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芳潇
事后,文清丽经常想,当时姚柱的脸为什么那么丑,话更丑,邻居家的大狗恶起来也没有他凶。三个人的魂被他的丑吓掉,许久没有折返回身上。
生活了二十年的家突然变成冷库,寒气逼人,文清丽是在一瞬间产生这种可怕感觉的。她知道心冷了,想暖过来很难。搬出去,更恰当地说是逃出去,是她应对姚柱丑恶行径的唯一办法。用“丑”来说姚柱,她知道这个字的分量,但是却找不到别的更合适的字眼来说他。
她怀念自己那幢破旧的楼房,三楼,面积不大,只有六十平方,现在租了出去。不过,如果她想收回房子很容易,因为出租房子时,她向租客留下活话,可以随时收回房子。女儿小蓉却反对她搬回老楼,态度强硬地要求文清丽住在她家。可当时,文清丽还没有下定搬走的决心。
那天半下晌,空气燥着,热浪一股一股涌来,人心便不安定,浮躁地想发泄一下。文清丽一身细汗,衬衣贴在后背上,像多出一层皮肤,很不舒服,想尽快洗个澡。见外孙女小轩蹦蹦跳跳从幼儿园出来,如有一股凉风吹来,文清丽顿时感觉心里熨帖很多。
她内心深处多么地喜欢小轩。假如碰到歹人,只有一人活命的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把生的机会留给小轩。这个场面她想过无数次,每每热泪盈眶。没有别的原因,小轩身上流着她的血,骨肉之情,血浓于水。
扯着小轩的小手,文清丽身上清爽起来。她给孩子买了支雪糕,叮嘱小轩谁也不要告诉。小蓉严禁女儿吃冷饮,担心女孩子长大后体寒,身子弱。别看小轩人小,心眼却灵着,雪糕进肚,话从不乱说。这点文清丽很满意,不像小蓉小时候,什么话都存不住,小嘴到处乱讲话。她和前夫孔强关系破裂,与小蓉的嘴巴在两人之间咬嚼不无关系。
姚柱站在一圈又一圈人群围着的扑克桌外围,伸着脖子,好像被人提溜着观看吆喝的打牌人。他已经七十多岁,体格却很好,乍一看,不像这个岁数的人。邻居都说,自从他娶回文清丽,像换了个人,越活越自在,越活越年轻。邻居们还有一层意思没讲,姚柱去世的前妻生活马虎,对他粗心大意,不如文清麗照顾得周到。听邻居们这样讲,文清丽感觉很有面子,至少让姚柱心里明白,娶她没有娶错。
“看,姥爷在那,快叫姥爷!”文清丽弯下腰,对咂吧着雪糕余味的小轩说。公理公道地讲,姚柱对小轩不错。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他很亲小轩,从小抱着,哄着。他喜欢听小轩奶声奶气叫姥爷。小轩一张嘴,他的老脸就喜成大花,大牙呲呲着,眼睛细眯,看不到瞳仁,见了亲孙女,也没见他这样乐过。
小轩却往文清丽身后躲,埋在姥姥的背影里,眼神怯着,嘴里哼唧着,不去看姚柱,更没有张口叫姥爷。文清丽有些生气,这孩子今天有些反常,不对劲。她抬头看一眼姚柱,见他正专心看别人打牌,没注意到她们,心才稍安。
她想,是不是平时小蓉和丈夫大塔说话不小心,漏出姚柱不是亲生姥爷的话,被小轩听进心里?一想,不会。她反复叮嘱过小蓉,这事不能在孩子面前漏一个字。那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姚柱在背地里呵斥过小轩,让孩子心里有了怕性,有了阴影。想到这里,文清丽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敢再往下琢磨。
她没有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的那幢破楼。她和孔强、小蓉曾经在那里生活过十多年,每块地砖仿佛都烙着过去的时光,反射着每个人的音容笑貌。每一次去收租,踏进屋子,她心里都无比塌实。她和姚柱刚结婚时,姚柱曾动员她把房子卖了,文清丽坚持不卖,一挺就是二十年。为什么不卖?姚柱说她的心还在前夫那儿,不在他身上。文清丽不承认,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房子千万不能卖,那是她的根。
