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还乡

罗曰铣

时 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

地 点：新疆乌鲁木齐 江西莲花。

人 物：甘祖昌 50多岁至80多岁 将军 新疆军区后勤部部长 后回乡务农成为普通农民。

龚全珍 30多岁至60多岁 甘祖昌之妻 教师 离休干部

甘癫子 男 沿背村村民 一个很难有年龄界限的游荡者

荣 荣 10来岁至40来岁 甘祖昌之女

甘九根 男 50多岁至80多岁 沿背村村民 甘祖昌发小

唐部长 男 50来岁至80来岁 新疆军区卫生部部长兼军区医院院长 甘祖昌战友 亦为将军

阿依古丽 女 20多岁至50多岁 新疆军区医院护士 甘祖昌专职护理 后为新疆军区医院副院长

第一场 离疆

［上世纪五十年代。

［天山隐隐，白云悠悠。富有浓郁新疆风味的音乐声远远传来。

［光启。

［新疆军区医院大院。

［甘祖昌肩扛锄头，高挽裤管，一副劳动模样上。

甘 祖 昌 （唱）组织安排来疗养，

住院不亚蹲牢房。

幸好还能种种菜，

筋骨一松浑身爽！

［阿依古丽上。

［甘祖昌一怔，欲躲不及，也只好呆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阿依古丽 （抿嘴一笑，普通话里带着一口的新疆腔）我的甘部长，你又不幸被我——

甘 祖 昌 我……我怎么总被你抓俘虏？

阿依古丽 谁让你不听指挥？

甘 祖 昌 我要听你们瞎指挥，就得整天上床挺尸去……

阿依古丽 甘部长，你这毛病，就得卧床静养。

甘 祖 昌 这一卧床静养，我就比死还难受——

阿依古丽 真有这么严重吗？

甘 祖 昌 不信，你试试？

阿依古丽 这我不管。医院有医院的规矩。作为护士，我必须对我的病人负责。你一旦出了什么问题，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甘 祖 昌 你这人，烦人不烦人？

阿依古丽 呃，甘部长，你平时不是总夸我，说新疆的姑娘就是葡萄吃的多，说起话来就跟小鸟唱歌一样？

甘 祖 昌 再跟唱歌一样，天天就这么几句，也够烦人的。

阿依古丽 好，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你是大将军，我管不了你，也只好找你的老伙计唐部长去！（欲下）

甘 祖 昌 行行行，阿依古丽，算你厉害。我这就向你缴械投降，还不行吗？

阿依古丽 （一把接过甘手中的锄头，不无得意）嗯，这才是个听话的好将军！（下）

甘 祖 昌 （苦笑着摇摇头）还将军？我看你都快成我将军了！（欲下）

［唐部长上。

甘 祖 昌 哦，老唐！

唐 部 长 老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甘 祖 昌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唐 部 长 军区决定，要在上海给你盖房子，那边各方面条件都比这里好，好让你在那长期疗养。

甘 祖 昌 这……怎么事先一点都不让我知道？

唐 部 长 你这家伙，谁不知道你这驴脾气？一旦让你提前知道，这决议还能作得下来吗？

甘 祖 昌 这……我这就给王司令打电话去！（下）

唐 部 长 老甘，老甘——（追下）

［龚全珍上。

龚 全 珍 （唱）日记本中秘密藏，

报告三份事一桩——

解甲归田回故里，

将军要把农民当！

［甘祖昌复上。

甘 祖 昌 啊？全珍，还不到星期天，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龚 全 珍 就是再没空，我也得抽空来——

甘 祖 昌 全珍，你今天是怎么啦？

［龚全珍缓缓掏出“申请报告”，音乐徐起。

龚 全 珍 （念）“自1951年我出差受伤后，患脑震荡后遗症，经常发病，不能再担任领导工作了，但我的手和脚还是好的，我请求组织上批准我回农村当农民，一边疗养，一边劳动，为家乡建设贡献自己一份力量。”

甘 祖 昌 全珍，你都知道了？

龚 全 珍 要不是整理房间，从你的日记本里突然发现这三份申请，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甘 祖 昌 全珍，我……我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

龚 全 珍 一连三年打报告，你都一直瞒着我……

甘 祖 昌 全珍，我也怕你会动摇我的决心……

龚 全 珍 祖昌，你已经是一个有妻子有孩子有家庭的人了……

甘 祖 昌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

龚 全 珍 你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整个家庭的前途与命运。

甘 祖 昌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

龚 全 珍 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跟我——

甘 祖 昌 嘿嘿，这……这不正要跟你好好商量商量吗？

龚 全 珍 事关重大，非同儿戏。你别跟我嬉皮赖脸打哈哈！

甘 祖 昌 （见四下无人）我……我这就向你检讨认错赔不是还不行吗？

龚 全 珍 我说祖昌啊——

（唱）你爬冰卧雪吃尽世间苦，

你出生入死落下浑身伤。

难得这功成名就人称慕，

你却要解甲归田回山乡。

心血来潮一时短，

冷静过后路更长。

好不容易有今天，

千万莫要发奇想……

甘 祖 昌 全珍哪，比起那些牺牲的同志来，我甘祖昌已经够幸运的了！

（唱）这事我已前后三年仔细想，

决非那心血来潮一时狂。

我不想居功自傲理直气又壮，

我不想功劳簿上长年累月躺。

这又是医生护士又是房，

这又是医疗保健又是养。

花国家用国家我于心不安哪，

吃人民喝人民我更愧难当……

龚 全 珍 祖昌，你因公负伤，住院疗养，这也理所应当……

甘 祖 昌 （突然暴发般）我不想住院，我不想疗养！在这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切都得听命于人。这时间一长，哪还有什么甘将军，只怕连甘祖昌都找不到！

龚 全 珍 祖昌——

甘 祖 昌 与其养在这里做将军，倒不如回家做农民。至少，那还是我自己！

龚 全 珍 祖昌……

甘 祖 昌 与其待在这里空顶着个将军的头衔，坐享着份将军的待遇，倒不如回去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这样，于心无愧，于身也有益。

