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的赌注:知识权力生产的经济学话语

2020-12-01 07:14李乾坤
哲学分析 2020年2期

李乾坤

一、社会批判理论传统与知识权力生产

从社会批判理论的谱系中定位福柯思想,进一步走向社会批判理论的源头马克思,将福柯与之相比较,这项尝试其实并不新鲜。⑤相关论述有巴里巴尔、雅克·比岱、托马斯·莱姆克等人。参见巴里巴尔:《福柯与马克思:唯名论问题》,载汪民安等编:《福柯的面孔》,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442—462页;雅克·比岱:《马克思经由福柯得以再造?》,林青等译,载《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第12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6—61页;托马斯·莱姆克:《不带引号的马克思——福柯、规治和新自由主义的批判》,载莱姆克等:《马克思与福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7页。在既有研究中,人们更多的只是从二者理论的直接比较来分析其共性和差异。解决马克思与福柯二者之间思想关系的另一种做法,则是在思想史上寻找一个中介。一些人选择以阿尔都塞作为这一中介,而另一个很少被人注意的中介,则是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⑥这一探索,可参见 Miguel Vatter:The Republic of the Living: Biopolitics and the Critique of Civil Society,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14。这一中介的选择并非任意,有福柯的自述可作证明。福柯在1978年接受一次采访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当我认识到法兰克福学派所具有的所有这些优点之后,我真的是懊悔不已,想自己本应该更早地了解他们,研究他们……如果我年轻时就接触到法兰克福学派,就会被深深吸引住,此后的一生就不再做别的事情,就一门心思做他们的评注者。”①Michel Foucault,“Adorno,Horkheimer,and Marcuse:Who is a‘Negator of History?’”,inRemarks on Marx,New York:Semiotext(e),1991,pp.119—120.此外,在1983年发表的另外一个访谈录中,福柯做出了类似的表述:“不过,可以肯定,假如我能早一些了解法兰克福学派,或者能及时了解的话,我就能省却许多工作,不说许多傻话,在我稳步前进时会少走许多弯路,因为道路已经被法兰克福学派打开了。在这里,两种很接近的思想形式未能互相渗透,是一个有趣的情况,有可能正是这种相似性导致了这种情况。没有什么比这两种涉及问题的相近方法更能隐藏问题的一致性了。”杜小真编:《福柯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第493页。在这段表述中福柯对于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理论的尊崇溢于言表。那么使得福柯发出如上感慨的原因是什么?福柯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开辟的社会批判理论有何共性?

答案首先在于,福柯所做的一系列研究正是在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治理术,在这个意义上他的任务与社会批判理论高度一致。马克思早在1843年写给卢格的一封书信中,就阐发了其思想的抱负:“对当代的斗争和愿望做出当代的自我阐明(批判的哲学)。”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18页。霍克海默在《传统理论与批判理论》中对批判理论的特征进行了描述,他指出,批判理论对真理的把握,总是在概念与社会现实的有机联系之上进行,并且批判理论始终关注的是社会的合理状态。③曹卫东编:《霍克海默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版,第176页。和马克思论述的“批判的哲学”的特征一样,批判理论也并没有一个整体的普遍标准,而总是“以不断重复出现的事件为基础”④同上书,第210页。。福柯研究疯癫、犯罪、性等等这些问题,其目的正是通过分析这些知识的形成过程,以及伴随着这些知识的形成,主体是如何被塑造的。福柯的研究看似具有一种客观的实证特征,但如果停留在这里,那就一定会误解福柯,因为福柯所有这些研究,在根本上恰恰是一种批判。他的研究正是要探究资本主义是如何建立赞同”⑤大卫·哈维:《新自由主义简史》,王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46页。,如何制造服从的;针对这种赞同和服从,正如福柯1978年在《什么是批判》的演讲中所指出的,所谓批判就是“本质上是一种不从……批判就是不被统治到那种程度的艺术”⑥米歇尔·福柯:《什么是批判》,载詹姆斯·施密特编:《启蒙运动与现代性》,徐向东、卢华萍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90页。。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正构成了福柯与社会批判理论的共同任务。