“孩子我接回来了。”既然小轩不肯张口,这茬文清丽得接上。小轩紧紧攥着她的手,指甲不断掐着她手上的肉,文清丽感觉到了痛。小轩的眼光不肯往姚柱身上落,而是瞟着不远处正在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
姚柱的目光如拔丝地瓜般从牌桌上扯到祖孙俩身上,瞥一眼小轩,又落回牌桌上,没有像往常一样,伸出手去抱她。他的目光在牌桌和小轩之间流转着,犹如山涧中跳跃的溪水。
文清丽扯着小轩,快步往家里走去,心莫名其妙地突突跳着。她很久之前就有这个毛病,一旦预感到生活中要出现波折或沟坎,心脏会乱跳不止。这个毛病是在她和孔强办完离婚手续不久,猛然听到他死于车祸的消息时落下的。那天中午,她的心没有来由地猛跳着,气喘不匀,感觉一旦有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憋死过去。这时邻居跑来告诉她孔强被车撞死了,她的心轰地倒下来,稀碎一地。当时,没有人知道他们偷偷办了离婚手续,平时还住在一起,只是没有夫妻之实。办完孔强的丧事,她懊悔不已,把孔强的死因归在离婚上。从那以后,她落下病根,心无端猛跳就是有事要发生,多半还不是好事。
姚柱踢踢踏踏跟在她俩身后,背着手,垂着头,一言不发,好像被心思坠弯的麦穗。文清丽承认,虽然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但是她并没有真正看清身边这个人。好像隔着层毛玻璃,需要揣摩,有时还要猜测,两人之间一直有一条不可愈合的缝隙。不像她和孔强,再吵再闹,都能看清彼此的心。
在嫁给姚柱前,文清丽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对比两任丈夫,但还是时不时地比较着。死去的孔强化成影子,烙死在地上,漆黑一团,根本抹不去。她不知姚柱在心里对比过两任妻子没有,不知道他的结论。她不确定姚柱是否会觉得她更好,她从来不问。两人彼此都小心翼翼回避着前任的任何东西,如行走在地雷阵上,一不小心就会被炸得四分五裂。过夫妻生活时,文清丽会不自觉地想起孔强,有时会产生错觉,孔强没有死,是他在大汗淋漓地运动着。有好几次她差点在高潮时,喊出孔强的名字,话在出口时,却被理智堵在喉咙里,生生卡住。她知道这样对不起姚柱,可是心却骗不了自己。
文清丽使劲把着小轩的手,小轩感觉到痛,抬头看她。她用眼睛询问小轩,为何不理姥爷?目光有些严厉。她的心很乱,不清楚这一老一小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她不希望两人之间有任何一点问题。她清楚,结婚二十年来,她什么苦都能咽,什么委屈都能受,唯独姚柱对小轩不好这事不能容忍。好在姚柱不糊涂,清楚她的软肋在哪,对小轩很好,至少在明面上看不出他不是亲姥爷的样。
小轩噘着嘴巴,小腿走得不顺溜,拖拖拉拉,并不理会姥姥的暗示,很倔强。她与小蓉的性格太像了,什么事都表现在脸上,从来不伪装。只不过小蓉喜欢到处说,小轩把话深藏在心里,这点特别像大塔,埋话。
回到家,文清丽准备给小轩洗澡换衣服,小人却像木桩样犟着,手使暗劲,嘴巴噘得老高,眼珠埋在长睫毛下,倔着。
“不换衣服?出汗都馊了。一会儿洗澡!”文清丽一时猜不透小轩的心思,不知道这个小人在琢磨什么。
“妈妈,我要妈妈。”小轩跑到书桌旁,打开平板电脑,准备和小蓉视频,小脸嘟噜着,好像在和谁赌气。
