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福柯思想的变化过程(上)

2020-12-04 23:35王锺陵
关键词:结构主义福柯考古学

王锺陵

(苏州大学 国学研究院,江苏 苏州 215006)

福柯与德里达被视为后现代思潮的主要鼓吹者,福柯思想的变化过程反映了从结构主义向着后结构主义的演化。德里达说:“福柯、勒维纳斯并不是传统大学中的哲学教授,他们标识了与深层传统的某种距离”(1)《访谈代序》第2页,[法]雅克·德里达:《书写与差异》,张宁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全书分上下册,正文页码统一编排,《访谈代序》的页码单列。引者按。。伊格尔顿在《文学原理引论》“后结构主义”部分中说,后结构主义“这种思维方式包括了德里达的分解论、法国历史学家米歇尔·富科的作品、法国心理分析家雅克·拉康以及女权主义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朱利亚·克里斯特瓦的论著”(2)[英]伊格尔顿:《文学原理引论》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第159-160页。“朱利亚·克里斯特瓦”,王逢振译为“朱丽亚·克里斯蒂瓦”(特里·伊格尔顿:《当代西方文学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195页)。引者按。。伊格尔顿还专门说到,由于福柯的著作“影响之大,我在‘结论’一章里不能不对之有所涉及”(3)[英]伊格尔顿:《文学原理引论》,第160页。。在“后结构主义”这一部分的末尾,伊格尔顿又说:“有些后结构主义形式采取退出历史的享乐主义态度,崇尚模棱两可或不负责任的无政府主义;还有一些形式尽管自身存在着严重的问题,但朝着更为积极的方向发展,例如法国历史学家米歇尔·富科的大量研究成果。”(4)[英]伊格尔顿:《文学原理引论》,第178页。引文中“大量”一词,王逢振译为“极其丰富”(《当代西方文学理论》,第217页),引者按。由伊格尔顿的这些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福柯思想在后结构主义思潮中的重要地位。

除了福柯的一些理论观点及其提倡的方法,因在西方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应加评述外,本文还将较为完整地勾勒其思想的变化过程,这不仅对了解法国以至西方学术思想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递嬗是必要的,而且从福柯本人的思想变化中,我们就可以对他所主张或提出的一些观念与方法有一个适当的判断。

福柯能够取得影响,很大程度上同其研究文化边界的思路相关;而他之所以形成这一思路,又源于他青年时代的性格与学习经历。1946年,他考上巴黎高师。在高师学习期间,他孤僻自傲、暴躁,与所有的人争吵,激烈地嘲笑攻击别人,于是成为众矢之的;他经常酗酒,几度企图自杀,还曾拿着匕首追逐同学,因而被视为半疯。因为这种情绪不稳、介于精神病边缘的状况,是否应接受精神分析治疗,是几年中困扰福柯的问题,也使他对心理学、精神分析与精神病学有着特殊的兴趣。

在高师学习期间,福柯先后在哲学辅导教师古斯塔夫、阿尔都塞的带领下,到多梅宗主持的弗勒里-莱-奥伯莱精神病院听医生和助手的示范讲解,到巴黎主要的精神病院圣-安娜医院听精神病学家亨利·埃讲课。福柯在修完哲学课程后,选修了拉卡什讲授的心理学。在通过大中学教师资格考试后,福柯还到圣安娜医院修了心理学研究院在这里开设的“患者示范”的临床课与精神分析的理论课。其父母与福柯家是世交的雅克琳娜·韦尔道在圣安娜医院建立了作为医院一个科室的脑电波实验室,1950年,她又应卫生部的要求,在弗雷斯耐斯监狱设立了一个脑电波实验室,福柯以实习生、雅克琳娜助手的身份,在这两个实验室从事测量、检查、实验并分析其结果以及建立病历卡的工作。

福柯传记的作者迪迪埃·埃里蓬说:“福柯读过精神病学专家的著作。他同心理学专家们共过事。他本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能是他的同性恋阻碍他走这条路?”(5)[法]迪迪埃·埃里蓬:《权力与反抗——米歇尔·福柯传》,谢强、马月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3页。引文在书中第一部分第三章。美国学者华康德说这本福柯传“堪称大手笔”(《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第281页注3)。引者按。迪迪埃·埃里蓬又说:“在这段时间里,福柯呼吸着实验心理学专业的空气。他的实践从此摆脱了大学的刻板作风。”“他置身于两种监禁形式之间:对‘疯病患者’的监禁和对‘罪犯’的监禁。福柯本人就置身于这些被‘察看’、‘检查’、‘验证’的人们之中。尽管他的身份模糊不清,难以确定,但这些使他同他要从事的心理学家的职业产生了一段距离。”(6)[法]迪迪埃·埃里蓬:《权力与反抗——米歇尔·福柯传》,第59页。所谓身份模糊不清,是说福柯在实验室中没有正式的职务。这种既在场,又与医生们有一段距离的观察身份,对于他以比较中立、没有成见、不受传统约束的眼光看待周围是有益的。

从学术上说,福柯承受了两脉来源:一是法国的科学史传统,一是德国哲学。于前者,他深受法国学者巴什拉、康吉兰的影响,福柯曾自称在当学生时,于所有当代哲学中,读得最多的是巴什拉的著作。巴什拉终生反对所谓虚假的连续性和理性的霸权,强调真理的相对性和认识的断裂;康吉兰1943年就已经指出,变态引起人们对常态的兴趣,规范只有通过偏离才能被确认,他还曾说应该把科学史看作是一组有联系的可转变为理论模式和概念工具的东西。这些思想成为福柯学术思路及观点的重要先源。于后者,他深受黑格尔、马克思、胡塞尔、海德格尔及尼采的影响。他与阿尔都塞的关系十分密切,并于1950年在其影响下参加了法共——虽然大约三年后他就离开了法共;1951年福柯第二次参加大中学校教师资格考试,获得通过后,阿尔都塞即邀请他在高师讲授心理学。选听这门课的学生中,有德里达。

自身所患的抑郁症,实验心理学的训练,上述两脉学术来源,与一个批判理性传统的时代,这样几项因素的契合,使得福柯有兴趣也有可能做出对所处时代产生影响的独特的学术研究。

福柯的成名作是1961年出版的《古典时期的精神病史》,1964年福柯又出版了他自己压缩的节本,这一节本的英译本经福柯同意改名为《疯癫与文明》。写作这本书,从具体原因上说,是因为雅克琳娜·韦尔道介绍福柯认识了一个出版商,签下了两本书的出版合同,虽然这两本书福柯没有写,但此次签约却成了促使他写作《古典时期的精神病史》的动因。然而,当此书出版的时候,所有了解福柯的人都明白这与他的个人身世分不开。

