妙,然可以考见清初词坛之盛,及词人之风流雅韵也。”[3]徐釚以当代人记录当时词坛,真实可信,评论切中肯綮,也无隔靴搔痒之病。其中一些词人并无词集传世,作品仅凭《南州草堂词话》得以保存,是以弥足珍贵。王晫《文苑异称》辑录了清代以及明末人死于清初者别号、异名,共计165人,注出籍贯和姓名,间涉官职和科第名称。序列无定准,所收别号大都编入后出的工具书中,如史梦兰《异号类编》,对研究明清之际文士有参考价值。此外,金德纯《旗军志》、方象瑛《封长白山记》、余寀《塞程别纪》、高士奇《松亭行纪》《塞北小钞》等书,均是研究清代前期东北历史的珍贵资料。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张潮是清初众人拥戴的风雅领袖,搜残存佚,不遗余力地访求、刊刻、流布基层士人著述,抢救了一批凝聚毕生心血又面临绝迹的稿本和抄本。“穷愁著书,乃其人一生精神学问所存。原欲流传于世,然未及梓行,势必终归淹没。故仆前后诸选,于友人未刻钞本,尤所萦怀。”[1]343(甲集选例)零金碎玉,赖此不泯,留下了了解布衣文人生存状态、精神追求、文化贡献的第一手资料,其心志可嘉。

二、黜虚务实,有益日用

张潮关注国计民生,对晚明以来士人不重实际、埋首举业深恶痛绝:“明季诸儒,拘泥夫玩物丧志之说。早年专事帖括,举业而外,大都不以寓目。苟问以礼乐兵农,则茫然不知所置对,将格物穷理之谓何?”有鉴于此,经世思想也成为了《昭代丛书》的重要价值取向之一,收录了与现实息息相关的各类著述。“凡所登载,务期有益于人生日用。”[1]343(丙集序)有益于世者,莫甚于医。江之兰(生卒年不详),字含徵,安徽歙县人,工于医。“济人利物之心,未尝去怀。早年善病,颇究方书,遂以天下之疲癃残疾为己任。视人之呻吟痛苦,不啻若涉者之溺于渊也。”其《医津一筏》,凡十四篇,阐发医经要旨,记述习医心得。每篇本之《内经》,以其中数语为题,分条疏论于后,如“治病必求其本”“有者求之无者求之盛者责之虚者责之”“疏其气血令其调达而致和平”“适事为故”“反佐以取之”等。与拾人牙慧者不同,江氏之书,“折衷诸家,参以己意,将疑似难明各种,汇集成编”[1]292(《题辞》),不重常法,而在乎辨治病之变法。是书提纲挈领,实为医理研习与临床实践不可或缺之书。周嘉胄(1582-1658),字江左,淮海(今江苏扬州)人,博雅多识,在清初收藏界和装潢界享有盛名,对书画装裱之尤为重视:“装潢优劣,实名迹存亡系焉。窃谓装潢者,书画之司命也。”[1]82其《装潢志》全文四千余字,是我国第一部详细记述书画装潢与修复工艺的专著。