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她的儿子曾写下遗书

天竺

当年，她的爸爸对她苛刻至极，无论她做得多么出色都得不到一点儿肯定;后来，她又以同样方式教育下一代……

我的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可我妈仍不满意：“现在的成绩不作数，别满足于眼前，你的人生还长着呢。”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不是令母亲满意的孩子。

她觉得男孩子不应该掉眼泪，偏偏儿时的我很好哭。我上幼儿园时，一天不小心把家里的一盆花从窗台上掀翻了。随着“砰”的一声响，盆破花折，我吓得大哭。我妈见了，不由分说拽住我，让我把窗台上所有的花都掀翻。我不敢，以更大的哭声反抗。妈妈毫不心软，拽着我的胳膊，硬是逼着我把窗台上的花一一掀翻。全程我哭得几乎断气，她指着我的鼻子，怒吼：“威威，你必须明白，一个男孩子永远不要为了一点小错就哭鼻子。因为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妈妈的盛怒让我张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继续哭。我妈忍无可忍，打了我一顿。奶奶在一旁劝：“不就是把花打翻了吗？小孩子不小心，又不是故意的！”结果，妈妈下手更重了。她喊道：“我是心疼花吗？我是受不了他遇到一点小事就哭！以后，他哭一次，我打一次！”

爸爸全程围观，并不时地附和一句：“看他以后还长不长记性！”

那天，我被妈妈打得很凶，受了惊吓，夜里三番五次地醒来、哭闹。奶奶怕妈妈听见，抱了我一夜。第二天，我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结果又被我妈一顿数落：“一个男孩子这么娇气，估计以后也不会有大出息！”

男孩绝对不能哭，是我妈根深蒂固的观念。我因哭挨了几次打后，渐渐学会了隐忍。玩具被小朋友抢了，不敢抢回来，怕万一抢不过人家，受委屈哭了怎么办？犯了错，被老师批评也不哭。老师嫌弃地说：“这孩子脸皮真厚，被点名批评，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上小学时，和同学打篮球撞在了一起。对方头上撞了个包，我眉骨撞裂，血流如注。旁边有个同学晕血，看到后当场倒地。而我只是去洗手间冲洗了一下，全程一滴眼泪都没掉。我被老师、同学称赞。妈妈因为我的“坚强”而给我买了最新版的奥特曼。

接过期盼已久的奥特曼，我没有丝毫欣喜。相反，面对妈妈的称赞，我突然很希望她问问我疼不疼，嘱咐我几句“不要沾水”之类的话。可我不敢说。我知道，如果我说了，我就从男子汉变成了“妈宝男”，不仅礼物没了，还会被训斥。

小学六年级学农一个星期，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回来的那天，家长们来学校接孩子，周围同学们一个个扑入爸妈的怀抱，喊着“想死你们啦”。而等待我的是我妈紧锁的眉头、挑剔的目光：“衣服这么脏！”而我爸听到这声训斥后，忙把笑容收了回去。我对家的思念荡然无存。

從此，我确认了一件事——在我妈眼里，我似乎不配做她的儿子。

可是，哪个孩子不渴望得到父母的肯定和赞赏呢？为了让我妈满意，我努力学习。我的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可我妈仍不满意：“现在的成绩不作数，别满足于眼前，你的人生还长着呢。”我在运动会上包揽了100米、200米跑的校、区冠军，依然无法让她高兴：“是个人就会跑，快慢有什么关系。”我爸看不过去，为我辩解一句：“威威还是很有运动细胞的。”妈妈当即翻了一个白眼：“将来混得好不好，就看谁在运动场上跑得快不快吗？”

论尖酸刻薄，我想谁都不是我妈的对手。那件事之后，我再也没有向她汇报过任何与成绩有关的事，不管我获了什么荣誉、得了什么奖状，我都不说，荣誉证书、奖状拿回家往抽屉里一塞了事。我太清楚，如果我跟她说，不但不会赢得表扬，反而会招来各种打击和讥讽。

她确实有打击、讥讽我的资本——她是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给家里买了大房子，还给姥姥姥爷、舅舅在同一小区买了房子，帮舅妈安排了工作。她很优秀，但做她的儿子很悲催。

我把高二那年写的遗书寄给了她，并发短信给她：“在你膝下的那些岁月，我生不如死。如果你想让我活着，我们母子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母子渐行渐远。

在她的眼里，我沉默木讷，是没有前途的孩子;在我眼里，她如此强势，根本没有一点母亲的温柔。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未来，我一定要比她更成功更优秀，让她在我的面前低下高傲的头。

可这天还没来临，她就再次严重伤害了我。

高二，我有了一个新同桌。她刚转学过来，学习很好，最难得的是我们拥有同一款妈妈。我这个平时不爱说话的人，忽然和她有说不完的话。这在老师看来不是早恋是啥，于是把我俩的座位调开。但是上自习时，我就跟同学换位，依然和她坐在一起。说实话，当发现身边有个人和自己遭遇一样时，哪怕不说话，坐在一起就很“治愈”。

我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学霸，老师发现分不开我们后就通知了家长。同桌的妈妈罚同桌写一千遍“我是一个不自爱的女孩”;我妈逼我写万字检讨书，并当着全家人的面念一遍。

