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来客

时间：公元七世纪七十年代某年重九前后

地点：马当——南昌

人物：（依出场次序）

小 弟 胖 舅 王 勃 宝 奴

小 桃 王将军 孟学士 吴姑爷

一

［重九前一天下午。

［马当江岸：不尽长江，烟波浩渺。远望水天相接，沙白渚青；近岸石矶盘陀，雪浪萦洄。

［江上渔歌隐约可闻，时有水鸟掠波飞过。

［小弟，一个十岁上下的娃娃，手舞足蹈地跑上。

小 弟 （迎风）好南风，好南风啊！

（唱）九月似阳春，

暖风阵阵熏。

脱掉破棉袄，

又着轻衫裙。

沙上好打滚，

岩边竖蜻蜓。

练成好身手，

要学那乐部群。

伴姐舞柘枝，

我晃动小金铃！

哎呀呀，岂不快活煞人，

岂不高兴煞人！

（迎风）南风南风你莫停！

留住南行舟，

留住我的亲人。

留住我好姐姐，

莫去南昌城。

过一个团圆的重阳节，

多养养她刚刚病好的伶仃身。

待明日，我爬上最高最高的山峰顶，

采一束最美最美的鲜茱萸。

我姐弟同插，姐弟同戴，

手足共平分！

［他一人高兴，自说自话，手舞足蹈。忽有所见——

小 弟 （远呼）舅舅——！舅舅！你是去打渔吧？带我去！带我去！——咦？今天他不是打渔，没带渔网，倒背了个大葫芦。——啊，是打酒！我舅舅啊，嘻嘻，好的就是这个（作举杯状）！

［内胖舅踏歌声：

不走南风走北风，

浮家泛宅任西东。

打渔我躲过渔租重，哈……

胖 舅 （上唱）换得陶然酒一盅。

小 弟 舅舅，你今天怎么去打酒哇？你不是天天去打渔吗？

胖 舅 （连忙） 嘘！——（止小弟声）娃娃，你舅舅撑的是客船，不是渔船。你不要讲我打渔。我打渔是——

小 弟 （调皮， 故作小声）偷打的！官府知道了，要罚你的渔税！

［二人相视同嬉笑。

小 弟 舅舅，我晓得，你打酒为的什么。

胖 舅 为什么？

小 弟 明天好过重阳节！

胖 舅 （一停，手搭凉棚望望远天，知道免不了要扫孩子的兴）唉，只怕过不成了。

小 弟 啊？

胖 舅 我眼下，就要开船了。

小 弟 （忙拉舅舅袖子摇着）唔，不嘛，不嘛！再多留一天嘛！

胖 舅 娃娃，你可知道舅舅的客船是做什么的？

小 弟 惯走五湖四海，迎送北往南来。

胖 舅 可道！我的船人家包下了，等着赶路的！

小 弟 就是送那个飘洋过海去交趾的后生相公啥？

胖 舅 是啊，你看，船过南风，在我们马当家乡一停就停了这上十天，我们倒好开心，人家可好心焦哩！

小 弟 （指）哎，你看你看，他天天跑在山头上向天边远望，喏，那不又在那里发呆吗？

胖 舅 他是在想念远在边疆的老父亲哩。

小 弟 哦，他倒是个孝子啊。

胖 舅 他还是个名闻天下的文章才子哩。

小 弟 我晓得，是他，是他。

胖 舅 你晓得他是哪个？

小 弟 我听姐姐讲过，大唐才子有四个：王杨骡子加骆驼。

胖 舅 哎，什么骡子加骆驼，人家姓王，姓杨，姓卢，姓骆。

小 弟 哦，叫王杨卢骆。那他姓王，他不就是一把手？

胖 舅 不错，四个才子他数第一，你看他多年轻！

小 弟 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姐比他还年轻，也是天下一把手！

胖 舅 你姐——？

小 弟 哎，我姐姐：琵琶，一把手！唱歌，一把手！跳舞，一把手！还有人品长相，哈哈，通江西一把抹！

［胖舅渐渐惘然。

小 弟 当然，算不了天下第一，也算江西无二！要不然，怎么南昌都督府（时名洪州都督）三天两头催她回去，可见唱歌跳舞，少她不行！——我要跟姐姐把柘枝舞练好，练到他（指山头）这号年纪，我也做个江西，不，天下一把抹！……（他发现舅舅背向江天不语)——舅舅？……