较之于任务上的高度一致,更为关键的是福柯在方法论上的内在一致。其实,为这种思想链接寻找中介的过程,正是在一种思想冲动下进行的,这就是在自马克思到福柯之间存在着一条强有力的线索,它穿越时空不断彰显着自身对于把握社会历史的巨大解释力,即马克思所开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社会批判理论正是以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为方法论原型的,这一点霍克海默曾有过明确的表述,他指出,如果说传统理论在认识方式上是以笛卡尔的《方法谈》为基础的话,那么批判理论就是“以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为基础”①霍克海默:《批判理论》,李小兵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230页。。那么如何理解福柯的方法论与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之间的关系呢?

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作为一种社会批判理论,正在于它力图通过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系列经济学范畴的拜物教特征,发现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的矛盾性关系。这种矛盾性关系的本质过程就是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之上,借助于剩余价值生产所完成的剥削。马克思将注意力集中在剖析这一本质过程及其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形式表现之上,同时也就揭示出了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抽象成为统治是如何实现的,这尤其体现在对价值形式这一资本主义社会的细胞形式的分析之上。马克思看到了这种“客观的思维形式”“现实的抽象”的力量之所在,同时也通过资本积累规律和危机理论解释了打碎这种形式的根本动力:资本终将埋葬自身。马克思的所有这些分析都是在自由竞争资本主义基础之上进行的,当资本主义进入到垄断阶段,政治经济学批判强调的侧重点也便发生了转移,这从卢卡奇就已经开始。

当论证革命性力量的源泉的资本积累规律和危机理论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之中无法充分显示出自身的说服力时,对现实的剖析将人们带向了对意识形态问题的剖析,西方马克思主义正诞生在这一历史需要之上。霍克海默与阿多诺也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形式性外表之上,这集中体现在他们通过“交换抽象”“交换原则”等一系列政治经济学概念所进行的批判性阐发之上。②参见李乾坤:《论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政治经济学基础》,载《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研究》2019年第4期。正是交换抽象成为工具理性、计算理性的现实基础,并带来了“全面管理的社会”和同一性的强制。启蒙理性作为一种全新的知识体系,实质上已经成为一种统治工具,在这个意义上,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的辩证法》的语境中强调了“知识就是权力”③Max Horkheimer und Theodor W.Adorno,Dialektik der Aufklärung,Frankfurt a.M.:S.Fischer,1988,S.10.。正是在面对启蒙理性的态度上,我们也可以看到福柯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之间关键的共同之处。而在福柯所提出的“赌注”之上,就已经可以充分展现出福柯在研究权力的整个过程之中已经意识到破解权力的秘密:必须要借助于经济学的话语。知识权力的生产,因此在福柯这里也深深地与经济学话语纠缠在一起。福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对他的研究进行回顾时说,“我曾试图分析癫狂、性、犯罪如何变成某种真理的游戏,而在这些人类的行为实践中,主体自身又是如何通过真理的游戏得到了改变。这就是癫狂和性的历史的问题。”①米歇尔·福柯:《一种存在的美学》,载《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严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7页。知识如何变成了真理的游戏,并且反过来通过人类的实践改变主体,这一过程与资本主义的再生产过程,因此也与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解剖密切相关,正因如此也一定伴随着政治经济学的方法。正如南希·弗雷泽所指出的,福柯对现代权力的研究,借用马克思的术语可以定位在扩大再生产的系统配置之上。②南希·弗雷泽:《福柯论现代权力》,载汪民安等编:《福柯的面孔》,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31页。福柯“知识权力生产”的创造性,就在于发现了在资本主义所驱动的现代社会发展过程中“知识权力”也成为资本主义再生产的重要一部分: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借助于一系列中介塑造了全新的知识型;另一方面,这种全新的知识型作为一种权力维系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存在。