龚 全 珍 这……

甘 祖 昌 全珍——

（接唱）

我脑子受伤手脚犹健全，

岂能让国家人民白白养？

我本是农民何妨再去做农民？

我来自山乡何妨依旧回山乡？

［幕后男唱：

故乡一别三十年，

牵肠挂肚永难忘——

高天崖常在我心中立，

琴水河总在我梦里淌……

［唐部长上。

龚 全 珍 老唐，你帮我好好劝劝老甘他——

唐 部 长 哦，嫂子，晚了，一切都晚了，肖主任他……

甘 祖 昌 老伙计，肖主任他怎么啦？

唐 部 长 他刚刚来电话，说是你的申请报告军委已经批下来了。

龚 全 珍 啊？什么？军委已经批复了？

甘 祖 昌 上次肖主任来新疆，我跟他好说歹说软磨硬泡了大半天……到底是江西老乡，总算给我吃了个小灶开了个后门！

唐 部 长 吃小灶，开后门？回老家，当农民？老甘啊老甘，你可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甘 祖 昌 将军当农民，这毕竟还没有先例……

唐 部 长 好啊，老甘，这前无古人兴许也后无来者的先例居然出在我们新疆军区，居 然出在我老唐身边——

甘 祖 昌 老唐，我们老哥两个今晚可得好好喝它几杯！

唐 部 长 嫂子——

甘 祖 昌 （不无打趣地）全珍哪，事情到了这步，不管你是心甘情愿，还是无可奈何，也只能让我给绑架了！

龚 全 珍 （亦讪讪一笑）谁让你是将军我是夫人，你是首长我是下属呢？

［暗转。

［音乐声中，甘祖昌身着将军服兀自缓步上，追光。

甘 祖 昌 唉，这该死的后遗症，这该死的脑震荡！

［甘祖昌举目四顾，不无怅惘与眷恋。

［幕后男唱：

我在这里成过家，

我在这里受过伤。

新疆八载情意深，

一旦离别也惆怅……

［忽然传来热烈的冬不拉与手鼓声。

［光复明。

［唐部长前导，阿依古丽率众人舞上。

唐 部 长 老甘，大伙为你送行来了！

甘 祖 昌 谢谢！谢谢！

［众舞，不无眷恋与忧伤。

甘 祖 昌 （不无感伤）阿依古丽，往后就是想让你管，都想不到了……

阿依古丽 甘部长……

唐 部 长 （紧紧握住甘的双手）老伙计，苏联专家曾经断言你活不到六十岁，但愿你回到老家好好疗养，创造奇迹，一定争取活到六十岁！

甘 祖 昌 但愿能够创造奇迹。

唐 部 长 但愿！

甘 祖 昌 同志们，战友们，在我脱下这军装之前，请让我向你们向新疆行上最后一个军礼！（庄严行礼）

［众人回礼。

［光渐收。

第二场 归乡

［富有鲜明地方特色的音乐声，一下便把人们从边陲新疆带到了赣西山区。

［甘癫子蓬头垢面，似癫非癫，一路晃荡过场。

甘 癫 子 （唱）说稀奇，真稀奇，

莲花出了个天下奇——

不当将军当农民，

不做高官做布衣。

嘻嘻，

稀奇稀奇真稀奇！

［光启。

［甘家小院内外。

［厅堂，甘祖昌一家正准备着大年初一的饭菜，一片热闹、祥和的气氛。

甘 祖 昌 （唱）家乡一别数十载，

远方游子终归来。

爆竹声声乡音浓，

欣逢新春总开怀。

［龚全珍端菜上。

龚 全 珍 祖昌，这是你最爱吃的莲花熏肉！

荣 荣 嗯，真香！

甘 祖 昌 荣荣，今天可是我们回到老家过的第一个大年初一。按照这里的风俗，大年初一要大拜年。你们要到各家各户去拜年，别的孩子也要到我们这里来拜年。大家快把饭吃好，好让人家来拜年——

龚 全 珍 瞧你这副威严的样子，人家躲都来不及，谁还敢到你这里来拜年？

甘 祖 昌 荣荣，我真有你妈说的那么可怕吗？

荣 荣 比我妈说的还可怕，还恐怖！

甘 祖 昌 是吗？

荣 荣 正是，将军大人！

甘 祖 昌 这孩子！

［此时，几个孩子相互推搡着蹭了进来。

众 孩 子 将军爷爷，给你拜年了！（下跪）

甘 祖 昌 哦，孩子们，快起来，快起来！来，吃糖果，吃花生，吃红薯片……

一 男 孩 将军爷爷，我……我要红包！

众 孩 子 将军爷爷，我也要红包！

甘 祖 昌 好，给红包！给红包！

荣 荣 讨厌！这山里的孩子真讨厌！怎么好意思向人家伸手要红包？

甘 祖 昌 荣荣，不准你这样说他们！

荣 荣 哼！（率众姐妹内下）

众 孩 子 谢谢爷爷！谢谢将军爷爷！（退下）

甘 祖 昌 全珍，快准备些零钱，多准备些红包！你去把孩子她们一些多余的衣服也准备好。你看，大过年的，她们都穿着些什么呀？

［三五成群的孩子，衣衫褴褛，相继而来，一拨拨的轮番上前。

众 孩 子 将军爷爷，给你拜年了！

［甘祖昌一边应答着，一边给孩子们分发红包，龚全珍也在一旁给孩子们罩上她孩子的衣服……夫妻两个颇有点应接不暇，门口还不断地有孩子涌来…

甘 祖 昌 （颇有点手足无措）全珍，这红包都发完了……

龚 全 珍 这衣服也分完了……

甘 祖 昌 嗬，还真有点打土豪分浮财的味道……

［言犹未了，又一拨孩子跪在了他面前——

众 孩 子 将军爷爷，给你拜年了！

甘 祖 昌 （突然有所发现）咦，你们几个不是已经来过好几回了？我说哪里冒出这么多孩子来？

［其余的孩子一听，撒腿便跑，只留下几个跪着的孩子，都吓得哭了。

男 孩 甲 我爹说，爷爷是个大将军，家里有的是钱……

女 孩 甲 我娘说，多要几个红包，好给家里买油盐……

男 孩 乙 我爹说，多要几个红包，好让我上学念书……

女 孩 乙 我娘说，多要几个红包，好给我爹买药看病……

甘 祖 昌 （强忍着内心的酸楚与哀伤）孩子们，都快起来，都快别说了……

众 孩 子 （反倒把头磕得更响了）我爹娘说，将军爷爷是个大好人，要多给将军爷爷下几个跪，要多给将军爷爷磕几个头……

甘 祖 昌 （早已泣不成声）孩子们，爷爷我……

男 孩 将军爷爷，你别难过，我这就回去向爹娘把红包要回来！

女 孩 将军爷爷，我也去把红包给你要回来！

［甘祖昌早已背身而立，不忍目睹眼前这一切……

龚 全 珍 （将孩子们一一搀起）乖，快起来。傻孩子，爷爷不是心疼红包，他是心疼你们，心疼你们的爹娘……

众 孩 子 奶奶！将军奶奶！

［送走众孩子，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荣荣与众姐妹复上。一家人正准备重新开席，又有几位衣衫褴褛、年高寿大的老前辈手拄拐杖拱了进来。