胖 舅 （转身） 傻娃娃，不要发眠癫说梦话，快去告诉你姐姐，立刻收拾行装，就说舅舅的船——

小 弟 怎么——？

胖 舅 天黑就开！（说完，默默下）

小 弟 （傻了）什么？天黑就开？姐姐常年在外不回家，好不容易病了回来，才得一家团聚。怎么，病一好，不过重阳就走！……我舍不得姐姐，我舍不得姐姐！（伤心地哭了。稍停，清醒，拭泪）舅舅骗我的！这大的南风，船开不了！哈哈，骗我的，骗我的！——呀，万一天黑了又转了北风呢？（又愁了）天那天！（跪拜）南风奶奶！求求你不要息！北风爷爷，求求你不要来！你要来，也等过了重阳节再来吧！

［小弟虔诚合十，一路求天，下。

王 勃 （内唱） 虔诚祈祷——

（上唱） 天见怜，

望云游子好心焦！

北风啊北风，

求你早来到，(他也合十)

早早送我南行棹。

怜我省亲心似箭，

前路行程万里遥。

梦魂常萦亲颜老，

海天饱历险风涛。

但愿得，一朝父子相依靠，

学一个斑衣舞蹈，

我把那庭前椿树，尽心浇。

马当阻风旬日。明朝就是

重阳。眼前好景无心赏，

辜负这楚天清秋，浩浩长江！——

［一只野鸭，拍拍从岸边惊起，飞向远天，远天霞光渐起。

王 勃 哎呀妙哇！你看这水天一色，霞光渐起。偏偏这只知趣的野鸭子蓦地腾飞。这等好景，平生几曾得见？王勃呀王勃，你难道就写不出什么好句子，以记此佳景么？……啊，太阳慢慢西沉了，这风，也渐渐小了。那水波，也真的纹丝不动了。哈哈，这真是个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哪。——对了，记得前朝庾子山有句：“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我王子安何不曰：“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啊，哈……［他自得地操起腰间玉笛，信口悠然吹奏起来。他的一串音符，倒好像是一句前奏，引来江上一阵渔歌。他不觉时时停笛，凝神谛听。