抓住深层的一致,绝非一种还原论,而是看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作为历史唯物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认识”③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21页。,是如何伴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不断将不同的对象纳入自身的批判之中,从而释放出自身的创造力和解释力。正因如此,福柯的知识权力的生产恰恰是在全新的时代背景下,对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的创造性阐发。这样,我们便可以从宏观的思想史背景下,以“知识权力生产”这一概括来思考福柯1970年之后在法兰西学院时期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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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惩罚体系、人口与性:知识权力生产的脉络及分析对象

一般认为,福柯在1970年之后,在方法上从“考古学”方法转向了“谱系学”方法。考古学方法揭示的是近代历史上不同知识型之间的历史性断裂,而谱系学方法则是对某一知识的形成过程即“起源”(Herkunft)④福柯:《尼采、谱系学、历史》,杜小真编,《福柯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第147—151页。进行分析。在主题上,福柯则从对知识型本身的关注转向了塑造了知识的权力体系。对此张一兵做过如下总结:以1970年为界,“前期,青年福柯的思想努力是以考古学和谱系学的方式批判性地解释支配布尔乔亚世界的话语认识型的多重断裂谱系;后期,他则通过认识(权力)的话语实践批判,将全部思考重心集中于发生在资本主义统治形式内部的深刻变形——生命政治治理”⑤张一兵:《回到福柯》,载《学术月刊》2015年第6期。。我们可以将此后福柯的研究重点归纳为知识权力的生产,知识权力的生产正是与资本主义再生产过程密切相关的知识权力的塑造过程及其运作机制。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再生产过程分析聚焦于市场流通及资本与雇佣工人之间的关系之上,而福柯则将注意力集中在再生产过程中的知识权力的作用。雅克·比岱这样认为:“知识权力概念是福柯研究中的核心概念,它并不论及资本家,而论及‘权能者’;该概念被理解为现代社会结构和动态的枢纽,带有一种创造和工具化的含混倾向……知识权力是一种内在于所有制度的横向因素:监狱、学校、法庭、军队、医院……所有被现代知识权力所掌握和生产的因素。但是由他们所共同实现的驯服与生产力被认为是导向它们所可能产生的最大剩余价值。”①雅克·比岱:《马克思经由福柯得以再造?》,林青等译,载《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第12辑),第49页。比岱准确抓住了福柯所分析的知识权力生产的重要性及其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密切关系。

接下来,我们就以福柯的几个典型分析,来展示福柯对于知识权力生产的剖析。

(一)惩罚体系:“把生命合成生产力”

福柯对知识权力生产第一个典型的分析就是对于惩罚体系的分析,这一主题集中在他1972年到1973年间的《惩罚的社会》讲座中。《惩罚的社会》演讲的一个主旨,就是揭示18世纪以来惩罚体系的运作机制及其后果。福柯首先回顾启蒙政治理论特别是霍布斯对于战争和内战的理解,并对克劳塞维茨“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这一观点进行了改造,指出“政治是内战的延续”。②福柯:《惩罚的社会》,陈雪洁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9页。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契约所代表的新型权力机制并未消灭战争,它只是战争的另一种形式,犯罪和惩罚体系正是内战的另一种表现。福柯进而要揭示18世纪以来形成的“犯罪是对社会的宣战,罪犯是社会的敌人”的观点的形成过程,并指出这种观点背后的真实。