姚柱开门关门,进到里屋窸窸窣窣换睡衣,凳子当啷当啷响个不停,一会儿又打开电视。他没有说话,话仿佛融在一系列动作,还有一声接一声的声响里。
家暂时安静下来,屋外蝉声连连,如从天而降的食盐,撒在大汗淋漓的人们身上,让人更加难过。文清丽头顶上的石英钟咔嗒咔嗒走着,腔调一成不变,更显空虚寂静。
文清丽站在小轩身后,看她熟练地操作电脑。现在的小孩都聪明,电子产品不用特意教授,就能无师自通操作。她很快和小蓉连上视频。小蓉身边围着几个客户,还有埋头工作的同事,很繁忙的样子。
文清丽听到姚柱咳嗽一声,声很炸,里面仿佛有火星子。他把电视的音量一会儿调大,一会儿调小,紧接着又听到他在屋里转磨,拖鞋打着地面,啪啪响。
平时,文清丽很小心,压着小轩的动作,控着她的音量,尽量不让她打扰姚柱的生活。说实在话,姚柱的性格有些怪,更准确地说是有些强势。文清丽不是讨人嫌的人,总想事事干在别人眼皮底下,让你自己品,自己掂量。
文清丽嫁过来时,小蓉只有十三岁,还处于说懂事只是半明白,说不懂事还真有点懂的年龄。孔强死后,文清丽皱巴的心没松开过,把愧疚全化为关心疼爱,罩在孩子身上,处处格外容忍小蓉。小蓉手不勤,每天吃完饭,碗一推,埋头玩,不知帮忙洗涮一下。她的脏衣服也一直是文清丽偷着洗,直洗到她结婚。
姚柱看不上眼,经常明里暗里嫌弃小蓉懒,长大嫁人也过不好。小蓉不愿听,每次想驳嘴,都被文清丽的眼光压下去。小蓉明白妈妈的苦处,如果不是为了她读书,妈妈何必走再婚这一步?惹不起,躲得起。小蓉下班后,经常约朋友出去吃饭,很晚才回家,只为躲姚柱的饼子脸。
姚柱有糖尿病,每天中午十一点准时吃饭,晚一分钟脸色就不中看。文清丽无论在外面干什么事,一到十点,准会抬屁股回家做饭。姚柱喜欢吃肥瘦相间的肉,每次包包子,文清丽都要在包子上做记号,以防他吃到瘦肉包子。
这些事不说也罢,都是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文清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她耿耿于怀的是,姚柱平时钱把得很死,她花钱要伸手。伸手要钱花,气就有些短,有些矬,永远被人捏着脖子样。
前几年,文清丽被车撞了,保险公司赔付了七万多的伤残金。她想自己受苦换来的钱,姚柱无论如何应该留给她作体己钱。没想到,姚柱把钱存在他自己的存折上,说,夫妻俩何必分彼此?一个户头过日子,肉都烂一个锅里。文清丽几次想张口问他,别人家都是女人掌钱,为何就姚家是男人把钱?话在嘴边转,轻咳就会吐出来,她吞几口唾沫,硬压下去。如果话出口,依姚柱的性格,会冷鼻子冷脸很多天,还争不出个结果来。
文清丽到现在也不知道姚柱存折上有多少钱。姚柱不说,她也从来不问。她清楚姚柱别着心眼,想把钱留给自己的两个孩子。她也不傻,偷着攒钱,从菜金里抠,从衣服上省,攒下三万块钱,小蓉结婚时,偷着塞进箱子里。
小轩看到妈妈,眼里含着泪,小嘴一撇一撇,好像受了委屈,哭唧唧地说:
“妈妈,快回来,我想你!”
小蓉那边声音嘈杂,埋没了她的声音,只见嘴皮动,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好像在水面上呱唧争食的鱼群,小蓉是条出头最猛的鱼。
小轩调大音量,一大股声音如泄洪样,水柱喷射而出,灌满整个房间。她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小脸憋得红通通,傻愣愣的。
文清丽手忙脚乱想调低音量,哪里想到,她并不熟练,一时找不到门路在哪。
“快,快,把音量调小,别影响姥爷看电视。”文清丽脸上的汗滚下来,坠在鼻尖上,说掉不掉。她的话小蓉听到了,小蓉有些不高兴,说道:
“乖,听话,妈妈一会儿回家陪你玩。”
文清丽听到拖鞋拍地的声音更壮,由远而近,啪,啪啪,啪啪啪……急速来到她面前。姚柱脸色青紫,好像被人卡住脖子样。他指着平板电脑,对文清丽喊,嗓音如劈柴时的干巴吱嘎声,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关了!”这两个字如子弹出膛,滚烫迅疾,还又粗又壮,很快在房间里炸裂。
文清丽脑袋一片空白,手在半空中不知该落于何处。小轩扯着嗓子大哭起来,泪珠如豆,目光埋着,不敢看姚柱一眼。小蓉的脸瞬间苍白,紧靠在屏幕上,想遮住镜头。文清丽看到,小蓉身边的同事和客户目光骇然,都往镜头里瞅。
“惯孩子!说干啥就干啥?要月亮也够给她?!”姚柱声音特别响亮,脖子上青筋暴起,双眼血红,双拳握得咔咔响,愤怒地挥舞着。文清丽相信此时在大街上都能听到他的怒吼,赶忙张开双臂,弯腰罩住小轩,如母鸡护着鸡崽。她想,如果姚柱对小轩动手,自己会毫不犹豫地拼命。
視频里小蓉大张着嘴巴,呆若木鸡,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泪水哗哗落下来,鼻子又酸又胀。一瞬间,她特别恨姚柱,沉在心底的,压了许多年的酸痛泛上来。之前姚柱对她指责也就罢了,现在又蔓延到小轩身上,这是她坚决不能容忍的。
“住嘴!”小蓉脑袋里白茫茫一片,如被注射了一针麻醉剂,眼前飘起阵阵雪花。她关掉视频,抓起背包,铁青着脸冲出办公室,背后留下一片错愕的表情。
“告诉你,姚柱!如果你敢欺负小轩,咱俩就到头了!”鼻涕眼泪糊在文清丽脸上,她的嘴皮急剧抖动着,身子如被电击样。她突然想去厕所,感觉小便马上要冲出来。
“不过了!”姚柱犹如一头困兽在地上转着圈,鼻孔里喷出滚烫的热气。身上的血液燃烧起来,想撕碎点什么,泄泄心里的怒气。
“你说不过就不过了?咱俩是有证的!”文清丽压住冲口而出的吼叫,声音低沉,如砂纸在铁片上摩擦着,声不大,却有足够的力量。
“离婚!”姚柱抓起一个纸袋,用尽全力撕扯着,哗啦哗啦的声音犹如饿狼吞食时发出的瘆人声。
小轩在姥姥身下,如树下的小鲜菇,眨着大眼睛,泪水一直不停地往下落。她不知道姥爷为什么会变成大灰狼。她怕得要命,死死抱住姥姥的大腿,盼望着妈妈能立马出现在眼前。
“考虑好了?离婚这两个字不是轻易能出口的!”文清丽稳定下情绪,从乱成麻的思绪中捋出一点点思路。也许姚柱今天说出口的离婚,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有备而来。或者说,他酝酿许久,今天找到了突破口。
姚柱喷着粗气,转身回到里屋,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每一间屋子都飘着电视剧的配音。
小轩头埋在姥姥双腿间,泪水很快打湿了衣服。她只是无声抽泣,不敢放出哭声来。
文清丽瘫在椅子上,双手罩着小轩,身上的皮肤好像被剥去,神经暴露在空气中,稍一动弹就是痛彻心扉的苦楚。她拍着小轩的背,喃喃地说:
“小轩不怕,有姥姥在这儿。”
她的泪珠却止不住往下滚,浸在干裂的嘴唇上,一尝,咸咸的。
这时,门开了,没听到关门声,就见小蓉冲了进来,脸上像挂着许多苦瓜,由里而外的苦。她脚步又急又重,轰隆隆响。
小轩见到妈妈,扯开嗓门大声哭起来,却被电视的声响盖住了。小蓉哭,文清丽也哭,小小的屋子被尖的、细的、痛心的、害怕的哭声填满。小蓉把着女儿的身体,上下左右检视着,很担心小轩身上会有道道伤痕,那样她会心疼死。好在什么伤都没有,只是小轩像一只被吓破了胆、团起来的刺猬,不断往她身体深处拱。