［渔歌唱：渔舟一叶作生涯，

楚尾吴头是我家。

浪里游来波里走，

稻粱不是是烟霞。

［王勃点头欣赏。以笛模仿前腔，仿佛间奏，于是渔歌又起。

［渔歌和：渔歌好唱网难撒，

西北风难糊嘴巴。

诺阔长江鱼难过，

大的吃小，小吃虾。

王 勃 唱得好，唱得好！……渔歌唱晚，响穷彭蠡之滨 ——

［长空飞来一列雁阵，鸣声哇然，王勃抬头仰望。

［渔歌唱：狄花深处雁儿落，

岁晚安居寻一角。

历遍寒温何地好？

年年辛苦回南岳？

王 勃 有了，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渔歌和：眼看冬来冷索索，

草窝厚来被窝薄。

哪管风吹茅屋破，

南昌去看滕王阁。

［王勃正在寻味，内传来胖舅踏歌声：

赫赫滕王封豫章，

高高楼阁建南昌。

自从凤子龙孙到，

闺女家家躲绣房。

［胖舅带着酡颜酒色，背葫芦踏歌上。

胖 舅 （唱） 闻道滕王怪脾气，

爱传官眷见王妃。

进宫好歹留过夜，

明日悄悄再送回！

王 勃 胖舅！你喝醉了，尽讲胡话！

胖 舅 哈哈……，王相公，这是江西老表的民谣，你听听，比你的诗句怎么样？

王 勃 （做戏） 好大胆！我只要这样（一把揪住胖舅）将你扭送都督府，看你敢唱！

胖 舅 哎呀！酒都被你吓醒了！嘻嘻，我知道你王相公不会的，你是那号人，早就要飞黄腾达青云上，也不会罢职丢官出帝京哪，啊——

王 勃 啊，（二人同笑）哈哈……胖舅，你听听，我也补你一首：（唱）传闻有个郑家娘十指尖尖比刺刚。他走进王前一巴掌——滕王脸上绣文章！［二人同大笑。

胖 舅 哈哈……可见江西老表嫂也不是好欺负的哈！（也作戏，一把揪住王）来来来，也去都督府，叫你这个革职的官员，罪上加罪！

王 勃 （玩笑）不怕！南风天，有船也开不去南昌，哈……

胖 舅 （一语提醒，放手，再看看天象）王相公，不怕你懂地理天文，你估得到我的船几时送你到南昌？

王 勃 我虽博览群书，只是这天有不测风云，谁知它南风几时停，北风几时来？

胖 舅 我可以告诉你，明天一早，我在章江门外茶楼上，请你喝早茶！

王 勃 又来说酒话！马当到南昌，直穿鄱湖七百里，你明早就到得了章江门？（摇头笑）嘿……，瞎吹牛！

胖 舅 （来劲）王相公，你敢打赌不？

王 勃 岂有不敢！明早到得章江门，我上等酒宴，请你一台！

胖 舅 我酒吃定了！（一把拉王）你来看！

［胖舅拉着王勃走向江天远望。这时，红霞满天，如火如荼。

王 勃 好霞光啊！

胖 舅 老朽不会阴阳八卦，却和那风神雨伯，交了一辈子老朋友。不出半个时辰，但听北风一响，起碇扬帆！

王 勃 此话当真？

胖 舅 岂能骗你！我那外甥女儿宝奴，她在都督府里呈歌献舞，如今南昌城新修滕王阁，就在明日重阳完工。那阎大都督要大摆酒宴庆贺一番。限我宝奴明日赶回。我这个驾船的舅舅，要没有看天的把握，也不敢把外甥女儿久留家中。王相公，你总是说，这马当江景不错，可惜无心观赏，你现在好好看看，少时北风开船，你想看也看不成了。我回去收拾了。（下）

