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铭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
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二月至皇祐元年(1049)正月,欧阳修以起居舍人、知制诰,知扬州军州事,兼管内堤堰桥道劝农使。虽然只是短短一年,但在欧阳修的从政历程中却有着特殊的意义。以欧阳修扬州之政为视点,对其政治理念与施政风格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豹。本文试对此略加探析。
庆历五年(1045)夏秋之际,欧阳修的人生步入最为黑暗的岁月:政治革新理想黯然破灭,个人品性节操横遭玷污,小女师师不幸夭折,自己落职远贬滁州……这一连串的事件,对于一位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目标,试图“立德、立功、立言”的儒家忠实信徒而言,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原本体质孱弱,疾病缠身,又遭此灭顶之灾,可以想见,在滁州的两年,欧阳修的当务之急是自我身心的调适与疗愈,这从《滁州谢上表》中可以概见。在这篇表章中,欧阳修用了大半篇幅为自己辨诬,书写蒙受谤谗与奇冤的屈辱与忧惧心理,并将滁州视为“脱风波而远去,避陷阱之危机”[1]的避难所。而作于滁州的《醉翁亭记》等诗文作品,更生动地记录了他走出人生低谷的心路历程:他借秀丽多变的山水美景来排遣内心痛苦,借美食、美酒、聚会、下棋、游戏等来排遣内心痛苦,借文学书写、文化创造来排遣内心痛苦,而尤为重要的是,他借施政为民、使百姓安居乐业来排遣自己的内心痛苦。努力地发现生活中的美好,同时也创造着生活的美好。就这样,欧阳修挣扎着一步步从消沉中振作,从痛苦中解脱,实现了心灵的突围,自我境界的提升。庆历七年(1047),在给梅尧臣的信中,他不无欣慰地写道:
某此愈久愈乐,不独为学之外有山水琴酒之适而已,小邦为政期年,粗有所成,固知古人不忽小官,有以也[1]2452。
当他自滁州移任扬州之际,尽管身体依然病弱,遭受不虞之毁的阴影并没完全消除(1)张明华《平山堂“饮酒传花”之探析》(《欧阳修与扬州城市精神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注意到欧阳修在扬州期间较少与同僚交往,也很少作诗,有限的几篇也多为咏物之作。并分析其原因:其一,身属贬官,心境凄凉;其二,通邑大都,容易招惹是非;其三,文名太高,不愿引火烧身。本人认同后面两点分析。,但不再被冤屈、愤懑与痛苦之情填满心胸。踏上扬州土地的那一刻,他想得更多的是,“扬,古名都,尝多巨公临治”[1]2354,自己怎样才能不愧前贤?他的前任是老上级、老朋友韩琦。韩琦字稚圭,乃一代名臣,三十七岁即被擢升为枢密副使,随后与范仲淹一起主持“庆历新政”,失败后出知扬州。另一个可资效法的典范,是他素所敬重的前辈杜衍。杜衍字世昌,“庆历新政”时期,曾先后任枢密使、宰相兼枢密使,坚定地支持新政。杜衍的女婿苏舜钦亦是欧阳修的知己好友。而欧阳修最初闻杜衍之名,则早在天圣六年(1028)。
忆为进士时,从故胥公自南还,舟次郡下,游里市中,但见郡人称颂太守之政,爱之如父母。某时尚未登公之门,然始闻公之盛徳矣。因窃叹慕不已,以为君子为政,使人爱之如此足矣。然不知公以何道而能使人如此,又不知使己他日为之,亦能使人如此否[1]2354?