众 前 辈 祖昌贤侄，我的将军大人，恭喜发财，贺喜发财！

甘 祖 昌 （慌忙递烟点火）哦，大伯，大叔，本当是我先去给你们几位老前辈拜年，哪敢让你们……

众 前 辈 有道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人知……祖昌贤侄，恭喜发财，贺喜发财！

甘 祖 昌 （显然早已囊中空空）各位老前辈，今天准备不足，还容祖昌日后将礼补上……

前 辈 甲 嗯，真香啊！这可是什么好菜？

前 辈 乙 嗯，好像是莲花熏肉！

前 辈 丙 只有莲花熏肉才有这香味！

甘 祖 昌 各位老前辈，上头请！

前 辈 甲 祖昌，坐就不坐了，酒也不喝了，我们几个尝尝鲜也就蛮有口福了！

荣 荣 这山里人真讨厌！

甘 祖 昌 荣荣！

［荣荣又一次率众姐妹悻然离席，内下。

［众前辈一边客套着，一边在桌边坐下，操起筷子，狼吞虎咽，不时被噎得咳嗽不止。

甘 祖 昌 （一一替他们拍打着后背）大伯，大叔，慢点，不急，慢点吃，千万别噎着……

［众前辈意犹未尽却又心满意足……

［甘祖昌突然发现前辈甲赤足芒鞋，慌忙端过火盆为他取暖，然后再找来双布鞋替他换上……

前 辈 丙 还是当将军的好啊！

前 辈 乙 人家有莲花熏肉吃，我们连饭都吃不上……

前 辈 甲 祖昌贤侄，能吃上这顿饱饭，大伯我死也甘心啊！

［众前辈一路感叹着拱出门去……

［甘祖昌一直默默目送着他们衣衫褴褛的背影蹒跚而去，许久无语……

龚 全 珍 （颇为不安）祖昌……

甘 祖 昌 这就是我的父老？

龚 全 珍 祖昌……

甘 祖 昌 这就是我的乡亲？

龚 全 珍 祖昌……

甘 祖 昌 （唱）这大年初一大门开，

本当是喜气盈门扑面来。

没承想突然打翻五味瓶，

顿叫人感慨万端涌心怀。

“吃大户”吃得我骨鲠喉，

要红包要得我泪满腮。

这就是我的父老乡亲？

这就是我的山里娃崽？

熏肉再香我难动筷啊，

米酒再醇我难举杯。

祖昌一别三十年，

家乡面貌仍未改。

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哪般？

龚 全 珍 （替甘拭泪）祖昌……

甘 祖 昌 全珍，这是我一生中过的最难忘的一个大年初一……

［切光。

第三场 思变

［山野，水库工地。

［隐隐灯光下，一队队男女社员鱼贯而上，挑土的挑土，推车的推车，打夯的打夯，一派战天斗地、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