这个真实是什么?福柯直截了当地指出,“有一件事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处于社会的战争中——不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而是富人与穷人对抗的战争,所有者和一无所有者对抗的战争,雇主和无产者对抗的战争。”③同上书,第21—22页。霍布斯所谓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这一抽象表达,本质上所指的正是现实中的富人与穷人、有产者和无产者之间的战争,惩罚体系就是在现实的战争中被极不平衡地建立起来的。惩罚体系是新世界的统治者所建立起来的以排斥为目的的权力体系,这种权力体系所针对的对象正是游民、乞丐以及与之相伴的犯罪,而这一权力塑造的正是无产者、工人。在这一语境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福柯以一种非常接近于马克思主义的话语来进行言说①正因此,比岱将福柯1972—1973年间称作为“超马克思主义者”(hypermarxist)。参见雅克·比岱:《马克思经由福柯得以再造?》,林青等译,载《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第12辑),第49页。,这一演讲的主旨就在于探究“‘出现’的这种罪犯是怎样成为社会敌人的?我想从确定这个主题的最早迹象开始,然后谈谈最终能在某种程度上把罪犯定为社会敌人的一切政治经济过程是怎样的,以及把罪犯作为社会敌人进行描述、审判、排除的活动背后隐藏着什么。”②福柯:《惩罚的社会》,第41页。我们会看到,对以上问题的回答与工人阶级的形成这一线索密切相关。③在规训体系的研究过程中,福柯还深受英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爱德华·汤普森的影响。

作为社会敌人的罪犯,其“出现”正是在18世纪对犯罪进行经济分析开始的。福柯借助于18世纪勒特罗涅的文章指出,流浪本身是犯罪的基本模型,它并非犯罪的潜在性要素,而是构成性要素。做出这一判断正是建立在经济的分析之上,因为游民“不但是不参与生产的消费者,而且还会阻碍生产。他们对正常的生产机制构成敌对”④福柯:《惩罚的社会》,第43页。。正因如此,流浪、乞丐(也包括封建残余)才是一种犯罪,这种犯罪是针对整个“劳动社会”的,勒特罗涅主张建立起针对这些犯罪的惩罚举措。福柯对这一分析做出了一个精确的总结:“事实上,当社会确定为实现生产的个人关系体系时,通过实现最大化的生产,人们就拥有了指明社会敌人的标准:他们是一切敌对或反对生产的最大化原则的人。”⑤同上书,第46—47页。在以生产为目的的“劳动社会”之下,一切违背生产原则的人就是社会敌人,他的行为就是犯罪。除此之外,福柯还从私有制的角度探讨了针对财产的犯罪的产生。私有制即生产资料的占有和使用相分离,近代以来,伴随着私有制的普遍化,一种新的犯罪活动出现了,这就是针对财产的犯罪。随着私有制的普遍化,直接占有和使用生产资料的手工工人转变为雇佣劳动者,因此一切伤害资产阶级私有权的行为就成为了“撕毁社会契约”的行为,成为了对社会的犯罪。⑥同上书,第132页。

从以上原则出发,福柯将注意力放在了以监狱为代表的惩罚模式。监狱模式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是一种以时间为变量,用以替代其他模式中所有规定的变量的体系”⑦同上书,第62页。,以时间为变量替代其他变量,正体现了监狱是以抽象的力量实现惩罚的。福柯进一步指出,与监狱模式极其类似的就是“工资形式”。监狱模式与工资形式的类似性并非一种外在的类比,它实质上是一种新型全类型在两种形式之上的具体表现,二者共同揭示了“‘时间’被导入了资本主义权力体系和惩罚”,惩罚不再是通过肉体和财产,而是通过“生命时间”进行惩罚,“社会就是要占有剩余的生活时间,以惩罚个人。以时间交换权力。”①福柯:《惩罚的社会》,第63页。对于生命时间的占有正是剩余价值生产的本质特征,福柯从这一特征出发,发现这种占有并非逻辑上一蹴而就的,而是伴随这惩罚体系所代表的新型权力的布展才能得以完成。惩罚体系因此正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中形成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政治权力提供了工具,同时提供了道德权力工具”②同上书,第100页。,政治权力与道德权力正是知识建构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因此生产了知识权力。具体在惩罚模式之中,危害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行为,便被视作打破社会契约,罪犯也就被打上了社会公敌的标签,被视作对全社会犯罪。

正是通过对犯罪和惩罚这样的知识权力生产,工人阶级被锤炼出来,他们由一个个的活生生的人被这种权力体系变成了“生产力”。劳动力成为商品之后,工人的身体也就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要素,因为一切企图绕开它的行为,都会被放置在惩罚的体系之下。这一过程都借助于新的话语体系的建立,也就是知识权力的生产,通过它生命被合成为生产力。

