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婷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贾平凹的第十六部长篇小说《山本》是一篇宏伟的历史巨作,是一部关于秦岭山脉的“百科全书”。在《收获》上刊发不久,评论界就有不少学者相继发表了相关评论。如陈思和说是一部“向传统小说致敬”之作,是一部“民间说野史”,具有“民间性、传统性、现代性”;还有王春林的《历史漩涡中的苦难与悲悯——评贾平凹长篇<山本>》,称赞贾平凹是“艺术上”的“大勇者”,认为是一部充满打打杀杀的人类历史的苦难之书,是遍布死亡场景的死亡之书,但又是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悲悯情怀之书;董晓可的《秦岭龙脉的“人”字解读》,认为《山本》的“山之本”其实也是“人之本”,是“人本之志”;王光东发表的《贾平凹的<山本>与作为审美形态的民间记忆》,认为《山本》将“民间记忆”作为小说创作的内容,从审美的角度构建了一种“民间记忆”审美形态;李星又说是一部“中国近代之《百年孤独》”……综上评论看,都从不同视角对《山本》进行了高度的评价。但多数评论是有共通之处,比如研究秦岭的山水地理志的写法、人物的性格形象分析、探寻民间艺术等。这些评论中的阐述对本文研究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小说《山本》的基本色调是冷色系,“黑色”是整部小说的主要色彩,通过对“黑色”进行系统而深入的总结并分析其成因,从而认知“黑色”在特定文本中的隐喻意义。
“隐喻一词源自希腊语metapher。整个词指涉的是将某物从甲地搬运到乙地,把甲物视为乙物这样一个动态的过程。”[1]隐喻作为一个术语,是脱胎于修辞学的。自莱考夫与约翰逊于1980年出版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以来,隐喻问题便成为了学术界共同关注的焦点和热点话题,迅速刮起了一阵“隐喻旋风”。莱考夫与约翰逊提出:“隐喻贯穿于人类的日常生活,不但渗透到语言里,也体现在思维和活动中,我们借以思维和行动的普通概念系统在本质上是隐喻性的。”[2]他们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引发了新的隐喻研究浪潮。促使隐喻从传统的修辞学中的辞格、语义研究过渡到以人类认知活动的全新领域。“概念隐喻理论认为,隐喻是从一个比较熟悉、易于理解的源域到一个不太熟悉、较难理解的靶域的映射,是在源域和靶域之间有一系列本位的或认识上的对应关系或‘映射’。”[2]38“隐喻中有两个概念域,两个概念域之间属于不同的范畴,具有相似性关系,隐喻中,源域和目标域的投射是单向性的,源域的整个概念结构和逻辑结构一起被映射到另一个完整的结构(目标域)中。”[3]隐喻是现实生活中客观存在的一种普遍现象,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无时无刻都充满了隐喻。隐喻不仅仅是修辞学范畴,更是人类去认知世界的重要工具。隐喻的身影不仅仅出现在日常生活的社会、政治、文化、科技等角落,在文学作品中也越来越彰显其魅力。隐喻与文学相结合,使文学作品的意义更加多彩地呈现出来。认知语言学视角下的颜色隐喻研究,是基于人类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和经验之上。人类对色彩的认知,通过自然语言记录下来就是各式各样的颜色词语。在贾平凹的作品《山本》中,颜色贯穿于整部作品中。贾平凹在文本中巧妙地运用了“黑色”系等词语,将自己的思想情感、文化内涵寄托其中,使作品呈现出类似水墨画般的艺术美感。
