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外芳
苏轼是宋四大书法家“苏黄米蔡”之首。苏轼论书法,是各类书法史、书法美学、书法理论著作必不可少的内容。
苏轼爱好书法,《题笔阵图王晋卿所藏》云:“笔墨之迹,托于有形,有形则有弊。苟不至于无,而自乐于一时,聊寓其心,忘忧晚岁,则犹贤于博弈也。”[1]他说自己工于“行草”,《与王定国四十一首(其八)》云:“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品,行草尤工。”[2]那么,苏轼称许的又会是哪些书法家呢?
纵观隋唐五代,虽然书法名家辈出,但都入不了苏轼的法眼。苏轼最推崇的还是魏晋书法。这一点,还未引起研究苏轼书法美学思想者的重视,故特于此拈出,试作一些介绍。
苏轼之子苏过《书先公字后》云:“吾先君子岂以书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刚之气,发于胸中而应之于手,故不见其有刻画妩媚之工,而端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知此,然后可以知其书。然其少年喜‘二王’书,晚乃喜颜平原,故时有二家风气。”[3]苏辙为苏轼所作《墓志铭》云:“幼而好书,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晋人,至唐褚、薛、颜、柳,仿佛近之。”[4]黄庭坚《跋东坡墨迹》云:“东坡道人,少日学《兰亭》,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乃似柳诚悬。中岁喜学颜鲁公、杨风子书,其合处不减李北海。至于笔圆而韵胜,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本朝善书,自当推为第一。”[5]苏轼自己对此表示认同,《自评字》云:“昨日见欧阳叔弼,云:‘子书大似李北海。’予亦自觉其如此。世或以谓似徐书者,非也。”[6]
魏晋时代,书法大家辈出。《苏轼文集》卷六十九为书帖类题跋共有119 篇,其中魏晋书法有25 篇;所评论的书家有:王羲之、王献之、卫夫人、谢尚、谢鲲、王衍等人。[7]
苏轼赞扬谢尚、王衍等人的书法,《辨法帖》云:“后又于李玮都尉家,见谢尚、王衍等数人书,超然绝俗。考其印记,王涯家本。”[8]他称赞王衍的书法:“夷甫独超然如群鹤耸翅,欲飞而未起也。”(《题晋人帖》)[9]他欣赏山涛的书法,《题山公启事帖》云:“此卷有山公《启事》,使人爱玩,尤不与他书比。”[10]他推崇钟繇、张芝。《次韵子由论书》云:“吾闻古书法,守骏莫如跛。世俗笔苦骄,众中强嵬騀。钟、张忽已远,此语与时左。”[11]他说晋武帝的书法“有英伟气”,《题晋武书》云:“昨日阁下见晋武帝书,甚有英伟气。乃知唐太宗书,时有似之。”[12]苏轼曾于秘阁遍观发帖,见多识广,能辨真伪。《辨法帖》云:“余尝于秘阁观墨迹,皆唐人硬黄上临本,唯《鹅群》一帖,似是献之真笔。”[13]他见多不同版本的《兰亭序》,《书摹本<兰亭>后》说另外一种版本的《兰亭序》:“放旷自得,不及此本远矣。”[14]他也能辨别卫夫人的真迹,《跋卫夫人书》云:“此书近妄庸,人传作卫夫人书耳。晋人风流,岂尔恶耶?”[15]苏轼不以人废书,《跋桓元子书》(《文集》2176)云:“‘蜀平,天下大庆,东兵安其理,当早一报此,桓子书。’‘蜀平’,盖讨谯纵时也。仆喜临之。人间当有数百本也。”
苏轼最推崇的还是“二王”。凡能学“二王”者,苏轼均赞许有加。《评杨氏所藏欧蔡书》:
自颜、柳氏没,笔法衰绝,加以唐末丧乱,人物凋落磨灭,五代文采风流,扫地尽矣。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有“二王”、颜、柳之余,此真可谓书之豪杰,不为时世所汩没者。国初,李建中号为能书,然格韵卑浊,犹有唐末以来衰陋之气,其余未见有卓然追配前人者。[16]
他称赞杨凝式“笔迹雄杰”,有“二王”之余风;李建忠“格韵卑浊”,有“衰陋之气”。
苏轼对唐代著名书法家颜真卿、柳宗元也颇有微词。《书黄子思诗集后》说:“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师,而钟、王之法益微。”[17]
苏轼对张旭和怀素的批评更甚。《题王逸少帖》云:
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何曾梦见王与钟,妄自粉饰欺盲聋。
有如市倡抹青红,妖歌嫚舞眩儿童。谢家夫人淡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
天门荡荡惊跳龙,出林飞鸟一扫空。为君草书续其终,待我他日不匆匆。[18]
他居然把张旭、怀素比作“市倡”,把王羲之、钟繇比作谢道韫,二者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苏轼评李建忠、宋绶书法“宋寒而李俗,殆是浪得名”。《王文甫达轩评书》云:
唐末五代文章卑陋,字画随之。杨公凝式笔为雄,往往与颜、柳相上下,甚可怪也。今世多称李建中、宋宣献。此二人书,仆所不晓。宋寒而李俗,殆是浪得名。[19]
苏轼重“二王”书法,更重“二王”人品。《题子敬书》:“子敬虽无过人事业,然谢安欲使书宫殿榜,竟不敢发口,其气节高逸,有足嘉者。”[20]
苏轼赞扬王献之习书“用意精至”。《书所作字后》云:“献之少时学书,逸少从后取其笔而不可,知其长大必能名世。仆以为不然。知书不在于笔牢,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为得之。然逸少所以重其不可取者,独以其小儿子用意精至,猝然掩之,而意未始不在笔,不然,则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书也。”[21]
苏轼如此推崇王羲之,除了王羲之书法成就之外,王羲之的人生经历与苏轼相似,引起苏轼的强烈共鸣。
王羲之出身名门,父亲、从祖父都是东晋立国名臣。王羲之少年即有盛名。《王羲之传》云:
王羲之,字逸少,司徒导之从子也,祖正,尚书郎。父旷,淮南太守。元帝之过江也,旷首创其议。
羲之幼讷于言,人未之奇。年十三,尝谒周顗,顗察而异之。时重牛心炙,坐客未啖,顗先割啖羲之,于是始知名。及长,辩赡,以骨鲠称,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深为从伯敦、导所器重。
羲之既少有美誉,朝廷公卿皆爱其才器,频召为侍中、吏部尚书,皆不就。复授护军将军,又推迁不拜。扬州刺史殷浩素雅重之,劝使应命,乃遗羲之书曰……[22]
王羲之的政敌王述也非一般人物。《王羲之传》云:“时骠骑将军王述少有名誉,与羲之齐名,而羲之甚轻之,由是情好不协。”因王羲之多次凌辱王述,王述怀恨在心。后王述“代殷浩为扬州刺史,加征虏将军”。[23]会稽郡在扬州辖区之内,“羲之耻为之下,遣使诣朝廷,求分会稽为越州。行人失辞,大为时贤所笑。”(《王羲之传》)王述派人搜集王羲之违法证据,“述后检察会稽郡,辩其刑政,主者疲于简对。羲之深耻之,遂称病去郡,于父母墓前自誓曰……”(《王羲之传》)王羲之《誓墓文》即作于此时。
苏轼与章惇的关系,和王述与王羲之有某种类似。年轻时,苏轼与章惇是好朋友。《章惇传》云:
与苏轼游南山,抵仙游潭,潭下临绝壁万仞,横木其上。惇揖轼书壁,轼惧不敢书。惇平步过之,垂索挽树,摄衣而下,以漆墨濡笔大书石壁曰:“苏轼、章惇来。”既还,神彩不动。轼拊其背曰:“君他日必能杀人。”惇曰:“何也?”轼曰:“能自判命者,能杀人也。”惇大笑。[24]