［山歌声、吆喝声、号子声响成一片，震天动地，回旋激荡。

［光渐启，整个场面渐渐静了下来。

甘 九 根 祖昌，看你刚才那架势，就跟将军指挥打仗一样！

甘 祖 昌 （不住晃动着旱烟杆）九根，眼下我们所面对的最大敌人就是这贫穷落后，要消除贫穷落后，这是一场大仗、苦仗、恶仗，也是一场持久战。

甘 九 根 祖昌，有你领头，但愿能打它个翻身仗。

甘 祖 昌 这还得靠大家一起努力，一起攒劲。好，大家歇口气，抽窝烟吧！

［众就地歇烟。

［甘祖昌就着烟杆抽旱烟。

村 民 甲 （突然试探地）祖昌叔，有件事情我至今还弄不明白——

甘 祖 昌 嗯？你说！

村 民 甲 你放着好好的将军不做，怎么会突然想到回家当农民？

甘 祖 昌 我这脑子有毛病。

村 民 乙 你这脑子……还真有毛病？

甘 祖 昌 做将军兴许是废物一个，做农民说不定还能是个好农民。

甘 九 根 祖昌，出外革命几十年，兜了一大圈，又兜回这沿背来。开初，你打死我也不相信。我总以为你是这脑子一时搭错线，说不定哪天屁股一拍又走人。

甘 祖 昌 哦？

甘 九 根 直到你这手里的香烟变成了旱烟杆，你这脚下的皮鞋变成了粗布鞋，有时还吧哒吧哒光着两只大脚板，我这才相信，一个真正的将军农民就要在我们沿背——

甘 祖 昌 我本来就是个农民将军，现在无非就是把这两个词给颠倒了过来。

甘 九 根 祖昌，这一颠一倒，可不容易啊！

甘 祖 昌 一开始，为抽这烟叶，都差点没把我给呛得背过气去！那真是眼泪鼻涕口水一把流啊！

［众笑。

村 民 甲 祖昌叔，你光脚板，也硌得疼吗？

甘 祖 昌 你小子，你以为我是铁脚板啊？

村 民 甲 祖昌叔，既然这样，那又何必呢？反正谁都知道你是甘将军。

甘 祖 昌 你小子，我不丢下这甘将军，我能入你们的夥吗？我能入大家的夥吗？我要丢下这甘将军，就得先把这香烟、皮鞋给丢下。大家说是不是？

甘 九 根 祖昌，真难为你了……

甘 祖 昌 九根，来，你尝尝，这可是我亲手种的烟叶。

甘 九 根 嗯，不错，又浓又香，过瘾！

甘 祖 昌 抽自己种的烟叶，感觉就是不一样。来，都尝尝，不怕呛的都尝尝！

［村民甲、乙试抽，被呛，众人不敢拢边。

甘 祖 昌 （不无得意地摸摸旱烟杆）嚯，姜还是老的辣，这到底还是杆“将军枪”！

［众笑。

甘 祖 昌 （忽然将旱烟杆一挥）九根，走，一块抬石去！

甘 九 根 祖昌，看你这身子……

甘 祖 昌 毕竟身经百战，到底不是纸糊的！（与甘九根下）

［众随下。

［龚全珍身背医药箱上。

龚 全 珍 （唱）医药箱一只随身带，

家、校、邻里都方便。

山里缺医又少药，

也只好兼做这“保健员”。

［甘九根搀甘祖昌上。

龚 全 珍 （一惊）九根，祖昌他怎么啦？

甘 九 根 全珍，你来得正好，祖昌的脚叫石头给砸了。

龚 全 珍 祖昌，快坐下看看！

甘 九 根 全珍，你让祖昌好好休息休息，我还得忙去。（下）

龚 全 珍 （为甘处理伤口）祖昌，你别忘了，组织上安排你回来的主要任务是好好疗养。

甘 祖 昌 全珍，眼看着乡亲……眼看着家乡……你说，我能坐得住歇得下吗？在我看来，这劳动锻炼，就是最好的疗养。

龚 全 珍 你这哪是在锻炼，你这简直是在玩命！

甘 祖 昌 （笑笑）至于吗？会有这么严重吗？

龚 全 珍 祖昌，你就是不听别人的劝告，可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甘 祖 昌 啊，听，我听，我听，我一直记得老唐临别前的那番叮嘱，我要尽量争取打破苏联专家的预言，活到六十岁！

龚 全 珍 像你这个样子，只怕……

甘 祖 昌 嗯？

龚 全 珍 祖昌啊——

（唱）眼见你老伤添新口，

不由我心下泪暗流。

怨归怨来疼归疼，

既为夫妻谁不盼白头？

你为集体买化肥，

节衣缩食愣把自己抠；

你为队里捡野粪，

起早贪黑漫山遍野走。

刚改造冬水田又把这水库修，

你与壮小伙餐风饮露扎山头。

本当是伤残体弱病缠身，

你却要负重拼搏胜似那老黄牛……

［幕后女伴：

本当是伤残体弱病缠身，

你却要负重拼搏胜似那老黄牛……

甘 祖 昌 全珍哪——

（唱）那一日久别重逢归故里，

我人未进村暗自泪先流。

大年初一大拜年，

更让祖昌心伤透。

三十年斗转星移风云变，

故乡它一如既往又穷又落后……

都说是闹革命为咱百姓好，

都说是求解放为民把福谋。

眼见得众乡亲苦苦讨生活，

总像那千斤巨石横心头。

想当初出生入死打天下，

到如今初心未改志未酬。

看不得沿背父老比我苦，

看不得坊楼山水比我瘦。

故乡的山水从小养育我，

我也想让故乡山青水又秀。

拼却这伤残病弱百十斤，

难报那生我养我二十秋……

［幕后男伴：

拼却这伤残病弱百十斤，

难报那生我养我二十秋……

龚 全 珍 （不禁深为所动）祖昌……

［切光。

第四场 遭诬

［甘癫子一路晃荡过场。

甘 癫 子 （唱）说稀奇，真稀奇，

莲花出了个千古奇——

身为将军人不识，

一当农民天下知。

嘻嘻，

稀奇稀奇真稀奇！

［光启。

［沿背村口。甘九根，村民甲、乙等争抢着报纸上。

村 民 甲 看报！看报！大家快来看啊，我们祖昌叔上报纸啦！

村 民 乙 看，《江西日报》！《解放军报》！《人民日报》！我们祖昌叔的照片跟事迹都上头版啦！

［甘祖昌口衔旱烟杆上。众人一见，立时鸦雀无声，一个个全都远远地站着，时而看看报纸，又时而看看甘祖昌。

甘 祖 昌 （不无奇怪）咦，你们今天是怎么啦？好像都不认识我了？

甘 九 根 我说祖昌哪，你可成大名人啦！

甘 祖 昌 （接过报纸）哦，看把我给抬举的！

甘 九 根 祖昌哪，你这真是一举成名天下知，眨眼野鸡变凤凰，九根我也跟着沾光呢！

甘 祖 昌 九根，我先前也不是什么野鸡，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凤凰。我甘祖昌还是甘祖昌。

村 民 甲 我们祖昌叔原本就是将军！

村 民 乙 你可真会说话！

甘 九 根 看我这臭嘴！看我这臭嘴！该打！该打！

［众下。

［甘祖昌兀自讪笑着摇了摇头。

［龚全珍肩背布挎包上。

龚 全 珍 祖昌！祖昌！

甘 祖 昌 全珍，看把你激动的！莫非你也看到报纸了？

龚 全 珍 （从挎包里掏出一本小学语文课本）祖昌，你都上书了！有关你的文章，都上小学课本了！

甘 祖 昌 哦？这又是报纸，又是课本……

龚 全 珍 我还是从荣荣新发的课本上突然发现的。

甘 祖 昌 嗯，这事还真闹得有点大……

龚 全 珍 这些记者也真是！

甘 祖 昌 人家宣传好人好事，倒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龚 全 珍 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甘 祖 昌 我当初回乡务农，可也没往这上头想……

龚 全 珍 这……这一夜之间就家喻户晓……

甘 祖 昌 这……这一夜之间就成了全国人民学习的好榜样……

龚 全 珍 祖昌，这……这可怎么办？

甘 祖 昌 这……我这心里不也正闹的慌？

龚 全 珍 （旁唱）祖昌他一夜间全国轰动，

甘 祖 昌 （旁唱）不由人心忐忑诚惶诚恐。

龚 全 珍 （旁唱）上报纸上课本始料未及，

甘 祖 昌 （旁唱）回家乡搞建设只为初衷。

龚 全 珍 （对唱）都说是身在高处不胜寒，

甘 祖 昌 （对唱）都说是身为榜样不堪重。

龚 全 珍 （对唱）只是这时代大潮将你涌，

甘 祖 昌 （对唱）也只能顺着浪头把潮弄……

［幕后女伴：只是这时代大潮将你涌，

［幕后男伴：也只能顺着浪头把潮弄……

龚 全 珍 祖昌，我可不想让你活得太累……

甘 祖 昌 （晃晃报纸与课本）都已经把你推到这个位置了，也只能继续往前走了。

龚 全 珍 只是这光环太耀眼，这荣誉太沉重，你这身子，你这病情，我真担心你背不了，走不动……

甘 祖 昌 （不觉坦然一笑）也没有必要成为负担。当年枪林弹雨都没能把我们吓倒，一个“学习榜样”倒把我们给吓成这样……

龚 全 珍 祖昌，有时，这光环比子弹更伤人……

甘 祖 昌 其实，剥掉这层层外衣，去掉这种种光环，我还不是我，你还不是你？我们千万不要把自己当什么模范，当什么榜样。我们只是普通的平凡人，平凡的普通人。往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在沿背做好我的农民，搞好我的家乡，你在坊楼做好你的老师，搞好你的义务保健。初心不改，问心无愧，这就足够了。

［荣荣气嘟嘟上。

甘 祖 昌 荣荣，你这是怎么啦？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荣 荣 爸，我问你——

甘 祖 昌 嗯？

荣 荣 你把我们一家大小从新疆弄回这山沟沟来，就是为了上书上报纸？就是为了弄个学习榜样当？

龚 全 珍 荣荣！

荣 荣 哼！（扭身跑下）

甘 祖 昌 这孩子！

［暗转。

［上世纪六十年代。颇富“文革”风味的音乐声骤起。一队臂佩红袖章手挥红宝书的红卫兵造反派跳“拿起笔作刀枪”的“口诛笔伐舞”过场。

［光渐启。

［甘家小院内外。甘祖昌与龚全珍上。

甘 祖 昌 到处是红卫兵，到处是造反派，到处是大字报，到处是大批判，这世界怎么突然一下就像疯了一样?

