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旺
提要: 葉恭綽對中國近代敦煌學的發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與其他同時代敦煌學研究者相比,其本人關於敦煌學的論著並不多,但其運用自己的社會地位和人際關係,積極提倡敦煌學研究,發起了我國首個敦煌學研究團體,推動海内外收藏敦煌寫卷目録的編製與刊布,致力於敦煌文獻的收集與保護。此外,還通過幫助、提?棿其他敦煌學研究者和研究機構來推動敦煌學的發展,在中國早期敦煌學的很多重要事件中都起到一定的作用。
關鍵詞: 葉恭綽 敦煌學 敦煌文獻保護 中英庚款董事會
葉恭綽(1881—1968),字譽虎,號遐庵,廣東番禺人,我國著名的政治家、教育家和藝術家、收藏家。民國時曾任交通部長、鐵道部長等職,建國後,先後任全國政協常委、中央文史館副館長、北京中國畫院院長等職。民國時期的葉恭綽以政治家身分活躍於政壇,張元濟稱他“宏才碩學,五膺閣席,凡交通、經濟、文化、教育諸大業多所建樹”。(1)張元濟《排印本〈番禺葉氏遐庵藏書目録〉序》,《張元濟全集》第十卷《古籍研究著作》,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頁138。他與當時的文化界、藝術界交往密切,對文化、藝術事業頗多貢獻,其中也包括敦煌學,他在敦煌學史中應占有一定的地位,但學界對於其在敦煌學史中的地位卻較少討論。本文即從近代敦煌學史的角度對葉恭綽的貢獻進行評價。(2)目前關注葉恭綽與敦煌學關係的僅饒宗頤《港臺地區敦煌學研究回顧與展望》,饒宗頤《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卷八《敦煌學(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頁199—200。日本學者黑田彰專門討論了葉恭綽題跋對了解近代敦煌文獻流散的重要價值,參見黑田彰《抜き取られた敦煌文書—何彦昇、鬯威のことなど·太公家教攷·補(三)—》,《京都語文》第19號,2012年,頁180—202。王樹槐《葉恭綽的文化活動》探討葉恭綽在文化藝術多方面的活動,其中概述其搜集海内外藏敦煌文獻及推動中瑞西北科考團等敦煌學相關活動,文章收於“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編《近代中國歷史人物論文集》,臺北,1993年,頁699—737。
早在1909年伯希和?棿來的敦煌經卷震驚北京學界時,葉恭綽就已注意到敦煌文獻的重要價值了,他也是最早在伯希和處見到敦煌經卷的中國人之一,並從此與敦煌文獻結下不解之緣。《葉遐庵先生年譜》於宣統元年(1909)條中云:“是年冬,先生始識法人伯希和(P. Pelliot)於北京,往觀其在敦煌所得各出土物,時同往還者羅叔藴振玉、王扞鄭仁俊、蔣伯黻鳳藻,是爲先生從事考古之始。”(3)遐庵年譜彙稿編印會編《葉遐庵先生年譜》,廣州,遐庵年譜彙稿編印會,1946年,頁13。葉恭綽在《題方節庵藏唐人寫經》中也説:“伯希和至北都,余訪之八寶胡同,羅叔藴、王扞鄭、蔣伯斧同至。”(4)葉恭綽《矩園餘墨》,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頁169。在吴湖帆所藏《化度寺邕禪師舍利塔銘》中,葉恭綽跋語有:“光緒三十四年,伯希和?棿唐拓殘本過北京,余曾獲觀。”(5)沈傳鳳整理《“四歐秘笈”題跋輯録》,《歷史文獻》第十六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頁390。題跋中“光緒三十四年”爲1908年,伯希和到北京時間在1909年,葉恭綽所記時間有誤。羅振玉在該拓本上也有題跋:“及宣統初元,見敦煌石室唐拓殘本。”(同書頁392)也當是指1909年在伯希和處見到該碑的唐拓殘本。葉恭綽關於敦煌文獻的論述並不多,但由於其特殊的政治地位和人際關係,他在其他許多方面對敦煌學的發展起到了促進作用。
中國近代敦煌學的産生與發展,不少機構(團體)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葉恭綽發起並組織成立的“敦煌經籍輯存會”是我國第一個致力於敦煌文獻搜集、整理與研究的學術團體,在我國敦煌學術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6)相關研究主要有季羨林主編《敦煌學大辭典》中榮新江所撰“敦煌經籍輯存會”條,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年,頁880。孫玉蓉《關於“敦煌經籍輯存會”的兩則日記》,《文獻》2010年第1期。黄曉燕《敦煌經籍輯存會研究》,《大學圖書館學報》2011年第3期。孫方《葉恭綽古物保護研究》第一章《葉恭綽與敦煌經籍輯存會》,江西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葉恭綽作爲這一組織的發起人,其貢獻不言而喻。
“敦煌經籍輯存會”的成立時間,學界曾有不同説法,現根據新公布的俞澤箴日記,可以確定其成立時間是1925年9月。(7)孫玉蓉《關於“敦煌經籍輯存會”的兩則日記》,頁59—60。《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週刊》(以下簡稱《週刊》)第1卷第8期《學術界消息》刊出《敦煌經籍輯存會的組織》,詳細登録了該會的“緣起”和“會約”,該文介紹“敦煌經籍輯存會”説:
敦煌經籍輯存會本爲葉遐庵先生學佛諸人所發起,嗣以敦煌經典,不僅佛經,乃擴拓範圍,招致考古家、收藏家及專門學者之對於此事有興味者,共同發起。月前已開會兩次,通過會章,並擇定天安門内歷史博物館爲通信地址;推定陳援庵先生采訪部主任,陳仲騫先生爲總務主任,進行一切。(8)《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週刊》第1卷第8期,1925年12月2日,頁21—22。
本期《週刊》標明的出版日期是1925年12月2日,據《顧頡剛日記》,編《週刊》第1卷第8期的時間是11月18日至11月30日之間。(9)根據顧頡剛日記,1925年11月18日發《週刊》第七期稿。11月20日“校《週刊》稿”,此處所校應當就是第八期稿,11月23日又有“編《週刊》第八期稿”,11月30日已經開始“編第九期《週刊》”。參見《顧頡剛日記》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頁682—684。因此,引文説“月前已開會兩次”,指11月之前已經兩次開會。其中第一次應當就是俞澤箴日記所記1925年9月1日舉行的成立典禮。(10)孫玉蓉《關於“敦煌經籍輯存會”的兩則日記》,頁60。按照該會會約,“常會每月一次,結束成績,計劃進行”。(11)《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週刊》第1卷第8期,頁23。11月之前正好僅開9月、10月兩次會。