(二)人口:颠覆知识系统的关键因素

知识权力生产的第二个典型对象就是人口。作为“完全不同于主权和领土的司法观念,也不同于规训的空间”的人口概念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因为在它之上体现了双重的功能:一方面它是在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中被“编织而成的”,另一方面它又“作为人的自然属性而发挥作用”③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9页。。恰恰因为人口所拥有的自然属性,使它成为一种全新的权力运行的中介。在这里发生的正是与人相关的知识的变化过程,从治理的角度运用何种知识,或者说概念、话语来把握人,背后折射出的正是不同的权力机制。福柯进一步指出,“毫无疑问,人口既是一种观念又是一种现实,关系到政治运作,而且关系到18世纪前的政治知识和政治理论,它是绝对现代的观念和现实。”④同上书,第15页。那么这是如何实现的呢?

福柯是从安全机制的特征入手进入到人口问题的。安全机制与惩罚体系一脉相承,也建立资产阶级社会权力类型的重要工具。福柯首先从空间与环境的角度从形式上分析了安全配置的主要形式,接下来,福柯转入另一个关键的机制之上,这就是政府与事件之间的关系上,例如食品短缺这类事件。面对这些事件,会有不同的分析方式,而福柯则借助于重农主义的经济学分析方法,强调了市场机制开始被承认为基本原则。在对于市场机制的考察中,分析的范围也需要逐渐扩大,直到最后,福柯总结道,“这个‘经济人’的行为要素都要被纳入考虑范围。换一种说法,这种经济学或者一种政治经济学的分析,包括了生产、世界市场和经济行为,最后还包括人口的经济行为,生产者和消费者。”①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第50—51页。人口便在这里出现了。福柯区分了两个层面的现象,即集体层面和个人层面的人,前一层面才是政府的经济行动所治理的对象,后一层面上的一系列的杂多的个人则被排斥在治理之外。同一个“人”在这里似乎出现了根本断裂,这种断裂正是知识权力的结果:“在知识—权力的内部,在经济的技术和治理内部,在属于人口的层面或者说工具性的层面之间有这样的断裂。最终的目标是人口。人口是适合作为目标的,而个人,一系列的个人,成群的个人,杂多的个人,是不适合作为目标的。”②同上书,第52页。人口成为了政治主体,就在于人口是一个治理的概念。

那么,如果说人口的出现造成了断裂的话,那么与人口相对的“一系列的杂多的个人”应当如何认识呢?这就是百姓(peuple),百姓正是与人口这一政治主体对立的,抵制治理的人,而且关键在于,正如犯罪是资产阶级社会权力运行的构成性要素一样,恰恰由于存在着一个在集体的主题之外、契约之外的“百姓”,人口才得以存在。

以人口作为新的权力机制的对象有如下几点作用。首先,新的权力机制借助人口实现的权力机制,超越了法律和规训的特殊性从而实现全景式的统治,“因为它实际上要在全景式的机制中把一个人放置在中心,放置在中心的这一个人,一双眼睛、一个观察的目光,一个监视者,他可以让他的统治对处于这个权力机器之中的一切人生效”③同上书,第82—83页。。人口是治理(gouvernement)的概念,而所有的人都可以被纳入人口之下,正因此,借助于人口便实现了最为普遍的统治。其次,人口具有一种自然性,这种自然性与自由主义的原则联系在一起。自由主义强调事物的自然规律,而人口这一概念恰恰具有一种自然规律的方面,它按照欲望的原则看似盲目地运行。人口的变化不依赖于统治者的意愿,然而又需要一定的物质条件,因而可以被新的权力进行干预。最后,福柯还强调将人口引入到财富分析之中,开启了新的知识领域,即政治经济学。④同上书,第96页。“政治经济学只有在人口主体(sujet-populution)被引入的情况下才可能成为一种思想。”⑤同上书,第97页。例如,在重商主义那里,人口是国家财富和力量的基础,是“严格意义上的生产力”①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第86页。。正因如此,福柯也指出,马克思正是采取了历史—政治形式来消解政治经济学的生物—经济学形式,这正是福柯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解方式。