王 勃 呀！经验之谈须凭信，真到离别马当时！当真扬帆一走，马当啊马当，长江啊长江，唉，长安啊长安，我就不会再见到你们了！

（唱）落霞满江，

与孤鹜上下飞翔；

秋水苍茫，

共长天颜色一样。

想不到离开这马当港，

倒叫我，依依难舍这吴头楚尾的好风光。

若不是严亲在交趾远盼望，

我真想，

慢慢流连，细细寻赏，

滞留在豫章。

登庐山，把匡家的旧居访，

寻栗里，狂歌在五柳旁。

问一问，陈蕃卧榻，如今有

谁人躺？

看一看，龙泉宝剑，

可还在匣中藏？

……

江上的歌声，令人神往，

渔樵中也有的是，

卢骆杨王。

惊海内，漫夸文章，

寻知己，竟在何方？

笔头儿风波，我何曾料想？

落得个，丢官罢职出咸阳。

算留得这颗少年头颅，

还在脖子上。

连累了爹爹呵，

白发苍苍，他窜逐蛮荒！

……

烟水阔，

路方长。

待学个投笔请缨，

乘风破浪，

怕做了难封的李广，

易老的冯唐！

倒不如朝夕趋庭，

把爹爹奉养，

海之南，

作故乡。

……

［他又拿起玉笛，引声长奏。

［宝奴，一个体态轻盈的少女，蓬蓬的鬓发，幽深的眼神，挎一衣包，抱一琵琶袋，缓步上，她不时回眸而望……

宝 奴 （唱） 一步一回望，

身软神黯伤。

归家我是客，

留短别离长。

难得病一场，

告假返故乡。

天伦聚几日？

不得共重阳！

难舍又难忘，

小弟牵衣裳。

双手紧不放，

双眼泪汪汪。（抬眼望山岗，遥遥下拜）

我回身拜东岗，

再别泉下娘。

娘啊——儿的亲娘！

琵琶爹所授，

柘枝娘传将。

儿喉歌娘曲，

人人说肖娘。

人家娘白发，

儿娘青鬓亡。

几时儿归壤，

长眠娘身旁。

伴娘泉下舞，

乐比人间强！

［王勃的笛声，先是无形中的伴奏，中途回过身来，正值姑娘拜墓，他不觉停笛，一直痴痴而望。

宝 奴 （大大方方地向着王勃）哦，婢子打断相公的笛声，多有得罪；——还请相公终曲而奏吧。

［宝奴万福行礼，王勃连忙还礼。又见宝奴目光要他终曲，他只得不好意思地又举笛，终于在宝奴的微笑鼓励下，吹奏起来。

［一串尾声，勇敢地奏完了。

王 勃 姑娘面前献丑了。你的芳名，我想是——

宝 奴 宝奴。舅舅叫我唤你，准备上船。我闻笛声而来。——相公的吹奏，比当年在长安的时节，越发地高超了。

王 勃 怎么，你从前听过我——

宝 奴 谁人不知，我们大唐多才多艺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相公啊？

王 勃 你——？

宝 奴 （唱）宝奴有幸，

才挽丫髻便识君。

王 勃 哦，你小时候也在长安？

宝 奴 （领首唱）君居紧邻太常寺，

隔院君笛我惯闻。

君在王府掌笔札，

我在筵前捧舞裙。

王 勃 哦哦，我想起来了，你莫非就是当年江州大娘的女弟子么？

宝 奴 （微笑唱）相公记得长安事？

我娘的歌声，蒙君夸赞赠诗文。

王 勃 记得记得！原来你就是大娘的女儿？哎呀呀，那时节，大娘青春年少，我还没有你如今这样大哩。

宝 奴 （唱）那时节，君年比奴如今小，

我当时，又比君年更稚龄。

王 勃 呀，这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令堂如今——？

宝 奴 （唱）手引君向东岗望，

那就是，儿娘的坟墓青草深。

王 勃 怎么？大娘盛年，就作古人了？

宝 奴 （唱）有一年，君罹文祸离王府，

我一家，也遭变故劳燕分。

都向天涯分离散——

王 勃 想不到哇。

（唱）同作天涯沦落人，

二 人 （同唱）又重逢，大江之滨……

王 勃 原来姑娘家学渊源，怪不得明日滕王阁重阳大宴，非你到场不可。

宝 奴 闻得舅舅言道，相公赶路也心急如火，莫非是都督府请去为滕王阁写文章的么？

