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尤金·奥尼尔的悲剧

李伟

摘 要：奥尼尔是美国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戏剧家。他的戏剧在美国和欧洲获得了巨大的反响和广泛好评。他的戏剧反映了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真实美国社会和社会心理，并成为那个时代的良心。奥尼尔的悲剧涉猎广泛，题材囊括生活的各方面，对生活悲剧性的刻画也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重的，根据其产生的根源和表现形式，主要包括命运悲剧、社会悲剧、人性悲剧和存在悲剧，他的悲剧不仅是他人生悲剧的体现，也是对美国悲剧的提炼与概括，而他的人生思考和对人类的怜悯成就了他的悲剧。本文力图通过对奥尼尔悲剧的分析，廓清奥尼尔剧作中四种悲剧的主要内涵及其体现，从而让我们认识到奥尼尔悲剧的意义和价值。

关键词：尤金·奥尼尔;命运悲剧;社会悲剧;人性悲剧;存在悲剧

毫无疑问，奥尼尔是美国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戏剧家。在大多数人看来，他是美国“最杰出的戏剧家”，在他的戏剧创作中，除了《啊，荒野！》一剧之外，其余的都是悲剧，“戏剧就是生活——生活的实质和表现”。在他的剧作中，反映了生活中形形色色的悲剧和冲突，这不仅仅是因为奥尼尔自身的特质使然，也是因为“悲剧性才具有那种有意义的美，而这美就是真理。悲剧性使生活和希望具有意义。最高尚的永远是最具有悲剧性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奥尼尔就是要通过其悲剧创作来表达现实生活当中人们的生活状态，特别是在表面的生活当中隐藏的深刻主题和生活的悲剧性。

一、命运悲劇

悲剧的产生是由于一种不可抗拒的、人类无法通过自身的努力而改变的命运，正是因为这些不可抗拒、无法改变的事实造就了人物最后的悲剧命运。奥尼尔的命运悲剧在《榆树下的欲望》《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以及《悲悼三部曲》当中都体现无遗。在《榆树下的欲望》中，父亲的凯勃特年轻时的艰苦经历和创业过程，造就了他的贪婪和吝啬。而特质也成为这个家庭的主要氛围，造就了伊本母亲的悲惨命运，由此也使得伊本将对父亲的恨和对田产的占有看作是生命中的两根稻草。对父亲的恨——为母亲复仇和占据田产已经深深地嵌入了伊本的内心世界，正是这种恨和占有的欲望，使他失去了理智，不相信爱碧的感情，导致爱碧杀死了他们共同的孩子造成最终的悲剧。

《悲悼三部曲》更是命运悲剧的典型表现，在这三部相互连贯的剧作当中，作家描写了一个家族的悲剧，书写了一个家庭的毁灭过程。这个家庭正是因为无法摆脱过去的牢笼，无法摆脱历史的制约，才最终走上了毁灭的道路。在《悲悼三部曲》当中，惩罚为父报仇的儿子和女儿的并不是正义之神，而是他们心底的法律和罪恶。在这部系列剧当中“孟南一家的行为和促使他们行动的环境是由他们的家史和祖先所决定的，而他们的祖先所犯下的罪孽把诅咒遗传给他们”[1]。孟南家族是一个通过各种罪恶和不光彩的手段发家的家族，为了格外地掩盖过去的不光荣，给这个家族蒙上神圣和荣誉的光环，这个家族极其严格地恪守清规戒律。这种清规戒律要求男人们追求事业、军功、荣誉和声望，要求女人们限制自身的欲望、情感、活力和青春。因此，这个家族有一种“神秘相——就像她戴着面具似的。孟家的人的相貌就是那样。他们全家都是，并且传给他们的妻子。你们没注意，萨斯因为跟了他们一生，也带上了那副相。他们不愿意人家猜出他们的秘密。……孟家的人们和别人一样有他们的秘密！而且是更糟糕的秘密”[2]。这个家族刚开始的秘密，导致了这个家族的悲剧和最后的秘密。身在其中的人，无法摆脱家族的过去和历史。过去和历史，通过精神和心理这两种渠道，通过仇恨、内疚、恐惧、折磨、精神分裂与神经质控制了现在和未来，控制了人们的命运。