那年冬天,22岁的欧阳修随恩师胥偃自汉阳进京,第一次路过扬州,亲眼目睹扬州百姓安居乐业的情景,亲耳闻听百姓交口称颂杜衍之政,心中便已生起无限叹慕。而20年后,自己果然“幸得继公为政于此,以偿夙昔叹慕之心”[1]2354,虽自谦“材薄力劣”[1]2354,但踵武先贤之志则依然和当年一样强烈。
此时,朝廷对他的态度也有了明显改变。他的官位已从八品右正言升为六品起居舍人(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57:“(庆历五年八月)甲戌,降河北都转运按察使、龙图阁直学士、右正言欧阳修为知制诰、知滁州。”刘德清《欧阳修纪年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庆历八年纪事:“(正月)十六日,转起居舍人,依旧知制诰,徙扬州。”,他的差遣虽仍是知州,而实际权力与重要性相去甚远。首先,就行政级别而言,宋代作为地方一级行政管理单位的“州”,“依户口数分雄、望、紧、上、中、中下、下七等。按格,又有都督州、节度州、观察州、防御州、团练州、军事州(刺史州)之分”[2]。滁州仅为军事州;而扬州则是大都督府所在的都督州、节度州。其次,就地理位置而言,滁州四面环山,“介于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3],偏僻而封闭;扬州则是“百州之迁徙、贸易之人往还皆出其下,舟车南北,日夜灌输京师者,居天下十之七”(3)沈括《长兴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九。,因此也是淮南、江南、两浙、荆湖发运使司所在地。
欧阳修自天圣八年(1030)步入仕途,至庆历八年(1048)任扬州知州,虽已在官场历练十八年之久,但多半时间只是担任州府幕僚、馆阁校勘、知谏院等职,真正独当一面掌管地方行政事务的经验非常有限,前后加起来不过四五年。第一次是任夷陵县令,第二次是任乾德县令,第三次是任滁州知州。而夷陵、乾德皆为偏远小县,滁州亦州小事闲,即便才具平平之人,大概亦可基本胜任。因此,任职扬州,对于欧阳修的施政能力是一次真正的大考验。而他经受住了这次考验,并交出了十分亮眼的成绩单,给扬州百姓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美好印象,“既去,追思不已”[1]2704,民众自发地为他建立生祠,祝祷祈福。此后,欧阳修因为身体的原因移知颍州,不久又改知应天府兼南京留守司事,直至嘉祐年间进登两府,担任宰辅重臣长达八年,两次亲历朝廷易代的艰危局面,为国家的平稳过渡立下汗马功劳。欧阳修曾赞美他的老朋友韩琦:
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气,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3]1038。
其实,同为宰辅的欧阳修亦差可比拟。嘉祐、治平年间,他与韩琦配合默契,共同面对了所有惊心动魄的朝政风云。推究其举重若轻、以简驭繁的政治才能与施政经验之渊源,扬州之政对于欧阳修的意义应不可忽视。
初到扬州,面对繁重的军政事务,欧阳修亦颇感压力。他在写给韩琦的信中所说“疏简之性,久习安闲,当此孔道,动须勉强”[1]2334,当不完全是谦辞。他采取的首要对策是“日询故老去思之言”[1]2334。勤于向年高德劭、有见识的地方长者请教,了解他们对前任知州施政得失的看法,倾听当地百姓的呼声,以便择善而从。
重视调查研究,可以说是欧阳修的一贯作风。三十岁在夷陵,感慨“荆楚先贤多胜迹”,常常“不辞携酒问邻翁”[3]319;三十二岁在乾德,“尝为其县令,问其故老乡闾之贤者,皆曰有三人焉”[3]681;四十多岁在滁州,为了解那里的风土历史,以及956年赵匡胤率兵与南唐作战的史实,“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可惜年代久远,“而故老皆无在者”[3]1018;他为名相王旦作墓志铭,“谨考国史、实录,至于搢绅、故老之传”[3]629;他作《十国世家年谱》,为求史实真相,亦曾“闻于故老”(4)欧阳修著《新五代史·十国世家年谱》,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71。,与存世纸质文献相印证。诸如此类的事例,不胜枚举,体现在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施政,还是治学,“日询故老”堪称欧阳修的一大法宝,同时也是他好学求真的文化性格的突出表现。