这本书不是写精神病自身的历史,而是写从文艺复兴时期到现代,社会如何看待精神病的情况,从而揭示其中理性与非理性的关系。因此,福柯在此书的《前言》中说:“我们必须写癫狂的另一种形式的历史。出于这种癫狂,人们以纯粹的理性为理由禁闭他们的邻居”;“我们必须设法在历史上回到癫狂发展过程的起点,那时,癫狂是一种尚未显示出差别的体验,一种分裂本身尚未被分裂的体验。我们必须从它的运动轨迹的起点来描写‘另一种形式’。这一种形式把理性抛向其运动的一边,把癫狂抛向另一边”。为了探索这个领域,“具有独创性的是构成理性与非理性间距的分界线。理性征服了非理性,并从非理性中逐出表现为癫狂、犯罪或疾病的真实性。理性对非理性的征服很清楚是源自于这一分界线”(7)[法]米歇尔·福柯:《癫狂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精神病史》,孙淑强、金筑云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页。此书前言与正文的页码是分开排列的。引者按。。所谓“写癫狂的另一种形式的历史”,意味着不是去写纯粹作为医学的癫狂症自身发展的过程,而是研究社会是如何看待它的,究其实,即是理性如何对待非理性。这样一个思路是精神病史的社会化与哲学化,它显然受到精神分析学说与法国科学史传统的深刻影响。

本节略举例来展示福柯是如何将上述思路贯彻到论述中的。福柯说:“17世纪早期,这个世界从任何意义上说都特别容易接受癫狂。癫狂就在眼前,存在于物和人的内心。”(8)[法]米歇尔·福柯:《癫狂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精神病史》,第一章《“愚人船”》,第32-33页。“禁闭院这种机构的创立是17世纪所特有的”,“在非理性的历史上”,禁闭“标志着一个决定性的时刻:此时人们从社会的角度视癫狂为贫穷、无能力工作和无法合群”。“在这里,理性以纯净的状态,以预先注定要征服狂乱的非理性的胜利姿态支配一切。这样,癫狂就摆脱了幻想式的自由。后者仍然使癫狂有可能盛行于文艺复兴的地平线上。不久以前,癫狂曾在光天化日之下四处乱闯:在《李耳王》和《唐·吉诃德》中都有所表现。然而,在不到半个世纪里,癫狂已被隔绝,并在禁闭堡垒中受到理性、道德规则及其单调枯燥的夜晚的紧紧束缚。”(9)[法]米歇尔·福柯:《癫狂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精神病史》,第二章《大禁闭》,第56、57页。这是对比了不同的时期社会对癫狂的不同的态度与处置方式,角度则是理性与非理性的关系。

从上面的引文也可以看出,福柯对文艺复兴时期的论述多用文学作品。这虽然是他将科学史的论述从自然科学转到了人文科学,从科学对象移向了人类主体的一种表现,但也使他的著作的可信性遭到质疑。他津津于谈论驱逐疯子的“愚人船”风俗,还煞有介事地说:“欧洲的许多城市肯定经常看到这些‘愚人船’驶近他们的港口。”(10)[法]米歇尔·福柯:《癫狂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精神病史》,第一章《“愚人船”》,第6页。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教授米德尔福特就指出了《精神病史》论述中历史事实上的不少错误,美国学者马厄夫妇考察“愚人船”的依据,一无所获,福柯允诺向其提供资料,却食言了。于是马厄自己向福柯声称资料来源的乌柏沙拉大学图书馆询问,得到的答复是,馆藏资料只有15世纪诗人布兰特的寓言诗《愚人船》。福柯的这部书在论据及论述上多有失真与片面之处,也存在仅凭一点材料随意夸大以至杜撰的情况。尽管如此,此书以其颠覆理性霸权的立意,以其对边缘社会文化现象的关注,仍然具有明显的创意。

还有两点值得提到的是,第一,于福柯所标榜,也在相当程度上成为他的徽标的考古学研究方法,该书是一个起点,因为疯癫者的声音长期被压制了、忽视了,因此,福柯称此项研究是关于沉默的考古学。所谓“考古学”的说法,是一个比方,说白了,即是对档案资料进行发掘。福柯1952年10月到里尔大学担任心理学助教,1955年6月结束了在里尔大学的工作。由杜梅泽尔的推荐,他于1955年8月下旬去瑞典乌柏沙拉大学担任法语辅导教师。福柯在乌柏沙拉工作了三年,同时写作他的博士论文,即这本《古典时期的精神病史》。乌柏沙拉大学图书馆是瑞典第二大图书馆,1955年又开放了一批从16世纪到20世纪的数量达两千多种的资料,其中除了各种珍本书、手稿、书信外,也有医院和教养院的档案。福柯写作时利用了这批资料,并且也利用了巴黎国立图书馆、国家档案馆与圣安娜医院的资料。研究精神病史,显然必须利用许多称之为档案的资料。自这本书之后,福柯有两本书都以考古学为副标题:《临床医学的诞生》的副标题为“医学视角考古学”(11)又译为“医学感知考古学”。引者按。,《词与物》的副标题是“人文科学考古学”。另外,他还有一本书直接名曰《知识考古学》。第二,该书对结构主义的方法加以了运用。在《古典时期的精神病史》一书中,“结构”是一个常见词。此书1961年5月出版,同月20日福柯以此书进行博士论文答辩,评审团的报告说,三位负责这篇论文的评审员认为此文“确定了‘古典时代’即17世纪、18世纪和19世纪初的若干精神‘结构’”(12)[法]迪迪埃·埃里蓬:《权力与反抗——米歇尔·福柯传》,第137页。。同年6月22日接受《世界报》的采访讲到杜梅泽尔对此书的影响时,福柯说:“杜梅泽尔运用结构的观点分析神话,我也试图发现经验的某些结构化的标准,而经验的图表可以通过不同层次的变化被表现出来。”(13)[法]迪迪埃·埃里蓬:《权力与反抗——米歇尔·福柯传》,第93页。“经验的图表”,亦即经验的结构。1963年,福柯出版了《临床医学的诞生》一书,结构主义的色彩更浓,埃里蓬说:“在这本书中,我们发现了‘结构历史’的原则,不同的纪录——经济的、社会的、政治的、思想的、文化的——由此产生联系,为的是揭示那些影响说和看的方式整体”(14)[法]迪迪埃·埃里蓬:《权力与反抗——米歇尔·福柯传》,第181页。。

《古典时期的精神病史》这部书为福柯带来了初步的学术声誉,《词与物》(1966)一书则使他一举成为学术名星,“人之死”论便是《词与物》一书中一个代表了结构主义阵营,其矛头针对人本主义及存在主义思潮的最激烈的、最惊人的论点。