龚 全 珍 祖昌，这话可不敢随便乱说！

［二人欲进院门，忽听得传来阵阵口号声——

男 声 甘祖昌开煤窑，办猪场，带领广大群众走资本主义道路！

女 声 坚决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甘祖昌！

甘 祖 昌 （淡淡一笑）嚯，这挖苦根，摘穷帽，发展集体经济，倒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

男 声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

女 声 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甘 祖 昌 （又是淡淡一笑）扯淡！要是这社会主义真长草，我看你们喝风屙屁去？

龚 全 珍 祖昌——

甘 祖 昌 全珍，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龚 全 珍 祖昌，我们还是快进屋去吧。

［二人入内。

［甘癫子一路晃着张小报上。

（唱）说稀奇，真稀奇，

莲花出了个奇中奇——

大海有鱼他不钓，

跑到山沟钓名誉！

嘻嘻，

你说稀奇不稀奇？

［甘祖昌内上。

甘 癫 子 （念报）“甘祖昌回乡务农，沽名钓誉！”嘻嘻，甘祖昌回乡务农，沽名钓誉！

甘 祖 昌 （这回愤怒了）妈的，死癫子，看老子我——（挥舞着旱烟杆冲出院子—）

［龚全珍慌忙奔上。

龚 全 珍 （将甘一把拉住）祖昌——

甘 祖 昌 （一把接过小报）“造反战报”？

甘 癫 子 （一路晃荡而去）嘻嘻，甘祖昌回乡务农，沽名钓誉！

甘 祖 昌 哈哈，“甘祖昌回乡务农，沽名钓誉” ？

龚 全 珍 祖昌，他是癫子！

甘 祖 昌 可这报纸不癫！可这文章不癫！

龚 全 珍 祖昌……

［幕后又传来红卫兵造反派的阵阵口号声：“甘祖昌回乡务农，沽名钓誉！”“甘祖昌回乡务农，沽名钓誉！”

甘 祖 昌 （显然被深深刺痛）哈哈，我甘祖昌回乡务农，竟然是沽名钓誉？

龚 全 珍 祖昌，我们还是快回屋去吧！

甘 祖 昌 全珍，你说我什么都可以，居然说我回乡务农，沽名钓誉！

龚 全 珍 祖昌……

甘 祖 昌 （突然抱出个木匣子，把一块块军功章重重拍在桌上）光这些，就够我甘祖昌躺在上面吃它好几辈子！我还用得着沽什么名钓什么誉？

［幕后女唱：

英雄无端遭诽谤，

锥心刺肺透骨凉。

将军顿作雷霆怒，

老伤一身添新伤。

甘 祖 昌 （唱）手捏报纸我心发颤，

听罢口号我怒满腔。

这一枚枚军功章无不鲜血染，

记录着大小战功一桩桩。

共和国基石我们一手奠，

足够我吹嘘炫耀足够我躺。

我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养尊处优、清闲快活抛一边，

竟到这吃苦受累、费心劳

神、拼力卖命、沽名钓誉玩花样？

龚 全 珍 祖昌，很少见你这么动肝火……

甘 祖 昌 老子就差没手枪！

龚 全 珍 兴许这背后有人，想把你搞臭。

甘 祖 昌 他们给荣誉栽赃泼污水，伤的不只是我甘祖昌！

龚 全 珍 祖昌……

甘 祖 昌 这黑白混淆，是非颠倒……

龚 全 珍 这年头，有些事，还真不好让人理解……

［青年学生、红卫兵小将的荣荣一边哼着“拿起笔作刀枪”一边跳着“口诛笔伐舞”上。

龚 全 珍 荣荣——

荣 荣 妈，我参加红卫兵战斗队了！

甘 祖 昌 （气不打一处来）荣荣，你在家里少让这红箍子在我面前晃悠！

荣 荣 家里也照样是斗私批修的战场！

甘 祖 昌 全珍你看……疯了，真他妈全疯了！（一把扯下荣荣的红袖章）

荣 荣 你！……

龚 全 珍 荣荣，你爸也不全是冲着你……

［远远传来红卫兵造反派的口号声： “甘祖昌回乡务农，沽名钓誉！”