古代小农经济社会,生产力低下,百姓维持生计颇为不易,既怕水旱蝗虫等天灾,又怕官府多事。因为,每兴大役,都需民间出钱出力,对于中下层百姓本已艰难的生活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扬州属于大郡,又是经济交通枢纽,行政机构比别处为多,地方事务需要仰仗民众的地方自然也更多。欧阳修深知民间疾苦,主政扬州期间,坚持“宽简不扰”[1]2648的施政原则。所谓“宽”,不是放纵不管,而是“不为苛急”[1]2648。比如,在基础建设方面,欧阳修的做法是:“其余廨舍、城池,数世之利,无复增,修完小小,斯不敢废坏尔(5)欧阳修《与韩忠献王稚圭》其七。《欧阳修全集》第2334页标点为:“其余廨舍城池,数世之利,无复增修,完小小斯不敢废坏尔。”其后半段似不成句,故不依。。”
他没有大兴土木,扩建官府衙门,改善自己的居住和办公条件;也没有兴师动众,修建城墙、门楼,为自己留名方志、地记提供材料。“不见治迹,不求声誉”[1]2648,只是对现有的建筑物进行必要的悉心维护和修缮,以免在岁月的迁延与风雨的侵蚀下损坏、废弃。所耗钱物、人力很少,不会对百姓的生活造成大的负面影响。新增建筑物则仅有平山堂、美泉亭、无双亭[1]2334三座小亭,其中尤以平山堂最为知名。就地理位置而言,平山堂距离当时城区十里之远,“占胜蜀冈,江南诸山一目千里”[1]2334,正如刘敞诗中所谓“芜城此地远人寰,尽借江南万叠山”(6)刘敞《游平山堂寄欧阳永叔内翰》,《公是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二十五。。伫立平山堂畔,不仅感受到一种疏离红尘闹市的清静闲逸,而且得以居高临下,领略到扬州山水高远、雄伟、壮观的一面,有别于唐人诗歌中所惯见的妩媚纤柔。堂成之后,欧阳修亲自率僚属在此举办了一系列文化活动。此后,这些清雅往事,不仅被人们津津乐道,而且被世世代代模仿、重演,平山堂逐渐成为人们心中的文学圣殿,乃至成为扬州人文精神的重要标志。人们提及扬州,不再仅仅联想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7)语出 [南朝梁]殷芸《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32页。原史料中的扬州与今之扬州实非同一概念,葛永海对此曾作辨析,其文如下:“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今之扬州与彼之扬州本不是同一概念,今日扬州之称乃始于隋开皇九年,但是历史的误解是如此之深,几乎变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理解,如果我们抱着宽容的态度面对历史,那么就应该允许后代的这么多作家诗人将此句中的‘扬州’指为今日之扬州。” 参见《古代小说与城市文化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75页至76页。,引发充满物欲的绮艳之思,同时也会想起“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1]1995的豪情逸兴。扬州的城市意象也不再只是脂香粉腻、珠翠满目,而变得更加丰富多元。对此,笔者曾有专文探讨[4],兹不赘述。
至于欧阳修所谓“宽简不扰”之“简”,决不是疏忽草率,而是“治存大体”“去其繁碎”[1]2640,纲举目张,讲求效率。“非盗贼大狱,不过终日”[1]2640。及时有效地处理公务,一方面不给心术不正的贪官污吏留出虚与周旋、寅缘为奸的时间与空间,另一方面则可减少行政成本。当时正逢朝廷有令,“非沿边州军,毋得以公使钱回易”(8)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161“庆历七年十月丙戌”条。,州府可支配收入明显减少。加上庆历八年,扬州年成不好,“蝗蝻稍稍生长,二麦虽丰,雨损其半”[1]2334,幸亏欧阳修治理有方,没有引发饥荒和盗贼。但欧阳修深知“民间极不易”[1]2334,即便办公经费紧张,也决不向老百姓摊派苛捐杂税,所以“诸事裁损,日忧不济”[1]2334。为了减少支出,更加大了行政精简的力度。因此,上任“三五日间,事已十减五六,一两月后,官府阒然如僧舍”[1]2648。
而化繁为简,事半功倍的行政方法与管理效果,则须以总揽全局、宏观把控的能力为前提。在《海陵许氏南园记》中,欧阳修称赞同僚许元(字子春)为政简易高效。
许君为江浙、荆淮制置发运使,其所领六路七十六州之广,凡赋敛之多少,山川之远近,舟楫之往来,均节转徙,视江湖数千里之外如运诸其掌,能使人乐为而事集……夫理繁而得其要则简,简则易行而不违。惟简与易,然后其力不劳而有余[3]1027。