俞澤箴日記將該會的名稱記爲“敦煌經典輯存會”,孫玉蓉認爲:“俞澤箴的日記之所以出現一字之誤,這是因爲他們平日從事‘敦煌經典編目’工作,説與寫均已習慣成自然所致。”(12)孫玉蓉《關於“敦煌經籍輯存會”的兩則日記》,頁61。認爲俞澤箴的稱法是由於習慣而造成的誤稱,恐怕未必。根據《週刊》第1卷第8期公布的該會“會約”第一條:“正名: 敦煌經典輯存會。”(13)《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週刊》第1卷第8期,頁22。可見“會約”中也稱“敦煌經典輯存會”。葉恭綽本人在多個場合也稱“敦煌經典輯存會”,如1925年所寫《爲趙甫臣題雷峯塔藏經》有“敦煌二萬卷,捆載流異域”句,其下自注:“余今秋在都與同人設敦煌經典輯存會,謀取現存各經典之目録勒爲一編。然後再考索其存佚異同,事將集而出都。余在倫敦、巴黎窺彼所藏敦煌圖畫典籍至精夥,吾京師圖書館所藏,殆殘餘耳。”(14)葉恭綽《遐庵彙稿》中編,《民國叢書》第二編第94册,上海書店,1990年,頁48。根據詩中有“今秋在都與同人設敦煌經典輯存會”一語,及“敦煌經籍輯存會”成立於1925年9月的事實,本詩當寫於1925年。葉恭綽於1925年11月辭去臨時執政府交通總長一職,離開北京去天津,(參見遐庵年譜彙稿編印會編《葉遐庵先生年譜》,頁293)正與引文中“事將集而出都”相應,亦可證本詩寫於1925年,且在11月以後。可見並非俞澤箴一人稱其爲“敦煌經典輯存會”,不能簡單判定爲誤稱。需要注意的是,《週刊》第1卷第8期的編者雖然見到“會約”寫作“敦煌經典輯存會”,但介紹該會時仍稱之爲“敦煌經籍輯存會”。《圖書館學季刊》第1卷第2期也發表了《敦煌經籍輯存會》介紹該會,(15)奮(施廷鏞)《敦煌經籍輯存會》,《圖書館學季刊》第1卷第2期,1926年6月,頁353—355。前面的説明性文字有:
去年九月,教育次長陳任中等,特發起組織敦煌經籍輯存會,設事務所於北京午門歷史博物館内,並訂立會約,呈報内務部准予備案,兹覓得會約,披露於左,亦可以窺該會事業之一斑矣。
黄曉燕稱《圖書館學季刊》所披露爲該會“新會約”,與上述《週刊》公布的“會約”有一定差異。“新會約”最直觀的改變是有意識地將“舊會約”中“經典”一詞全部换成“經籍”。據此,筆者認爲,“敦煌經典輯存會”與“敦煌經籍輯存會”是舊名與新名的關係: 1925年9月該會剛成立時,會名應當爲“敦煌經典輯存會”,並寫進會約,當年11月之前改名爲“敦煌經籍輯存會”,但尚未修改會約,所以,《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週刊》雖知道該會已改名,但照抄會約時保留了“敦煌經典輯存會”的舊名。1926年6月之前,該會已對會約作了修改,這就是《圖書館學季刊》所披露的“新會約”。後文爲敍述方便,統一稱該會爲“敦煌經籍輯存會”。
敦煌經籍輯存會成立的主要目的是:“徵集敦煌經籍,或傳寫,或影印,輯爲大成。”爲達此目的,該會主要活動内容包括三方面: 徵集公私所藏目録、對敦煌文獻進行考訂研究、刊印發行相關著述。從敦煌經籍輯存會的實際成果來看,是以編訂敦煌文獻收藏目録爲主要成績的,如陳垣的《敦煌劫餘録》、葉恭綽的《關東廳旅順博物館所存敦煌出土之佛教經典》(《圖書館學季刊》第1卷第4期,1926年)、《海外所存敦煌經籍分類目録》(《國立博物館叢刊》第1—3期)等,這與葉恭綽的提倡是分不開的。葉恭綽在《題方節庵藏唐人寫經》中説:“余往考釋藏源流,頗從事於廣惠、法喜之研究,又欲搜輯世存敦煌經籍,編爲總目,皆未成。僅屬陳援庵所編北平圖書館八千餘卷之目録,已經出版。”(16)葉恭綽《矩園餘墨》,頁169。在《張谷雛所藏敦煌石室圖籍録序》中,葉恭綽説:“吾嘗欲調查存在世間之敦煌石室物品而編一總目,曾於二十年前組一敦煌經典輯存會,以此爲第一步之工作。”(17)葉恭綽《矩園餘墨》,頁171。可見,葉恭綽整理敦煌文獻的第一步設想就是將存世敦煌文獻編一總目,這也是敦煌經籍輯存會的第一步工作。輯存會僅編成北平圖書館(現國家圖書館)、旅順博物館等機構的館藏目録,而私家藏品和海外藏品的編目較爲困難,但葉恭綽並未放棄編出敦煌文獻總目的計劃,他對私家藏品的收藏與流散情況極爲關注,也曾利用自己的政治身分極力獲取海外收藏目録,都是爲這一計劃做準備。
對於海外所藏,葉恭綽曾計劃推動北洋政府利用官方力量獲取海外敦煌文獻目録。1918年,葉恭綽赴歐洲、日本等國考察,歸國後不久的1920年初,葉恭綽上呈《闡揚文化條陳》説:“然江户之市,時有古逸之書;巴黎各都,每見燉煌之録。是宜按往代書目所有而今已不傳者,設法懸購,並宜令駐外各使調查我國散逸典籍之存於各國者,分别借出録副或照像刊行,務使固有之物得復見於吾土,庶足助長國人愛國之忱。”(18)葉恭綽《遐庵彙稿》上編,《民國叢書》第二編94册,頁89。當年1月31日,國民政府將該條陳“交國務院暨内務、教育兩部分别查核辦理”。(19)《令勸辦實業專使葉恭綽呈條舉振興文化各端恭呈采擇由》,《政府公報》第1426號《命令》“大總統指令第三百四十九號”。此據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整理編輯《政府公報(影印本)》第一五三册,上海書店,1988年,頁10。教育部呈文國務院稱:“大總統發下顧問葉恭綽呈條舉振興文化八事,交部分别查核辦理。……查該顧問葉恭綽所陳八事均於吾國文化至有關係,多爲本部職掌所在,當經召集主管各員悉心討論,並逐條擬訂辦法以備推行。”(20)《諮呈國務總理遵議核覆顧問葉恭綽條陳振興文化辦法文》,中華民國教育部發行《教育公報》第七卷第四期《公牘》,1920年4月,頁13。教育部擬定的辦法共三條,包括“保存各省公私藏書”、“保管各省書局及佛道藏書版”、“速提保存古物法規”。内務部、外交部、財政部簽注内容也主要圍繞古物保護,未提及海外敦煌文獻的調查。(21)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彙編》第三輯《文化》,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頁580—585。可見葉恭綽提議北洋政府駐外使節幫助調查敦煌文獻没有得到采納。依靠國家力量的計劃未能實現,葉恭綽便利用自己特殊的政治身分和廣泛的交際網絡,爲獲取海外敦煌文獻目録做了很多工作。
1945年10月,法國著名敦煌學家伯希和去世,葉恭綽撰悼詩,其中有:“輯存總目編猶待,更向何人借一鴟。”自注説:“余擬編敦煌經典輯存總目,將世界所有敦煌文物彙編一目,君極贊成其議,因時局多故,終未有成,今余處尚存各草目不少。”(22)葉恭綽《遐庵彙稿》中編,《民國叢書》第二編94册,頁169。北京大學五十週年校慶“敦煌考古工作展覽”中展出了《國學季刊》第一卷第四號發表的《伯希和氏敦煌將來目録》,展品説明有:“羅福萇譯,寫本,葉恭綽先生藏。封面有題記云: 此與斯坦因氏、橘氏藏目均爲北京歷史博物館長徐協貞君鈔贈。該館係由前館長符九銘轉鈔而來,附志備考。共和十六年夏,綽。”(23)《北京大學五十週年紀念 敦煌考古工作展覽概要》,北京大學,1948年,頁9。同時展出的還有伯希和所編寫的“Collection de Pelliot—Manuscrits de Touen-houang: Nos.2001—3511,Catalogue”。展品説明爲:“伯希和撰,按此爲伯希和將其運往國家圖書館之經卷所手編之目録。其原本現存該館寫本部閲覽室。此爲葉恭綽先生請我駐法大使館派人前往手鈔者,觀其筆迹不一,當由二三人合鈔而成。”(24)《北京大學五十週年紀念 敦煌考古工作展覽概要》,頁9。