人口这一关键因素的引入,使得一系列知识型都发生了转变:自然史转向生物学,财富分析转向政治经济学,普通语法学转向历史语文学。这些正是在新的权力技术的运动中生产出来的,“人口是作为权力的关联物和知识的对象”②同上书,第99页。,人口在这一过程中被制造出来,相应与之相关的知识也相伴而生。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人也变成了人口而消失了。

(三)性:权力的中心目标

知识权力生产的第三个重要对象就是性。福柯对性这一主题的探讨尽管在时间上早于对于人口的讨论,但是在逻辑上,性这一主题却具有统摄性的意义,因为在性这一问题之上交织了身体和人口两个主要对象。正是这种统摄性的意义,使得“性”成为福柯1970年之后持续研究的主题。从直接意义上,福柯对性这一主题的研究针对的是弗洛伊德主义所主张的性压抑假说。福柯认为性压抑假说并不符合于历史事实,并且片面地将权力机器的机制视作对压抑秩序的维护,甚至这种假说有成为它所批判的权力机制的组成部分的嫌疑。而福柯要做的,则是探讨与性有关的“在自己的运作和存在理由中规定支撑着我们社会中性话语的权力—知识—快感的体制”③福柯:《性经验史(第一卷):认知的意志》,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找出话语生产、权力生产和知识生产的要求”④同上书,第10页。译文有删节,原文为:“找出话语生产(当然,它还节制各种沉默)、权力生产(有时,它有禁忌作用)和知识生产(它经常传播各种错误和误解)的要求。”,这是福柯研究性这一主题最为深层的动因,他将任务的关键确立为探寻与性这一关键对象有关的知识权力的生产过程。

福柯对性这一主题为何对于知识权力生产理论具有统摄性的意义这一问题有明确的回答。福柯指出,“性处于两条轴线的交叉点上,一切政治技术都是沿着这两条轴线发展出来的。一方面,性属于身体的规训:各种力量的建立、强化和分布,各种能量的调整和节制。另一方面,它属于人口的调节,它引起的所有后果都是关乎全局的,于是同时被整合到两个方面之中。”⑤福柯:《性经验史(第一卷):认知的意志》,第121页。可以看到,在性这个主题之上恰恰重叠了知识权力生产的另外两个主要对象,即惩罚体系(对身体的规训)和人口,性正是“身体”和“人口”的连接点,因此,“性变成了以管理生命为中心(而不是以死亡威胁为中心)的权力的中心目标”①福柯:《性经验史(第一卷):认知的意志》,第122页。。新型的权力机制正是将性放置在中心,通过对于性的管理来运行。正因此,弗洛伊德主义的性压抑假说只是把握住了性进入到现代社会权力机制之中这一历史的一个侧面。

通过性的所结合的身体与人口因素,以管理生命为中心的新的权力类型才得以确立,这就是“生命权力”。生命权力以承认人生命的自然性作为其运作的前提,又借助于规训的手段、惩罚的体系来合成出作为生产力的人口,并将性作为最重要的规训机制和调节原则。通过性,每一个个体都被纳入分析和规训之下,生命权力的运行,与阿多诺所说的“全面管理的社会”有异曲同工之妙。最后,更为重要的是,福柯在这里再次明确将生命权力与对于资本主义的解剖联系在一起:“这一生命权力无疑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必不可少的要素。如果不把肉体有控制地纳入生产机器之中,如果不对经济过程中的人口现象进行调整,那么资本主义的发展就得不到保证。但是资本主义的发展要求得更多。它要求增大肉体的规训和人口的调节,让它们变得更加有用和驯服。”②同上书,第118页。这段表述清楚地展现出福柯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再生产过程分析的高度接近。生命权力对于肉体的规训和人口的控制,恰恰是资本主义的必然要求,资本主义社会之中“抽象成为统治”,在福柯这里,抽象正是以生命权力的方式进行统治的。