许元之所以能够理繁得要,收到“力不劳而有余”的行政效率,正是由于他对于所管辖的六路七十六州的赋敛多少、道路远近、交通工具的配合、人力资源的调节等诸多情况皆了如指掌,是一位真正具有专业性和全局眼光的官员。因此,他制定的规章、下达的指令都是合情合理而且简单易行,下属都乐于服从,办事自然高效。上述文字,虽然是在写许元,亦可以看作是欧阳修以许元为例,阐述自己的施政思想,是欧阳修扬州之政的夫子自道。
除了上文所论“宽简”之外,宋人谈及欧阳修的地方执政,还有两个关键词十分引人注目:“镇静为本”与“不扰”,而且这两个关键词所指涉的施政原则都是始于扬州之政(9)欧阳发《先公事迹》(《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二:第2640页):“先公平生连典大郡,务以镇静为本……如扬州、南京、青州……而民安其不扰。”吴充《行状》(《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三:第2697页):“连典剧郡,以镇静为本。”韩琦《墓志铭》(《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三:第2704页):“历典大郡,以镇静为本。”《朱子考欧阳文忠公事迹》(《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二:第2648页):“以宽简不扰为意……如扬州、南京、青州,皆大郡。”。
为什么从扬州开始,欧阳修强调“镇静为本”与“不扰”呢?这似乎与他景祐至庆历初期的政治思想有一定的出入。
景祐三年(1036),欧阳修因范仲淹“朋党案”仗义直言,受到牵连而远贬夷陵,前往贬所途中,他给一同遭贬的尹洙写信道:
五六十年来,天生此辈,沉默畏慎,布在世间,相师成风。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间老婢,亦相惊怪,交口议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问所言当否而已[3]1793。
字里行间,表现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锐之气,与刷新政风舍我其谁的自豪情怀。
庆历二年(1042)因宋夏战争失利,契丹步步紧逼,宋廷上下感受到巨大的危机,是年五月“甲寅,仁宗诏三馆臣僚上封事及听请对”(10)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136“庆历二年五月甲寅”条。广泛征求意见。欧阳修作《准诏言事上书》[3]1148-1157,极论三弊五事,坚决主张进行全面的政治改革。同年秋季在写给韩琦的信中,亦感慨“国家久安于无为”[1]2331,身为儒学之士,对此现状极为不满。“庆历新政”时期,被任命为谏官的欧阳修更是冲锋陷阵,充当着改革的先锋与斗士。一方面,敦促仁宗皇帝锐意求治,“绝侥幸因循姑息之事”[1]1554,力拒浮议纷纭与奸邪之人的谗沮,期望“群臣自此震慑,百事自此修举”[1]1518,对“政令之出,渐循旧弊”[1]1518提出尖锐批评。另一方面,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他向朝廷提出大量改革建议,涉及吏治,如《论按察官吏劄子》《论按察官吏第二状》《再论按察官吏状》;科举,如《论更改贡举事件劄子》;军队,如《论军中选将劄子》;经济,如《论方田均税劄子》等多个方面。其论吏治改革,主张“选差按察使,纠举年老、病患、赃污、不材四色之人,以行澄汰”,并“具陈按察之法条目甚详”[1]1614;其论科举改革,认为“贡举之法,用之已久则弊,理当变更”[1]1590;其论军队改革,力主“尽去循常之格,以求非常之人”[1]1521;其论田税改革,强调只要方法得当,必能收“公私皆利”[1]1575之功效。诸如此类,均体现出强烈的革新意志。
“庆历新政”失败,欧阳修遭受重创。作为深具理性精神的政治人物,贬居滁州的两年多,进行自我疗愈的同时,他无疑也在进行自我反思。笔者认为,扬州之政强调“镇静为本”,即是其对“庆历新政”反思的结果。此后不久所作《与田元均论财计书》或可视为佐证。
皇祐二年(1050)十一月,田况(字元均)被任命为权三司使(11)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69“皇祐二年十一月戊戌”条:“知益州田况权御史中丞。况未至,又命劝管勾御史台事。己未,……景灵宫使、资政殿学士尚书左丞王举正本官兼御史中丞,改命田况为枢密直学士权三司使。,履任之初,欧阳修以过来人和知己者的身份写下这封短简,其言曰:
建利害、更法制甚易,若欲其必行而无沮改,则实难;裁冗长、塞侥幸非难,然欲其能久,而无怨谤,则不易;为大计,既迟久而莫待;收细碎,又无益而徒劳[3]1882。