福柯在《词与物》中提出一个对于他这部书具有基础意义的新概念:“认识型”或曰“知识型”。所谓“知识型”,简言之,即一个时代的知识框架,是一些学科以其特定内容的组合,是知识空间的构型。福柯说,对知识型的探究,“旨在重新发现在何种基础上,知识和理论才是可能的;知识在哪个秩序空间内被构建起来;在何种历史先天性基础上,在何种确实性要素中,观念得以呈现,科学得以确立,经验得以在哲学中被反思,合理性得以塑成”(15)[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10页。此段引文在《前言》中。此书前言与正文页码分开排列。引者按。。福柯将这样一种探究,又说成是“考古学探究”。他声称“这个考古学探究已揭示了西方文化认识型中的两个巨大的间断性:第一个间断性开创了古典时代(大致在17世纪中叶),而第二个间断性则在19世纪初标志着我们的现代性的开始”(16)[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前言》,第11页。。这一句话,是福柯自己对于此书内容的概括。

说到这本书与《古典时期的精神病史》的同异时,福柯说:“人们不难发现,这种研究,有点重复了我先前的设想,即撰写古典时代的癫狂史;它们在时间上都有相同的连接方式,都把文艺复兴末期当作出发点,都在19世纪转折点遇到了我们至今尚未走出的现代性的门槛。”“癫狂史将是‘异’之历史,‘异’对一个文化来说,同时成了内在和陌生的东西,并因此只通过禁闭(为了减少其异性)就被排斥了(以便驱赶内在的危险);而物的秩序的历史则将是‘同’之历史,‘同’对一个文化来说,既被分散了,又被联系在一起,因而被分门别类,被收集成同一性。”(17)[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前言》,第13页。《词与物》这本书的书名,福柯原拟为“事物的秩序”,但因与其他人的书名相重,才改成了“词与物”。引文中“物的秩序”一语源于此。“事物的秩序”这个书名,最清楚地表达了福柯想说明上引“知识在哪个秩序空间内被构建起来”的立意。上文已经说过,知识型是学科的组合,因此以同一性为其特征。

福柯的以上论述显示了矛盾:既要讲间断性,又要讲同之史。这里已经初步显示了他将在《知识考古学》中才重点阐发的断裂的历史观。

福柯“人之死”的观念是与“人之生”的观念相联系的,这两者都是建立在上述间断性上的。他说,“被称之为人的那个奇异的知识人物”,是在“把我们与古典思想分隔开来并构成我们的现代性的那个门槛”上“才首次出现,并打开了一个适合于人文科学的空间”(18)[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前言》,第14页。。这就是说人是现代知识构型的产物,“其轮廓是由他近来在知识中所占据的新位置所确定的”(19)[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前言》,第12页。。那末当现代的知识构型转而为另一种形式时,人自然就消失了。福柯又说:“想到人只是一个近来的发明,一个尚未具有200年的人物,一个人类知识中的简单褶痕,想到一旦人类知识发现一种新的形式,人就会消失,这是令人鼓舞的,并且是深切安慰的。”(20)[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前言》,第13页。对他的“人之生”及“人之死”的观念,福柯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在《词与物》的第九章中,福柯对他的“人之生”及“人之死”的观念作了详细阐述,他先从古典时期说起:“假如我们把古典知识理解成:它是理性主义的,它从伽利略和笛卡尔以来,把一个绝对特权给了力学,它假定了自然具有普遍秩序,它承认了对发现要素或起源来说足够根本的分析之可能性”(21)[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九章《人及其复本》,第395页。。我们还记得,汉斯·昆在《神学:走向“后现代”之路》一文中曾说:“只有到了17世纪,才形成了一种新的优越感,其基础是从哥白尼和笛卡尔以来的‘现代’自然科学和哲学的成果。”(22)[瑞士]汉斯·昆:《神学:走向“后现代”之路》,岳川、尚水编,《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59页。福柯所说的古典知识,即是指的此种自然科学与哲学的成果。他认为古典知识有三个特点:理性、普遍性及彻底分析的可能性。“现代”确是一个以从哥白尼和笛卡尔以来的自然科学和哲学的发展为基础而得以推延到全部生活领域的概念。然而,福柯却将古典知识与他所谓现代知识构型产物的人对立了起来:“有关这个个体的现代论题,所有这些我们熟悉的并相关于‘人文科学’的论题,都被古典思想排除掉了:那时不可能在世界的界限上树立起这样一个存在之奇特地位,这个存在的本性(这个本性决定、包容并在时间之初就渗透进这个存在)就是去认识自然,并因此把自身视作自然存在。”(23)[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九章《人及其复本》,第404-405页。

福柯解释说:“在17世纪,为说话人的存在之‘我思’与‘我在’之间提供联系——这个话语以一种可见的形式保留了古典语言的本质,这是因为这里被联系起来的正是表象和存在。‘我思’向‘我在’的过渡,依据明证性而在话语中完成了:这个话语的整个领域和功能都在于把一个人向自身表象的东西与这个东西的所是相互连接起来。因此,对于这个过渡,我们既不能提出异议,即存在一般说来并不包含在思想中,也不能提出异议,即由‘我思’指明的独特存在并未单独地受到询问或分析。”(24)[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九章《人及其复本》,第406页。译文中第二个“异议”后,原缺逗号。引者按。这是对笛卡尔“我思故我在”这一著名命题的批判,福柯称其以一种可见的形式保留了古典语言的本质,仅以明证性完成了从“我思”到“我在”的过渡;福柯还从存在论的角度对这一命题提出了两项质疑。在这两项质疑的基础上,福柯说:“只要古典话语持续存在下去,由我思蕴涵的有关存在方式的询问就得不到表达”(25)[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九章《人及其复本》,第406页。。

福柯进而说:“当自然史成为生物学,当财富分析成为经济学,尤其当语言反思成为语文学以及存在和表象共同所处的那个古典话语消失时,那么,在这样一个考古学突变的深刻运动中,人与其模糊的位置一起出现,即作为知识对象和认识主体”(26)[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九章《人及其复本》,第406-407页。。福柯此句中所说“考古学”显然是指的一种知识构型,即他所谓“知识型”。古典知识型产生了变迁,古典话语消失了,人才出现。这个人,既作为知识对象,又作为认识主体。这就符合了福柯上文所说“去认识自然,并因此把自身视作自然存在”的“这个存在的本性”。

从“把自身视作自然存在”出发,福柯曰:“在一个意义上说,人受制于劳动、生命和语言:他的具体存在在它们之中发现了自己的确定性;我们只有通过他的词、他的机体、他制造的客体,才能靠近他”(27)[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九章《人及其复本》,第408页。。由此,他说:“在现象的层面上,当人开始存在于自己的机体内、存在于自己的头颅壳内、存在于自己的四肢骨架内以及存在于他的生理学之整副肋骨内时;当他开始存在于劳动的中心(劳动原则统治着他并且劳动的产品疏远了他)时;当他把自己的思想置于语言的褶层(这个语言与他相比要古老得多以至于他不能把握其含义,可是这个含义因他的词之坚持而复活了)时;现代性开始了。”(28)[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九章《人及其复本》,第414页。译文中“这个含义因他的词之坚持而复活了”一语,原文如此。引者按。在这段话中,福柯明确地将人的出现视为现代性的开始。上节已引,福柯在此书《前言》中曾说,人是在“把我们与古典思想分隔开来并构成我们的现代性的那个门槛”上“才首次出现”的,这两种说法,角度不同,实质一致。