文清丽刚要开口说话,小蓉抱起女儿就往外走,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临出门前,她转回头,细眯着眼,瞥了一眼里屋。姚柱仿佛成了缩进壳的蜗牛,不让人看见他滑滑的肉体。
轰隆一声响,门被甩上。每扇窗户都在颤抖,发出簌簌的声音。厨房里传来一声清脆的铁器击地声,是挂着的舀子掉在地上。冷漠的门把文清丽和小蓉、小轩隔开,隔开很遥远的距离。她感觉一股冷气团在身边,盘来绕去,不自觉地全身抖成筛子。
屋里安静下来,但是电视响声并没有降下来,继续冲击着文清丽的耳膜。这种嚣闹,反而衬托出更深层的寂静。她枯坐着,身体团起来发抖,屁股如坐在冰块上,冰冷很快浸到血液里,传递到手指、脚趾……每个神经末梢。
姚柱不知道电视上呱啦呱啦播着什么,脑袋里一直回放着刚才的画面。他了解文清丽的性格,相信她会主动来找他解释点什么。二十年的婚姻生活,让他养成了这点自信。
文清丽也在等一个解释,还在等一个毒药般的离婚结果。她内心无比坚定,这次自己绝不退让,除非姚柱能主动道歉,给出合理解释。否则,她无法给女儿和外孙女一个交待。
她自认为小蓉结婚后,各方面对姚柱都不错,甚至比亲生女儿还好。姚柱过生日,小蓉订好饭店,送上价格不低的贺礼;每逢节日,哪怕不给文清丽准备东西,小蓉也会给姚柱送贴心贴意的礼物;大塔来家里吃饭,他嘴淡,不喜欢口味重,而姚柱恰恰相反,每回大塔皱眉想表达一下意见,都会被小蓉在桌下把话踩下去。
问题出在哪?文清丽实在理不出头绪来。她心里空荡荡的,如西北风吹着一片空阔的田野。她头疼,倒瓤西瓜般,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琢磨那些伤人心的事情。
到了做晚饭的时间,文清丽习惯性地盯了一下墙上的石英钟,一时不知是否应去做饭。一个声音说:不要去,姚柱还值得关心?他拿拳头往你心窝里捅。小轩是谁?是你的血脉至亲!姚柱那样对她,你不心寒?另一个声音说:你们现在是夫妻,受法律保护,因为一点矛盾就撒手成陌生人,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文清丽?
文清丽耳朵里咣咣喳咣咣喳响着,戏台上都没有这般热闹。姚柱始终没有调低电视音量,嘈杂的声音如同茂盛的森林,遮掩着盛气生长的他。那些长短声音又如荆棘,飞舞着刺向文清丽的神经。她的魂魄离开身体,在空中飘荡着,肉体只是躯壳,瘫在椅子上。她听到的所有声音都不真实,好像距离很遥远。
犟着进到厨房,文清丽简单做了点饭,动作机械,根本不去考虑手下干过什么。饭做熟后,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喊姚柱吃饭,而是出门去了小蓉家。心里满满的,她什么也吃不下。
小蓉家里冷锅冷灶,没有一丝烟火气。大塔头发蓬乱,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头发里烟气腾腾,着火一般。小蓉在一边落泪,双眼哭成烂桃子。
“小轩呢?”文清丽没有看到外孙女,心突突跳着,担心孩子受到惊吓生了病。
小蓉垂著头,藏起目光,抽出一张纸,使劲擤鼻涕,然后气哼哼把纸丢进纸篓里。
“她睡了……”大塔在烟灰缸里摁着烟头,很用劲,似乎把许多话也摁进了烟头堆里。
文清丽走进厨房,埋头择菜,淘米做饭。泪水顺着脸颊滚下来,落进米水里,落在青菜上。她心里翻腾着,五脏六腑都挪了位,上蹿下跳。她心里清楚,因为此事,小蓉和她已心生缝隙。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就好像冬天的一堵墙壁,有条不仔细看看不到的细细缝隙,西北风钻过缝隙,灌进屋里,冻人肌骨。
饭桌上,小蓉头埋进碗里,眼埋得更深,有一下无一下扒拉着米饭,鼻音齉着说:
“离婚吧!”