书中逐一介绍了审视气色、洗、揭、衬边、小托、全、式、镶攒、覆、上壁、下壁、安轴、上杆、上贴、贴签、囊的装裱过程,对形式多样的手卷、册页、碑帖、墨纸和质地不同的纸、绫、绢等装裱技巧分别授法,甚至对治画粉变黑、碑帖册页之硬壳、制糊、制轴等特殊情况也提供了解决方案。是书一出,广受好评,“论述精到,非多年寝馈此道者,难以擘肌分理,言之成理”[4]。作者无私地将金针之秘公诸海内,对书画界同人颇具指导意义,为后代研究相关工艺也提供了难得的文献资料,张潮《昭代丛书》为现存最早版本。陈芳生(1642-?),字漱六,仁和(今杭州)人。其《捕蝗考》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补蝗专著。该书分为“备蝗事宜”“前代捕蝗法”两部分,“备蝗事宜”中前3条录自徐光启《除蝗疏》,后7条录自董煨《救荒治民书》中“捕蝗法”的内容,此外还涉及蝗虫食性、生活史、除蝗史、除蝗法规等方面,尤其强调“朝廷应严责守令捕蝗”,形成官民合力防治蝗灾的有效体系。初生之蝗,“宜用旧皮鞋底或草鞋、旧鞋之类,蹲地掴搭,应手而毙,且狭小,不伤损苗种”;聚集草梢食露之蝗,体重不能飞跃,“宜用筲箕栲栳之属左右抄掠,倾入布袋,蒸焙泡煮随便,或掘坑焚火”;处光地之蝗,“宜掘坑于前,长阔为佳,两旁用板及门扇接连,八字摆列,集众发喊,推门捍逐入坑”[1]488。据《清史稿》卷四十《灾异志》记载,清代前期各地发生过大规模的蝗灾。该书“条分缕析,颇为详备。虽卷帙寥寥,然颇有俾于实用”[5]2157,其科学的灭蝗手段流传广泛。许承宣(?-1685),字力臣,江都(今江苏扬州)人。立足于实地考察,从自然条件、政治军事等方面入手,其《西北水利议》阐释了西北兴修水利的战略意义,并提供了切实可行的方案。首先,疏渠浚沟。“开沟洫以行水,筑堤岸以障水,为梯田以受水,浚陂池以潴水。桔槔以导其出入,闸坝以时其启闭。”其次,募民垦荒。“西北各省,增设农田官。此日之品级,与他时升转,皆得比于县令。而以其应捐纳之数,募耕夫,庤钱镈,买犊储种,并偿民之弃熟田为水道者。五年复其租,以代廪禄胥役之赀。”[1]237提高农业生产水平,减轻东南漕运负担,这对清代社会经济发展具有积极意义。施璜(?-1706),字虹玉,安徽休宁人,主讲紫阳、还古书院长达20年,宣扬程朱理学。在其倡导下,徽州歙县、休宁、祁门、黟县、绩溪、婺源联合组成塾师讲会,利用解馆暇日进行,制定了严密的《塾讲规约》,共9条,分别为:尚道德、定宗派、持敬、译注、力行、习六艺、育英才、务谦虚、防间断,可谓自成一家。“盖约乎塾中人也,塾之外苟能奉斯约焉,斯亦讲学者之至乐。”[1]237(《小引》)这不仅提高了徽州一地塾师的学术修养和业务能力,对其他地区也具有示范和借鉴意义。

