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唱山歌的网友

2020-12-02 07:46王杰
当代小说 2020年11期
关键词:家宝陈仓玉兰

王杰

玉兰吊着的心七上八下的,原以为是第一次坐飞机的缘故,可这会儿,飞机明明已经着陆停稳了,她却似乎还在跑道上颠簸滑行,迟迟缓冲不过来。

从北京到上海,短短的两个小时飞机,却被抻得无比漫长,像哐哧哐哧的绿皮车一样。玉兰此行专程去见的人,说男朋友为时尚早,说熟人,也谈不上,顶多算网上聊得热火朝天又有那么点趣味相投的那种。

对方叫陈仓,他自己说在上海一家大型私企上班。其中真假,鬼晓得。保险起见,玉兰临行前又扫雷般把他QQ空间和微信朋友圈仔细排查一通,还是只了解到:陈仓,三十岁上下,未婚,在上海有车有房,车是上百万的奥迪,房在外滩黄金地段。从他发的微信朋友圈和出入场合档次判断,妥妥的高富帅一枚。

出了过道,玉兰抬腕看了看表,离陈仓来接她还有好一会儿,她在航站楼里挑了个座,从手提包里取出化妆小粉盒,对着粉盒盖内侧夹着的小圆镜左瞄右照。镜子里的头发被过道的风撩得有点凌乱,搽的粉底淡妆也被额头渗出的虚汗刮成了若隐若现的条形码。她起身去洗手间捯饬。第一次见面,马虎不得,不说光彩照人,起码也得过得去才行,题好才有下半文嘛。

从卫生间出来,原先的位置被一个埋头玩手机的小姑娘占了。她在旁边另捡一座,又斜睨了一眼腕表,分针丝毫不顾及她如焚的心急,慢吞吞地爬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往302宿舍群里发了一条报平安的语音。临来的前一天晚上,室友们苦口婆心在耳边嗡嗡网恋的种种危险。玉兰当然知道网恋危险,复杂的网络好比老家的深山野林,什么样的凶禽猛兽没有?关于网恋,最近新闻不断,惨案更是接二连三。最让玉兰脊背发凉的是前几天刷爆朋友圈的一起强奸杀人案:某市一场大雨过后,有人在河边发现了一个长头发的头颅,经警方侦查比对,发现这颗头颅是某高校一名失踪多日的女学生。警察顺藤摸瓜,迅速锁定犯罪嫌疑人并将其抓捕归案。犯罪嫌疑人交代,该女生是他网恋女友,两人三个月前在网上认识并相恋。时机成熟了,男方要求见面,女方不提防,欣然赴约,结果被犯罪嫌疑人诱奸,女生放声呼救,男方怕事情败露,情急之下下手杀害女方。为了毁尸灭迹,犯罪嫌疑人肢解尸体,装在蛇皮编织袋里,运出城外的河边掩埋,要不是大雨及时把女生头颅冲刷了出来,很可能又是一桩悬案。肢解尸体,卸胳膊卸腿的,想想都鸡皮疙瘩直起。

有危险,不见得会悖时遇上,玉兰是这么想的。其实,在此之前,她和陈仓除了网络聊天互动,只是隔着屏幕视频过寥寥几次,关系进展到这一步,再继续对着屏幕就没有意思了。所以,趁着学校放假的空当儿,她受邀去他的城市,而他,为了表达足够的诚意,替她买机票、订酒店,还说如果时间允许,会亲自开车接机。

玉兰并不认为见网友就是搞网恋,这跟拿手机不一定就要打电话是一样道理。当然,如果遇到对眼又对心的意中人,谈谈也是无可厚非的。

约定的时间到了。陈仓承诺的人和车并没有出现,电话也静悄悄的,她忽然有种杂陈的沮丧。为避免对方爽约造成尴尬,来之前她想好了预备方案,如果见不着陈仓,就自己去黄浦江和东方明珠走走看看,当旅游,所以爸妈问她去上海干嘛时,她说去玩。