指出弊端、更改法规和制度很容易,但推行贯彻不受阻挠、不变形变质实在很难;裁减冗官冗费、杜绝营私舞弊不难,但要长期坚持,不受到攻击和诋毁则很不容易。从根本上进行改革收效慢,难见实效,大家等不及;而进行局部的、短期的枝节改革,又徒费精力,无补于事。写作这封信时,“庆历新政”退潮将近五年,可说是欧阳修对这场他曾经寄予无限期望的革新运动痛定思痛的深刻总结。这种思考,也反映在他同期所作《奉答子华学士安抚江南见寄之作》一诗中。和景祐至庆历初期一样,他依然痛恨弥漫朝野之间的因循苟且的不良习气,他依然认为积贫积弱之弊必须痛加针砭,不同的是,如今他深知天下之事,积重难返,牵一发而动全身,正所谓“易知行每艰”[3]133。
应该说,从内心深处,欧阳修始终向往并主张政治革新,但“庆历新政”的失败和几年来的地方施政,使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政治改革不能仅凭一腔热血,它必然涉及社会各个阶层、不同思想背景、不同利益诉求的个人与群体,不可避免地卷入许多复杂、琐碎、偶然、却又不容忽视的因素,从初衷到结果,期间有太多难以预测、难以把控的情况发生。因此,他不再一味激进,而渐渐趋于老成,“镇静为本”遂成为欧阳修一种颇具标志性的施政风格。从扬州开始,此后至南京(应天府),晚年在青州,“历典大郡,以镇静为本”(12)韩琦《欧阳公墓志铭》,吴充《欧阳公行状》、欧阳发《先公事迹》所叙皆同。前文已详注。,乃至嘉祐、治平年间在朝,先后担任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亦复如是。其实不止欧阳修如此,作为“庆历新政”主将的富弼、韩琦,从至和到治平,十二年间,交替为相,也不再有昔日那种创新改革的勇锐之气。以至于后人在评价这段历史时,都不免提出质疑。吴曾感叹:“前辈谓韩魏公庆历嘉祐施设,如出两手,岂老少之异欤?欧阳公出处与韩同。”[5]朱熹更批判道:“及韩富再当国,前日事都忘了。富公一向畏事,只是要看经念佛。”[6]“韩富初来时,要拆洗做过,做不得,出去。及再来,亦只随时了。”[6]反躬自省这种前后不一的政治态度,欧阳修内心是非常自责的,他从未忘记自己的社会责任与使命。在写给好友刘敞的信中,他曾说:
思有所为,则方以妄作纷纭为戒,循安常理,又顾碌碌可羞[1]2426。
在“循安常理”“镇静为本”的前提下,欧阳修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坚持踏实、审慎处理政事,以便民为务。这一施政理念无疑是他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表现,同时也与他的父亲有一定关系。欧阳修四岁时,父亲欧阳观就因病去世。通过母亲的讲述他了解到,仅仅做过州府判官的父亲,处理刑事案件时极为慎重,每遇死刑案件,必欲反复研判。他说:“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3]701父亲的遗训,欧阳修幼年时代“泣而志之,不敢忘”[3]701,从此深深地烙在心中,成为他最初的施政思想。因此,景祐二年(1035)好友陈经出任绛州翼城县令,欧阳修的临别赠言便是:
君子之于临政也,欲果其行,必审其思,审而后果,则不可易而后[无]悔(13)欧阳修《送陈子履赴绛州翼城序》,《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1723页。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文忠集》作“则不可易而无悔”。。
景祐三年(1036),欧阳修贬为夷陵县令,在阅读县衙架阁上的陈年公案时,发现“枉直乖错,不可胜数,以无为有,以枉为直,违法狥情,灭亲害义,无所不有”(14)洪迈《容斋随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四“张浮休书”条。。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了解到底层行政机构的实际运作情况,内心十分震撼:
夷陵荒远褊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也。当时仰天誓心,曰:自尔遇事不敢忽也。(15)同上。
唐宋之世,素有文学与吏治之争,文学出身者往往鄙视吏务。宋代崇文国策下,此风更盛。欧阳修虽以文学高才名世,却谨守职责,不避吏事。庆历年间,任河北都转运使,“凡一路官吏能否,山川地里,财产所出,兵粮器械,教阅阵法,一一别为图籍,尽四路之事如在目前”[1]2633-2634。有人颇为不解:“公以文章儒学名天下,而治此俗吏之事乎!”[1]2634欧阳修答道:
吏之不职,吾所愧也。系民休戚,其敢忽乎[1]2634?