人们无法逃脱过去和历史，个人也罢，家族也罢，都可能是过去的受害者。过去发生的事情，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特别是心理和精神的途径，来影响、改变人们的思想、行为和信仰。过去的经历让人们变得不信任、偏执、恐惧、神经质、精神分裂，让人们吝啬、行事乖张、仇杀和自我毁灭。这就是现代人所经历的、现代生活中所发生的命运悲剧，也是奥尼尔自身经历的命运悲剧。

二、社会悲剧

“生活中有悲剧，生活才有价值”[3]。复杂的生活中，有复杂的悲剧。因此“我（奥尼尔）始终是用不同的生活解释生活本身”[4]，而社会悲剧，要说明的是社会生活对人性的制约和异化。人生在社会当中，逐渐地被自己的环境所异化，被自己的生存环境制约，失去了原本的人性和个性。在奥尼尔看来，失去了本性的个人就是一个悲剧。而人类，却不得不在社会生活当中，失去自己的本性，从而造就了社会与人性之间的冲突，造就了人物的悲剧。奥尼尔的作品中，时时都体现出这种社会悲剧的普遍性。社会悲剧的表现形式是多样的，发生作用的形式也是多样的。在《安娜·克里斯蒂》当中，社会悲剧主要表现为生活背景对个人思想和观念的局限性塑造，这种局限性塑造造就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不理解和不符合实际的想象，从而产生了悲剧。在这部戏剧当中，作为父亲的克里斯因为生活在海的包围和灾难当中，把陆地和农庄想象成为一片宁静、纯洁的处所，把大海看成是一个吞噬生命的恶魔。他把女儿安娜安置在一个远亲的农庄里，认为这就能够给她幸福。然而他想象中的农庄并不是一片净土，他的女儿安娜在那里遭到了侮辱。安娜经历的只有肮脏的陆地和肮脏的男人，他们把女人当作玩物，随意亵玩侮辱，她把大海看成是唯一的宁静的避难所，那里没有猥琐、肮脏的男人，只有直面大海的勇士。剧里的另一位主角水手马赛，也由于自身的生活背景，把所有海边的妓女，看作是没有灵魂、肮脏、下流的货色。克里斯无法理解安娜对大海的依恋，希望安娜能够在陆地上找到一个安稳的家，因此疯狂地反对安娜与马赛这个水手的相恋。另外，克里斯和马赛都把安娜想象成一位高贵的、纯洁的陆地来的姑娘，而不是海边城市里的下流货色，他们都无法接受真实的安娜。尽管这部剧作最后以一个暧昧的乐观结局收场，然而安娜与克里斯父女之间的冲突，安娜与马赛这对恋人之间的冲突，克里斯与马赛之间的冲突，这三个人之间的互相冲突正是本剧的悲剧性所在。而这种悲剧性，都是源自各自的社会背景产生的无端想象和对他人的误解以及过高期望。奥尼尔的社会悲剧的另一种体现形式是社会安排的不公正，不公正的社会安排最终伤害了人的本性，摧毁了人的内心世界，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美好关系。关于这种社会悲剧，《上帝的儿女都有翅膀》一剧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关于社会悲剧，即社会上的制度、规范和安排，对人性的制约，对人性的扭曲，奥尼尔的其他剧作当中都体现得非常明显。《大布朗神》《送冰的人来了》《榆树下的欲望》《悲悼三部曲》《弹震症》《猿人》都是社会对人性的扭曲，并导致了人的悲剧这一主题的体现。