检讨书我写了三遍，前两遍她都认为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直到第三遍我承认早恋，承认自己满脑子男欢女爱，她才认为我终于诚实了。当我在家人面前念万字检讨书时，奶奶流泪了，几次阻止我不要念了，她对我妈说：“你这不是在教育他，而是在侮辱他，你还是他亲妈吗？”奶奶越是如此，我妈的态度就越是强硬：“念下去！男孩子如果不知廉耻，将来活得会连狗都不如。”可她不知道，在写第三遍检讨书时，我还写下了一封遗书。做她的儿子，真的生不如死。可最终，我还是决定活下去，因为我恨她，我要活到比她更优秀的那一天，指着她的鼻子，告诉她：“我有今天，全拜你所赐！”

检讨书念完，我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得意。我又明白了一件事：她不是想教育我，只是想打败我，证明她可以碾压一切。

我在心里说：等着瞧，终有一天，我会让你败得很惨！青春年少的我，就这样带着恨一路奔跑，高考时我考上名校，后又保研，最后留在了北京。

从上大学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回家。我回去看望过爷爷奶奶，也趁爸爸出差北京时跟他见过面，唯独不愿意见妈妈。

我妈不明白我为什么一上大学就性情大变，一遍又一遍地用电话轰炸我。为了让她死心，我把高二那年写的遗书寄给了她，并发短信给她：“在你膝下的那些岁月，我生不如死。如果你想让我活着，我们母子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还有什么比儿子不认母亲更残忍的报复？一想到她颐指气使的脸，我就恶向胆边生。

爸爸说，我发的短信对她的打击很大，她长了白头发，并且流了泪，但她要面子，对外解释说儿子太忙。

从上大学到工作，我们母子七年未见。七年后的见面，是在去年姥爷的葬礼上。

接到爸爸的电话，我赶回去时姥爷已经去世，尸体停在医院的太平间。姥爷一直很严厉，很偏心，更喜欢舅舅家的表姐，所以对姥爷的去世，我并不是很难过。我之所以回去，是想看看我妈在失去父亲时是什么样儿。

那天我下了飞机，没有通知任何人，直接赶往医院太平间。谁知，还未进去，就听到有人在里面又哭又叫。那声音很熟悉，强势、愤怒、不容置疑，没错，是我妈。“小时候，弟弟不管犯了什么错，你都怪到我头上，非打即骂。我比弟弟学习好，你说老天不公平，为什么偏偏让一个丫头脑子这么灵？我过得比弟弟好，给你買房买衣，你又说我爱显摆、爱得瑟、爱出风头……无论我做什么、怎么做，你都不喜欢我、都打击我。你知不知道，我偷偷去做过DNA，我是你的亲女儿！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啊？！”

我听见她开始敲打冰柜：“你醒过来，跟我说对不起。因为你，我对自己的儿子也很苛刻，如今他恨透了我。你知不知道，他甚至写过遗书啊！你差点让我家破人亡，可我还是孝顺你，希望得到你的肯定。我就不明白，对你来说，表扬我一下就那么难吗？你别装死了，你起来跟我道歉，你把我的儿子给我找回来，你……”一辈子以优雅示人的她，在太平间爆了粗口，然后拿头去撞冰柜。

我走到她身边，艰难地伸出手扶住她：“你写的信，我在家看到了。”

我再也无法冷眼旁观，冲进去抱住她。她神志昏迷，额头流血……

医生给她打了镇静剂后，她睡着了。我这才看到，她栗色头发的发根处一片灰白。爸爸赶到医院，接替我照顾妈妈，他让我回家换套黑西装。回家后，我看到我的房间还是原样，我最爱的吉他还挂在墙上。书桌上摆着两沓信，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和地址。我打开那些信，内容相同，只有三个字：对不起。那是妈妈的字体，我以为她的人生字典里没有这三个字。也就是这三个字，令我积攒了多年的恨全变成了泪。

痛哭之后，我心里舒服多了，脑子也能正常思维了。我觉得我妈和我一样可怜：这么多年，她不是不爱我，是没有能力爱我。她的原生家庭没有给她爱，所以她也给不了我。

我换了黑色西装到医院，我妈已经醒来。看到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向我伸出手，但手伸到一半很快又缩了回去;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这次她哭了，我没有。

从小到大，我做梦都想看到这一天，她在我面前矮下去、矮下去，泪流满面。可当她真的如此这般时，我没有丝毫喜悦，我觉得我跟她一样的卑微与难过。缺爱的我们，心里永远住着委屈和生硬，这一点，我跟她一样。我想跟她说点什么，可我也不会表达，这是因她而造成的残疾。

随后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我妈的表现很脆弱，一直在哭。但我知道，她不是在缅怀父亲，而是觉得自己委屈，她等了一辈子的肯定与表扬，再也等不来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比她幸福，至少她意识到自己错了，她虽没亲口说，却以写信的方式跟我说了“对不起”。想到这，我走到她身边，艰难地伸出手扶住她：“你写的信，我在家看到了。”她听到这句话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死死抱住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强势了半辈子，风光了半辈子的她，因为失态搞砸了姥爷的葬礼。但那又怎么样？相比她被姥爷搞砸的人生，这又算得了什么？

葬礼过后，我和她的关系在悄然而缓慢地变暖。有一点，我对她很感激，就是她没有像姥爷那样，直到告别人世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或者是知道自己错了却因为自己是家长而知错不改。

如今，我和她都在学习“温柔与慈悲”的课程，但愿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编辑：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