展覽中還有伯希和所編目録的油印本,並説明:“此亦葉恭綽先生所藏,蓋是日本人油印本,卷内漢字亦日本人筆迹也。葉先生爲敦煌經籍輯存會發起人,曾擬將海内外所藏彙編一總目,此其所預備材料也。此項材料,今統交王重民整理。”(25)《北京大學五十週年紀念 敦煌考古工作展覽概要》,頁10。根據以上三件展品,可見葉恭綽爲徵集海外敦煌文獻目録,動用了不少關係,這當然得益於其較高的政治地位,也得益於其廣泛的交際網絡。曾在上海訪問過葉恭綽的黄萍蓀認爲,葉恭綽“是一位傑出的社會活動家,接觸面的廣泛,在時人中是頗爲突出的。因其具備多種學科,各界人士莫不樂與周旋”。(26)黄萍蓀《交通系與民國政局》,《燕都》1989年第2期,頁18。此外,葉恭綽還利用侄兒葉公超的出國機會命其調查敦煌文獻,如南通博物館藏弘一大師手書《僧伽六度經》扉頁有葉恭綽題記:“民國乙亥,從子公超自英倫博物館攝影,弘一律學大師依以寫布,遐庵葉恭綽題。”(27)徐冬昌《弘一大師手書〈僧伽六度經〉概説》,《東南文化》1990年1、2期合刊,頁55。同時代的陸丹林評價葉恭綽説:“他的國學,有湛深的修養,政治生涯中,對於中國固有的文化,更加維護、整理、保存。”(28)陸丹林《交通界耆宿葉恭綽》,《永安月刊》第100期,1947年9月,此據中山市社會科學界聯合會、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編《永安月刊》第九册,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頁415。將葉恭綽整理、保存傳統文化與其政治生涯相提並論,正體現當時人對葉恭綽的看法。
對於私家藏品,陳垣《敦煌劫餘録序》説:“予被推爲采訪部長,僉擬徵集公私所藏彙爲一目,登報匝月,應者寥寥。”説明該會曾登報徵集公私所藏目録,但由於一些藏家對自己的藏品諱莫如深,並未得到回應。
葉恭綽通過廣泛調查,對國内散藏敦煌文獻的情況較爲熟悉。他在《張谷雛所藏敦煌石室圖籍録序》中説:“余以積年留意,所知較豐。”(29)葉恭綽《矩園餘墨》,頁170。隨後他詳細敍述了張廣建、許承堯、蒯壽樞、李盛鐸等私藏敦煌文獻的流散情況,體現其對國内私藏敦煌文獻情況的熟稔。葉恭綽熟悉國内敦煌經卷的收藏情況在當時是人所共知的,顧頡剛曾抄録一封留法學生陸雲伯(陸翔)寄給沈勤廬(沈維鈞)的信,信中介紹了陸雲伯翻譯《巴黎圖書館敦煌寫卷目録》的情況,並説:“去歲於吴湖帆處得晤葉君譽虎,與論敦煌書,頗爲相得。據云: 伯氏於敦煌遺書迄今尚未精密整理,故所見目録,其文字無一同者。葉君交遊極廣,其言當可徵信。”(30)《顧頡剛全集》第十八册《讀書筆記卷三》,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頁438。又如,葉恭綽説:“張廣建所得約二百件,大半歸西充白堅,嗣聞又已散出。”通過現代學者對張廣建舊藏敦煌文獻的調查,也證實了葉恭綽的這一説法。(31)余欣《博望鳴沙: 中古寫本研究與現代中國學術史之會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頁97。日本學者黑田彰在探討敦煌文書流散過程中,也承認葉恭綽在《張谷雛所藏敦煌石室圖籍録序》中根據親身經歷所作的描述是確實可信的,並認爲葉恭綽學識之高,將來對其應當會有重新的評價。(32)黑田彰《抜き取られた敦煌文書—何彦昇、鬯威のことなど·太公家教攷·補(三)—》,《京都語文》第19號,2012年,頁193。
敦煌經籍輯存會成立於1925年,至遲1929年以前已停止活動,(33)陳垣《敦煌劫餘録序》:“稿成,名曰《敦煌劫餘録》,未及刊行,會又停頓。十八年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屬編北平圖書館敦煌寫經目録,予乃重理舊稿。”可見在1929年春以前,“敦煌經籍輯存會”已停止活動。雖然該會持續時間短,取得成果有限,但該會在當時引起了一定的反響,也引起時人對敦煌文獻的重視,《桐聲》1926年第1期發表詒蓀的《晚近中國史學界之一瞥》,其中説:“最近有葉遐庵、陳仲騫諸人組織敦煌經籍輯存會(見一九二五年北大《國學週刊》),足見年來國人對於古籍之保重。”(34)詒蓀《晚近中國史學界之一瞥》,《桐聲》1926年第1期,此據李孝遷編校《中國現代史學評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頁5。1926年10月,《國立歷史博物館叢刊》第一年第一册發表《海外所存敦煌經籍分類目録》,也説:“客歲番禺葉玉虎氏,曾與國内學者,有敦煌經籍輯存會之設,將來所成,必光且大,本館此輯,不過大輅之椎輪耳。”(35)《海外所存敦煌經籍分類目録·小引》,《國立歷史博物館叢刊》第一年第一册,1926年10月,頁1。
葉恭綽對中國古物流落國外十分痛心,1936年,他以“古物保管委員會委員”的身分介紹在英國參加古物展覽會的經過,認爲古物流散“實足以表現我國歷史上之污點”,“吾人對之,實感莫大之恥辱”。(36)《葉恭綽談古物在英倫展覽之恥辱》,《圖書展望》第6期,1936年3月,頁74。他對敦煌文獻的保護也是出於同樣的心理。1909年見到伯希和?棿帶的敦煌寫經時,葉恭綽“目眙瑰寶,心焉恫之”。並“輾轉聞於朝,於是有悉解學部之舉,即今所存於北平圖書館之八千餘卷”。(37)葉恭綽《矩園餘墨》,頁27。圖版見《上海圖書館藏敦煌吐魯番文獻》(2),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頁159。根據這個自述,葉恭綽在1909年見到敦煌經卷之後,也曾“輾轉聞於朝”,促使敦煌劫餘文獻入京。學界均已熟悉羅振玉推動劫餘敦煌文獻運京保存的經過,但敦煌經卷入京應該是多方推動的結果,葉恭綽可能也發揮了一定作用。
上文已談到葉恭綽對於敦煌文獻流散情況較爲熟稔,並隨時關注相關信息,因此,常能及時捕捉到敦煌文獻的流散動態,從而予以收購、保護。
爲保護敦煌經卷不再外流,葉恭綽通過多種渠道購買或介紹朋友購買敦煌經卷,如敦煌經籍輯存會的活動内容就包括對敦煌經籍的“酬易”。(38)奮(施廷鏞)《敦煌經籍輯存會》,《圖書館學季刊》第1卷第2期,頁355。葉恭綽注意收集、購買敦煌經卷在當時是衆所周知的,因此,一些私人藏家想出售敦煌經卷時,會主動聯繫葉恭綽,尋求購買。如1921年11月1日,張宗祥致信陳垣,欲售所藏敦煌卷子,信中説:
援庵先生執事: 久不晤,渴想之至。昨至新居,適值駕出,樊先生亦不在寓,悵悵。敬懇者: 教部欠薪將半年,弟近又刻書一二種,窘狀遂不可言。欲捨此他圖,又不願仰面求人,計不如售書鬻物,且過目前。弟所藏唐人寫經數十篇,雖非整卷,然其中有唐古忒文、有血書、有經卷護手錦,且有唐人公牘及詩札,十年以來精血所聚。樊先生曾見過,現急思售去,可否懇執事一詢葉玉虎先生,如荷采取,價值請執事與樊先生品定之如何?(39)陳智超編注《陳垣來往書信集》(增訂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頁67。
不久之後的11月10日,張宗祥又致函陳垣説:“接讀手示,敬悉一一。承允進言,感不勝言。此類物件,正如楊執中香爐,飢不可食,寒不可衣,若非執事代達下忱,正恐一無希望。務望於葉先生返京時言之,使早蘇枯鮒,則一言之重,不啻九鼎矣。”(40)陳智超編注《陳垣來往書信集》(增訂本),頁67。張宗祥想出售敦煌文獻,輾轉通過陳垣找到葉恭綽,可見早在成立敦煌經籍輯存會之前,葉恭綽注意收集敦煌文獻就出了名。