此外,薛熙《练阅火器阵记》、姚廷杰《戒淫录》、申涵光《荆园小语》等,涉及医药、经济、文教、军事等问题,努力解决社会危机,大者以治天下,小者以为民用。《昭代丛书》关心现实,对经世致用之学的提倡可谓尽心竭力。

三、耽奇考异,广收精选

张潮自言:“赋性迂拙,于世事一无所好,独异书秘笈,则不啻性命以之。”刻书屡次重申传布奇书的独特取向,“务去陈言”[1]2,“至剿袭雷同者,概不得而与焉”[1]343。方拱乾(1596-1662),字肃之,安徽桐城人,明崇祯元年(1628)进士。顺治十六年(1659)因丁酉江南科场案获罪流徙东北,顺治十八年(1661)冬赎罪赦还。康熙元年(1662)著《宁古塔志》,又名《绝域纪略》,这是清代记载宁古塔最早的方志。“四时皆如冬。七月露,露冷而白如米汁流。露之数日即霜,霜则百卉皆萎。八月雪,其常也。一雪,地即冻,至来年三月方释。”气候严酷恶劣可见一斑。全书分为流传、天时、土地、宫室、树畜、风俗、饮食七部分,书中还记录了当地敦厚纯良的风气:“见士夫出,骑必下,行必让道。老而不荷戈者,则拜而伏,过始起。道不拾遗物,物遗则拾之置于公,俟失者往认焉。牛羊逸,三日不归,则牒之公,或五六日之久,尚能归。惟躏人田,则责牧者,而罚其直,虽章京家不免焉。”[1]449可补正史之未备,为了解清初宁古塔地区的风土人情提供了参考。书中均为作者耳闻目睹、实地调查所得,具有微观特质和民间叙事风格。作为“黑龙江省第一部方志”[6],被清人收入多种笔记丛书,亦为今人重视。陈鼎(1650-?),字定九,江阴(今江苏周庄)人。其《滇黔土司婚礼记》序曰:“余方十岁,即从先季父宦滇。”十七岁因能文,立试七艺皆中彀,遂与滇黔龙氏土司嫡女为婚。文中追溯龙氏土司的源流始末:“于周为汉上诸姬,《左氏传》所载罗人、鸗人是也。楚灭宋、蔡、罗、鸗四国,俘其宗室,放之南徼,遂成苗彝。今滇、黔之间,有宋家、蔡家、罗家、龙家之苗,即其裔也。”随后,龙氏土司一直与中原各代政权保持联系,其婚姻习俗和仪式,“一秉周制,翩然风雅,浸浸乎礼乐之乡”[1]451,主客关系分明,尊卑秩序井然。书中还记载了苗彝浓郁的民俗风情,如男女跳月之习、刀耕火种之业、紫檀花梨之器、富者贫者之衣、女子缠足之风等。这对了解滇黔龙土司的历史沿革和现实状况、儒家文明体系的深刻影响、上层奢侈繁琐的婚礼、逐渐增多的族际联姻等具有重要意义,其完整性与详细程度是现有其他史料无法相比的,成为探寻清代土司生活世界的切入点。程石邻(生卒年不详),字令章,安徽休宁人。明清江淮一带斗鹌鹑相当普遍,程石邻对鹌鹑饲养研究颇深,其《鹌鹑谱》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驯养斗鹌专著。作者于笔墨之余,亲搜秘籍,检得此谱。又嗣访诸家,“精为裁订,广为稽求,文以青黄,正其讹伪”,终成流传至今最为完整的驯鹌著作。书中首先简要叙述了鹌鹑饲养的悠久历史,从头、嘴、腿、毛、眉、眼、面、鼻、骨等12方面授予分辨之法,对丹山凤、五色鸾、赤绒豹、玉麒麟、锦毛虎、生铁牛、无敌将军等44种鹌鹑优良品种性状一一陈述,具有指导意义。“鹌最宜调,若得老手惯家调之,方能驯熟。上相名鸽,必敦请善调者付之。”[1]3201嗣后,列举养饲各法,如养法、洗法、饲法、把法、斗法、调法、笼法、杂法以及37种宜忌。是书内容丰富,全面系统,不仅是研究我国鹌鹑品种资源的稀见文献总结,还对当下鹌鹑饲养具有启示。吴菘(生卒年不详),字绮园,安徽歙县人。其《笺卉》自序曰:“楚州雪庄师,居皮篷,寝食芳葩。时携纸笔,于幽崖邃壑间,貌形写照,务得其神。余因为谱之,命曰《笺卉》。殆嵇含之《草木状》、郑虔之《草木记》所未尝载也。”吴菘将雪庄禅师所绘奇花异卉加以笺注,共为这些无名山花定名作谱。“如此之富,皆他山之所不产,举世所未经观者。”(《题辞》)这是第一部关于黄山花卉的专著,共记金缕梅、燃蜡、旌节花、春桂、海因花、璎珞花、山樱、夏兰等35种,逐一记述其形态花期,旁征博引,或叙环境,或论异同。文章简明,引人入胜,鲜为人知的黄山奇花异卉如在目前。其中不少命名和描述相当准确科学,191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第一部专科词典——《植物学大辞典》中多处引用《笺卉》,可见其学术水平之高。张潮跋曰:“黄山诸卉,予虽未见。然观绮园之所笺,诚有足令人爱玩而不忍恝置者也。”[1]317这部黄山植物花卉图谱是珍贵的生物学历史文献。

《昭代丛书》突破常规,涉及文人生活的诸多层面,如琴棋书画、花鸟虫鱼等等,内容新奇,形式活泼。孔尚任评价曰:“捧读新刻,愈出愈奇,盖天地原有未发之秘,借年翁手眼,次第吐露。”[7]丙集,页二十一(《寄张山来》)这也代表了文友们对丛书的一致评价。张潮尚奇求新的收录标准,留下了众多正统之外独具价值的著述,时过境迁,这也成为其贡献最大之处。