黑色在人们感知中是一种特殊的颜色,也是人类较早认识的颜色。从最初的原始氏族社会到大秦王朝,黑色可以说是承包了整个文明的源头部分。在我国古代,人们认知世界的方式很简单,对一些不可知的事物充满了敬畏之心,于是产生了对黑色的崇拜风尚。如新石器时代,人们从鼎、盘、壶、盆、碗等生活器具全部用的都是黑陶。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对黑色的崇尚愈演愈烈。《礼记》中有记载,说夏人以黑色为贵,一些重大场合都采用黑色。如丧事、战争、祭祀等。而《左传》中也有这样记载“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曰玄妻。”夏人甚至以黑色的皮肤为美。黑色最初是一种尊贵的颜色,象征着刚直、稳定、庄重等品质。这在中国的戏剧脸谱中变现尤为突出。如三国的张飞,宋代包拯等正直的人物都是黑色的脸谱。当然,黑色也意味着夜晚的来临,渲染着一种神秘的色彩。甚至是一种毫无生机的死亡之色。在“文革”期间,“黑色”又与“反动”“反革命”等联系在一起。发展到当代,“黑色”仍然被赋予以贬义,如“黑心”“黑名单”“黑社会”等。“黑色”也叫作“死色”,象征着地狱、灾难等。因此,“黑色”在特定的时期人们对其象征的意义看法也是不同的,正如一枚硬币有其正反两面一样。
深入贾平凹的《山本》这部作品,长达四十二万字的篇幅中,我们可以发现黑色是小说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色彩,这毋庸置疑。《山本》中作者在开篇就给秦岭上的涡镇渲染了黑色的基调:“所有的街巷全有货栈商铺,木板门面刷成黑颜色,和这种黑相配的是街巷里的树,树皮也是黑的……”[4]还有陆菊人的黑猫,甚至涡镇的猪狗都是黑的,鸡也是乌鸡、茶行卖的黑茶等一系列“黑色”系,可见黑色在文本中的重要性。黑色在文本中的隐喻也是毁誉参半。
《心理学大辞典》中认为:“情感是人对客观事物是否满足自己的需要而产生的态度体验。”[5]情感是人类最重要的生命体验,是人类认知活动的主要组成部分。人类的情感往往伴随着身体的生理和心理反应。在日常生活中,人们的情感会随时随地发生变化。当遭遇不幸的事情时,往往表现出烦躁、悲伤、忧郁等不良情绪。从黑色的文化含义来说,黑色大多数被认为是贬义的词语,具有象征意义。大多数则传达了人类的悲伤、凄惨的情绪。在《山本》中,涡镇的镇魂之树皂角树,其中“皂”有黑色的意思,例如“皂衣”老皂角树的树皮也是黑色的,这棵树是涡镇人的灵魂之树、德行之树、吉祥之树。百姓认为只有德行好的人经过这棵树,树上才会掉下皂角。当井宗秀把麻县长接到涡镇之际,涡镇人发现平时难以见到的绥带鸟却在皂角树上飞翔。因此,老皂角树成为了涡镇人的精神信仰,是涡镇之魂。但最后,老皂角树被烧成焦黑的灰烬,这也就意味着灾难即将降临涡镇,涡镇面临的是毁灭的命运。整个镇子的人们对生活不抱任何希望,充满了失望、悲伤和无赖的情绪。老皂角树的命运变化,也是涡镇人的命运从发展走向衰落的过程呈现。同时,黑色也代表着欢乐的情绪,在涡镇人的眼中,黑色象征着吉祥:“而树丫上、城墙沿、房脊梁跳来跳去的都是些乌鸦,镇上人从来认乌鸦是吉祥鸟,喜欢着那密黑光亮的羽毛,更喜欢它的声音,一叫唤,呆滞的冷清里就有了活泛……”镇上人对乌鸦甚是喜爱,可以看出人们喜爱黑色,因为带来了吉祥,可见人们的喜悦之情。“黑色”隐喻着人们情感,既有消极的方面,也有积极的方面。在不同情境下,人们认知事物的情感不同,黑色隐喻的意义也就不同。