打定主意准备起身时,手机连着滴答了两声,陈仓到底还是发来了微信语音,轻声细语的。他说在开会,一时半会儿走不开,随后又发来一个酒店定位,叫她先打车到酒店下榻。

第一次到上海,出租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充满新鲜感。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但又与多年前第一次到北京求学时有出入。

那年,她从贵州黔西南的一个偏僻贫穷的村落,靠着攒劲读书一路读进了帝都。四年的本科读下来,她发现自己就像一滴水,于整个城市的汪洋大海而言,微不足道,可有可无,可是这滴水一旦从汪洋大海中剥离,就很快会蒸发殆尽。相比大都市的快节奏,玉兰更喜欢老家的闲适。纳马寨人虽然少些,却充盈着诗意。特别是萦绕在故乡山山水水的布依山歌,那是布洛陀(布依族创世神)赐给布依族的天籁。炎炎夏日,河岸边,山涧里,竹林中聒噪一片,只要山歌一悠扬,再蔫头蔫脑的人,再无精打采的动物,再垂头枯槁的树木,都会久旱逢甘霖一般,瞬间活泛起来。粗犷的男声如大山般充满力量,甜美的女音如溪流般潺潺流淌,一唱一和,你来我往。徜徉其中的那种惬意,仿佛烈日下劳作的老汉突然喝到了一碗香醇的糯米酒。

山歌是布依人牵线搭桥的月老。玉兰的姥爷姥姥因为对歌走到了一起,爺爷奶奶也因为山歌结缘。母亲甚至坦言,当年要不是父亲的歌声撩动她,她才不会嫁给父亲这号好吃懒做的闲人。当然,父亲并不是真的好吃懒做,那是母亲的俏皮话,其间所蕴藏的爱情密码令玉兰回味悠长。最令玉兰难忘的是幺舅的婚礼,那是她见过最精彩的婚礼,她至今清楚地记得婚礼的每个细节,偶尔还会断断续续梦到。

一路上,玉兰的心怦怦打鼓,去不去陈仓安排的酒店她还没完全拿定主意。室友曾经给她讲过一个发生在他们学校的真实案例。一个搞网恋的女学生去见网友,机票、酒店与其旅游日程都给女孩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女孩放松警惕,住了他安排的酒店,结果第二天,男的电话打不通,怎么都联系不上,女孩败兴而归。几天后,女孩收到一段视频,视频正好录下她在那家酒店洗澡睡觉的全过程。网友说要么给他五万,要么将视频上传到网上。为了清誉,女孩没敢报警,乖乖付钱息事宁人。

既来之则安之。玉兰相信,陈仓不至于龌龊到这地步,如果他是这样的人,此刻应该鞍前马后招呼才对。不管它了,反正到酒店不洗澡、不脱光就是了。

到酒店已是中午。因为旅途的折腾和焦虑,高度紧绷着的神经这会儿已经疲惫不堪,加上中午习惯性的困乏,玉兰昏昏欲睡。在学校,这个时间段怎么也得眯会儿,哪怕只是十分钟,整个下午的精神状态会完全不一样。

她又梦到了幺舅和舅妈配生辰八字的那个场景。幺舅和舅妈是在三月三歌圩场上定情的,那天那么多人,舅妈扔的糠包不偏不倚打在幺舅的身上。幺舅得到了糠包,也就得到了舅妈。

幺舅定亲那天,外婆请的媒人从幺舅妈家拿回了幺舅妈的生辰八字,外公外婆将幺舅的生辰八字一起告诉了前来配八字的布摩。布摩凝神闭目掐指细算,然后唱出一段词:

金命男,

女命金孤神不合,

女命木寡宿不合,

女命水富贵大吉,

女命火空亡大凶。

这段话的意思是:幺舅和幺舅妈是金命,在一起犯孤神,将来夫妻虽然和睦,衣食无忧,但儿女多难,夫妻俩可能会为儿女操碎心,是半凶半吉的配合。布摩说非要娶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孤神可以解。在外打工多年的幺舅多少见过点世面,半信半疑,稳妥起见,还是请布摩做了场解孤神的法事。