四、究经考史,辨章学术

明清鼎革之际,政治、经济上的极大动荡,引起了一批有识之士的深切关注和反思,对王学末流进行了集体批判。顾炎武、黄宗羲等人倡导朴实的学风,经史考辨之学逐步登堂入室。时代思潮影响下,张潮在《昭代丛书》甲、乙两集撰写的小引多考镜源流。如《改元考同》曰:“三代之世,初无年号。其时民伪未滋,书契之用寡,史官纪当年事,唯藉甲子耳。逮孔子作《春秋》,以后代之臣追录前代之事,遂有谥法可称,所谓某公元年是也,后世史家遵之为例。而官府文书,民间契券,则必以年号纪之,庶足杜奸欺而防诈伪。……汉武帝创立年号,历代仍之不变,惜乎每六年即改元。太初以后,每四年即改元。终帝之世,改元者凡十一。此则不可为法,乃历代亦复如之。”[1]13全面梳理排列有关资料,详其始末,严加考订。《昭代丛书》收录了不少经史、金石、音韵、文字、地理等方面的考据成果。徐沁(1625-1683),字埜公,号水浣,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其《谢翱年谱》即为“极勤苦极忠实的考证,务求所研究之对象得彻底了解,此实清儒学风最长处”[8]。南宋末年谢翱倾家赀募乡兵百人赴文天祥军中,兵败入元不仕,可惜世人对其生平知之甚少。徐沁景仰其人,为修年谱,克服了时代相隔、资料散失等困难,考订详明,援引精当。张潮感叹:“皋羽为信国功臣,而埜公又为皋羽之功臣矣。”[1]39(《小引》)其草创之功实不可没。万斯同(1638-1702),字季野,鄞县(今浙江宁波)人。其《汉魏石经考》《唐宋石经考》穷源竟委,考证精核,与顾炎武《石经考》、杭世骏《石经考异》成为清代考证石经的权威著作。“悉采顾炎武之说,又益以吴任臣、席益、范成大、吾衍、董逌诸家之论,并及顾炎武所作《金石文字记》,亦间附以己见”,“于唐、宋石经引据特详”[5]2249。《昭代丛书》作为万斯同《石经考》首刻本具有独特价值,《四库全书》等即属这一系统。张弨(1625-?),字力臣,号丞斋,淮安人,专精六书之学,尤嗜金石文字。康熙六年(1667),趁冬日江水落,躬自访碑,仰卧俯瞰三日。《昭代丛书》收录其绘成的复原图和对《瘗鹤铭辨》的逐段疏解。张弨始终坚持稽古考证的原则,“以摹搨为原始,摹搨全则根究有准矣”,“原刻自左而右,斯可就势推测,故以考据次之,考据定则脉络井然矣”[1]283。参稽互订,补阙考误,以原石残存文字为依据,补入新得8字,同时考察诸本,将字亡而文存者注于旁,以便句读,合计169字,解决了长期以来错乱失序的问题,这是原石出水以前最准确的文本考订工作。毛先舒(1620-1688),字稚黄,仁和(今浙江杭州)人,西泠十子之首,精通韵学,《昭代丛书》收录其《声韵丛说》《韵问》《南曲入声客问》。《声韵丛说》杂论《诗经》及古有韵之文,讨论古今韵学分合异同,共计40条。其《韵问》提出“古简今繁”的观点,古韵分为三等,今韵分为四等,逐一论述,条理井然。其《南曲入声客问》直面歌坛南曲入声字处理的纷争,首次提出北曲入声“音变腔不变”,南曲入声则“腔变音不变”,难题迎刃而解,极具可操作性;同时还对南曲入声何以难入三声、唱入声可否“依三声而收闭口”等深入分析,是明清戏曲界对入声字唱法研究第一人,极大丰富和发展了戏曲唱法艺术,该书最早收入《昭代丛书》。《春秋》中保存了极为丰富的先秦历法史料,自刘歆以来,研究者代有其人。吴守一(生卒年不详),字万先,安徽歙县人。吴守一治学过程中因为“求是”的追求具有强烈的怀疑和批判精神,其《春秋日食质疑》即是勇于探求之作。通过推考岁差加减,以证《春秋》所载日食之误,书末附诗书“日食考”两条,这是清代研究《春秋》历法的重要著作。“春秋日月以《长历》考之,往往有伪,见于杜预《释例》。此更详其进退迟速,以求交限。”[1]375(《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春秋》中三十六次日食为纲,每次下列节气、闰余、合朔、交泛、入转的日刻分秒,通过盈缩迟疾加减,进行重新推算,悉心勘定其误。如宣公八年庚申秋七月甲子日有食之既,“当是十月甲子朔日食。书七月者,夏正之伪兼晦朔之误”[1]377,条分缕析,指出原因。