福柯对惩罚体系、人口与性的研究,正是对资本主义所展开的全面批判。在对惩罚体系、人口与性的解剖过程中,福柯在方法上与马克思保持了深层的一致,“福柯这种批判真正的方法论基础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生产基始论和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商品—市场运作机制的透视”③张一兵:《回到福柯》,载《学术月刊》2015年第6期。,同时又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补充了一个极为关键的组成部分,这就是知识权力的生产。剩余价值的生产以及由之所塑造的万物的商品化和人的商品化过程,一定要求对知识体系进行改造,使知识成为资本主义再生产过程的关键部件,而福柯所把握的就是惩罚体系、人口与性这三个主要知识对象。福柯对知识权力生产逻辑上的总括,就是生命政治。

三、生命政治的诞生与对主体的探寻:知识权力生产的完成与超越

在《性经验史》第一卷和同年的《必须保卫社会》的结尾,福柯对他所探讨的新型的权力类型进行了归纳总结,这就是生命政治。前文提到的《性经验史》中出现的生命权力已经是对生命政治的一种表达。当人的生命现象进入知识和权力的秩序之中,“知识和权力的机制在其组织和扩大的空间里,注意到生命的各个过程,并且着手控制和改变它们。”①福柯:《性经验史(第一卷):认知的意志》,第119页。也就是说,权力体现为人生命各个过程的控制和调节,死亡威胁不再代表着权力了。在1976年《必须保卫社会》演讲的末尾处,福柯以更为清晰的表述定义了生命政治,简单来讲,生命政治就是“使人活让人死的权利”②福柯:《必须保卫社会》,第184页。,这种权力关注于人的生命进程,它承认人的生命的自然性,而不再以人的死亡体现自身。福柯归纳了生命政治的三个要素,第一,新的要素、实体,即人口;第二,它的考察对象是集体的、系列的现象;第三,它以一种总体机制进行调节,而非对个体的惩戒。总之,“过去君主专制绝对的、戏剧性的、阴暗的权力,能够置人于死地,而现在,由于针对人口、针对活着的人的生命权力,由于这个权力的新技术,出现了一种连续的、有学问的权力,它是‘使人活’的权力。”③同上书,第188页。通过这些,福柯对生命政治的权力类型进行了定义。但是,对于生命政治的讨论并非到此就结束了,福柯在此后的《生命政治的诞生》演讲中,更为深入地对生命政治的机制进行了探讨,这一探讨直接地建立在政治经济学分析之上。

当福柯以“生命政治的诞生”为题正式开始讨论生命政治这一主题时,他首先从政治经济学切入。政治经济学这一知识工具正是新的权力类型的理性化表达,借助于政治经济学,治理理由才能得到自我限制,“政治经济学从根本上就是能够确保治理理由做出自我限制的东西”④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莫伟民、赵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页。。政治经济学之所以具有这样的功能是因为:第一,政治经济学自诞生之初起,就“形成于国家理由为治理技艺所规定的各种目标框架内”⑤同上。,政治经济学以国家的富有为目标,因此内在于治理理由之中。第二,政治经济学恰恰要求“总体的专制的必要性”⑥同上书,第12页。,它服务于国家理由并强调国家的绝对权力。第三,政治经济学仅从结果上思考治理实践。第四,政治经济学所研究的是治理实践本身的自然性,而治理实践的自然性又以其对象的自然性为前提,这种自然性恰恰构成了治理术运行的基础。最后,在政治经济学的知识之中,治理实践一定要遵循自然的原则。通过这五点,福柯准确地描绘了政治经济学作为一种治理术的特征,这些特征中,福柯要强调的就是政治经济学将其对象,将治理实践的运行都视作自然性的,遵循自然法则的。这种自然法则与真理问题联系在一起,治理中出现的错误是因为它违背了自然法则。正因如此,“借助于政治经济学,自我限制之可能性与真理问题同时进入治理技艺之中”①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莫伟民、赵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页。。政治经济学因而就是一种独特权力体系的知识工具,它代表了一种真理体制;同时它又作为治理的理由,是新型权力的理论化。