福柯的这一观点,同认为人早在文艺复兴时期即从中世纪的神学统治中初步获得了觉醒,并在启蒙运动的理性时代获得了确立这样一种传统认识是相背离的。他不得不补充说:“古典思想以及所有先于它的思想形式都能谈论身心、人类、他在宇宙中的狭小位置、测定他的认识或他的自由的所有界限,可是,它们当中没有一个曾能认识像在现代知识中所设定的人。文艺复兴‘人本主义’和古典‘理性主义’都能恰当地在世界之序中给予人一个特许位置,但它们都不能思考人。”(29)[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九章《人及其复本》,第414页。福柯将他所说的人限定为“在现代知识中所设定的人”,并且“思考人”成了现代性知识型独特的功能。

如何思考人呢?福柯提出了“现代我思”这一概念,以同笛卡尔为代表的古典思想划清界限。所谓“现代我思”,必须“激活思与非思的连接”:“这个非思在思之中,在思的周围,在思的下面,并不是思,但这个非思又不是无关于思的”。“我思将不是突然的顿悟式的发现,即任何思都是思,而是始终重新开始的询问,以便知道思如何栖居在此之外,但又很接近它自身,思如何能处于非思的形式之中。如不把思的存在一直分叉至那并不进行思的一切的惰性骨架,那么,现代我思就并不把物的整个存在归并到思。”(30)[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九章《人及其复本》,第422页。显然这段话深受胡塞尔现象学与海德格尔存在论的影响。福柯自己就明说了:“现象学是与对人的存在方式和人与非思的关系所作的询问相关联”,“现象学总是被导向”“那个存在论问题”。福柯又说:“我思并不导向存在的一种断言,而恰恰是开启了事关存在的整个系列的询问”(31)[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九章《人及其复本》,第424、423页。,此语颇让人想起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所使用的“寻视”与“因缘整体性”这两个概念。

“非思”不仅有现象学与存在论的含义,福柯还将它说成是人的一种复制品,即人的他者与阴影,给它以比较广泛的内容:“在黑格尔现象学中,它是面对自为的自在;对叔本华来说,它是一种无意识;对马克思来说,它是一个异化了的人”(32)[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九章《人及其复本》,第425-426页。。然而,自在、无意识、异化各自属于不相同的领域,硬是以“非思”将之统一起来,它的正确性是令人质疑的。福柯进而将“非思”这个概念抬到了法则的高度:“整个现代思想都贯穿着去思考非思这个法则——即以自为的形式反思自在的内容,通过使人与自己的本质相和解而使人摆脱异化,说明那个向经验提供其直接与和缓的明证性深度的镜域,揭开无意识之幕,专注于无意识的沉默之中或者侧耳细听其无限的低语”,福柯又用“他者”这一概念来概括说:“更基本地说,现代思想是在这样一个方向上前进的,即在这个方向上,人的他者应该成为与人相同者”(33)[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九章《人及其复本》,第426、428页。。所谓“人的他者应该成为与人相同者”,就是反思自在、摆脱异化、揭开无意识之幕。

值得指出的是,福柯所说的“现代”概念乃是一个以观念和知识划期的历史概念。与我所阐述过的“现代”的三种含义并不相同。生活在19世纪的尼采,就曾自称“我们这些现代人”,并将他自己所处的时代称为“现代”(34)[德]尼采:《论道德的谱系》,周红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73、74页。。福柯的这一用法是有所上承的。福柯所使用的“现代”概念,与文化层面上的“现代”概念相近,但要狭窄得多。简言之,它是一个“知识”或曰学术层面上的“现代”概念。

人出现了,人文科学才能产生。福柯说:“实际上,只是就人活着、讲着话和生产着而言,人文科学才专注于人。正是作为生物存在,人才成长,才有种种功能和需求,才看到这样一个空间敞开了,即人在自身上建成了这个空间的流动坐标;以一种笼统的方式,人的肉体生存把人与生物彻底交织在一起;由于生产物品和工具,交换自己所需的,组织这样一整个流通网络,即人所能消费的一切都在其中流通,并且在其中人发现自身被定义为中间一站,所以,人的生存似乎就立即与其他人交织在一起;最后,因为人有语言,人能自建一整个使用符号的天地,在这个天地内部,人就与自己的过去、物、他人有关系,从这个天地出发,人就同样能确立起像知识这样的某物(尤其是这样的知识,即人有关他自身的知识,并且种种人文科学勾勒出其可能的形式之一)。因此,我们可以在事关生命、劳动和语言这样一些科学的临近关系中、在其直接的边界上和整个时间中确定人的科学的位置。”(35)[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十章《人文科学》,第458页。如果说,海德格尔是以“因缘整体性”概念对此在的周围世界加以拓展的,那末,福柯这一段话便大有以“因缘整体性”的思维方式来说明人文科学产生与人的关系的意味。但由于福柯将人说成是现代知识构型的产物,由此种人来确定人的科学的位置,就与人文科学通常的含义相异了。通常,人文科学是与中世纪神学相对立的概念,欧洲在15、16世纪就开始使用这一名词,然而福柯则说:“人在19世纪初被构建起来”(36)[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九章《人及其复本》,第430页。,据此,则人文科学的位置也应在19世纪。

依照福柯的理论,既然人的出现是“知识之基本排列发生变化的结果”,“假如那些排列会像出现时那样消失”,“就像18世纪末古典思想的基础所经历的那样——那么,人们就能恰当地打赌: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37)[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十章《人文科学》,第506页。。福柯便是以“人将被抹去”这句话作为《词与物》一书的结束语的。

不过,我们可以看出,福柯的论证存在着两个根本性的缺点:第一,他所说的人之出现及其死亡,是指的作为现代知识构型的人,然而他有时用上限定词如现代人、知识人物,有时又用全称的“人”,这就以一种特定的人之出现与死亡,代替了普泛的人之生与死,造成了概念上的混乱。第二,人既然是作为“认识型中的一个构型”(38)[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第九章《人及其复本》,第425页。此语的全文为:“在考古学层面上,人与非思是同时代的。如果思想既在自身内,又在自身之外,不仅在其边缘处,而且在与其结构的交织中,都不能同时发现一份黑暗、一种它所处的明显惰性的深度、它所全部包含但又身陷其中的一种非思,那么,人就不能被描述为认识型中的一个构型。”(第425页)引者按。,那末,随着认识型的更变,人为什么不可以获得新的构型呢?对此,福柯没有论证。知识的基本排列会发生变化,人的观念也可以更新;而且更根本地说,人的观念历来都是随着每个大的时代总体的经济政治及文化思想状况之进展而得以变化的,并非如福柯所说,它仅是一种现代知识构型。