无论是学者著述还是编者序跋,《昭代丛书》呈现出的全新研究范式和学界热点、实事求是的精神和严谨踏实的学风,是由理学向经学过渡的缩影,可见考据日益成为了时代的主流学术精神。

五、放眼世界,接受西学

明末清初的西学东渐,对中国学术界乃至整个社会来说,具有积极而深远的意义。张潮乐于接受新鲜事物,对西方的山川物产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其人则颖异聪明,其学则星历医算,其俗则忠信耿直,其器则工巧奇妙,诚有足令人神往者夫。”[1]61(《小引》)尤其心仪西方科学知识:“西洋之可传者有三,一曰机器,一曰历法,一曰天文。三者亦有时相为表里。”[1]64(跋)这也代表了进步知识分子对外来文化的积极回应。张潮还在《昭代丛书》中大力宣扬,以推波助澜。《西方要纪》为利类思、安文思、南怀仁撰。康熙七年(1668),因圣祖问西洋风土国俗,三人应时局变迁、受众不同删改修订艾儒略《西方答问》一书而成。凡二十条,记述国土、路程、海舶、海奇、土产、服饰、风俗、法度、交易、饮食、性情、宫室、城池兵备、婚配、教法、西士等。“西洋总名为欧邏巴,在中国最西,故谓之大西。以海而名,则又谓之大西洋,距中国计程九万里。”这代表了16世纪欧洲人对世界地理的认知水平。西学中分为医、法、教、道四种,最重要为道学,“天地之有主,就如国家之有君。其教大要以昭事为宗,以修身为要,以忠孝慈爱为工”[1]63。制造业中乐器如西琴编箫,水器以灌溉锯木,火器以守城防敌,铜铁如自鸣钟。医界救济院分为养病院(可医之病、不可医而易传染之病、不可医不传染之病)、养育孤子与夫弃女子院、收容旅客之院。这部详尽介绍西方人文地理的专著,迎合了时人了解外部世界的需求。梅文鼎(1633—1721),字定九,号勿庵,安徽宣城人,毕生从事天文学和数学研究。将中西历算知识创造性地融会贯通,是中国科技史上的一代宗师。其《学历说》以问答形式阐明学习历法的宗旨,开门见山地论述了历、数的重要性:“历也者,数也。数外无理,理外无数。数也者,理之分限节次也。”指出历法与星占术数的区别,一为“以日月晕抱珥虹蜺彗孛飞流芒角动摇,预断未来之吉凶者”,一为“本躔离之行度、中星之次,以察发敛进退、敬授民事者”。文中从日月交食不验、月行于天的位置变化、月初见与初二初三、五星运行有迟疾留逆、恒星位置变化以及高纬度地区有不见之星等方面对曲解附会的星占术辞严厉批评。最后,进一步强调普及历法的意义:“若历学既明,则人人晓然于其故,虽有异说,而自无所容。”梅文鼎历法“大抵得之泰西之学为多,非徒从故纸中来。是以其说精而不浮,博而且当”[1]13(跋),宣传天体运行的客观规律和天文现象的科学知识,这一自发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十分可贵。尤侗(1618-1704),字展成,号西堂,长洲人。其《外国竹枝词》组诗是对传统题材领域的重大突破,开启了中国竹枝词引用域外事物的风气,涉及日本、印度、索马里、孟加拉国、埃及、西班牙、阿富汗、肯尼亚、土耳其、沙特、伊朗等,附以苗、傜等少数民族。这些地域风貌各具魅力,如占城,“十更昼夜鼓冬冬,午起子眠风俗通。三尺竹竿输灌酒,满城歌舞月明中”;如真腊,“富贵无如真腊强,金盘银碗贮桑香。殿头百塔排仪卫,交拜君王七宝床”;如欧罗巴,“三学相传有四科,历家今号小羲和。音声万变都成字,试作耶稣十字歌”[1]55。这对了解其他地方的山川地貌、风俗人情大有裨益,表达了时人了解世界的热情和愿望。李仙根(1621-1690),字子静,四川遂宁人。康熙六年(1667),安南国王黎维禧夺都统使莫元清高平地,元清奔云南,上疏陈诉,维禧亦上疏言兴丘复仇本末。李仙根奉命偕兵部主事杨兆杰赍敕往谕维禧罢兵,以高平土地、人民归元清,随后撰《安南杂记》。书中记安南沿革,东西南北四界所至,道府州县建制,又述服饰、饮食、建筑、气候、土产、器械等。“时刻喫槟榔,惟睡梦方停嚼耳。每用药物涂其齿,黑而有光,见人齿白者反笑之。惟王宫用黄瓦,官民不敢用瓦,以草苫,楹栋以竹。”[1]64文不足千字,信息量颇大,具有独特价值。