王 勃 你完全搞错了，他开他的宴，我坐我的船。此去南昌，我是偶然路过啊。

宝 奴 船靠码头，就在滕王阁下，你也不去观光观光吗？

王 勃 谢天谢地，我王某今生今世，再也不去赶这个热闹了。

宝 奴 要是人家来找你呢？

王 勃 慢说无人知晓，就是找我，我躲还来不及哩。

宝 奴 怎么无人知晓？南昌孟学士，不是你的老师吗？

王 勃 这个……

宝 奴 难道他，你也不见吗？

王 勃 见倒想见，只怕一见，就脱不了身。这这……呃呃，有了，有了。

宝 奴 相公你有何意？

王 勃 滕王阁我要去，当然不是赴宴，我混在楼下游人之中，只等听完你唱的，呃，也等于是你母亲唱的绝妙歌声，我就溜之大吉。只有一件事相烦与你——

宝 奴 要我作甚？

王 勃 烦你在我走后，代我向孟老师台前，谢我过门不入之罪。他，你总是见得到的吧？

［宝奴只得点头，但颇觉惋惜，欲言又无言。……小弟突奔上。

小 弟 姐姐！姐姐！（扑向姐）我舍不得姐姐！我舍不得姐姐！……(哭)［胖舅随上，作无奈何状。王勃向胖舅，目光含问——

胖 舅 （解释）不瞒相公，我妹妹一家，如今就只这两个孩子，今天——

王 勃 哦，我明白了。（一想，决定）小弟，你不要难过。胖舅，船反正是我包的，小弟算我专请的客人，同往南昌（牵小弟手），等玩过重阳节后再回家，如何？

［三人意外，都高兴了。

［一声呼啸，北风卷起大作。

胖 舅 听，起北风了！上船！起锚！……

［风起云涌，江涛渐闻。

［大幕缓落。

二

［次日，重阳节早晨。

［滕王阁底层花厅一角，堂构光彩夺目，厅廊花木扶疏，短垣外赣江风帆，西山黛影，隐约可见。

［小桃，都督府承差歌妓，宝奴的伙伴。她更年轻幼稚，正摆设盆栽，拂拭几席，一边忙着，一边焦急地不时探首盼望。

小 桃 唉，宝姐姐，你怎么还不来呀！

（唱）心焦难耐，

火烧眉毛，宝姐姐还不来！

重阳大宴今日摆，

新阁盛会顷刻开。

合郡官绅集冠盖，

阎都督要到场，

亲笔题匾牌。

都督府三令五申严交代：

官私乐妓，全部来当差。

点名专把宝奴派，

不管她有病无病都要来！

领歌领舞，全靠她来带，

她不到，怎安排？

眼睁睁，要坍台

那时节，她的罪名怎担戴？

姐妹们一个个全要遭灾！

唉，只怕天要塌下来！

［宝奴挎包，抱琵琶上。

宝 奴 小桃！

小 桃 （回身，惊喜）宝姐姐！（奔前拥抱）唉呀呀，救命王菩萨！（忙接物是，扶坐）你居然赶到了！是什么神仙刮的风，把 你吹到的呀!

宝 奴 是北风菩萨。你看，天降北风送薄命，马当一夜到南昌！

小 桃 阿弥陀佛！你总算到了。可怜师傅，被都督府的中军老爷催得都吓成病了；更可怕的是那个追命阎王：吴姑老爷！

宝 奴 他！？

小 桃 刚才还在这里追问：（学他咬牙切齿）“宝奴怎么没来？她不来，你们这班臭小婊子下贱胚，全都休想活命！”

宝 奴 下贱胚……

小 桃 唉，皇天保佑，今天灾星总算躲过去了！——好姐姐，三个月不见，让我好好看看你：呀，人都瘦成赵飞燕了！

宝 奴 唉，小桃哇：

（唱）说什么燕瘦环肥，

薄命鸟价贱身微。

悦耳歌，人曰取媚，

翩跹舞，笼中跃飞。

世无有师旷之辈，

谁听出我音含悲。

若不怕姐妹受累，

我管它迟回早回。

待一朝声嘶力瘁，

好与娘地下相随。

小 桃 （伤心，安慰）宝姐姐，不要说伤心话了，快去见班头师傅和众家姐妹，好叫她们放心吧。（帮提物，拉宝奴下）

［少顷，内传来人声一粗一细，粗的是王将军，细的是孟学士。

王将军 （内白）好一座滕王阁——

孟学士 （内白）造得高来造得妙哇——！

［王是彪形大老粗，孟是干瘪瘦老头，两人一路指点而来。

王将军 你看，你看！

（念）真他娘，高楼大厦，金碧辉煌！

孟学士 (念) 此所谓：“阿阁三重阶，交疏结绮窗！”