1969年2月22日,福柯在法国哲学学会发表了题为《作者是什么?》的演讲,继“人之死”的观念后,又提出了“作者之死”(39)[法]米歇尔·福柯:《作者是什么?》,王逢振、盛宁、李自修编:《最新西方文论选》,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年,第447页。的论点。福柯所说的“作者”虽然是广义的,但这一论点仍被不少人看作是福柯的文论观点,并被有的编者选入文论选中。

福柯在演讲中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一般认为,批评的任务不是重建作者与其作品之间的关系,也不是通过作者的作品重构他的思想和经验,进一步说,批评应该关注作品的结构,它的建构形式,通过研究它们了解它们固有的内部关系。”然而,“作品这个术语所表示的奇怪的单位是什么呢?”“什么是构成它的必需的东西?”(40)[法]米歇尔·福柯:《作者是什么?》,《最新西方文论选》,第447页。关注作品的结构、形式及其固有的内部关系,这是结构主义的要求,对于作者问题,结构主义是忽视的。福柯要论证“作者之死”,这与结构主义是似同而非同的,因为结构主义是不会来谈论这一论题的。

福柯要彻底割断作品与作者之间的关系,他的理由却过于生硬:“假定我们是在谈一个作者,那么他写的和说的一切,他所留下的一切,是不是都包括在他的作品当中?这既是个理论问题又是个实际问题。例如,如果我们想出版尼采的作品全集,我们在什么地方划定界限?毫无疑问,一切东西都应该出版,但我们能对‘一切东西’的含义一致吗?当然,我们会包括所有他本人出版的东西,以及他的作品的手稿、他的警句安排和他页边的注释与修改。但是,如果在一本充满警句的日记里,我们发现某种参照符号,某种关于约会的提示,某个地址或一张洗衣帐单,那么这其中什么应该包括进他的作品?一个人在他死后会留下千百万线索,只要我们考虑一部作品如何从千百万线索中提炼出来,这些实际的考虑便无休无止。显然,我们缺少一种理论包括由作品引起的问题”(41)[法]米歇尔·福柯:《作者是什么?》,《最新西方文论选》,第448页。。这是用一个作者的全部作品的范围之难以确定来割裂作者与作品之间的关系,不免给人以强词夺理的感觉。

福柯还说到一个理由:“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们现在称作‘文学的’那些文本(小说、民间故事、史诗和悲剧)得到承认、传播和维持,但根本不询问谁是它们的作者”(42)[法]米歇尔·福柯:《作者是什么?》,《最新西方文论选》,第452页。。这个理由也站不住脚,载体及传播方式不同的历史时期不能并论,民间文学的情况不同于文人创作的情况。

不过,福柯讲的另一条理由倒有些道理:“一个作者的名字并不完全是其他名称中的专用名称”,比如,如果证明莎士比亚“不曾写那些归于他的十四行诗,这就会形成一种重大的变化,并且影响到作者名字发生作用的方式”,作者名字的存在“是功能性的,因为它用作一种分类的方式。一个名字可以把许多文本聚集在一起,从而把它们与其它文本区分开来。一个名字还在文本中间确立不同形式的关系”(43)[法]米歇尔·福柯:《作者是什么?》,《最新西方文论选》,第450页。。“许多文本隶属于一个独特名字的事实,却意味着在文本中间确立了某些关系,如同质关系、渊源关系、互相解释的关系、证实关系或者共同利用的关系”。“作者的名字表现出话语存在的一种特殊方式的特征”,“它指向某些话语群组的存在,并涉及这种话语在社会和文化中的地位”,“它处于不连续性的断裂缺口,产生新的话语群组及其独特的存在方式”,“作者的名字是一个可变物,它只是伴随某些文本以排除其他文本”,“作者的作用是表示一个社会中某些话语的存在、传播和运作的特征”(44)[法]米歇尔·福柯:《作者是什么?》,《最新西方文论选》,第451页。。这一段阐述中明显还保留着结构分析的内容,但福柯的兴趣显然转移到对话语特征及其存在方式的探究上来了。

讲到这一步,也还难以得到将作者与作品完全分开的结论,于是,福柯从两个方面入手继续论证,一是指出作者自我的复式性,一是谈论一种跨话语。

对前者,福柯举例说:“在一篇数学论文里,在前言中指出论文构成情况的自我,与在文本正文中作出论证的‘我’,不论就其身份还是就其作用来看都不一致。前者包含一个独特的个人,他在一个既定的时间和地点成功地完成了一项工作;而后者则表示一种论证的实例和计划,只要运用同一套定理、预备性的运算和一套一致的符号,任何人都可以完成这种论证。我们还可以确定一种第三自我:他谈他研究的目标,遇到的障碍,研究的结果,仍然有待于解决的问题,以及这个‘我’在目前和未来的数学话语领域里的作用。”(45)[法]米歇尔·福柯:《作者是什么?》,《最新西方文论选》,第454页。一个人的话语方式,随着所任角色的不同而不同。福柯将这种情况称之为“自我的复式性”(46)[法]米歇尔·福柯:《作者是什么?》,《最新西方文论选》,第454页。,并想以此否认作者与作品的关系,说服力并不强。

对于后者,福柯说(47)本段所引文字均出自[法]米歇尔·福柯:《作者是什么?》,《最新西方文论选》,第455-456页。:“一个人也可以不只是一种书的作者——例如,一种理论的作者,一种传统或一门学科的作者,其中新的书和作者都可以增生”。“这样的作者占据一种‘跨话语的’地位”。“欧洲19世纪产生了一种独特类型的作者,他们不应该与‘伟大的’文学作者混淆,也不应该与真正宗教文本的作者和科学的奠基者混淆。我们可以多少有些武断地把他们称作‘话语实践的拓荒者’。”“这些作者的独特贡献在于,他们不仅生产自己的作品,而且生产构成其他文本的可能性和规则。”福柯举例说:“弗洛伊德不只是《梦的解释》或《才智及其与无意识的关系》的作者,马克思也不只是《共产党宣言》或《资本论》的作者:他们二人都确立了话语方式的无穷的可能。”福柯还比较说:“安·拉德克利夫的小说使某些以她的作品为模式的相象和类似的因素进行循环”,而“作为‘话语方式实践中的创始者’,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不仅使可以为更多文本采纳的‘相似’成为可能,而且同样重要的是,他们还使某些‘差异’成为可能”。“在科学活动中,创始行为与其未来的转变处于平等的地位”,而“一种话语实践的创始对其后来的转变是异质性的”。这一段论证中有两个重要概念“话语实践”与“差异”,在福柯的下一部书《知识考古学》中,便成为骨干性的概念了。