荣 荣 哼，怪不得你会把我们弄回这山沟沟来！

甘 祖 昌 荣荣，你——（突然高高扬起旱烟杆）

荣 荣 哼，就该斗你的私，批你的修！

（依旧跳“口诛笔伐舞”下）

［甘祖昌铁青着脸，默默垂下旱烟杆，突然一屁股坐在竹椅上，只顾埋头吸旱烟……

［音乐起，不无低沉与抑郁。

龚 全 珍 祖昌……

甘 祖 昌 （兀自喃喃着）全珍，怎么会这样？

龚 全 珍 就连小学都不例外……

甘 祖 昌 （依然兀自喃喃着）全珍，怎么能这样？

龚 全 珍 这也许就是时代，这也许就是潮流……

甘 祖 昌 真让人做梦都想不到……

龚 全 珍 你再犟也犟不过这时代，你再拧也拧不过这潮流……

甘 祖 昌 仔细想想，我这到底是何苦呢？这么些年，为集体，为家乡，我省吃俭用，我吃苦受累，差点没把这老命给搭上……就为落个“沽名钓誉”的“好名声”？嗯？

龚 全 珍 祖昌，这以后，这“名”咱不“沽”了，这“誉”咱不“钓”了，这“资本主义道路”咱也不走了。你就在家给我好好休息，好好疗养——

甘 祖 昌 （突然将旱烟杆往桌上重重一敲）争取活到七十岁！

［切光。

第五场 疗伤

［甘癫子一路晃荡过场。

甘 癫 子 （高深莫测，连念带唱）

我不癫，你不癫，

这世上还有谁在癫？

我若癫，你若癫，

这世上还有谁不癫。

说癫就是痴，

我说痴就是癫。

人生难得癫一回，

你我何妨癫一癫？

［光启。

［田野，荷塘。荷塘一片，风光无限。一阵轻松、明快而又不失悠扬的音乐声中，甘祖昌肩扛钓竿，手拎酒筒，一路悠闲自在，怡然自得上。

甘 祖 昌 （几分醉意，且行且停，且“舞”且唱）

高天崖高啊，

琴水河长。

高天崖上云歇脚哟，

琴水河畔莲飘香。

再不为名累呀，

再不为誉忙。

名誉作不得衣呀，

名誉当不得粮。

［幕后男伴：

郎格里格郎……

甘 祖 昌 （接唱）一根钓竿晃悠悠哟，

一只酒筒悠悠晃。

“沽名”哪有沽酒好啊，

“钓誉”岂有钓鱼强？

甲鱼、黄鳝货地道，

莲花米酒味道长。

吃罢了血鸭吃熏肉，

临了再把那莲羹尝……

［幕后男伴：

郎格里格郎……

甘 祖 昌 （接唱）高天崖高啊，

琴水河长。

高天崖上做神仙哟，

琴水河畔把荷赏。

百事不管好悠闲哪，

百事不问更清爽。

你抓你的“革命”去，

我且把我伤来养。

［幕后男伴：

郎格里格郎……

［甘祖昌坐在石块上歇气，从挎包里掏出一包花生米来，就着竹筒兀自喝酒……

［甘癫子一路口哼小调，晃荡而来。

甘 祖 昌 嗬，有意思！

甘 癫 子 有意思就是没意思！

甘 祖 昌 没意思？

甘 癫 子 没意思就是有意思！

甘 祖 昌 呃，你到底是真癫还是假癫？

甘 癫 子 有人说我是真癫，也有人说我是假癫。

甘 祖 昌 那你自己呢？

甘 癫 子 这……我也说不清。我有时觉得自己是真癫，有时又觉得自己是假癫……

甘 祖 昌 时癫时不癫。

甘 癫 子 那……你到底是假癫还是真癫？

甘 祖 昌 我？……

甘 癫 子 其实，在很多人眼里，你跟我一样，也是个癫子……

甘 祖 昌 哦……至少我现在不癫……

甘 癫 子 只怕你迟早还得癫！

甘 祖 昌 我迟早还得癫？

甘 癫 子 其实，癫也没有什么不好。古今中外，大凡能成大事的，又有几个不癫？

甘 祖 昌 （不由刮目相看）哦？

甘 癫 子 （突然一把夺过甘祖昌的酒筒，扬长而去）嘻嘻，癫子？嘻嘻，癫子？

甘 祖 昌 （不由呵呵一笑）这鬼癫子！［切光。

第六场 坚守

［甘家小院内外。

［光启。

［龚全珍坐在竹椅上正要修补一条破毛裤，却又感到无从下手，颇为作难……。甘祖昌肩扛钓竿，有些没精打采地上。

龚 全 珍 祖昌，这些日子你都好好的，今天是怎么啦？

甘 祖 昌 （将钓竿随手一扔）全珍，再这样“疗养”下去，我都快找不到自己了！

龚 全 珍 哦？

甘 祖 昌 看似清闲自在一身轻，可这心里却总是感到不得劲……

龚 全 珍 看来，你就是个吃苦受累的命。

甘 祖 昌 人要改变自己，还真不容易。

龚 全 珍 祖昌，这毛裤也该换换了。晒在院里，乡亲们都围在外头瞧稀罕呢！

甘 祖 昌 补补还可以再穿个好几年。

龚 全 珍 都二三十年了。等哪天我到镇上去买点毛线，给你织条新的。

甘 祖 昌 哦，别，全珍，你千万别。这一花又是好几十块！

龚 全 珍 祖昌，你辛辛苦苦一辈子，该花还得花。

甘 祖 昌 全珍，该省也得省。好钢用在刀刃上，今后花钱的地方多。

龚 全 珍 祖昌，你还想给队里——

甘 祖 昌 我听九根说，今年小队早稻严重减产……

龚 全 珍 整天抓革命，搞批判，能不严重减产？

甘 祖 昌 而二晚又因缺水无法栽种。可生产队连买柴油抽水的钱都没有……

龚 全 珍 就我们两个的这点工资——

甘 祖 昌 好歹总能救救急。

龚 全 珍 你呀！

［荣荣兴冲冲上。

龚 全 珍 荣荣！

荣 荣 妈，给我钱——

甘 祖 昌 荣荣，你要钱干什么？

荣 荣 我想做身绿军装，眼下都兴这个！

甘 祖 昌 荣荣，能省则省，我看还是让你妈用旧军装给你改一改……

荣 荣 改改改，你就知道改！大的改小的，长的改短的，旧的改新的，我们从小就是给你一直 “改”大的！

甘 祖 昌 荣荣——

荣 荣 爸，你干嘛这么抠？

甘 祖 昌 荣荣，爸有爸的想法，爸有爸的打算。我想把我们工资的百分之二十留作家用，百分之八十用来支援集体生产。你说，我不抠点能行吗？

荣 荣 （冷冷一笑）噢？明白了，我明白了。说半天，原来你还是想用钱来买名声买荣誉！

甘 祖 昌 荣荣，你——（又一次朝荣荣挥起了旱烟杆……）

龚 全 珍 （一把拉过荣荣）来，妈给你钱！

荣 荣 我不要！你留着给他沽名钓誉去吧！（将脚一跺，扭身跑下）

甘 祖 昌 （铁青着脸，猛将旱烟杆往桌上一敲）死丫头，下回再敢这样，看我不敲破你的头！

龚 全 珍 祖昌，不是我说你——

甘 祖 昌 什么？你不说那死丫头，反倒要说我？

龚 全 珍 甘祖昌，我的甘将军——

甘 祖 昌 嗯？

龚 全 珍 我都憋了十多年，我今天不得不说！