看一看，心怡神旷。

王将军 （念）摸一摸，锃亮溜光！（摸柱）

孟学士 （念）苍蝇飞来，它也站不上。

王将军 嗨！比我爸爸的棺材——

（唱）漆得还要强！

姓阎的，做官真会玩花样，

他娘的，专门会搞馆所楼堂！

孟学士 花钱不少啊！

王将军 （唱）花的钱，抵我军中三年饷。

孟学士 羊毛出在羊身上。

王将军 （唱）民脂民膏，半文钱不用他掏私囊。

孟学士 你知道，所为何来呢？

王将军 （唱）我猜他，专为自己把福享！

孟学士 那是小意思！

王将军 （唱）要不然，从中捞了不少光？

孟学士 也小看他了！

王将军 （唱）当真是，风流自赏？

孟学士 非也！

王将军 （唱）那就是，风雅名扬？

孟学士 唔，有那么三分。

王将军 （唱）他娘的，你懂就快讲，叫老子草包憋得慌！

孟学士 老兄，老兄，稍安勿躁！（他左右看看，然后）听到：

（唱）都督阎公，

官运亨通。

宦海中，他一路扯得顺风篷，

现如今，持节东南威势重。

他乃朝廷之栋梁，

天子之股肱。

真所谓炙手可热圣眷隆，

哎呀呀，是发紫的红。

你看这高阁巍巍建几重，

王将军 所为何用？

孟学士 （唱）为的是，把帝子的名号称颂，

表皇家的伟绩丰功。

只等那，车驾巡幸相迎送，

请万岁到此一观也呵，

引得那，龙颜大喜龙心宠，

必然是点头称道：唔，唔，

阎某人忠，忠，忠也么忠！

王将军 （大悟）哦，哦——

（唱）这马屁拍的——

中，中，中也么中！

孟学士 此乃其一耳。

王将军 还有其二？

孟学士 嘿……

（唱） 他有个智囊存妙用。

王将军 谁——？

孟学士 （唱）入幕宾，就是那位快婿乘龙！

王将军 哦，他呀！

孟学士 （唱） 安排这重阳的大宴把玄虚弄，

什么重阳登高哇，新楼作赋哇，

是——

（唱）烈烈轰轰，闹闹哄哄，

全都为——

他一篇文章好出笼。

王将军 什么文章？

孟学士 《滕王阁赋》啥！

王将军 哦，原来如此！

孟学士 （唱）演一出风流雅剧，把姑老爷吹捧，——

诺诺诺，“重阳佳节登新修滕王阁而作”，阎大都督的姑老爷“吴某某撰文”，嘿嘿，千古不朽，四海名扬！

（唱）此所谓：裙带交辉，

冰玉门彩。

二 人 （同唱）好一对贤婿贤翁！

王将军 哈……

（唱）还是你会戳窟窿，

老子蒙在鼓当中！

他娘的，老子不服气，我要拆他们的台！

孟学士 你此话怎讲？

王将军 （唱）论文章，江西还有你老孟，

轮七轮八，也轮不到他姓吴的

毛毛虫！

酒席上，老子就放它个大炮铳，

执笔推老兄，叫他落场空！

孟学士 千万使不得哟！

（唱）老朽已龙钟，

难提当年勇。

光棍要识相，

敢挡财路通？

等人家送双小鞋，就够我受用，

我吃不了，兜着走？

——求求你老兄！（作揖）

王将军 嗨！我气不过啥！ 他娘的，老子不懂文；诺大一座洪都城，就找不到一个文章压过他姓吴的么？

孟学士 不论文章呵，要论官大势大名气大！

王将军 要大到什么程度，才好压过他？

孟学士 除非我的门生王勃王子安来了，嘿嘿，那就当仁不让！

王将军 讲你娘的大梦话！人家大才子远在长安，莫非神仙一口风，把他吹得来！

孟学士 就是唦；所以说：只好由他唱假戏。

王将军 我们低头拜下风！——咦，你看看，他来了！

［吴姑老爷，满面春风得意，飘飘然上。

吴姑爷 啊——将军，学士，二位早，早。

王将军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吴姑爷 呵，二位说到区区我？

孟学士 （解释）王将军和老朽正在谈论，我们阎都督修好这座滕王阁，乃一代之风雅，千秋之盛世；还得有阁下挥如椽之笔，写不朽之文，记下这丰功伟绩，那才叫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吴姑爷 嘿……!文章嚜，总是要人来写的；只可惜江西，文才太少。你打着灯笼，只怕也找不出来！