阐述至此,福柯以为可以作结论了:“在对一部作品(不论是文学文本、哲学体系还是科学著作)进行内部和结构分析时,在界定心理学和传记上的参照时,关于主体的绝对性和创造作用会出现怀疑。但主体不应该被完全放弃。它应该被重新考虑,不是恢复一种创始主体的主题,而是抓住它的作用,它对话语的介入,以及它的从属系统。我们应该中止一些典型的问题:一个自由的主体如何透过密集的事物赋予它们以意义?主体如何从内部调动话语的规则来完成它的构思?相反,我们应该问:在话语序列里,像主体这样的存在,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以什么样的形式才能出现,它占据什么地位,它表现出什么作用,在每一种类型的话语里它遵循什么规则?简言之,必须取消主体(及其替代)的创造作用,把它作为一种复杂多变的话语作用来分析。”(48)[法]米歇尔·福柯:《作者是什么?》,《最新西方文论选》,第458页。

结构主义是非主体的,福柯这一段话中所说“关于主体的绝对性和创造作用会出现怀疑”,便是指此。而“主体不应该被完全放弃。它应该被重新考虑”,则表明了福柯要作新的思考。这种新的思考,“不是恢复一种创始主体的主题”,即不是回到被结构主义否定的具有创造性的主体上来,而是要抓住主体对话语的介入,亦即话语实践。所谓“从属系统”,是指元话语或开创性的话语系统使后继话语的相似或相异成为可能。一方面要中止一些典型即惯常的有关主体的问题,另一方面则要问一些有关话语的问题。所谓“话语序列”是一个全称的概念,它指一切话语。只有这样理解,我们才能明白福柯所说的主体存在的问题。全称概念的“话语序列”之下的主体的存在问题,即是上文所说“对话语的介入”亦即话语实践。主体以话语实践的面目出现,它就隐没了,存在的便是某种话语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以什么样的形式才能出现?它占据什么地位?它表现出什么作用?它遵循什么规则这一类的问题。因此,福柯能够简明地概括说:“必须取消主体(及其替代)的创造作用,把它作为一种复杂多变的话语作用来分析”。由此,福柯完成了对“作者之死”的论证。以故,他以“谁在说话有什么关系?”(49)[法]米歇尔·福柯:《作者是什么?》,《最新西方文论选》,第459页。一语结束了全文。

作者是什么?作者是话语实践,是对话语的介入。“作品这个术语所表示的奇怪的单位是什么呢?”“什么是构成它的必需的东西?”是话语。

作者不存在了,它死了;从概念的序列上说,“作者之死”,是对“人之死”的承续。然而,我们必须辨清,这两者所依据的理由并不相同,甚至迥然相异。明显的是,以《作者是什么?》为题的演讲并没有讲到现代知识构型的问题。

“知识型”的概念在这篇文章中没有出现;在《知识考古学》中也只偶尔闪现,基本上被弃置了。在《作者是什么?》中地位突出的“话语”概念及对于作者与作品作为分析单位的否定,同样也成为《知识考古学》所阐述的考古方法的重要内容。因此,从福柯思想的演变上说,本文是从《词与物》到《知识考古学》之间的过渡。

《词与物》出版后相当风行,福柯被所有的评论家视为结构主义部族的成员。《文学半月刊》上刊出了莫里斯·亨利的一幅漫画,福柯与列维-斯特劳斯、拉康、巴尔特围坐侃谈,由此又出现了“结构主义冒险四巨头”的说法。埃里蓬对当年的情景作了记载:“《词与物》获得的成功部分取决于它出版时的文化氛围:1966年是‘结构主义’风潮的顶峰。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于1958年出版,成为一个新学派、新‘哲学’思潮的宣言。1962年,列维-斯特劳斯观点鲜明:在《野性的思维》的结尾部分,他抨击了萨特,把他的对手的哲学引到一种当代神话学的境地。萨特在法国思想界二十年无人匹敌的统治地位第一次遇到严峻挑战。”“自60年代初起,所有的文化杂志在每一期中,除刊载资料或出特刊之外,都要谈论结构主义。”“有赞同者,也有反对者,也有企图搞中庸的人”,“如此激烈的文化冲突是很少见的”。“布景已经就位,新的战斗序幕揭开了。‘人之死’的宣告在这场战斗中最激动人心。”(50)[法]迪迪埃·埃里蓬:《权力与反抗——米歇尔·福柯传》,第191页。

1966年4月15日,福柯在《文学半月刊》上发表谈话说:“萨特的一代确是无畏、宽宏、热爱生活、政治和存在的一代。但我们,我们发现了另一种东西,另一种激情:对概念和我称为‘体系’的东西的激情。”(51)[法]迪迪埃·埃里蓬:《权力与反抗——米歇尔·福柯传》,第191-192页。引文中“宽宏”后当用逗号,然原文如此。引者按。他还说,当列维-斯特劳斯就社会、拉康就无意识向我们证明了“意义”或许只是一种表面效果、一种浮光、一种泡沫,而那种超越我们,在时间空间中支撑我们的东西是体系时,“我”就被消灭了,“我同萨特就决裂了”(52)[法]迪迪埃·埃里蓬:《权力与反抗——米歇尔·福柯传》,第192页。。我们又回到17世纪的观点上来,但不是用人,而是用无作者的思想、无主体的知识,无同一性的理论,“取代上帝的位置”(53)[法]迪迪埃·埃里蓬:《权力与反抗——米歇尔·福柯传》,第192页。。

这自然引来了萨特的反击:“我们在《词与物》中发现了什么?绝不是一种人文科学的‘考古学’。考古学家是寻找业已消失的文明的痕迹以便试图将之重建的人”;“而福柯展示给我们的”,“是一种地质学:形成我们的‘土壤’的连续层次的体系。这些层次中的每一层次限定着某种在某一时期取胜的思维类型的可能性的条件。但是,福柯没有告诉我们最有意思的东西:既没说每种思维是怎样被建构在这些条件的基础上的,也没说人是怎样从一种思维过渡到另一种思维的”;“历史成为他明确拒绝的东西。诚然,他的视野是历史的。他区分时代,分出前后”,但是他“用静止的连续取代运动”(54)[法]迪迪埃·埃里蓬:《权力与反抗——米歇尔·福柯传》,第195页。。

1968年3月,福柯在法国国际台节目中接受采访时回应萨特的批评说:“人们不能扼杀历史,但能扼杀哲学家的历史”,“哲学家的历史学是一个大而广的连续性空间,个体的自由和经济或社会的制约在这里相互交错”(55)[法]迪迪埃·埃里蓬:《权力与反抗——米歇尔·福柯传》,第197、196页。。

《词与物》的一时流行,使福柯好一阵得意,但不久他就因攻之者众而陷入了困惑和深思。他也感到了书本身有严重缺点,他向有的朋友说,他不喜欢这本书,他甚至认为这是他写得最不好的一本书,并希望不要再印。