甘 祖 昌 哦？

龚 全 珍 （唱）

从都市到山村从将军到农民，

全珍我夫唱妇随从不敢违意。

可你这“农民”也确实当得“奇”——

除了大集体几乎没有一点“自留地”。

抠了工资抠物资，

抠了体力抠精力；

抠了自己抠妻子，

抠了妻子抠子女。

孩子们一个个正长身体需营养，

你却让她们省吃俭用苦凄凄。

荣荣她想做套军装不为过，

你却让她大失所望心戚戚。

都说是家有大树好遮荫，

我家的孩子为啥不如农家女？

你不为“丈夫”为“父亲”，

也该好好摸摸心口问自己！

甘 祖 昌 （不无愧疚）全珍……（唱）

妻是我的贤慧妻，

女是我的好闺女。

正因为祖昌暗自常怀愧，

高举的烟杆我总难往下劈……

龚 全 珍 祖昌……

甘 祖 昌 （接唱）

眼见得早稻减产难复种，

你说我火烧眉毛能不急？

眼见得全队要吃返销粮，

你说我心安理得能停息？

甘祖昌建设家乡声在外，

到头却依赖国家靠救济。

本当是多打粮食多贡献，

为祖国建设多出力。

身为农民吃“返销”，

这于情于理总无语。

全珍哪，还望你多多来体谅，

我万千纠结，

一片苦心在队里。

就算我是“瞎操心”，

那至少还是我自己！

龚 全 珍 祖昌，难道你就不怕人家说你花钱买名声，花钱买荣誉？

甘 祖 昌 全珍，莫非你也觉得我是在沽名钓誉？

龚 全 珍 至少，吃力不讨好！

甘 祖 昌 我甘祖昌只图吃力，不求讨好！

龚 全 珍 难道你就不怕人家再说你沽名钓誉？

甘 祖 昌 老子我当年枪林弹雨出生入死都不怕，还怕他们这个？

（唱）

看来这“名”我还得“沽”，

看来这“誉”我还得“钓”。

想当年多少战友为革命，

愿把那热血洒敢把那头颅抛；

如今我为改变家乡穷面貌，

遭点诽谤背点污名又算个鸟？

该坚守时得坚守，

始终如一不动摇。

任你东西南北风，

自有铁骨风中傲。

［幕后男伴：

守住理想永不变，

守住信念永不倒；

守住本色永不褪，

守住初心永不老！

［甘九根率乡亲上。

龚 全 珍 祖昌，你不是对我说过，这名咱不“沽”了，这誉咱不“钓”了。风风雨雨、辛辛苦苦一辈子，都这把年纪了，你就在家好好休息休息，疗养疗养，该穿的穿点，该吃的吃点……

甘 祖 昌 （眼眶不觉有些湿润）全珍，眼看着生产队这样，纵有绫罗绸缎，你说，我能穿得出去吗？眼看着乡亲们这样，纵有山珍海味，你说，我能咽得下去吗？

龚 全 珍 （为甘拭泪）祖昌……我总拗不过你。（随即将存折递给甘祖昌）

甘 祖 昌 （将存折递给甘九根）九根，快带人去圩上买柴油，通知大伙准备抽水抗旱，抢种二晚！

众 乡 亲 祖昌叔，有你领头，我们大伙又有主心骨了！

甘 九 根 （手抚着存折，颇为动情地）祖昌，全珍，这么多年下来……真难为你们一家了……

［切光。

第七场 祈愿

［上世纪八十年代。

［甘癫子上，人收拾得比先前更整洁，神情也似乎显得比过去更正常。

甘 癫 子 （唱）说稀奇，不稀奇，莲花出水不染泥。心中有品自有格，平凡岁月写传奇。嘻嘻，稀奇稀奇不稀奇！（过场）

［县医院某病房内外。

［光启。

［甘祖昌身着病号服，手拄拐杖上。

甘 祖 昌 （用拐杖戳击着地面）蛀虫！蛀虫！这些蛀虫！（忽然喘咳不止）

护 士 （慌忙为甘捶背）甘老，身体要紧，你可千万别生气。

甘 祖 昌 （依然气不打一处来）蛀虫！蛀虫！这些蛀虫！

［龚全珍肩背挎包上。

龚 全 珍 老头子，谁又让你生气了？

护 士 龚阿姨，刚刚电视里播放了一个案例，说是某地有位官员陪上司喝酒，最后活活醉死在餐桌上……

龚 全 珍 他呀，就连生病住院都不消停。

甘 祖 昌 这年头，有些事，还真让人不消停！

龚 全 珍 我说祖昌啊，都这把年纪了，也几次下过病危通知了……

甘 祖 昌 就是到死，我甘祖昌还是甘祖昌。

［护士悄然退下。

龚 全 珍 老头子，你执拗一生，倔犟一生，活到这个岁数……

甘 祖 昌 全珍，不管世道怎么变，有些东西要变，而有些东西是不能变，也不该变。

龚 全 珍 祖昌……

甘 祖 昌 我们也许无法改变别人，但我们至少可以尽量做好自己……

龚 全 珍 “自己”，“自己”，你这心里又装有多少“自己”？

甘 祖 昌 全珍……

龚 全 珍 祖昌，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从挎包里掏出件纺绸衬衫）

甘 祖 昌 哦？这不是那件纺绸衬衫吗？

龚 全 珍 祖昌，你还记得？

甘 祖 昌 就为它，我都好些日子没理你……

龚 全 珍 跟你夫妻几十年，就擅自作主给你买了这件“奢侈品”……

甘 祖 昌 你的心情我理解……

龚 全 珍 可你死活就是不肯穿，在箱子里一压就是二十年……

甘 祖 昌 全珍，你知道，那时队里正等着买化肥买农药，真是火烧眉毛，你一下子就花去好几十块，我能不急吗？

龚 全 珍 祖昌啊——

（唱）你回乡二十九年整，

穿过的衣服我数得清——

哪一件不是大孔连小孔？

哪一件不是补丁缀补丁？

一根旱烟杆，一条罗布巾，

一双赤脚板，一身老补丁……

都说全世界就数你好找——

人堆里一瞄便识你身影。

祖昌啊，我的好老伴——

为求解放你半生苦，

为搞建设你苦半生。

几十年如一日你捐款又捐物，

几十年如一日你劳心又劳形。

祖昌啊，我的好老伴——

夫妻一场就为你买了这“奢侈品”，

你却对我大动肝火发雷霆。

好说歹说你硬不穿，

压在箱底悄无声。

面对这纺绸衫一件，

不由我两眼热泪横。

你要是再让它压箱底，

只怕是难了我此生情……

甘 祖 昌 （唱）面对这纺绸衫一件，

不由我满心愧意生。

你一愿一望都是爱，

你一怨一懑也是情。

得你孔雀南飞窝山沟，

难得你脱胎换骨苦折腾；

难得你相守相望晨昏路，难得你相随相伴风雨程。全珍啊，我的好老伴——若不是祖昌我拖累，你人生将是另一道风景；若不是全珍你陪伴，我人生也将是另一番情形。全珍啊，我的好老伴——我一向只管随心性，从来很少顾家庭。我亏欠孩子更亏欠你，半夜扪心总不宁……