李盛鐸的女婿何鬯威,是受學部委托押解敦煌經卷到北京的何彦昇之子,押解大車到北京後直奔其家,與李盛鐸、劉幼雲等將精華悉行竊取。何鬯威死後,家屬出賣所藏敦煌文獻,葉恭綽立即召集同人合資購買。1922年7月25日,張元濟致孫壯信説:
葉裕甫招集同人股買何鬯威所藏敦煌石室唐人寫經,弟已預一股。昨有知單來(摘要附呈),如派廿三股,每股約七卷,派資二百一十元(第一號多一卷,如抽得,當補繳卅元),應於陽曆本月廿八日前備款送交廊房頭條新華銀行方冠青君手收。拈鬮之期,再行通告。(41)《張元濟全集》第1卷《書信》,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頁509。
葉恭綽此次招股收購何氏舊藏敦煌文獻應未成功,他説:“何早卒,除其生前贈友者外,餘聞亦歸李氏。”(42)葉恭綽《矩園餘墨》,頁171。可見其本人並未買得。歸於李盛鐸的部分後藏於日本京都有鄰館,饒宗頤先生調查發現,“今有鄰館所藏敦煌經卷,據目録即何秋輦舊物”,“藤井氏所藏,非逕得於何,乃得自李氏者”。(43)饒宗頤《京都藤井氏有鄰館藏敦煌殘卷紀略》,《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卷八《敦煌學(上)》,頁136。還有部分何氏舊藏於1922年初被羅振玉購入,1922年3月22日,羅振玉致信王國維説:“前購何氏所盜敦煌殘卷,略爲清理。中有《劉子》(北齊劉晝)數篇,《老子》約二千餘言,共六截,而非一卷,但無重複;有唐人《起信論疏》二卷;有曆日,有星命卜筮書,有户籍,有苻秦時寫經,字迹與廣武將軍碑、鄧太尉祠記、且渠安周造寺碑無異,足供研究。”(44)王慶祥、蕭立文校注,羅繼祖審訂《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北京,東方出版社,2000年,頁526。
又如,曾任甘涼道尹等職的許承堯藏有敦煌經卷一千餘卷,辭官歸鄉後,所藏敦煌經卷分次售出。(45)榮新江《有關甘肅藏敦煌文獻的珍貴記録》,《敦煌學新論》,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2年,頁92。葉恭綽説:“許承堯所得分批售出,余曾與友人共購得七八十卷,餘皆零售,莫可蹤迹。”(46)葉恭綽《矩園餘墨》,頁170。該友人即上海收藏家龔釗,其所購藏許承堯舊藏敦煌經卷後又見於上海圖書館。(47)余欣《博望鳴沙: 中古寫本研究與現代中國學術史之會通》,頁112。
除了自己購買或招股合資購買外,葉恭綽還介紹其他國内機構或個人購買。如據顧廷龍日記記載,1947年1月18日,“徐森玉、鄭振鐸俱來,?棿新購葉恭綽所介寫經,均佳,四十卷,一千二百萬元”。(48)沈津《顧廷龍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頁399。又如,葉恭綽説:“近年李、劉皆去世,所藏始分别散出,余曾介南京圖書館購入二百餘卷。聞劉氏有佳品約百卷歸於張君厚,張固劉戚也。李所藏由家屬析分各售,不復能聚。”(49)葉恭綽《矩園餘墨》,頁171。這裏的“南京圖書館”應當是國民政府時期的中央圖書館。榮新江撰文指出,中央圖書館所藏,没有任何帶有李盛鐸印鑑的卷子,使人對葉氏的説法有些懷疑,特别是該館所藏全部只有144號,而葉氏稱曾介紹中央圖書館購入二百餘卷,顯然是回憶時的張大之詞。榮先生認爲或許中央圖書館的藏卷大多數來自葉氏所藏,只不過他出售時聲稱是藏有敦煌真卷的李氏藏卷而已。(50)榮新江《入海遺編照眼明——潘重規〈國立中央圖書館所藏敦煌卷子題記〉讀後》,項楚、鄭阿財主編《新世紀敦煌學論集》,成都,巴蜀書社,2003年,頁23。榮先生的懷疑不無根據,但葉恭綽介紹中央圖書館購入敦煌卷子之事也非空穴來風,其大致經過可從葉恭綽與俞誠之、徐森玉等人信中瞭解。
1948年4月5日,葉恭綽致信俞誠之:“十七示悉,事冗稽復爲歉。敦煌出土各經卷,此間知者甚稀,且未見原物,亦難介紹。鄙意仍以蔣處較有希望。惟此等事必須有人出面商榷(且須得力者)。兹姑介紹徐森玉設法(此人十分在行且忠實爲友),且看機緣如何。至此批之物在李處殆列上中,當非上上者,但亦可安矣(其中開寶乃宋太宗,非唐也)。”信末告知徐森玉住址“可詢蒲石路合衆圖書館顧起潛”。(51)手稿,見《書法》2018年第4期《葉恭綽致俞誠之信札》,頁112。原稿未署年代,據該年4月8日葉恭綽致徐森玉函,介紹自己新得索紞寫《道德經》,《矩園餘墨》收入葉恭綽在該經尾部跋語,書寫時間爲“中華民國三十七年四月”,可知葉恭綽獲得此經時間在1948年4月。從信中可知,俞誠之托葉恭綽爲李木齋藏敦煌經卷物色買家,而葉恭綽此時居住廣州,便轉托上海的徐森玉幫忙設法。給俞誠之去信的同一天,葉恭綽也給徐森玉寫信,請其幫忙設法購買:
兹有陳者,前此所介木老敦煌經卷,兹又有一批到滬,且較前益勝,弟前曾屬勸慰堂專收北平圖書館以外藏珍,未知渠對此批當有意否,或别有何人能以收藏,盼與來人細商一切。弟近年已主聚不如散之説,然終希法物之得聚,不致毁滅。想兄定有同情也。此上森玉我兄。(52)手稿,圖片見鄭重《徐森玉》,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頁99。
此信首句“前此所介木老敦煌經卷,兹又有一批到滬”,可見葉恭綽在此前也曾介紹過李盛鐸舊藏敦煌卷子,信中的“盼與來人細商一切”,“來人”應即俞誠之,“慰堂”即中央圖書館首任館長蔣復璁(號慰堂),致俞誠之函中的“蔣處較有希望”也指此人。4月8日,葉恭綽又致信徐森玉:“昨因有友人托售敦煌經卷,曾介一函,不知已達覽否?世兄來,得悉近況爲慰。比者北平書畫古物紛紛流散,弟頗勸親友合資往購,但應者寥寥。木齋所藏精品,卻有人購之來粵(晉人寫經於帛上並有佛象,又晉寫《道德經》一卷,乃索紞所寫)。”(53)手稿,圖片見鄭重《徐森玉》,頁100。
葉恭綽所説的介紹中央圖書館收購二百卷應當就是指上述信函内容,但其時葉恭綽人在廣州,並未實際參與此事,也未必知道此事結果。榮新江對其説法的真實性提出懷疑確有道理。原中央圖書館部分珍藏在1949年運往臺灣,1967年,潘重規先生對此有所調查,“詢之館長屈翼鵬教授暨前館長蔣慰堂先生,知多爲抗戰時及勝利後,購自李木齋之女暨葉譽虎所藏”。(54)潘重規《國立中央圖書館所藏敦煌卷子題記》,《敦煌學》第二輯,香港新亞研究所敦煌學會,1975年,頁1。由此看來,李氏舊藏也確實被中央圖書館收購,但恐怕數量很少,不至有兩百卷之多。據潘重規先生的敍述,葉恭綽本人藏品也曾售予當時的中央圖書館。
著名畫家吴湖帆也熱衷收藏,葉恭綽居住上海時與其多有往來,並曾介紹其購買敦煌經卷。如葉恭綽致吴湖帆信有:“昨到卡德路備面覆,不料未遇也。敦煌唐寫《法華經》甚多,大約配齊一部尚非至難,聞友人曾有爲之者。開皇一卷價太昂(記係千元),至多值二百元耳(如有圖畫或係有名之人,又當别論)。弟?棿回一卷,字頗佳,乃唐經生爲宫中寫經,此卷如索價不昂,當爲兄留之。惟前途頗有生意經,不易應付,可爲歎笑也。”(55)梁穎整理《遐庵書札(續二)》,《歷史文獻》第十三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220—221。