《作者是什么?》演讲后的讨论,也让福柯不无尴尬。吕西安·格德曼举出五月风暴期间大学生们写在黑板上的一句话“结构不能参加游行”(56)[法]迪迪埃·埃里蓬:《权力与反抗——米歇尔·福柯传》,第230页。此句在《结构与符号——罗兰·巴尔特传》中译为“结构不上街”(第170页),并且作为第八章的章题。引者按。说创造历史的绝不是结构,而是人。福柯则干脆不顾事实地说,他从来没有用过“结构”一词,因此不要同他谈结构主义的问题。

五月风暴使得人们不相信结构主义者所说的结构的稳定性理论,结构主义也就结束了它短暂的风光时期。

现实如此,多变的福柯既为了摆脱结构主义,为了回击萨特等人的激烈批评,也为了纠正自己以前著作中的一些错误,写了《知识考古学》,阐发其断裂的历史观及其考古学的方法论。

《知识考古学》是福柯的方法论著作。对这本书写作的缘起及目的,福柯在《引言》中说得很明白。他说他的此项研究基于以前所写的三本书,这三本书“勾勒出了这种研究的轮廓,只是十分不尽人意”(57)[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3版,第16页。。然而,现在此项研究也并非对前三本书中“所能读到的东西作重复和详细的描述。它在很多方面与它们不同,其中亦不乏一些修正和批判。总的来说,在《疯狂史》中对被认为‘经验’的东西花费了过大的篇幅并且令人费解,它想指出人们是多么容易接受历史的匿名和一般的主体。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一书中,我多次试图使用结构分析,但使用这种分析可能会回避想提出来的问题的特殊性和考古学特有的层次。最后,在《词与物》这本书中,由于没有在方法论上作明确的规定,致使人们认为我们是在进行文化整体性的分析。我为自己无力避免这些危险而忧心忡忡:我安慰自己说,它们之所以出现在我的研究中,是因为我的研究应该从历史这些多样的方法和多种形式中超脱出来,采用自己的方法;其次,如果没有这些向我提出来的问题,没有出现这些困难以及人们提出的疑义的话,我绝不可能如此清楚地看到这个不管我愿意与否从此已同我联系在一起的研究。于是,我采用了小心谨慎,步步回头的方法来写这本书:因为每时每刻,本书都在拉开距离,建立自己的方法”(58)[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17-18页。译文中“这些困难”原为“这些的困难”,“的”字衍。引者按。。福柯承认了自己著作的缺陷,同时也承认自己曾“多次试图使用结构分析”,他现在要修正和批判过去的错误,也就是与过去的著作“拉开距离”。

他明白自己的论点与论述会变化,于是设问说:“您是不是对您所讲的没有把握?您是不是又要针对人们向你提出的问题改变观点,变换立场,说这些驳斥并没有针对性?”然后他自己回答说:“无疑,像我这样,通过写作来摆脱自我面孔的,远不只我一人。敬请你们不要问我是谁,更不要希求我保持不变,从一而终”(59)[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19页。。这是公开承认了自己的变化。这一变化的实质,是从结构主义向着后结构主义蜕变。

《知识考古学》有两个最重要的理论要点:一是断裂的历史观,二是考古学方法。

关于断裂的历史观。福柯在《知识考古学·引言》中首先说明了历史研究方法发展的趋势。他说:“历史分析将要面临的——正面临的——重要问题”,“不再是弄清连续性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建立起来的”;历史的“新形式正是要试图通过这些问题制订它自己的理论:如何阐述那些使人联想到不连续性的各种不同的概念(界限、决裂、分割、变化、转换)?以什么样的标准区分这些我们涉及的单位:什么是科学?什么是作品?什么是理论?什么是概念?什么是本文?怎样使我们可以涉身的层次多样化?这些层次中的每一个都具有自己的断裂和自己的分析形式”(60)[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4页。。“总而言之,思想、知识、哲学、文学的历史似乎是在增加断裂,并且寻找不连续性的所有现象”(61)[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5页。。由此,福柯下了个结论:“历史而今趋向于考古学”(62)[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7页。。

福柯认为由此趋向引起了四个后果,他所作的分述构成了顺次而下的论述:

第一,“今后,问题的所在是建立序列:确定每一序列的各自的成分,规定它的界线,揭示它特有的关系类型,找出它的规律,并且更多的是描述不同序列之间的关系,以便建立序列中的序列或是某些‘范围’:由此产生了层次的增加、层次的脱节、时间的特殊性和这些层次特有年代的特殊性”(63)[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7页。。“这种变化还导致了对不同的序列的个体化,这些序列或并列,或前后相连,或交替,或相互交错,而不可能把它们简化为线型模式。这样,在这部理性的连续的编年史,这部人们总是追根溯源直至开天辟地的编年学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些有时是短暂的,互不相同的,背离独一无二的规律的阶段,它们经常负载着各自特有的历史类型,这些类型不能还原为正在获得、进化和回忆的意识的普遍模式。”(64)[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8页。这是要以序列与层次来瓦解整体,这样线型模式就成为不可能。短暂性、特殊性上升,普遍模式才能被废弃。与此相应,追根溯源及探求贯穿规律都被视为不可取。

将整体性瓦解后,福柯就正面阐述不连续性的地位及作用了。他说:“第二个后果是:不连续性的概念在历史学科中占据了显要位置”,“不连续性曾是历史学家负责从历史中删掉的零落时间的印迹。而今不连续性却成为了历史分析的基本成分之一。它在历史分析中身兼三种职能:首先它构成历史学家有意识的行为”,“不连续性还是历史学家描述的结果”,“不连续性最后是研究工作不断进行阐明的概念”(65)[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8页。。这样,“不连续性的概念”就成为“一个悖论的概念:因为它既是研究的工具,又是研究的对象”,“它可以使各种领域个体化”。“这种不连续的位移无疑是新历史的最基本的特征之一”,“它不再是阅读历史作品中的消极面(历史的反面、它的失败、它的能力的局限),而是成为积极因素。这个积极因素决定着自己的对象,并使得对它的分析更为有效”(66)[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9页。。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引文中,福柯提出了“新历史”,亦即“新历史观”这一概念,而将不连续性视为此种新历史观的主要特征之一。这样,不连续性就既是方法,又是对象,还是结果。说它是对象,是因为在福柯的眼中,历史本就是不连续的,如上文所说,历史是多序列、多层次的,历史是一些互不相同的阶段,有其特有的类型。如此,福柯就提出一种不连续的亦即断裂的历史观以及以此为内容的方法论。