三、人性悲剧

所谓人性的悲剧就是指由于人性内在的冲突造成的悲剧，在这种悲剧里面，悲剧的源头不仅仅在于社会环境或者是命运的定数，而是由于人类的多重欲望之间的冲突。而这些欲望却又是相互冲突的，相互矛盾的。这种矛盾和冲突源自人类心灵的多种渴望，这些渴望既可能是为善的，也可能是作恶的;既可能是理性的，也可能是疯狂的;既可能是求生的，也可能是求死的。正如弗洛伊德所揭示的那样，在人的意识源头里，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同时存在。而这种相互冲突、互相对立的内在人性，正是人类悲剧不可避免的源头之一。奥尼尔对于这种源自人性的、源自人类内心的多种欲望相互冲突的不可避免性的悲剧着墨颇多，在大多数剧作当中都能看到奥尼尔对人性悲剧的刻画，尤其以《天边外》《大布朗神》《爱梦想的孩子》这些最为典型。

在《天边外》这一剧作当中，三个主人公都经历了自身不可避免的悲剧，每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是困惑而迷惘的，存在着多种欲望和冲突。然而在现实当中，他们只能选择一种，他们不得不存有遗憾，不得不遭到未满足的欲望和希望的折磨。女主人公露丝在爱情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冲突;罗伯特拥有爱情和远方的双重梦想;安朱在爱情、亲情和事业、金钱之间不断徘徊。罗伯特为了爱情放弃了远航的梦想，不再去窥视“天边外”的秘密。他本来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游吟诗人，对远方怀有奇异的幻想。当他选择了爱情，选择了和露丝共同守候庄园和群山的时候，仍然无法放弃那种对远方的向往。他无法安静下来，把心思放在庄园的管理之上，从而导致了庄园和全家人生计的破败。这是罗伯特的悲剧，也是露丝的悲剧。就罗伯特这一角色而言，真实的远航未必能够完全实现他的心愿，关键不在于他的心愿是不是得以实现，而在于多种心愿的冲突之间他无法选择，任何一个选择都会是悲剧的源头。露丝在与罗伯特结婚之后，过上了艰苦的生活。丈夫的浪漫和空想，以及现实生活中的无能，彻底摧毁了她对爱情的信仰和热情。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对罗伯特的爱情，并认为自己爱的是安朱。事实上，这只是一种事后的一厢情愿，只是她用来伤害罗伯特和发泄对现实不满的借口。她对罗伯特的伤害，仅仅是未获满足的物质要求的反映。罗伯特和露丝的选择和悔恨，互相伤害、折磨对方，造就了复杂的家庭悲剧。罗伯特在与露丝的相互折磨中，在未获满足的想往——天边外的诱惑——病痛的折磨中死去。露丝在现实的痛苦中，在爱情与现实的双重悲剧下迷失，最终心头茫然。多种欲望之间的冲突，人性内部潜在的多种渴求之间的相互矛盾，造就了三个人和这个家庭的悲剧。这悲剧几乎是不可改变的，因为没有人能够改变人们内心的矛盾。

四、存在悲剧

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悲剧，是人类无法逃脱的悲剧。存在的悲剧超越过去、社会和复杂的人性，源于存在本身。人要为自己地存在寻找理由，人要求寻找归宿，寻找上帝。人的存在引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人为什么存在？存在有什么意义？人的存在本身，使得人类不断地追寻存在的根据和意义，不断地寻求归属和形形色色的“上帝”。奥尼尔认为对存在悲剧的描绘和刻画，是现代作家的主要责任。“今天的剧作家必须对他所认为的时代弊端刨根寻源，即旧的上帝已经死去，而科学与物质主义又不能成为新的上帝来满足人们保留下来的原始的宗教本能，使他们找到生活的意义，对死亡无所畏惧”[5]。这就是关于存在悲剧的真实内涵，一方面人类需要寻找归宿和拯救;另一方面人类在现实世界里已经找不到归宿。对归宿和意义的寻求，是人最根本的心底需求，当这种需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人类就被遗弃在荒芜里，就不得不流浪甚至丧失自己的灵魂，这会是一个恐惧、幻灭、令人颤抖的世界。如何逃避这个世界，如何得到拯救。这些都是存在悲剧的主要内容。