葉恭綽晚年,由於經濟上的潦倒,藏品逐漸流出。其在《龍威經藏所存遐庵舊藏碑帖目序》中自稱“余十年來迭遭變故,致藏物星散,其僅餘之書籍、拓本、照片、文件、函札、稿本諸類之散存各地者,迄不能集中整理,而精神日短,體力復衰,勢難從事,不得已乃思以分散爲保存,將藏物寄贈認爲較適宜處所,托其編目、分類及管理流通,非敢自稱曠達,殆亦計慮較周,以爲人果寶愛其物,誼當如是,且與其私諸己而不能享,不如公諸社會之可弘其益也。”(56)葉恭綽《矩園餘墨》,頁39。葉恭綽致信徐森玉也説:“年來日在病中,資用既窘,又慮藏品無可付托是用,彷徨情緒之劣可知。……敦煌經卷尚有數卷,又有宋版佛經零種,尚有數册,以願其得所歸宿,免包花生也。”(57)手稿,見鄭重《博物館與收藏家》,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頁112。後來,這批藏品歸上海文管會收購,現歸上海博物館收藏。
建國以後,葉恭綽仍然熱衷幫助公立機構收購敦煌經卷,如致俞誠之信札説:“敦煌件已由北京圖書館商之當局,有意購置。惟有兩點請示知。一、 全單兩部份能否拆售及零售?其值各定若干?另請注明最後定價,俾有伸縮。二、 原件如欲取看,是否在滬?如何箱法?均乞詳告。”(58)手稿,見《書法》2018年第4期《葉恭綽致俞誠之信札》,頁111。該信尾部僅署“亨十一月二日”,難以判定其年代,葉恭綽稱今天的“國家圖書館”爲“北京圖書館”,可知此信寫於解放以後。(59)國家圖書館館名多次更改,1909年初成立時稱“京師圖書館”,1928年改稱“北平圖書館”,1949年後變更爲“北京圖書館”,1998年再次改名爲“國家圖書館”,並沿用至今。此信稱“北京圖書館”,應當在1949年以後。參見劉波《國家圖書館與敦煌學》,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頁1。
由於葉恭綽抱着編撰“敦煌文獻總目”的計劃,因此,除了敦煌寫卷,葉恭綽還注重收集相關圖譜、著作。1948年,容媛爲顧廷龍所編《番禺葉氏遐庵藏書目録》撰寫書評,稱葉恭綽“公餘之暇,性喜藏書,無論專刊名著,均在網羅”,並歸納葉氏藏書共三類,其中第三類爲“美術考古類,擬撰《識小録》,爲經眼文物之考證,若國内外所著有關我國文物之圖譜照片,廣事蒐羅,幾無不備。不幸今春運粵途中,毁於沙面之火,專藏三類已失其一,殊可惜也”。(60)容媛《書評: 顧廷龍編〈番禺葉氏遐庵藏書目録〉》,《燕京學報》第35期,1948年12月,頁283,284。此類圖書中應當也不乏敦煌學相關資料,可惜毁於大火,今已難知其詳。
葉恭綽對敦煌學研究的貢獻主要在兩方面,一是其本人在論著、題跋中的敦煌學研究,另一方面是他對其他敦煌學研究者、研究機構的幫助。
葉恭綽關於敦煌學的論著,除了上述《關東廳旅順博物館所存敦煌出土之佛教經典》外,主要就是一些題跋,雖論述不豐,但其對敦煌文獻有較深的研究。常任俠《冰廬失寶記》記載其文革中損失的物品有:“唐寫本新疆出土吐魯番文書一頁,一面漢文,一面吐火羅文,並附有葉恭綽、陳寅恪兩人討論這片文書的往返信札,云出於土峪溝勝金口。這片文書只比手掌略大,夾在我的日記中,日記還回,但這片重要的文物不見了,葉恭綽、陳寅恪兩位著名考古學者的信札也不見了。”(61)郭淑芬、常法韞、沈寧編《常任俠文集》第二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頁170。葉恭綽能與陳寅恪往來論學,足見其對敦煌學的研究較深。可惜今天已無法探知兩人論學的具體内容。僅能根據葉恭綽留下的題跋,對其敦煌學的研究作一概述。
葉恭綽的題跋有兩方面的學術價值,一方面是提供寫本流傳的信息,對此上文已有介紹;另一方面,有些題跋是對一些敦煌經卷的考訂研究。根據這些題跋,葉恭綽對敦煌學的研究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敦煌佛教文獻的考訂和研究。如《北魏曇鸞祖師手寫涅槃經注跋》和《第二跋》中,由於原卷“缺首尾,不知屬何經典”,葉恭綽考證認爲:“考得《嬰兒行品》、《十功德品》,皆屬《大般涅槃經》,而卷中所釋兩品之詞義,亦與經文相合,因是斷爲此卷乃《大涅槃經》之注文。……此卷書法樸勁,猶有隸意,與其他北碑同,其爲鸞祖手迹無可疑者。”進而徵引《高僧傳》認爲南北朝時期講習《涅槃經》的風氣盛極一時,並推測其後衰落的原因。(62)葉恭綽《矩園餘墨》,頁27—28。
第二,根據書法、文字的時代性探討寫卷的時代。《晉索紞寫太上玄元道德經卷跋》説:“此卷書法純從章草蜕化,與西北出土木簡之屬晉初者正合,足徵書法自有其時代性,東晉諸名家如何演變爲今所流傳之晉人書體,亦殊堪研討耳。”(63)葉恭綽《矩園餘墨》,頁103。該跋從書法角度認爲索紞寫卷爲真品,雖然學界存在爭議,(64)相關研究有饒宗頤《索紞寫本〈道德經〉殘卷再論》,王素《西晉索紞寫〈道德經〉殘卷續論——兼談西晉張儁寫〈孝經〉殘卷》,兩文分别載《首都博物館叢刊》第17期,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頁1—2,3—11。王素《關於西晉索紞寫〈道德經〉殘卷的通信》,《敦煌吐魯番文書與中古史研究: 朱雷先生八秩榮誕祝壽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頁19—25。但葉恭綽無疑是最早討論該卷真僞的人。在《敦煌出土經卷(曹仁裕藏)二跋》中,葉恭綽説:“余意此決非唐人書,蓋用筆勁拙,純似北朝人,且字多别體。”在列舉相關文字的俗寫情況後,認爲“皆屬六朝時習,至唐已殆絶迹,故可斷爲魏、齊、周時人手迹”。以上二跋均是根據書法、字體的時代性來探討寫卷時代的成果。(65)葉恭綽《矩園餘墨》,頁159。
第三,注重以傳世史迹與敦煌出土經卷的比較研究。如在《靈棋經跋》中説:“此書明代曾以入《道藏》,名《靈棋本章正經》,……近日敦煌出土復有寫本殘帙,如能取諸本參校,則此本之優點,當可豁然呈露,楚翁其有意乎?”(66)葉恭綽《矩園餘墨》,頁77。
第四,對所見敦煌文獻進行輯録。葉恭綽經眼的敦煌文獻較多,自稱“敦煌出土字迹,余所見逾千”,(67)葉恭綽《矩園餘墨》,頁103。其本人曾收藏的敦煌文獻也“不下百事”。(68)葉恭綽《矩園餘墨》,頁27。他收藏古物“目的是在考據,並不是拿來玩的”。(69)宇文《葉恭綽愛藏古物》,《海風》第13期,1946年2月,頁2。葉恭綽認爲五代十國時期的史籍“非紀載缺略,語焉不詳,即意多偏向,觀點不能正確,尤賴廣羅羣籍,以資參證,藉明真相,非止供文壇之漁獵及欣賞已也”。因此,葉恭綽以家藏鈔本八卷《五代十國文》爲基礎,“廣搜志乘、總集、專集、筆記、碑碣,以迄敦煌、秦、豫新出土之文字,由八卷擴爲四十卷,爲期凡十年”。(70)葉恭綽《五代十國文序》,《矩園餘墨》,頁22。1942年,葉恭綽邀請顧廷龍幫助校編並補《五代十國文》,後來由於王大隆也曾從事搜集五代十國文,葉恭綽“遂欲以此稿托其料理”。(71)沈津《顧廷龍年譜》,頁268,279。葉恭綽所編的《五代十國文》未見刊行,因此不明其所收敦煌文獻的情況,但葉恭綽將敦煌文獻作爲五代十國史料的一部分進行整理輯録,表明其更看重敦煌文獻的研究價值,而非作爲“漁獵觀賞”的對象。
以上僅根據葉恭綽留下的零星題跋概述其敦煌學研究的情況,從中可以看出,葉恭綽保護並收藏敦煌文獻,並非出自對文物的獵奇之心,而是真切意識到敦煌文獻的研究價值,並已經着手對部分寫卷進行研究。正是由於其對敦煌文獻的研究價值有充分的認識,葉恭綽還利用自己特殊的政治身分,影響並推動其他個人、機構的敦煌學研究。兹略舉數例於下:
李翊灼、陳垣等人對京師圖書館藏敦煌文獻的編目工作與葉恭綽的推動密不可分。上海圖書館藏64號《大般涅槃經疏》後有葉恭綽的長篇跋語,其中説:“北平圖書館所藏八千餘卷,原無目録,昔年余屬陳援庵從事加以李證剛諸君,合力成《敦煌劫餘録》,今余並此書失之矣。遐翁。”(72)《上海圖書館藏敦煌吐魯番文獻》(2),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頁160。李證剛,即李翊灼,著名的佛學家。1910年敦煌遺書入館之後,京師圖書館邀其到館編目,共完成了二千餘卷的詳目。此外,李翊灼還對館藏敦煌佛典中的藏外典籍編目,撰成《敦煌石室經卷中未入藏經論著述目録》一卷。(73)參閲劉波《國家圖書館與敦煌學》,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頁64—65。葉恭綽與陳垣同是廣東人,陳垣是晚輩,政治地位較高的葉恭綽對其多有提?棿,(74)饒宗頤説,葉恭綽“是北大後面很有實力的人物,陳援庵到北京也是他弄去的”。見饒宗頤述,胡曉明、李瑞明整理《饒宗頤學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頁25。葉恭綽對其的勸囑應當是有影響的。1929年3月17日,陳垣致信葉恭綽説:“丙寅夏,公發起敦煌經籍輯存會,蒙曾費數月之力,就館録其目名《敦煌劫餘録》,尚有首尾殘闕不知名者三百餘卷,擬一并景印,以俟識者,想亦公所樂聞。”(75)陳智超編注《陳垣來往書信集》(增訂本),頁175—176。
張大千從事敦煌壁畫的臨摹也與葉恭綽有較大關係。葉恭綽比張大千年長十九歲,張大千以“丈人行尊之”,1928年教育部籌劃第一次美術展中二人相識,1932年至1936年,二人同住蘇州網師園,“共數晨夕近四年”。1975年,張大千爲《葉遐庵先生書畫集》作序,回憶葉恭綽對自己從事敦煌壁畫臨摹的影響説:“惟先生於予畫素所激賞,因謂予曰:‘人物畫一脈自吴道玄、李公麟後已成絶響,仇實父失之軟媚,陳老蓮失之詭譎,有清三百年,更無一人焉。’力勸予棄山水花竹,專精人物,振此頽風。厥後西去流沙,寢饋於莫高、榆林兩石室者近三年,臨撫魏、隋、唐、宋壁畫幾三百幀,皆先生啓之也。”(76)張大千《葉遐庵先生書畫集序》,曹大鐵、包立民編《張大千詩文集編年》,北京,榮寶齋,1990年,頁286—287。可見,張大千轉向人物畫創作,以及後來去敦煌臨摹壁畫,都與葉恭綽的影響有密切關係。
另一位受葉恭綽影響的著名敦煌學家是香港的饒宗頤。葉恭綽曾於1937—1942年、1948—1950年兩次在香港居住,《年譜》稱葉恭綽“以港中文化水準較低,因喜與青年講學,隱然爲其中尊宿焉”。(77)遐庵年譜彙稿編印會編《葉遐庵先生年譜》,頁356。其所接觸影響的青年人就包括饒宗頤。饒宗頤幫助葉恭綽選編《全清詞鈔》,兩人相交頻繁,饒宗頤在《我和敦煌學》中回憶説:“我和葉恭綽先生很接近,他極力提倡敦煌研究,他自言見過經卷過千件,對於索紞卷他認爲絶無可疑(可參看他的《矩園餘墨》)。以後我能夠更進一步從事《老子想爾注》的仔細探討,實導源於此。”(78)饒宗頤《我和敦煌學》,張世林編《學林春秋——著名學者自序集》,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頁598。饒宗頤認爲,在香港地區最早提倡敦煌學的就是葉恭綽,他説:“葉老是一個最早提倡敦煌學的人,他相當於清代的阮元,很有眼光。……他親眼見到的敦煌文物,就有1 000件以上,他提倡敦煌學,但國家處在軍閥混戰時代,他的提倡没有引起人們的注意,敦煌的很多東西又在國外。他的著作中提到敦煌學的問題,這一點我也受他影響,因爲討論中間提到敦煌學,他的一些著作我也經手看過。他擁有很多書,我現在有很多書、藏書,也是他的。”饒宗頤還回憶説:“我對敦煌學的興趣,當然更早應追到葉老,葉老個人就有幾千份卷子,後來又看到北京展覽敦煌文物的目録。我根據敦煌一件寫本,寫過關於老子的文章,這篇文章在港大的《東方文化》發表過,後來我自己認爲不對了,就没有收入集子,但是當時葉老見了説肯定是對的。”(79)饒宗頤述,胡曉明、李瑞明整理《饒宗頤學述》,頁27—28,32。在《港臺地區敦煌學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中,饒宗頤説葉恭綽“提倡敦煌研究一向不遺餘力,論著又多作於香港,今天要談香港之敦煌學,葉氏是一位導夫先路的人物,應該予以表彰”。(80)饒宗頤《港臺地區敦煌學研究的回顧與展望》,頁200。
除了對以上敦煌學者個人的幫助與影響外,葉恭綽還利用自己所掌握的政治、經濟資源,幫助一些從事敦煌學研究的機構或團體,客觀上也起到了推動中國敦煌學發展的作用。以下也舉數例:
北平圖書館在近代敦煌學史中有較爲重要的地位,其館員王重民、向達赴海外調查敦煌文獻是敦煌學史中的重要事件,葉恭綽對此也發揮過重要作用。1931年3月28日,國民政府發布“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董事名單,葉恭綽名列十位中國董事之一,(81)《國民政府公報》第七三三號,頁8,網址: http: //gpost.ssic.nccu.edu.tw/GovIMG/2/20image/733.pdf。因“各董事均屬兼有職務,散居各地,未能常川駐京,爲求辦事慎密起見”,設立常務董事會,葉恭綽又被選爲常務董事。(82)周琇環《中英庚款史料彙編》下册,臺北,國史館,1993年,頁421,424。常務董事“討論董事會交議事件及臨時緊急事件”。(83)周琇環《中英庚款史料彙編》下册,頁415。中英庚款董事會在抗戰以前的工作内容中,“第一項關於保存固有文化史迹古物,曾補助過十餘起,最主要的是整理影印敦煌經卷,這些經卷,本是我國至寶,過去已有大部分流散國外,所以整理影印是一件最低限度應做的工作”。(84)周琇環《中英庚款史料彙編》上册,頁146—147。影印整理敦煌文獻是葉恭綽多年來的心願,因此中英庚款將此作爲重要的補助項目,應當與葉恭綽的推動密不可分。1935年初,北平圖書館曾向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申請經費以資助向達赴英考察,但由於申請時間已過,且中英庚款董事會經費緊張,未能列入資助計劃。(85)李致忠主編《中國國家圖書館館史資料長編(1909—2008)》,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頁269。
1936年8月,中英庚款董事會組織“補助保存國内固有文化史迹古物委員會”,葉恭綽被推爲主任委員,(86)遐庵年譜彙稿編印會編《葉遐庵先生年譜》,頁352。對於補助保存國内固有文化史迹、古物等經費的分配具有一定的決定權。(87)1937年5月12日,傅斯年爲中央圖書館收購李木齋舊藏宋元精本之事致信杭立武,請其“商之譽虎先生,由購收古物、文獻項下挪助其事。……一切盼向譽虎先生陳之”。見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二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頁612。1936年9月,北平圖書館再次向中英庚款董事會申請補助拍攝並影印出版英藏敦煌文獻,9月18日,中英庚款董事會覆函稱將“提交保存國内固有文化史迹古物委員會彙案討論”,(88)國立北平圖書館檔案,第二集專字第四十二案第一卷,國立北平圖書館到文第一四六二號,轉引自劉波《國家圖書館與敦煌學》,頁114。9月28日,北平圖書館再次致函中英庚款董事會,附呈《整理及選印敦煌經卷計劃書》與預算草案。(89)國立北平圖書館檔案,第二集專字第四十二案第一卷,國立北平圖書館發文第八六六號,轉引自劉波《國家圖書館與敦煌學》,頁114。1937年2月26日,中英庚款會事務所呈董事長朱家驊“補助保存國内固有文化史迹古物委員會議事日程”就記載了第一次會議的議事内容:
竊查保存國内固有文化史迹古物委員會第一次會議,業經葉董事通知,定於三月四日上午十時在本所舉行。兹謹將議事日程一份,備文齎呈,敬祈鈞鑑。謹呈董事長朱。
附件: 補助保存國内固有文化史迹古物委員會議事日程(第一號)。
……
四、 (甲) 國立北平圖書館函送整理選印敦煌經卷計劃及預算,請補助經費三萬元案。
(乙) 國立北平圖書館函請補助館員向達赴英整理敦煌石經案。(90)周琇環《中英庚款史料彙編》中册,頁452—453。
葉恭綽身爲中英庚款董事會常務董事、“保存國内固有文化史迹古物委員會”主任委員,且是此次會議的召集人,對於所討論議題的制定應當起主要作用。此次會議的結果是同意了北平圖書館的申請。1937年3月19日,函覆北平圖書館:“貴館函送整理及選印敦煌經卷計劃及預算,囑補助經費三萬元;又爲館員向達赴英整理敦煌石經,請補助英金一百五十磅兩案,均經分别函覆在案。兹經將兩案編定甲乙,交由保存國内固有文化史迹古物委員會第一次會議并案審議,隨據審議結果,擬就本會本年度補助保存古物案内第二類專款修理防護史迹古物三萬元項下補助甲案整理選印敦煌經費八千元,並已報告第四十四次董事會議議決通過。”(91)國立北平圖書館檔案,第二集專字第四十二案第一卷,國立北平圖書館到文第四五七號,轉引自劉波《國家圖書館與敦煌學》,頁115。5月10日,北平圖書館致函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報告收到匯款,並寄呈收據。此後,中英庚款董事會撥款陸續匯寄巴黎王重民處。由於有了經費保證,王重民在巴黎的拍攝得以按計劃漸次進行。(92)參閲劉波《國家圖書館與敦煌學》,頁115—116。
1937年6月19日,時任北平圖書館館長的袁同禮致葉恭綽函説:“中英庚款支配極爲公允,我公苦心孤詣,當爲學術界同聲感謝也。”(93)舒晨整理《葉恭綽友朋尺牘(三)》,《歷史文獻》第五輯,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01年,頁228。原信未署年,查信中有“敝館出陳之書准於二十日以前送到,已告駐滬李君照辦,惟開幕之期不克趕到爲悵然耳”,可知此信寫於葉恭綽開辦上海文獻展覽會前不久,即1937年6月。1938年3月19日,袁同禮致信中英庚款董事會,請求增加補助,信中第一句話就説:“上年六月承貴會補助國幣八千元,作爲影照英法所藏敦煌寫本之用。”(94)李致忠主編《中國國家圖書館館史資料長編(1909—2008)》,頁291。1946年,王重民給胡適的信中也談到:“居英法凡五年,北平圖書館、清華大學共寄我六千元,中英庚委會寄八千元。”(95)《胡適來往書信選》下册,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頁97。可見葉恭綽主持下的中英庚款董事會“保存國内固有文化史迹古物委員會”對北平圖書館的敦煌學研究提供了較大的幫助。
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對我國近代敦煌學的發展做出過較大貢獻,這是學界熟知的。葉恭綽雖任職交通部,但與北京大學關係極爲密切,榮新江教授認爲,葉恭綽創辦敦煌經籍輯存會的某些想法,特别是從編目着手,與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的研究計劃如出一轍。(96)榮新江《北京大學與敦煌學》,《敦煌學新論》,頁98—113。1927年9月21日,教育總長劉哲發布命令“國立京師大學國學門研究所兹改爲國學研究館”。(97)王學珍、郭建榮主編《北京大學史料第二卷(1912—1937)》,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頁1460。《葉遐庵先生年譜》記載此事説:“時劉哲長教育部,兼長北大,欲廢研究所國學門,師生求計於先生,請於劉,改組國學研究館,先生自任館長,劉允之。僅月給經費三百元。先生乃以私財附益之,艱苦支持,並聘當代鴻碩如陳寅恪、陳垣、徐炳昶、徐鴻寶、馬衡、李四光、錢玄同、劉復、袁同禮、朱希祖等爲導師。”爲籌措經費,葉恭綽還向美、法兩庚款會申請補助。(98)《葉遐庵先生年譜》,頁299—302。葉恭綽還以國學研究館館長的身分聘請伯希和繼續擔任通信員,1927年12月1日致伯希和函説:“敬啓者,國立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現經改名爲國立京師大學校國學研究館。所有館内事業一切仍舊,兹請執事繼續擔任本館通信員。”通信員“對於本館應隨時爲學術上之通訊”。(99)祖豔馥、羅斯《史與物: 中國學者與法國漢學家論學書札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頁163,166。通過聘請伯希和爲通信員,使北大國學館與西方漢學界保持密切的聯繫。
北京大學參與發起的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也與葉恭綽關係較大,1927年,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來華考察,“各界多主反對,而當局頗主容納。於是主張自行組織考察團或與之合作者頗多,但經費無出。先生乃自與諸友籌集,已有眉目乃與該遠征隊接洽,幾經交涉,始於是年四月由雙方代表簽定合作辦法,組織西北科學考查(察)團”。(100)《葉遐庵先生年譜》,頁298。考察團從1927年到1935年,獲大批漢晉木簡。據傅斯年回憶,簡牘到北平後,“即在半農、叔平二先生處,半農下世,叔平自任整理,然彼事忙,迄無就也。十年之後,適之先生以北大爲原發起人,甚爲著急,於是就北大整理,然整理者實爲仲良等,釋文則由三機關委人分擔,北平館委向覺明兄、賀昌羣兄,北大委余讓之兄,敝所委勞貞一兄,各成一部分”。(101)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二卷,頁842。1935年左右,北方感到日軍威脅,故宫博物院和北平圖書館開始把一些善本圖書陸續往南京、上海疏散,胡適雖也考慮將漢簡南遷,但時局平穩後又作罷了。(102)沈亞明《沈仲章與居延漢簡在北平》,《古今論衡》第28期,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5年,頁96。作爲中英庚款董事會董事的葉恭綽曾提議將漢簡南運。1935年1月,蔡元培覆信葉恭綽:“承詢漢晉木簡,自劉半農先生逝世後,由孟真兄等繼續整理,聞進行頗速,是否可以南遷?”原信後文殘缺,(103)舒晨整理《葉恭綽友朋尺牘(二)》,《歷史文獻》第四輯,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01年,頁209。