如今看来,当年的法事似乎失算了。去年,幺舅帶着幺舅妈一起南下广东打工,丢下了马上读高中的表妹。镇里没有高中,表妹转到县城去读。没有长辈的约束,表妹像脱缰的野马,烫起大波浪,涂上红指甲,穿上高跟鞋,隔三差五向幺舅伸手要钱。过分的是她居然聚众斗殴,带着一众姐妹将同班一个男同学打进了医院,搭进去幺舅和舅妈整整三个月的工资。

电话突然嘟嘟响,惊醒了玉兰。“表妹”两字透过惺忪的眼帘入脑进心,真是梦啥来啥。

“姐,听说你去上海了?”

“没有啊。”玉兰答。

“别骗我了,我知道你在上海。这次是去见谁啊?是不是又跟哪个小白脸约炮?”

“没见谁,见谁也不关你事。没事我挂了。”约炮一词让玉兰极度反感,正常不过的事到了表妹嘴里都会变质,真是蛤蟆嘴里呱不出一个好。

“姐,最近手头紧,饭都快吃不起了,打点钱救济下妹妹呗。”

“正经点,别说吃饭,顿顿山珍海味撑死你。”

“真的,姐,我的亲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死了才干净,没事挂了。”表妹到县城上高中后,每回打电话来,三句不离要钱。刚开始,玉兰真以为她是没钱了,软了几次心。后来打电话向幺舅求证,幺舅说他在外挣的钱基本都给她了。唉,真不知道一个高中生拿那么多钱都干嘛去了。

“别呀姐,我知道你去干吗,给我五百,我保证不说。”

“去说吧。”玉兰果断挂了电话,求不成,表妹开始要挟,最初几次,玉兰还真怕她去父母那里嚼舌头,又乖乖破财免灾几次,现在发现表妹这招玩惯事了,也就鱼死网破搏一回。

表妹知道玉兰私下会网友是几个月以前,都怪自己大嘴巴。现在一身劣习的表妹已然不是以前能一起坐在河边、月下互诉衷肠的知心姐妹。

岁月改变着人,也改变着人身边的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布依寨的人都发了疯似的攒劲往山外逃,打工的多,读书的少,像玉兰这样把书读进帝都的人更是仅此一个。寨子里的人少了,热闹的寨子静了,肥沃的稻田荒了,稀疏的林子密了。让玉兰更难适应的是,没有山歌飘扬,山涧竹林里死气沉沉般肃杀。即使到了年关,外出的人回来,也都赶潮流似的热衷于《死了都要爱》之类爱得死去活来的劲爆歌曲。一个古老民族几千年积攒下来的山歌传统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支离破碎,像那东流而去的北盘江一样,奔流向东不复回。

前年,还在读本科的玉兰跟老师带着课题回乡做田野调查,恰逢“三月三”。自从背井离乡上学以来,她就没再正儿八经过过“三月三”,“三月三”在她记忆里依然停留在对山歌、扔糠包、浪哨(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美好中。可是那一次回首体验,她发现,梦里的故乡已然成为过去,为了发展旅游而兴起的民俗表演既生硬更做作,再没有当初那份淳朴的自然与乐趣。她深深体会到,这些年来,记忆中的美好已经与现实境况背道而驰,越发遥远了。她站在吊脚楼楼阁上,眺望远方的夕阳,扶着栏杆任思绪肆意流淌。如果说,后来她读研深造表面是为了暂避一个女人结婚生子的宿命,那么,那次阁楼上的凭栏,她一定沉淀出了某种特别的东西。

考研并不在父亲给她拟定的人生规划范围之内。玉兰本科即将毕业的时候,父母未雨绸缪,瞒着玉兰相中了一个小伙子,并兴致勃勃地张罗着见面。男方和她同年同月,也是即将毕业的大学生,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在县城里有车有房。小伙向玉兰透底,他父母已经打点好一切,他一毕业就能端上国家的“铁饭碗”。如果他俩能成,凭她名牌大学的名头,加上他父母从中运筹,准保也能进个好单位。