孟学士 就是嘛，所以上天照顾江西，送来了阁下这位大唐的后起之秀唦！

王将军 喂，秀才姑爷！听说你的笔杆子，就连王杨卢骆，也要让你三分，有这话没有？

吴姑爷 哈……，王胖子，你几时也学会了看文章啊，哈…… 实不相瞒，家岳父都督大人为这文章之事，也曾伤过脑筋。后来问到我，我倒妄参了个末议。

王将军 你的鬼点子是一向多的。

孟学士 必有高见，我们请教请教。

吴姑爷 听道：

（唱）滕王阁成，功德无量，

纪盛业，岂能少讴歌的文章。

叹只叹，江西少人配得上，

家岳父下问于我，

我就推荐了卢、骆、杨、王。

谁知道派人迎聘，

全都不顺当，

四个人分别带来话四场：

王、孟 啊？

吴姑爷 （唱）骆宾王乘机，

大敲其竹杠！

王、孟 多少？

吴姑爷 狮子开大口：要缣锻五百匹，库银三千两！

（唱）卢照邻又得了重病，

起不来床。

杨炯他前个月忽遇妻丧。

更有那王勃更可笑：

犯王法，他铁索锒铛，

关了班房！

孟学士 （一惊） 啊？真有此事？那王……子安是怎样犯的王法？

王将军 你讲，你讲。

吴姑爷 （唱）王勃他在王府当书记，

陪小王走狗又斗鸡。

那一天众家王子，开了个斗鸡会，

一个个凤子龙孙，都成了乌眼鸡！

他斗输了他不服气，

你斗败了你又赖皮。

吵得就像粥锅沸，

王子安骨头作酥，

卖弄他臭文笔：

为主人写了篇什么《斗鸡檄》，

弄得来，王兄笑嘻嘻，王

弟哭蹄啼！

事情传到九重里，

龙颜震怒如霹雳！

大骂王子安，

挑拨弟子成仇敌，

这班臭文人，

没有一个好东西！

孟老师；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幸亏得皇恩浩荡没追查你这师傅到江西！

孟学士 （目瞪口呆， 擦汗）真……有此事啊？

王将军 （不忿，上前）哦，原来如此。我说啊，这王杨卢骆不来也好；他就是能来，哼哼，他也不敢来！

吴姑爷 啊？

王将军 你也听道！

（唱）且不管王杨卢骆啥名气，

闯江湖他也要分南北东西。

强龙各霸四方地，

地头蛇门口，也有块硬泥！

现如今江西有了吴才子你，

滕王阁，只有你配把笔提。

我看你，

乌龟有肉都在肚里，

是不是文稿，

你早就做好了现成的？

不信吧？哈哈，

我一搜便知！我一搜便知！

［王说着就真要动手搜，孟连忙拦开。

孟学士 （圆场）老王真会开玩笑！嘿……

吴姑爷 你不要信口开河！家岳父早有严命：今日大宴，不论文武，有本事写文章的，都请上楼，专筵款待，即席挥毫。大家公评，谁好用谁。你王胖子不服气，也只管上楼！

王将军 你知道老子斗大的字不认得一担，你笑话老子！（光火动粗）

孟学士 （忙拉开，一面对吴）他喝了酒，不必介意，不必介意……

［鼓乐大作。

孟学士 听！都督驾到，快去迎接！（乘势拉王下）

吴姑爷 不识相的老东西！滕王阁赋就是做好了，（掏出一卷文稿，朝天一扬）你把姑老爷怎么样？！有朝一日，我叫你们这班不听话的王八蛋，通通滚蛋！

（唱）该谁的将军，听谁的令，

该谁的天子，用谁的臣。

千古的是非，谁称秤？

王侯之门，仁义存！

你招得和尚拜，

就是菩萨灵；

你擂得锣鼓响，

就是好戏文；

你朝里无亲眷，

休想坐衙门；

你得罪毛延寿，

我气死你王昭君！

并非是区区硬夸我的文章好喂——

现如今滕王阁上头把交椅，——

坐的是我的丈人！

［文稿一抖，哗的一筒白绢直展到地。真有叱咤风云，不可一世之气概。

吴姑爷 （忽有所见，卷起文稿）咦？是她？哈哈，她回来了！我只当天鹅肉吃不到口，想不到她倒回来了！

［吴闪身柱后。

［宝奴上。吴突然出现，一把抓住宝奴的手臂，将她的袖口往上一捋——

吴姑爷 （眼珠子都红了）好一颗通红的守宫痧呀！

宝 奴 （大惊）啊——！（挣脱，闪避）

吴姑爷 （追扑）哈……，小宝贝！你不是会飞吗？飞呀！飞呀！嘿嘿，你就是飞到天边，我也把你抓回来了！（一把又逮住她）小宝贝！你要明白，你是掉在我鹭鸶口下的小蚌壳，我几时要啄就几时啄！（指楼顶）看看吧，滕王阁顶有间最漂亮的小房间，我今天要在那里写文章:《滕王阁赋》。（又扬文稿）单指定你一个人伺候我，谁也不会来打搅！嘿嘿，你就是巫山神女，我就是楚襄王，今天我们会阳台！