原信未署年代,時間據《蔡元培全集》第十四卷《函電(1935—1940)》,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頁18。可知葉恭綽曾向蔡元培提議漢簡南遷。1936年3月4日,胡適也答覆稱:“西北科學考察團之漢簡,乃係瑞典人Bengmansuo發現,委托三個專家在華整理報告。因半農去世,叔平太忙,此事久擱置。去年由北大研究院文科研究所負責,請向達、賀昌羣、余遜、勞榦四人負責整理釋文之事,進行極速,不幸又因時局停頓半年,今年又重新鼓起勇氣來,限期將釋文一事於一個半月内辦完。現已將完工(向達已去英國,餘人皆在此作此事)。釋文完後,即擬將初次報告寫成付印。故此項漢簡此時正在整理中,萬不能南移。”(104)舒晨整理《葉恭綽友朋尺牘(二)》,頁203。此後,在漢簡的釋文、出版中,中英庚款董事會也給予了經費的補助。(105)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二卷,頁842。1940年8月,徐旭生、徐森玉、傅斯年等致信葉恭綽説:“關於居延漢簡出版一事,荷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斥鉅資以成之,而先生在港料理,尤深感佩。……兹由炳昶等聲明,炳昶等謹以西北科學考察團理事資格,將與商務印書館訂約一事,一切委托貴會辦理。即乞先生就近與之接洽一切,約中辦法,並由先生主持,無須寄下討論,以求速成。”(106)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二卷,頁844。西北科學考察團理事徐旭生等人將漢簡出版之事全權委托葉恭綽辦理。香港淪陷前夕,葉恭綽又積極謀劃將存港簡牘運美國保存,1940年9月19日,傅斯年致信葉恭綽説:“此事先生將費神運美,感佩之極。……貴會爲此事費錢已多,而先生費心尤甚,自當約同各理事專函申謝。”(107)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二卷,頁848—849。1949年,朱家驊總結回顧中英庚款董事會(當時已經改名“中英文教基金董事會”)整理並保存搶運居延漢簡的情況:“這些漢簡和敦煌石經,都是國家至寶,過去西北科學考察團既因種種關係,未曾徹底整理,而七七以後,由平運滬,由滬運港,又輾轉數千里,出土已久,朽損堪虞,所以本會補助整理影印,整理後,並爲運往美國保存,現在還仍在美國。”(108)朱家驊《中英文教基金董事會概況》,王聿均、孫斌合編《朱家驊先生言論集》,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77年,頁404—405。從上引各信可以看出,中英庚款董事會出版、保存漢簡的這些活動都與葉恭綽密不可分。
葉恭綽認爲:“前四年西北科學考查(察)團之往新疆,黄君文弼曾掘得西漢木簡於羅布淖爾及木特札河旁,余意西北沙土高燥,漢、魏、六朝及唐之遺物存留於深壤中者,必當無數,國内學術團體亟應爲大規模之采掘,視爲與殷墟之甲骨同其重要,庶刀楔以後、紙寫之前,中有千餘年之文物制度、歷史風俗可由簡策檢牘之類而得其真相,斯實學術界之一大要事也。”(109)葉恭綽《漢晉木簡序》,《矩園餘墨》,頁49。爲了實踐這一想法,葉恭綽曾打算與中央研究院聯合開展進一步的西北考察。1940年9月19日,傅斯年致葉恭綽信中有:“重整此考察團之事,先生熱心推動,感佩之至。斯年頗以爲此事人事上複雜已甚,與其重整舊者而引起若干不易解決之點,不如重作新者。然則若由先生提議由貴會另組一考察團以任此事,名義可不相同,但舊來可約者(如旭生、森玉諸公)另約加入,似最簡單。未知高明以爲如何?”(110)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二卷,頁849。傅斯年以“人事複雜”爲由拒絶了葉恭綽的提議,而是由中央研究院等單位在1942年組織了西北史地考察團。值得注意的是,作爲西北史地考察團參加單位之一的中國地理研究所恰是中英庚款董事會於1940年在北碚創辦並領導的。(111)朱家驊《中國地理研究之重要》,王聿均、孫斌合編《朱家驊先生言論集》,頁394。考察團成員李承三、周延儒在《甘肅青海地理考察紀要》一文中説:“民國三十年夏,朱家驊先生西北視察黨務歸來,大聲疾呼,開發西北,並進行西北科學考察團之組織,後因經費關係,不能如願。乃由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與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合組西北史地考察團。”(112)李承三、周延儒《甘肅青海地理考察紀要》,《地理》第四卷第一、二期合刊《西北專號》,1944年6月(本期實際出版時間是1946年6月)。可見,雖然傅斯年拒絶了葉恭綽前面的提議,但中英庚款董事會仍然是西北史地考察團的組織單位之一。1943年,朱家驊有關中國地理研究所工作概況的報告中也有“派員參加西北史地考察及受農林部之委托,調查青海墾區”。(113)朱家驊《簽呈總裁報告中國地理研究所工作概況》,王聿均、孫斌合編《朱家驊先生言論集》,頁395。西北史地考察團“考察經費共爲二十一萬一千元,計由中央博物院撥十一萬,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撥五萬元,中央研究院撥五萬一千元”,(114)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三卷,頁943。因此,西北史地考察團與中英庚款董事會及時任“保存國内固有文化史迹古物委員會”主任委員的葉恭綽也應有較密切的關係。
中國近代敦煌學的起步較爲艱辛,敦煌寫卷中大量精品流於海外或散藏民間,國内學者在很長時間内難以瞭解敦煌文獻的“廬山全貌”,葉恭綽致力於編製海内外敦煌卷子總目的計劃,正是出於這一客觀現實的考慮。從20世紀二十年代初我國各類刊物發表的敦煌學相關文章來看,編製目録是這一時期的重要工作,葉恭綽在其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三十年代,中國學者王重民、向達赴英、法拍攝敦煌寫卷,在敦煌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推動了這一時期敦煌學的進一步發展。二、三十年代的西北科學考察團和四十年代的西北史地考察團也都是敦煌學史上的重要事件。在這些事件中,葉恭綽利用中英庚款董事會常務董事、“保存國内固有文化史迹古物委員會”主任委員的身分,爲出國調查敦煌文獻提供了資金支援,也積極參與了幾次西北考察活動的發起和組織,從而爲這一時期敦煌學的進一步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饒宗頤先生認爲葉恭綽“很像清代的阮元”,就是指其利用自身的特殊地位推動文化事業的發展。葉恭綽對敦煌學的貢獻一方面是其本人的敦煌學研究,與同時代的著名學者相比,他在這方面未必稱得上出類拔萃;但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其利用自己特殊的地位與權力、廣泛的人際網絡爲其他個人或機構的敦煌學研究提供幫助,從而在近代中國敦煌學的發展過程中,起到不容忽視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