小伙倾慕玉兰,在玉兰父母的帮助下疯狂追过她一阵。写情书、送花、看电影,还说如果好事能成,今年冬天就带她出国到马尔代夫度蜜月。

“你给我唱首山歌吧。”玉兰对小伙说。

小伙不会唱山歌,他声情并茂演唱了几首流行的爱情歌曲,但唱完后,玉兰脸笑心不笑的僵硬表情让小伙渐渐意识到玉兰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小伙知难而退了。父母怪玉兰错过了好人家,父亲说山歌再好听,能当饭吃吗?母亲更决绝,说决不允许她的姑娘因为一时冲动重蹈她的覆辙。玉兰说她还不想结婚,想读研究生。母亲态度暧昧,父亲坚决不同意。玉兰没再解释,我行我素,废寝忘食地备考,久之,父亲拗不过,放任自由。

玉兰还是怕表妹作妖,真去嚼舌根。电话是挂断了,可是隐隐的担心才刚蓄势,大有蔓延之势。她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表妹的糟心事,起身去洗了把脸,并泡了杯浓茶提神醒脑。再次拿起手机时才发现302宿舍微信群里炸了锅。

“亲,还活着吗?来,冒个泡,给爷笑一个。”

“亲,男主角帅不帅?给个镜头呗。”

“亲,我在你包里放了瓶防狼喷雾器,请注意查收。”

“亲,你再不说话我报警了哦。”

玉兰往群里发了张搞怪的自拍。

群里立马回复:

“亲,你可吓死宝宝了。”

“亲,丽儿往你包里放了防狼喷雾器,我也放了样东西,快看看吧。”

玉兰去翻包,找到了一盒没有启封的“杰士邦”。

“看到了吧,亲,祝您上海之旅‘性福。”随后是一连串得意的表情包。

玉兰哭笑不得。尽管她多次声明,她见陈仓并非她们想象的那样为追求“性”福,但是舍友们仍乐此不疲地调侃。

陈仓并不是玉兰见的第一个网友。陈仓之前,她见过几个,具体几个,有些模糊了。见的第一个是通过QQ群认识的。那年,失去联系多年的几个童年女伴突然加了她QQ,邀请她加入一个QQ群。QQ群里都是在沿海打工的布依人,他们分散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工厂,平时忙于上班讨生活,闲时又不愿花钱进KTV纵情歌唱,于是,他们利用发达的网络媒体,建起了QQ群,在群里对起了山歌。开始,玉兰对在QQ群唱山歌并不感冒,因为山歌是布洛陀赐给布依人和故乡那片神奇的土地的,它只有与竹林、河岸、芭蕉林水乳交融才有神韵,把山歌放在一个虚拟的网络空间,算怎么回事?但,有总比没有强,渐渐地,玉兰也就见惯不怪,而且玉兰还发现,QQ群里卧虎藏龙,对歌不受时间、空间和地点的限制,蛮有趣。

早上起来天气凉,

唱首山歌解心肠。

只有山歌来解恼,

哪有山歌卖的粮。

……

玉兰在群里唱了几首,歌声很快让她人气高涨,男歌手们纷纷请求加她为好友。那段时间,她的QQ访问量剧增。群里的歌手加她QQ,不管男女,无论老少,她都来者不拒。布依人对山歌没有多少规矩,不分男女老幼,你来我往是基本的礼仪,尽管有时候有的歌手言语暧昧露骨,她也没有生气,总是有唱必回,有问有答。她看到了某种希望,有段时间,她甚至试图在QQ里寻找到爱情的可能。

陈仓是玉兰通过网络虚拟空间结交的第五位山歌手。在过往的四位歌手中,有的擦出了爱情火花,有的扯出了一地鸡毛。玉兰印象最深也最为惋惜的是第一位。玉兰清楚记得,那个男歌手叫家宝,名字俗气,但唱的山歌却清新脱俗,那嘹亮的歌声虽然来自手机的喇叭,但闭眼感受,仿佛翻山越岭由远及近而来一般。玉兰在群里和他对上几首后,主动加了他的QQ。慢慢地,山歌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对歌之余,家宝告诉她,他高中辍学,在东阳一个工地上给人当小工,搬砖、和水泥、砌墙,哪样挣钱干哪样。山歌在布依人眼里不光能宣泄生活的酸甜苦辣,更是治愈创伤的圣药。每天即使再累,只要唱两首山歌,一切就都释然了。对方的推心置腹让她感动,玉兰也坦诚相待,说自己是个大学生,在北京上大学。