［他拉住宝奴要拥抱，宝奴出其不意，狠咬他一口——

吴姑爷 （痛呼，脱手）哟——！（大怒，抄起一只花瓶，要砸去。）

［内孟学士声：“宝奴！——宝奴！”

吴姑爷 （抬眼一望）该死的老东西！

（只得放下花瓶，恨恨而去下）

［孟学士上。

孟学士 宝奴！你回来了！

宝 奴 （行礼）孟大人。

孟学士 罢了，罢了。（掏一文稿）你回来得好。这是都督要我写的新歌词，指名要你筵前唱歌，你赶快背背吧。

宝 奴 （接稿）是。

孟学士 刚才，有个人在这里打圈圈，好像是——

宝 奴 吴姑老爷。

孟学士 呵。他还好像，抖开了一卷又长又白的东西，那好像是……

宝 奴 一篇文稿。

孟学士 哦！文稿！可是他做好了的？

宝 奴 滕王阁赋！

孟学士 哦——！果不其然！哼哼！叫姑老爷，早就做好！哼，哼……!

宝 奴 （忽然心中一动）孟大人！

孟学士 （回头应）嗯——？

宝 奴 今天的文章，是叫他做？

孟学士 唔！

宝 奴 就在楼上？

孟学士 唔！

宝 奴 还要我——当差伺候？

孟学士 嗯？——（望望，一想，恍然）唔！

宝 奴 （心急如火，快）孟大人！这样一篇文章，难道你老人家不做，还让他做吗？！

孟学士 （更气）——唔！

宝 奴 难道江西就死绝了人种，非他不可吗？

孟学士 （爆发）可惜这是在南昌，不是在长安！

宝 奴 在长安便怎样？

孟学士 在长安，我非把我的学生王勃王子安找来不可！我看他阎大都督，是叫王勃，还是叫他，一个自己的女婿，来做这篇文章！

宝 奴 （大喜，呼叫）孟大人！他在南昌？

孟学士 谁在南昌？

宝 奴 你的学生，王勃，王子安！

孟学士 （一震，上前猛抓宝奴手）宝奴！你……你也耻笑我这个老头子吗？！

宝 奴 （跪，禀）我的孟大人哪！王子安相公，雇了我舅舅的快船，去往交趾省亲，昨夜从马当出发，今早刚到南昌，他……是同我一船到达的呀！

孟学士 哦！（激动）他……现在哪里？

宝 奴 现在章江门外茶楼，同我舅舅饮早茶！

孟学士 （狂喜）好，好，好哇！——宝奴！

宝 奴 在！

孟学士 与我即刻传话：火速备轿，同你孟家老爷，打道章—江—门！

宝 奴 遵——命——！

［一老一小，仿佛都有一股气，直薄云天——！

［幕急落。

三

飞舟昨夜满帆风

浪如环佩鸣叮咚

浪声引我来入梦，

依稀儿时到枕中。

少小学得琵琶成，

舞态人夸掌上轻。

耶娘怜儿心头肉，

岂为乐部早得名。

阿娘问儿何所爱，

儿爱随娘舞翩跹。

阿耶问儿何所愿，

儿愿长歌在膝前。

随心歌舞春复秋，

只信人间尽莫愁。

耶走离家阿娘死，

儿泪化作长江流。

大木森森西山高，

阿耶悬崖自砍樵。

千呼万唤耶不应，

儿声空向空山号。

回头又见阿娘来，

儿泪满面扑娘怀。

千呼万唤娘不应，

抬头只见孤坟台。

绮宴华灯又几年，

唱徹花好月又圆。

百炼钢成绕指软，

酒痕浇得泪痕干。

泪酒不磨痧印红，

儿臂还是旧守宫。

几回把臂要娘看，

才见娘面又无踪。

［宝奴歌舞，幻作江州大娘在长安时侯的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