这句话堵在文清丽面前,她一点都不吃惊。如果小蓉不说这句话,反而奇怪了,说出来才符合她的性格。
大塔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文清丽,目光落下,又浮起来,像钓鱼时浮沉的鱼漂。他在钓着文清丽的心情,试探着她的反应。作为女婿,他不能多讲话,一切都在听和看中琢磨着事情的曲直。
文清丽感觉到了脑门上的目光,灼灼如火炬,但是她不迎接这目光,因为一旦碰上,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事一定要有说法,没有说法肯定离婚。”文清丽把话回转一下,没有说死。也许有了说法,就不一定要离婚,但是她现在搞不清楚姚柱是如何打的算盘。
“离婚后搬到我这住。”小蓉说得很坚决。她听出妈妈内心的犹豫,十分不满意,瞟了大塔一眼,示意他说句话。
“我欢迎妈来住。”大塔起身,又去沙发上吞云吐雾。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说:
“妈,这事你得自己拿主意。你是否离得开我爸?你们感情深浅,只有你自己清楚。我还有个观点不知道你赞成不,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你和小蓉、小轩之间的关系重要。”
大塔的话,听着没有给出意见,细一琢磨,又给出了意见。文清丽目光垂在脚上,脚趾不安地扒着鞋底,说:
“我心里有数的。”
话是如此讲,她心里哪有什么章程?她想过,如果离了婚,跟小蓉住在一起,是否会习惯?会不会闹矛盾?还有一点,如果离婚,相熟的人是否会笑话她?这么大岁数还在闹离婚,好说不好听。
文清丽回到家里,进厨房一看,饭菜都没动过,姚柱没有吃饭。里屋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在黑暗中闪着蓝绿的光。她特别累,不想讲话,不想做事,只想躺在床上歇息一下疲惫的身体。她没到床上去,而是躺在沙发上。以前她和姚柱闹矛盾,无论闹得多凶,都没分过床,但这次不同,她不想见到姚柱。
她的目光在黑暗里摸索着,抚着每一寸黑色。黑暗湮没了她,给了她暂时的平静。她在等姚柱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理由站不住脚。姚柱去了厕所,吐出一口浓痰,哗哗洗着脸,咕噜咕噜刷着牙,然后拖鞋拍着地面,啪啪回到里屋。
黑暗延伸了她和姚柱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长,是她看不到天际的那种长。
沉默在两人之间沉淀着,没有交流,没有接触。文清丽小心地避着姚柱,姚柱也有意地躲她。文清丽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重。
两天时间过去了,文清丽的忍耐到了极限,像拉满的弓,再不缓一下,就会绷断。她决定摊牌,把离婚那个未知的结果尽快寻出答案来。最主要的是,小蓉这几天一直躲着她,母女之间的缝隙越来越深,越来越宽。小蓉在等着一个答案,她不能让小蓉等待太久。
第三天早上,文清丽醒来,觉得头很沉,里面好像装了铁粉。在姚柱出门前,文清丽喊住他,声音嘶哑地问:
“你怎么打算的?”
姚柱不吱声,是她没有想到的。沉默有时会让一个人变得深沉,深不可测。文清丽懒得去猜测,没有心思,更没有精力去弥补两人之间越来越深的缝隙。
“不是说离婚吗?明天去办手续吧,”文清丽说道,“离婚是你提出来的。”她不敢奢望姚柱说出求饶的话,只希望他能借此机会说几句软话。也许姚柱软一下,姿态低一点,她的心就能好受一点,事情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你想离就离!”姚柱的声音如此之壮,惊到了文清丽。
“我马上就搬走!”文清丽在屋里乱转起来,却没有头绪先整理哪些东西。残存在她心里的最后那点希望破灭了,她没想到姚柱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
“快搬走!”丢下这句话,姚柱甩门而出,留给文清丽一地的苍凉和伤心。
文清丽给小蓉打电话,喊她过来帮忙收拾东西。小蓉很快赶过来,默默无语,闷头开始收拾物件。有什么好收拾的呢?文清丽忽然发现,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属于自己的东西太少了。除了一堆衣物,再没有什么能拿走的。她心生悲凉,捂脸低声抽泣,呜咽的声音如被榨油机轧过,没有汁水,散散的。
小蓉的脸一直没有伸展开,收拾东西的动作摔摔打打。文清丽把一些瓶瓶罐罐往箱子里装,小蓉一脚踢开,说:
“二十年了,换来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她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不知道怎么想的,为个外人忍气吞声!”
她的话冷,又锋利,划开了文清丽小心掩藏的心。文清丽眼前一片血红,好像身上的血流了一地,身体在一瞬间枯萎下去。
姚柱回家时,看到家里一片狼藉。他在一地亂七八糟的物品中插着脚,脚很生气的样子,不时与衣服、被子、洗衣盆较着劲。他扭着步子回到里屋,打开电视。小蓉阴沉着脸,对他视而不见,没有打招呼。他身上的汗味飘进文清丽鼻孔里。文清丽闻到的是冰冷的铁锈味,气味腐蚀了她的五脏六腑。
“下午五点交钥匙。”姚柱在里屋声如洪钟地说道。他仿佛是说给空气听,或者是说给电视机听。
小蓉把一箱子衣服扔在地上,想冲进里屋理论一番。文清丽拉住她的胳膊,眼神压着她,露出乞求的神情。
文清丽和小蓉往车上搬东西时,忽然听到头顶上响了个炸雷。姚柱拉开窗,噼里啪啦地喊道:
“把金镯子留下!我买的!”