家宝给玉兰回了几个竖大拇指的表情。从那以后,家宝找玉兰对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甚至有时候干脆就不回玉兰的QQ信息了。玉兰很奇怪。恰好那年暑假,她申报了学校一个社会实践课题,研究西南少数民族到沿海打工后是怎样传承民族文化的,调研的第一站就是东阳。玉兰将自己要去东阳的消息告诉家宝,并把家宝作为山歌文化传承典型的调研对象。家宝不仅热情地接待了她,还带她走访了很多人。调研在家宝的帮助下很翔实很成功,玉兰凭此获得了全校调研成果一等奖。当她准备与家宝分享这份喜悦时,却发现家宝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QQ也联系不上。她跟表妹陈述这个事情,表妹却说:“换作是我,我也会消失。”

“为什么?”她问。

“人家只是个打工仔,你是大学生,差距摆在那里。或许人家已经受了伤,又或者说你的成功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表妹说。

玉兰一下子蒙住了。表妹人虽小,但反思揣摩的能力却深得可怕,或许这是她尽管顽劣,却能一呼百应,成绩也总能名列前茅的原因所在吧。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作为大学生在打工仔面前就多么有优越感。“你不这样想,不代表他不这么想。”表妹说。后来,玉兰试图解释,只身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去了东阳,却被告知,家宝已经走了,再经熟人到他们寨上打听才知道,家宝已经结婚,爱人是附近村寨的,在义乌打工。

这个措手不及的打击,让玉兰第一次觉察到,自己拼盡全力苦学积累的知识居然无形中垒成了一堵墙,活生生将有情人拒之墙外。山歌还是山歌,可玉兰也想明白了,它始终只是山歌,它能暂时治愈心灵的伤,却无法长久化解现实的窘。从古至今,它从来都没有超越过阶层。布依族的民间故事里,有很多富家小姐与穷砍柴小伙因为山歌结缘并私定终身的桥段,故事大多是以悲剧收场。以前,玉兰一直以为这是套路,这件事情以后,她慢慢发现,其实这些民间故事背后所传达的道理在历史长河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家宝的事情给玉兰一个新的启示,在爱情面前,她不能低就,要么平衡,要么高攀。冲这一点,她对陈仓抱有信心。陈仓其实也是先在QQ群认识的,什么时候加的好友,谁加的谁玉兰已经没印象了。那个山歌QQ群活跃了一阵,后来加入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人一上来刚磕磕绊绊对上几首,就迫不及待地问对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男朋友之类的问题。有的更直接,还没有渐入佳境就直接要求见面开房,玉兰一一回绝并将其拉黑。失去耐心的对方气急败坏,在群里谩骂攻击,一嘴污言秽语,完全是地痞流氓的作派。

玉兰退了群。

陈仓没有在群里唱过山歌,他有多少斤两玉兰也没领教过。玉兰曾经进过他QQ空间,他QQ空间动态极少,内容都是工作和生活上的细枝末节。虽然零碎,但细细分析,还是能大致猜出一二。陈仓应该从事IT行业。玉兰对这个高端行业没什么概念,在她看来,IT高大上,从事这个工作的人都是高端人才,有钱。玉兰对于这类人不怎么感冒,总觉得这些人虽然西装革履的,但人文气质欠佳,身上铜臭味过重。玉兰在处理那些打着对歌之名加她却满脑子想入非非的人时曾想顺手把他也拉黑了,但转念一想,觉得这种站在时代科技前沿的人对传统文化还有这份感情,实在不多,就留下了。