中国士林在接受西学文献的同时,也参与了西学在中国精英知识界的传播。张潮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这些书籍编入丛书,为当时学者提供了获取世界知识以及西学书籍的捷径,扩大了西学文献的流传和影响。

《昭代丛书》作为一部断代性的综合丛书,历时久远,递相增益,全书总五百六十卷附录一卷,成为清朝二百余年间私人选编的篇幅最大的丛书,有功艺林。“昭代不可无丛书,丛书不可无山兄。”[7]新集,卷五页二十七(章大来《与张山来》)张潮的筚路蓝缕之功不可没,他以扬州为中心,与全国各地的文友建立了规模庞大的书籍流通网络。“每书百页,实银五分。或同志醵金合印,或携赀转觅坊间,庶好书不叹难逢,而奇文易于共赏也。”这则文献为详细了解当时的书刻经济和图书发行提供了第一手资料。张潮致力于保存文人小品杂著,《昭代丛书》和《檀几丛书》二书均出于其手,以每集50种的规模连续推出,精善兼备,为海内名流激赏,有连璧之目。不同的是,《檀几丛书》间有明末人物和著述,如黎遂球《戒杀文》《运掌经》、周高起《洞山岕茶系》《阳羡茗壶系》、张万钟《鸽经》等。《昭代丛书》基本皆是清初文人小品,“前选间有明季人物,今此集则尽属本朝”[1]183(乙集凡例)。《檀几丛书》具有浓厚的基层文人色彩,“并无正经名公在内,俱系丛杂无名之士”[9]卷七,页二十八(张潮《复秀水同宗某》)。《昭代丛书》收录不少朝廷权臣、文坛巨星,如王士禛、宋荦、徐秉义、张英、阎若璩、毛奇龄、毛先舒、孔尚任等,引人瞩目。张潮倾其家财于丛书刊刻事业,与文学领域内“贵远贱近”的惯性思维迥异,推崇当世之作,阐发幽微,抢救挖掘了一批学者、文学家的重要著述,详加审订,精加刻印,许多奇书秘籍、世之孤本得以流传,“当时人记当时事”的现场视角为后世研究清初政治、经济、历史、文学等领域提供了可靠参考和具体细节。需要注意的是,《昭代丛书》康熙本和道光本还存有差异。如阎若璩将《尚书古文疏证》中抽出《毛朱诗说》部分交付张潮刊行,康熙本收录十九条,道光本仅录十六条。已录部分也不尽相同,第六条“其在小雅中无疑”,康熙本有“郑亦注新宫小雅逸篇”注,道光本无,第十一条、第十二条则有较大文字出入。经查,道光本又与毛奇龄《白鹭洲主客说诗》中所引近,康熙本与今本《尚书古文疏证》同,这些差异无疑具有校勘价值,值得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