街坊四邻吃惊地抬头寻着声音的来源,看到的是姚柱那张比黑云还黑的脸,感受到了那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压迫感。
文清丽摸摸手腕上的金手镯,冰冷的感觉从指尖上一点点迅速扩展到全身,忍不住打起了摆子。她偷偷瞄了几眼目光错愕的邻居,大家都在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她知道姚柱这一嗓子,喊断了仅有的一点感情,喊断了她所有的退路。
戴在手上的金手镯,不再是金黄的饰品,而如冰冷的手铐。结婚二十年,这个金手镯是姚柱买给自己的唯一首饰,不到一万块钱。那天,姚柱心情特别好,说了一番动情的话,大意是感谢文清丽多年的辛苦付出,家里家外操持得汤水不漏,他特别感激,然后拉着文清丽到金店买下了这只金手镯。
这只金手镯文清丽一直戴着,经常有意无意在人前显摆一下。当年姚柱说的那番深情话还在耳边响着,现在却被他绝情的呼喊粉碎了。
住进小蓉家里,文清丽感觉自己像只猫狗,被人领回家。第一天晚上睡觉,她许久没有困意,眼皮溜滑,目光在黑夜里燃着,眼前如电影画面般播放着孔强和姚柱的画面,一会儿又浮现出小蓉小时候可爱的模样,一会儿又想到小轩牙牙学语的俏皮样。
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却一直睡得不太踏实,被各种各样的梦打扰着,一会儿醒过来,一会儿又睡过去。第二天早晨,她不到五点钟就起了床,蹑手蹑脚进厨房做饭。没想到,直到六点半,也不见小蓉起床。文清丽有些生气,心想睡到太阳都老高了也不起床,懒到家了,却又不能去敲门喊小蓉,担心影响到大塔。
文清丽就在客厅里制造出各种声响,终于达到了效果,小蓉顶着蓬乱的头发,打着哈欠走出房间,眯缝着眼,有些不满地说:
“妈,才几点,你就弄出这么大动静。”
“几点了?不早早起床做早饭,大塔和小轩不吃饭啦?”文清丽对小蓉的态度十分不满,不知道她平时都是如何生活的。
“有面包,牛奶。”小蓉一路哈欠进了卫生间,身后留下文清丽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把小轩送到幼儿园后,文清丽回到小蓉家,里里外外好一顿收拾。她想去菜市场转转,临到门口,把着门把手,却犹豫了。她不想出门,担心碰到熟人,被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烙背,或用东转西绕的话刺探。
家里空荡荡的,只有电视的声音萦绕着。文清丽想,这件事为什么会突然发生?为何会发展到目前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姚柱来给她道歉,说软和话,自己还能不能再回到以前的生活?她想得脑袋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但她想明白了一点,就是自己现在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不离婚,小蓉心里过不去这坎,虽然她嘴上一直说让她自己做决定。还有就是往后的日子姚柱会怎么对她,恐怕戒备心会更重。如果真的离婚,她不能一直住在小蓉家里,虽然是亲娘俩,但是远香近臭这个理她还是懂的。好在,她还有属于自己的旧楼。
想明白了,她心里才敞亮一点,忽然就放松了,像看戏般,看剧情会往哪里发展。
几天后,文清丽的弟弟大庄打来电话,说姚柱来找过他,希望他出面劝文清丽回家。当时大庄蒙头蒙脑,半天才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他的话却没向着姚柱,还是偏向文清丽。
大庄叹口粗气,最后说:
“姐,主意你自己拿,路你得自己走,谁也不能替你出章程。”
文清丽很失望,本以为大庄会替她出个主意,拿個章程,听到他这样讲,觉得没有再讲下去的必要。所有人都要她自己决定,她能怎么决定?她本就不是个擅拿章程的人。
姚柱宁肯去找大庄,也不来见她,文清丽很失望。最主要的是,她到现在也如装在葫芦里,不知道姚柱为什么发那么大火。她既希望姚柱能来见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又不想见到他,想像不出他们见面后会是怎样的情景,恐怕尴尬会浓如手磨咖啡。
又几天过去,文清丽准备去和租房的租客谈谈,把房子腾出来,这时,敲门声响起,声音先是弱,然后壮,响彻了整个楼道。
责任编辑:王玉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