如今看来,一切阴差阳错都是最好的安排,至少目前而言是这样的。

玉兰是在一个偶然的深夜发现陈仓会唱山歌的。那时玉兰已经沉沉睡下,QQ信息的咳嗽声从枕头底下的手机里传来,惊醒了习惯侧睡的她。惺惺忪忪点开,发现是一首山歌:

想吃刺梨怕刺多,

老想同妹唱山歌。

一首还在浦江角,

二首远在永定河。

……

玉兰又惊又喜,想不到陈仓是个山歌王者,这真像山歌里唱的,乌鸦群里飞出一只金阳雀。

午后,玉兰饿意渐浓,寂静的房间里能清晰听到肠子咕咕蠕动的声音。在北京候机时她在候机室的快餐店里点了碗面,因为忧虑这趟上海之旅的各种不确定性,那碗面没吃几口就仓促登机了。刚下飞机那会儿,兴奋、激动、渴望、忧虑交织缠绕,稀释了饿意。这会儿松弛了下来,加上补了午觉,一下子饿得发慌发抖。在来酒店的出租车上,她注意到附近有一家川菜馆,她决定下楼试试。

她担心走后陈仓来,便给陈倉发微信,告诉陈仓她到对面川菜馆吃点东西。

陈仓秒回复说:“你看我这记性!不好意思,我忙晕了,把这事给忘了。你去吧,那家餐馆是我们接待定点餐馆,我已经给他们打了招呼,你直接过去就好。”

川菜馆在酒店的斜对面,横穿天桥就到。过了饭点的餐馆冷冷清清,玉兰在大厅角落里挑了个座,刚落座,服务员便拿着菜单走了过来。正当她准备点餐时,穿着白色衬衣的经理走了过来。

“您是玉兰小姐吧?欢迎来到上海。陈总说您是贵宾,要招待好,我们已经根据陈总的指示做了准备,请您移步雅间。”说完弓着身子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玉兰随经理进了雅间。雅间很宽敞,装潢也很别致,木桌木椅,墙上还悬挂着刺绣和蜡染,颇有西南民族风味。她不用点餐,白衬衣说陈总已经安排好了,她只管吃。

菜陆续上,都是她平时跟陈仓闲聊时提到的家乡菜品。自从漂泊求学以来,她一直馋家乡的美食,腊肉、酸笋、血豆腐等,每次想起,都会禁不住口角流涎。

每道菜上来,她都拍了特写,发给陈仓的同时,也发到了302宿舍微信群。

陈仓回复:“用餐愉快。我下午要谈一个大客户,可能会晚点到。”

“没事,你忙你的。谢谢你细致周到的安排。”她回了一句。

“请不要在非吃饭时间放毒,我们要看男主角。”302宿舍群的姐妹们开始起哄。丰盛的饭菜引起了302宿舍群的轰动,舍友们的关注点并不在菜上,她们集体要求一睹男主角的风采。

“想得美。”玉兰发送了几个敲打的表情。

其实,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并没有让她胃口大开,相反,她始终小心翼翼地吃着。陈仓的接待很有心,无可挑剔,可玉兰心思不在吃上,相比之下,她更想早点见到陈仓。

从饭馆出来时,天慢慢擦黑,街道两旁华灯初上,蓝色、橘黄色、红色等各式各样的霓虹灯和广告招牌陆陆续续亮起。玉兰悠闲地拾级而上。过天桥的人稀稀拉拉,或三人一伙勾肩搭背,或两人一道牵手挽腕,独自一人的自己显得形单影只。走到桥中间,她停住脚步,半转着身,对着天桥下的马路主干道远眺,太阳已经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遗留的霞光将海天相接的天边映得通红。来来往往的车开着绚丽的彩灯疾驰在马路上,或一排排驶向远方,或一串串从远处呼啸而来。迎面吹来的风起了凉意,玉兰裹紧身上的衣服。她不打算回酒店,决定沿着街道信步游走,体验一下上海即将到来的夜生活。下了天桥,她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喜欢走在傍晚时分的都市街头,自从那次失恋后,她放弃了这种习惯,宁愿窝在宿舍里刷美剧韩剧。