在《毛猿》当中，奥尼尔鲜明地描绘刻画了现代人的流浪性。主人公扬克刚开始认为自己的生活是有价值的，他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我们才是有归属的人，他们可不是”[6]。然而一个女人的到来，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将他从以前的盲目乐观中唤醒，使他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归属。在接下来的过程当中，扬克不断地在社会的各个角落里寻找归属，当他开始以一种思想者的姿态，真正地拷问自身生活的价值的时候，他发现，在任何一个地方他都找不到归属，最终只能到动物园里与大猩猩为伍。在奥尼尔看来，扬克是“机械复制时代”的每一个人的象征。“其实，扬克是你自己。也是我自己。他是每一个人。……他努力寻找‘归属，寻找一根线索，使他能成为整个生活编织物中的一个部分——我们大家努力在做的也就是这一点”[7]。每个人都在寻找生活的意义，存在的价值，然而扬克失败了，人失败了，这就是奥尼尔存在悲剧的第一重含义。

人类必须寻找上帝，寻找归宿，寻找拯救。当拯救不存在的时候，人们会怎么办。这就是存在悲剧的另一个主题。《送冰的人来了》，就是对这一主题的深刻探索。“在《送冰的人来了》当中，他试图寻找拯救人的灵魂与生命的道路，寻找作为人内在支撑的东西”[8]。奥尼尔要说明的是，“人总有最后的幻想，不管他多落难，多么潦倒，总还有个最后的幻想”[9]。否则，他便无法在这迷失的世界中生活。幻象不是拯救，但却是无法得救的人继续存在的必然选择，这就是存在悲剧的第二重含义。

存在悲剧的另一重含义在奥尼尔的自传性剧作，也是其最重要的剧作《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体现出来的。这是一幕真实描写作者自身经历和自己家庭的悲剧的悲剧，在这幕悲剧当中，作者倾诉了自身的悲剧史。正如奥尼尔所说过的，生活是复杂的，造就奥尼尔一家悲剧的悲剧成因也是复杂的。就这个剧作本身来说，正是这种复杂性才凸显了剧作的伟大价值。然而在这个巨作当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奥尼尔存在悲剧的第三重含义，处在荒野中的人注定只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人即地狱”。人与人之间的良好关系必然建立在共同的归属和信仰之上，只有在同一个“上帝”的爱之下，人们才能在一起美好生活。没有归属而在荒野中流浪的个人，孤独的个人只能造就人与人之间的痛苦，最后导致家庭和其他温馨的共同体的破灭和悲剧。

命运悲剧、社会悲剧、人性悲剧和存在悲剧，是奥尼尔的悲剧创作中所体现出来的四种悲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奥尼尔对现实生活中的悲剧的深刻描画。这四种悲剧，是奥尼尔的悲剧，也是这个时代和人类的悲剧。人类的悲剧性是多层次的，奥尼尔在他的剧作当中充分地体现了这四种不同的悲剧形式。这些悲剧也是奥尼尔自身经历的一种深刻描画。奥尼尔的悲剧意识当中蕴含的思想是深刻的，这些深刻的内涵不仅仅是对生活的简单提炼，还有自身丰富的思想源泉。理解奥尼尔悲剧意识的思想源泉，对于理解奥尼尔的悲剧与创作至关重要。

参考文献

[1]弗吉尼亚·弗洛伊德.尤金·奥尼尔的剧本：一种新的评价[M].陈良廷，鹿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373.

[2]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四卷）——归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8.

[3]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六卷）——生活中有悲剧，生活才有价值[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257.

[4]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六卷）——戏剧理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256.

[5]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六卷）——对时代弊端刨根寻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267.

[6]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二卷）——毛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313.

[7]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六卷）——毛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323.

[8]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六卷）——论《送冰的人来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358.

[9]奧尼尔.奥尼尔文集（第六卷）——论《送冰的人来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3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