苏轼的厄运,自章惇掌权始。“哲宗亲政,有复熙宁、元丰之意,首起惇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于是专以‘绍述’为国是,凡元祐所革,一切复之。”(《章惇传》)章惇“起同文馆狱,命蔡京、安惇、蹇序辰穷治,欲覆诸人家。又议遣吕升卿、董必察访岭南,将尽杀流人。然重得罪者十余人,或至三四谪徙,天下冤之。”(《章惇传》)《苏轼传》云:
绍圣初,御史论轼掌内外制日,所作词命,以为讥斥先朝。遂以本官知英州,寻降一官,未至,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居三年,泊然无所蒂芥,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又贬琼州别驾,居昌化。昌化,故儋耳地,非人所居,药饵皆无有。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犹谓不可。轼遂买地筑室,儋人运甓畚土以助之。独与幼子过处,著书以为乐,时时从其父老游,若将终身。[25]
然恶有恶报。哲宗崩,章惇欲阻皇太后立端王,不果。徽宗立,贬章惇。“罢知越州,寻贬武昌军节度副使、潭州安置。右正言任伯雨论其欲追废宣仁后,又贬雷州司户参军。初,苏辙谪雷州,不许占官舍,遂僦民屋,惇又以为强夺民居,下州追民究治,以僦券甚明,乃已。至是,惇问舍于是民,民曰:前苏公来,为章丞相几破我家,今不可也。徙睦州,卒。”(《章惇传》)
其次,苏轼与王羲之有共同的爱好:养生与山水。《王羲之传》云:
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羲之自为之序,以申其志。
苏轼对山水的热爱,不亚于王羲之;加之生逢太平盛世,游历所及,远超魏晋士人。《题逸少帖》(《文集》P2169)云:“逸少为王述所困,自誓去官,超然于事物之外。尝自言:‘吾当卒以乐死。’然欲一游岷岭,勤勤如此,而至死不果。乃知山水游放之乐,自是人生难必之事,况于市朝眷恋之徒,而出山林独往之言,固已疏矣。”[26]对王羲之不能达成游岷山的愿望表示遗憾。
苏轼也热衷于炼丹养生。“苏轼的养生实践内容极多,大致可以概括为三方面:一、日常生活的养生,即饮食起居方面的养生。二、药物调理的养生。三、道教养生。包括内丹修炼和外丹养生。”[27]他记录很多炼丹术,如《大还丹诀》[28]《阳丹阴炼》[29]《阴丹阳炼》。[30]有的练丹法稀奇古怪,如《阳丹阴炼》云:
冬至后,斋居,常吸鼻液,漱炼令甘,乃咽入下丹田。以三十瓷器,皆有盖,溺其中,已,随手盖之,书识其上,自一至三十。置净室,选谨朴者守之。满三十日开视,其上当结细砂,如浮蚁状,或黄或赤,密绢帕滤取。新汲水,净淘澄无度,以秽气尽为度,净瓷瓶合贮之。夏至后,取细研枣肉,为丸如桐子大,空心酒吞下,不限数,三五日内服尽。夏至后,仍依前法采取,却候冬至后服。此名阳丹阴炼,须尽绝欲。若不绝,砂不结。
但苏轼对丹药之毒很警惕。《藏丹砂法》云:“今但悬望大丹,丹既不可望。又学烧,而药物火候,皆未必真。纵使烧成,又畏火毒而未能服。”[31]《与王定国书》其八云:“近有人惠丹砂少许,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养火,观其变化,聊以悦神度日。”[32]
总之,苏轼非常推崇魏晋书法,尤其是“二王”。唐太宗把“二王”抬上神坛,苏轼对“二王”的推崇,更使“二王”的神圣地位无以复加。清代兴起“碑帖”之争,苏轼推崇“二王”的语句,成为“崇帖派”的重要论据,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