对方是她的学长,也是第二个因为山歌与玉兰结缘的人。那是在研究生迎新晚会上,作为新生的玉兰即兴演唱了布依族经典民歌《好花红》。《好花红》当年红遍大江南北。据说1957年,贵州惠水县布依姑娘覃跃珍坐了七天七夜的火车上北京,受到了毛主席亲切接见,覃跃珍即兴为毛主席演唱了《好花红》。“好花红哎好花红,好花生在刺梨蓬,好花生在刺梨巅,哪朵向阳哪朵红。”借用刺梨花开的自然之理表达了少数民族群众对党的拥护。毛主席听完激动不已,握着覃跃珍的手连连说好。

其实,《好花红》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调,里面的歌词可以应时应景填充,后来的歌手纷纷尝试填词改编,表达不同的意境,从而使得这首歌经久不衰。玉兰没有填词的功力,但她原生态的优美声线依旧赢得了全场观众的喝彩,有几个心动的学长甚至在台下吹起了口哨。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一位帅气的学长手捧鲜花,顺着舞台左侧台阶疾步小跑到玉兰跟前,双手郑重地将花捧给玉兰。玉兰接过花,本想仔细看清学长的脸,但此时台下的观众开始诡异地起哄,学长似乎洞察了异样的空气,羞涩地低下头,从舞台右侧撒丫子跑了。玉兰的脸红了,她对着学长的背影深深鞠躬,表示感谢的同时借低头掩饰上脸的红晕。

玉兰有所耳闻,历届晚会都有这个惯例,能得到鲜花的节目,是晚会最成功的节目。回到宿舍后,她正捧着鲜花翻来覆去回味欣赏,这时,夹在花蓬中的一张卡片滑落下来。上面飘逸地写着:“空灵的歌声让遗失灵魂的我穿梭回刺梨花开的布依山寨,沁人心脾的刺梨花香让人心旷神怡。”后面是一串手机号码。

这定然是那位学长写下的,玉兰照着卡片上的手机号回了一条短信:“您送的玫瑰花同那漫山遍野的刺梨花一样芬芳。”

同寝室的女同学说她中计了。

“啊?”她没有洞悉其中的玄机。

“你上当了!”姐妹们说。

“上什么当?”玉兰一脸蒙。

“你一发短信,人家不就有你号码了吗?这是学长们钓学妹们的套路。”姐妹们解释。

姐妹们果真明察秋毫,短信发出后,那位学长有事无事都会找各种理由跟她搭讪。聊QQ加微信,开始是涉及山歌的问题,后来慢慢延伸到其他问题,当玉兰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坠入了爱河,成了学长碗里的菜。那个学长不会唱山歌,但是他欣赏山歌,这点足以成为他俩的共同语言。玉兰和学长的关系突飞猛进,常常在校园里出双入对,宿舍里的姐妹经常借此酸她。她觉得这样太明目张胆,还是要背着点人。逛街成为了最佳选择。购物、吃夜宵、逛夜市,她和学长在自由的大街上尽情享受青春恋爱的甜蜜。她还是太幼稚太天真了,这样乌托邦式的浪漫仅仅是昙花一现,它很快随着学长毕业走到了尽头。学长考上了老家的选调生,也算是有了固定的工作。玉兰由衷为他高兴。学长临走的那天傍晚,他们又在一起逛了街。此前,他们在大街上牵过手,在街头隐蔽的角落里亲吻过,好几次,学长想再进一步,都被玉兰拒绝了。那晚,她再次推开了学长欲往下探的双手。学长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学长,学长摆出一副哀求的表情,她以安抚的表情继续婉拒着他。两人在晦暗中对视着,学长的手一次又一次试图更进一步,玉兰一次又一次挡开。学长紧紧抱住她,热烈地吻着她,她再也无法拒绝,任由学长的手在胸前游走。情欲渐浓时,学长突然撤去了吻,朝着旁边的酒店扬了扬下巴。玉兰埋下头。学长急了,欲拉着她走,可玉兰始终僵在原地。反复几次,玉兰始终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原地。没有得逞的学长气恼非常,撇开玉兰的手兀自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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