在“第三个后果”中,福柯对两种历史观作出了对比:“全面历史的主题和可能性开始消失,而一种与前者截然不同的,我们或许可以称为总体历史的东西已初步形成。全面历史旨在重建某一文明的整体形式,某一社会的——物质的和精神的——原则,某一时期全部现象所共有的意义,涉及这些现象的内聚力的规律”(67)[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9页。。福柯认为全面历史与三个假设相关:假设在某一限定的时空层的全部事件及各种现象之间,可以“建立某种同质的关系系统:因果关系网络”,“表现出同一中心核”。“假设历史性惟一的同一形式包含经济结构、社会稳定性、心理情性、技术习惯、政治行为,并把它们全部置于同一类型的转换中”;“假设历史本身可以被一些大单位连接起来”(68)[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9、10页。。福柯说:“这些假设正是新历史在判断系统、分割、界限、差异、差距、年代的特殊性、记忆暂留的特殊形式、关系的可能的类型时所提出疑问之处。”“相反地,总体历史展开的却是某一扩散的空间”(69)[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10页。。所谓展开的是某一扩散的空间,即是“展开着一个不同位置的网络”,因而就要“研究分布的形式”,“描述散布的系统”(70)[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二章《话语的规律性》,第59、41页。,即要在历史中寻求空间性分散的连结。

以连续性为特征的历史被称为全面历史,以不连续性为特征的历史被称为总体历史。前者以具有因果关系系统、同一性及大单位连接这三项为其特点,扩散性则是后者的特点。这就是福柯所对比的两种历史观之不同。

最后,福柯不得不谈到历史与结构的关系,这体现在他所说到的第四个后果中。他说:“将结构同变化对立起来既不适合于历史范畴的确定,无疑也不适合于结构方法的确定”(71)[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12页。。他想兼顾结构与历史变化两者。

福柯对历史认识论的变化仍未完成极为不满:“即便是在今天,而且特别对思想史来说,这一变化仍未被予以关注和思考”,“犹似在这部人以自己的观念和知识划出的历史中极难提出一个关于不连续性、序列、界限、单位、特殊秩序、自律性和各不同的从属性的一般理论。好像在人们对溯本求源,无限追寻先源线,恢复传统,追踪发展曲线,设想各种目的论和不断借用生命的隐喻等做法习以为常之外,对于思考差异,描写偏差和扩散,分解令人满意的同一性的形式深恶痛绝。或者更准确地说,就像人们将界限、变化、独立系统、限定序列——这些历史学家们经常使用的概念——变成理论,从中找出一般后果,乃至派生出可能的蕴涵,有着难言之隐”(72)[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12-13页。。所谓“人以自己的观念和知识划出的历史”,指的是思想意识与科学领域的历史,这是相对于经济和社会的学科而说的,前者正是福柯研究的领域。

为了替不连续性的历史观辩护,福柯就将连续性与主体的地位联系在一起:“连续的历史是一个关联体,它对于主体的奠基功能是必不可少的:这个主体保证把历史遗漏掉的一切归还给历史”。“将历史分析变成连续的话语,把人类的意识变成每一个变化和每一种实践的原主体,这是同一思想系统的两个方面。时间在这个系统中被设想为整体化的术语”。“19世纪以来,这个主题,尽管形式不同,却起着一个恒定不变的作用:反对一切偏移,挽救主体的至高地位”(73)[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13页。。这是将消解主体同赞同不连续性绑在了一起。

接着,福柯求助于结构主义:“为了发挥这一把历史生动的开放同结构的‘静止’状态,‘封闭’系统,必然的‘共时性’对立起来的主题,很显然,应该首先在历史分析本身中否定对不连续性的概念的使用,对层次和界限的确定,对特殊序列的描述,对差异游戏的揭示等做法。”(74)[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14页。所谓“历史生动的开放”是指由“某种意识不懈的努力”具有“内部的动力”的历史变化(75)[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14页。。这是说否定不连续性概念的使用,是否定结构主义的第一步。福柯上述求助的用心在下面这段话中暴露无遗:“如果不连续性、系统和转换、序列和界限等问题确实存在于历史的各个学科中”,“那么,人们怎能以某种合理性,将‘变化’与‘结构’,运动与循环调节或将人们不加思考所说的‘历史’与‘结构’对立起来呢?”(76)[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14、15页。

福柯对待结构主义有种复杂的心理。他说:“本书不是要把已经在其他分析领域中试验过的结构主义方法移植到历史领域中,特别是移植到认识史的领域中。本书旨在展示历史知识领域中某种正在完成的转换原则和结果。但愿这种转换连同它提出的问题、使用的方法、确定的概念和获得的结果不至于在某一方面与人们称为结构分析的东西格格不入,这是完全可能的。”“总之,这部书同在它以前完成的那几部书一样,没有参与——至少没有直接马上参与——关于(起源、历史、变化)结构的争论”,“然而毫无疑问,认为这里同样存在着结构问题的观点是无可厚非的”(77)[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一章《引言》,第16、17页。。福柯现在与结构主义的关系,真是欲离难舍,要与之拉开距离,却又不愿与之格格不入,在撇清自己与结构主义关系之际,却又对之深情缱绻。

关于考古学方法,福柯陈述了它的四个特点(78)[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四章《考古学的描述》,第152-154页。:第一,考古学方法“不寻找隐藏得更巧妙的‘另一种话语’。它拒不承认自己是‘寓意的’”。第二,“考古学不试图发现连续的和不知不觉的过渡”,“考古学的问题是确定话语的特殊性”,“是对话语方式作出差异分析”。第三,“考古学确定话语实践的类型和规则,而这些话语实践横贯个体的作品”;“创作主体这层次,作为一部作品的存在的理由和它的一致性的原则,对考古学来说是不相干的。”第四,“考古学不试图重建人们在说出话语的一瞬间的所思、所愿、所求、所感受、所欲的东西”。“考古学不是什么别的东西,仅仅只是一种再创作:就是说在外在性的固有形式中,一种对已写出的东西调节转换。这不是向起源的秘密本身的回归;这是对某一话语——对象的系统描述。”以上四点大略说来,便是福柯断裂的新历史观与在《作者是什么?》一文中所说内容的综合。

除这四点外,福柯对考古学方法还作了这样一些说明:考古学“能建造某话语的派生树”(79)[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四章《考古学的描述》,第163页。。“考古学是一项比较分析,它不是用来缩减话语的多样性和勾画那个将话语总体化的一致性,它的目的是将它们的多样性分配在不同的形态中。考古学的比较不具有一致性的效果,而具有增多的效果。”“考古学要揭示的,首先是……相似性和差异性的作用”(80)[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四章《考古学的描述》,第177、178页。。“考古学更多地谈论断裂、缺陷、缺口、实证性的崭新形式乃至突然的再分配”(81)[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四章《考古学的描述》,第188页。。显然,这些不过是重复福柯在谈论其断裂的历史观时的一些论点。

在书的《结束语》中,福柯特地声明:“我没有否定历史”,“我拒绝时间化的千篇一律的模式,是为了描述每一个话语实践的并合、排斥、重新活跃的规律,描述它们独特的派生形式和它们在各种各样的连续性上连接的特殊方式”。“我在《词与物》中一次也没有使用过结构主义这个词”,“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让我们到此为止,中止关于‘结构主义’的论战”(82)[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五章《结束语》,第222页。。这一声明,将此书那种强烈地为自己辩护的意图表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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