从隐喻意义上看,当代人们喜欢将“黑色”解释为神秘、诡异、邪恶的事物。比如在汉语口语中,有黑枪、黑话、黑名单、黑帮、黑道等表述。有科学家认为,人们将黑色与罪恶联想在一起,是与我们对污秽和感染的恐惧密不可分。这种恐惧是基于传统的古典文化,深深地根植于人们的神经。黑色似乎代表着一种神秘的能量和力量。面对未知的事物,人们普遍会感到恐惧和害怕。所以黑色总是代表着邪恶。但是在东方易经文化中,黑色代表着北方,代表阴阳五行之一的“水”。黑色又是一种庄重的色调,代表着正直,这在京剧脸谱中表现得入木三分。在贾平凹的文本中,井宗秀因感恩陆菊人将风水宝地送给自己,于是将刻有“昭日月光明”的“铜镜”送给陆菊人。认为陆菊人的品行可以配得上这面镜子的“昭日月光明”这五个大字。同时,井宗秀也希望自己通过陆菊人的德行照亮自己,希望自己保持初心,一心保护百姓平安。这面“铜镜”是两人之间惜惜相关之物,联系的纽带。但后来井宗秀的权欲不断地膨胀,性格发生了变异。行事独断专行,为建钟楼和戏楼横征暴敛,成为剥削涡镇百姓的独夫民贼。他统治下的预备旅从保卫涡镇的武装力量,异变为要挟、压榨百姓的势力。成为了一个为满足自己的私欲而横征暴敛的独裁者。这种转变陆菊人苦劝却没有结果,于是将送来的“铜镜”让花生还给了井宗秀。陆菊人希望井宗秀收到这面德行之镜后能够自我反省。希望“昭日月光明”这几个字能够映射出最初的人性。陆菊人的善之德与井宗秀的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黑色的“铜镜”来进行道德隐喻,引起人们对道德的判断与思考。
颜色往往与人类认知世界的状态联系在一起。黑色其实代表着很多,但黑色一直是死亡的代名词,人类对生命具有敬畏之前,对死亡充满着恐惧,可能死亡的地狱也是黑色的。当提到死亡时,人们总会将其与黑色联系在一起,是一种不祥之兆。作者塑造的主要英雄人物井宗秀则是与黑色最密切相关。在井宗秀为预备团军装的颜色拿不定主意时,似乎得到了上天的暗示。他首先持了黑熊掌,又看到了黑蛇,后来又来了夜线子(黑人)来投靠,紧接着又突如其来地刮起了黑风。文中有这样一个细节描写到:“问:风黑了还好?!答:黑在五行中主水缘,能刮黑风是上天赐予的大吉之兆么。”[4]174这是井宗秀骑马路过西背街无意中听见瞎子陈先生与别人的对话。于是井宗秀将军装定为黑色,甚至预备团也该是黑衣黑帽黑裹腿黑鞋和黑旗了。因此,井宗秀所率领的军队也叫“黑军”,使用的武器则是“黑枪”。但没想到预备团来到涡镇,涡镇并没有就此安生,反而死了很多人。特别是陆菊人的丈夫杨钟死后,陆菊人给丈夫烧香时却看见了一只黑色的大蜘蛛,黑色的蜘蛛隐喻的是杨钟的亡灵。我们可以看到《山本》中描写黑色的事物有很多,文中描写了陆菊人捡地衣时将地衣的特点呈现在读者面前:“地衣是长在沙坡草丛中的仙物儿,必须是雨后天晴了才有,也必须是太阳一竿子高前要去捡,大正午太阳一晒它就没了。”[4]265陆菊人联想到井宗秀的黑军,疑问黑色真的好吗?在这里地衣生命是如此之短,可谓是昙花一现。黑色的地衣在很短的时间里就面临着死亡。转瞬即逝的地衣与井宗秀率领的“黑军”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这里的地衣是否预示着井宗秀死亡的命运。人们将黑色与死亡紧密联系在一起,或许是因为发生的事情给人类带来了灾难、黑暗和阴霾。