龚 全 珍 祖昌……

甘 祖 昌 全珍，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再不穿，只怕再也穿不上……

龚 全 珍 祖昌，我就想亲眼看着你穿，哪怕就一回……

甘 祖 昌 好，全珍，我穿，我穿，祖昌这就穿！

龚 全 珍 （为甘整衣理容，不住抹泪）祖昌，真好！祖昌，真好……

甘 祖 昌 （笑笑）只怕这衫子一穿，到了那边，没人能识得我甘祖昌呢！

龚 全 珍 看你，不许瞎说！（不觉紧紧依偎在甘胸前）

［护士领唐部长与阿依古丽上。

护 士 甘老，你看谁来了？

唐 部 长 老甘——

甘 祖 昌 啊？老唐！

阿依古丽 甘部长——

甘 祖 昌 哦，阿依古丽？

唐 部 长 她都已经是军区医院的副院长了！

甘 祖 昌 哦，不错，不错！当年还是个黄毛小丫头！

唐 部 长 嫂子！

阿依古丽 龚阿姨！

龚 全 珍 老唐！阿依古丽！

［众人久别重逢，无不感慨、激动。

甘 祖 昌 我正天天念叨着你们，你们怎么就来了？

龚 全 珍 我见你病危通知都下过好几回了，也就悄悄告诉他们了。

唐 部 长 老甘，军区的领导很快就要来看望你。

甘 祖 昌 我就是不想惊动你们，到底还是惊动了。

唐 部 长 老甘啊，我们真为你高兴，真为你自豪啊！

甘 祖 昌 老唐，瞧你说的！我只是一个农民，我只是一个老兵，我只是做了一点我该做的事情。

唐 部 长 老伙计，你可创造了两大奇迹！

甘 祖 昌 哦？

唐 部 长 当年只希望争取活到六十岁， 你现在都活到了八十二岁！

甘 祖 昌 那年在北京做检查，大夫说我是因祸得福，高强度劳动不仅没损害我健康，反倒让我脑子里的淤血融化了，脑震荡后遗症也就不知不觉消失了。你说是不是阴差阳错？

［荣荣上。甘九根率众乡亲随上。

唐 部 长 第二个奇迹比这更神奇更伟大！

甘 祖 昌 哟，越说越玄，居然还神奇还伟大？

唐 部 长 老甘哪——

（唱）二十九年如一日，

你以伤残病弱身，

挑的是红军担，

做的是老农民。

初心不忘仍奋进，

不啻一次新长征。

甘 祖 昌 老唐——

（唱）二十九年常纠结，

二十九年亦奋发。

都说是天道酬勤终有报，

无奈这造化弄人收效差。

恨不能将那贫穷连兜挖，

恨不能将那落后连根拔。这苦根子未挖我于心不甘哪，这穷帽子未摘我眼难闭下……

唐 部 长 老甘，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

甘 九 根 祖昌，山里就这个条件……这么些年下来，你已经够……

（唱）

你带领大伙科学种田增产量，

众 乡 亲 （唱）

让我们不再吃国家“返销粮”；

甘 九 根 （唱）

你带领大伙战天斗地治山水，

众 乡 亲 （唱）也让这沿背旧貌换新装。

甘 九 根 （唱）你留下浆山水库水长流，

众 乡 亲 （唱）你留下虎岭果园果飘香；

甘 九 根 （唱）你留下为国赤子心一片，

众 乡 亲 （唱）你留下为民黄牛情一腔。

甘 九 根 （唱）

你本可活得清闲自在又滋润，

众 乡 亲 （唱）你却吃苦受累费心劳神备把那艰辛尝。

甘 九 根 （唱）这普天下当官的要是都像你甘祖昌，

众 乡 亲 （唱）何愁这风不清气不正民不富来国不强？

甘 祖 昌 九根，我只是一直不敢忘记，我是一个老党员，我是一个老红军。

唐 部 长 老甘……

甘 祖 昌 （不无感慨）一晃眼，离开新疆都二十九年了。有机会，真想回新疆去看看。

唐 部 长 老甘，军区的同志都盼着你能早日康复……

甘 祖 昌 老唐，看样子，我只怕难得有机会了……

荣 荣 爸爸……我过去总是惹你生气……

甘 祖 昌 （深情地抚摸着荣荣）荣荣，爸爸欠你们太多太多……

荣 荣 爸爸，你也给我们留下很多很多……

甘 祖 昌 孩子，你到底懂事了，你到底长大了……

荣 荣 （忽然扑在父亲怀里）爸爸，我不让你走……

甘 祖 昌 傻孩子，人迟早总是要走的。

荣 荣 爸爸，你不会走，你永远不会走……

甘 祖 昌 阿依古丽，你也快老了，我也快走了……我真想再看看你跳回新疆舞……

阿依古丽 甘将军……

［音乐起。

［阿依古丽伴着音乐，含着热泪，又一次为甘祖昌跳起了新疆舞。

［一些医护人员悄然拥上，就连甘癫子也来了。所有人眼里无不闪动着泪光……

甘 祖 昌 （四下环顾，不无眷恋与期盼）

（唱）

舍不下我又苦又累众乡亲，

舍不下我又爱又痛穷老家；

舍不下陪我伴我贤老伴，

舍不下生我养我好莲花。

但愿我祖昌他年再还乡，

早已是两行热泪腮边挂；

但愿我祖昌他年再还乡，

早已是满目锦绣吐芳华……

［幕后男伴：但愿我祖昌他年再还乡，早已是满目锦绣吐芳华……

［光渐收。

龚 全 珍 （突然一声惊呼）祖昌——

甘 九 根 祖昌——

荣 荣 爸爸——

唐 部 长 老甘——

阿依古丽 甘将军——

众 乡 亲 祖昌叔……

［立时，音乐大作。

［一束追光渐渐打在轮椅上，默默映照着安祥如睡的甘祖昌……

［众人全都怀着深深的敬意，对甘祖昌鞠躬致敬……就连甘癫子也对着甘祖昌深深地弯下腰去……

［幕后男女合唱：

说稀奇，不稀奇，

莲花出水不染泥。

心中有品自有格，

平凡岁月写传奇。

［切光。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