以审慎的、负责任的态度处理公务,是身为官吏的职责所在,与民众休戚相关,绝不可等闲视之。而在自己领导下,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又是作为一方守臣莫大的快乐。多年后,欧阳回忆谪居夷陵、乾德时的情形,曾写道:
某向在夷陵、乾德,毎以民事便为消日之乐。苟能如此,殊无谪官之意也[1]2507。
在欧阳修看来,审慎是为政者应备的基本态度,而便民则是为政所应达到的目的。他曾以医生治病为喻,详尽地阐发这一施政理念:
治民如治病。彼富医之至人家也,仆马鲜明,进退有礼,为人诊脉,按医书述病症,口辩如倾,听之可爱,然病儿服药云无效,则不如贫医矣。贫医无仆马,举止生疏,为人言脉,口讷不能应对,病儿服药云疾已愈矣,则便是良医。凡治人者不问吏材能否,设施何如,但民称便,即是良吏[1]2647-2648。
辨识良医的唯一标准是药到病除,辨识良吏的唯一标准是“民称便”。至于排场、风度、学问、口才、具体的方法、对策乃至耀眼的政绩等等,都不足以说明问题。他尤其痛恨那些不顾百姓疾苦,以所谓政绩媚上求荣的官吏。康定至庆历,宋夏开战后,军费开支骤涨,朝廷财务更加窘迫,有些地方官以赋税盈余的名义向朝廷进贡钱财,称为“羡余钱”。欧阳修初为谏官,发现这种情况,立即上书,建议朝廷差遣精强官员进行调查,倘若涉嫌刻剥疲民,欺罔朝廷,应重行朝典,其所进羡余钱,亦应拒而不收,“以彰朝廷均恤外方,防御奸吏刻剥之意”[1]1535。而对那些为了百姓利益,在紧急情况下,敢于打破常规惯例,违背上司意旨的官吏则备加推崇。润州丹阳县境内有练湖,湖水浩大,“决水一寸,为漕渠一尺”[3]870。为了保障安全,防止民众擅自开挖,官府立有法规:“盗决湖者,罪比杀人。”[3]870许元(字子春)任县令时,“会岁大旱,公请借湖水溉民田”[3]870。但官府办事效率低下,审批程序复杂,旱情急如星火,等不及审批通过,许元便指挥民众决湖引水。州守派人前来查究审问,许元坦然面对,并说:“便民,罪令可也。”[3]871欧阳修十分赞赏这种舍身为民的大无畏精神,特意将此事写进许元的墓志铭,加以大力表彰。
庆历八年(1048)六月,“癸酉,河决澶州商胡埽”(16)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164“庆历八年六月癸酉”条。。为配合朝廷的黄河治理修复工程,淮南路转运司循例下令,要求各州郡动员百姓“进纳稍草”(用于建堤塞河的树枝芦荻等物)。一边是“朝旨劝诱,使人传宣,又令差定”,一边是“淮人既贫,而道远期促,绝无应命者”。身为知州,欧阳修既不能违背朝命,又不愿逼迫百姓,“敛怨于淮人”,左右为难,“莫知所从”(17)欧阳修《与杜大夫》,《欧阳修全集》:第2647页。本文初撰之时,未曾注意到此则文献,后在“欧阳修与扬州城市精神学术研讨会”上,从刘德清、刘菊芳先生大作《欧阳修为政扬州》中读到,故在论文修订时补入。不敢掠美,特此说明,并致谢忱。。于是写信给任职于应天府的友人杜大夫,咨询解决办法。从《与杜大夫》这封简短的书信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欧阳修爱民、便民的一片赤诚。
通而观之,无论是“日询故老”“惟宽与简”,还是“镇静为本”,欧阳修的出发点与落脚点都在于“便民”。“日询故老”是为了知民喜恶;“镇静为本”是为了避免扰民;其“宽”是为了将“便民”落到实处;其“简”一方面是为防止“便民”的初衷演变成“扰民”的后果,另一方面是为使“便民”的政策、方针、措施等能够很容易地被广大官吏遵行,并具有可持续性。欧阳修这一整套施政理念既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又接受了父亲遗训的启示。通过夷陵、乾德、滁州的实践,加以对“庆历新政”的反思,在知扬州时期臻于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