在《山本》这部作品中,涡镇呈现给读者的是一种灰黑色的基调。“涡镇之所以叫涡镇,是黑河从西北下来,白河从东北下来,两河在镇子南头外交汇了,那段褐色的岩岸下就有了一个涡潭。”黑色是冷色调,代表了阴暗、冷酷、凄惨。这与作者笔下的涡镇百姓的命运是同一个色调。无论涡镇是繁华还是衰落,百姓的生活都处于水火中。“正如张养浩所说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苦难好似成了底层民众与生俱来的生命特征之一,且他们无法摆脱这苦难的命运。”[6]贾平凹深受佛道家思想的影响,正如鲁道夫·阿恩海姆说过“一个人自己对颜色的喜好,有可能与‘个性因素有关’,‘还有可能把人们的社会习惯牵扯进去’”[7],所以,道家的思想在中国的水墨画中呈现出来就是一抹黑色。贾平凹又深通水墨,对黑色的喜爱,使他在作品中用含有“黑”色词语和意象来建构属于他的黑色世界。又如老子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8]。万千世界发自于“道”,万事万物色彩的本源来自于玄黑这一本色。作者在文中塑造了瞎子郎中陈先生和哑巴宽展师父就具有重要的隐喻意义。瞎子陈先生来的世界便是黑色,与正常人相比,宽展师父的人生也是残缺的,是黑暗的。陈先生虽然目不视物,但他用自己的医术以及哲理性的话语医治和化解着涡镇民众身体上的苦痛和精神上的创伤。哑巴宽展师父始终是笑对人生,为百姓祈福消灾、超度亡灵,能够普度众生,试图超越人生的一切苦厄。虽然作品黑色的基调给人以压抑,但是作者塑造的具有佛道思想的人物是在传递佛道思想,例如宽展师父具有菩萨心肠、大慈大悲等精神,是佛道思想在汉语中隐喻的体现,同时也表达了作者试图去解救生活在困难的底层民众,具有强烈的救赎意味和人文主义关怀。
贾平凹在《山本》这部小说的题记这样写到:“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这就是秦岭,中国最伟大的山。”作者选取北方的土地作为叙事大背景,作者具有浓郁的乡土情怀,在《浮躁》序言中贾平凹曾指出对商州的书写是因为:“那是我太爱我的故乡的缘故罢了。”[9]将地理空间与文学相结合,赋予了秦岭深厚的文学意义。《山本》的故事,就是一本秦岭之志。以山为主体,建构了一种博大、宽厚、神秘的地理空间。作者在作品中大量使用“黑色”,其实并不是侧重给读者渲染一种悲伤的氛围,也不是博得一丝同情,而是代表了“中国色”的一个方面。一提到“中国色”,大多数会认为是红色。当然,红色带给人的感觉是热情奔放、积极向上、喜气洋洋,代表着吉祥、喜庆、激情等。在阴阳五行学说中,红色代表五行中的“火”,五行方位是南方;黑色则代表着五行之一的“水”。根据五行相生相克理论,水能克火,可以说黑色的能力是可以战胜红色的。这在中国的水墨画中表现尤为突出,一抹黑色可以绘出整个世界。贾平凹又深通水墨,可以试图判断作者大量用于黑色的意图。如果说红色隐喻的是时代精神积极、自信的一个方面,那么黑色则隐喻了时代精神的内敛、平和的另一个方面。“‘和’文化是中华民族历代相传的智慧结晶,是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10]作者根植于华夏文明之中,是否在告诫人们:在这浮躁的社会,人们是不是应该保持平和的态度,作者也许在提醒人们:如何与这纷扰复杂的世界和平相处,如何去寻找属于自己内心的一片净土,传达出人人相“和”促进社会和谐以及天人相“和”保护生态平衡的新时代价值,以期传统文化在新时代的继承与发展。
《山本》这部小说中,作者大量使用了“黑色”系隐喻。让人们对黑色有了重新的认知。“黑色”隐喻无处不在,包括道德、情感等。黑色是我们比较熟悉的颜色,是属于单一的纯色系。贾平凹用简单的“黑色”系在文本中大量隐喻,使人们走出了孤独、悲伤的黑色世界。“贾平凹的虚静之意即在于从世俗的烦嚣和浮躁中解脱出来,探求并把握世界与人生的本来面目。于是,在心的虚静状态下,贾平凹将目光射进了宇宙和人生的深处。”[11]贾平凹让人看到了精神之光,那种精神叫作平和、简单、质朴。品味《山本》的过程,也就是我们去思考人生的过程,值得当下的人们去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