真理体制与治理理由之间的连接点是政治经济学②同上书,第28页。,而在政治经济学之中,形成真理的场所就是市场:“这个形成真理的场所……能够形成它的真理并且将该真理表述为治理实践的规范和准则。这个真理场所自然不是经济学家们的头脑,而是市场。”③同上书,第26页。市场成为了真理场所,真理体制在市场之中运行。市场作为真理的场所便以商品交换作为根本的原则,而治理也同样依照这种交换原则,考量的是治理及其所有治理行为的效用价值。④同上书,第39页。新的治理技艺便以市场和市场的真言化为参照指数,这是自由主义治理术的基本特征。⑤除这一基本特征外,福柯还揭示了自由主义治理术的其他方面的特征,例如以欧洲为中心,并以世界市场的开拓为条件。以市场的交换原则为真理,以市场的自然性作为治理的自我限制,这正是新权力类型得以展开的原因。而在这里,福柯的论述与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基本认识相同,只不过马克思更多还是深入到政治经济学自身的论证之中来揭示其自身的矛盾性,而福柯则更加强调的是政治经济学所代表的权力类型及其功能。

承认市场的真理体制和自然性,就会带来对自由话语的生产。在这里,福柯再次颠覆了自由主义奉为圭臬的“自由”理念,自由实质上正是新的治理术所生产并借以维护自身真理性的东西,它以市场的自然性为界,与新的权力紧密绑定在一起:“新的治理理由需要自由,新的治理艺术消耗自由。消耗自由,也就是说治理艺术被迫要生产。新的治理艺术要被迫将自由生产出来,被迫将自由组织起来。”⑥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第53页。自由是自由主义治理术所被迫生产的,“自由主义的表述只是这样的:我要为你产生出自由所凭借的东西。我将使你自由地成为自由”⑦同上。。为了生产出自由所凭借的东西,这一治理术在执行生产自由的权力的同时也具有摧毁自由的危险。也就是说,新自由主义治理术是在用一系列强制性的手段,制造出它所需要的自由,这种自由正是以市场的真理体制所代表的自然性为基础的自由。因此我们看到,福柯在这里极为深刻地撕开了自由主义的虚伪面具①一些学者如雅克·比岱,错误地将福柯晚年关于自由主义的研究,视作福柯转向自由主义的表现(参见雅克·比岱:《马克思经由福柯得以再造?》,林青等译,《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第12辑,第49页),这是巨大的误读。法国青年学者拉加斯纳里在他的《福柯的最后一次课:关于新自由主义,理论和政治》一书中同样反对了这种观点。,自由,不过是资本主义的权力机制所生产出的知识罢了。

在《生命政治的诞生》演讲接下来的讨论中,福柯就通过德国新自由主义和美国新自由主义的形成过程,继续对新自由主义治理术进行了讨论。在这一演讲中福柯虽没有像在《必须保卫社会》的末尾那样非常正面地论述生命政治的定义,但很清楚,新自由主义治理术的诞生过程,就是生命政治的诞生过程。自由主义将自然法则、“看不见的手”确立为真理机制,这种真理机制正是一种新的权力类型,它通过排斥、压迫、规训来树立起来。更为重要的是,自由主义的真理机制实质上就建立在市场的场所之上,市场的模型、交换的效用原则成为了唯一的真理,这正是知识权力生产的完成。

知识权力的生产,同时也是对主体的塑造,生命政治作为知识权力生产的完成,则是在逻辑上宣告这样一个事实:主体彻底消解了。在作为治理技术、统治术的知识权力生产,在一个深层的叙事层面上证明了主体的不可能,这其实是在1968年五月风暴以失败告终的时代背景下,反映出的革命主体在实践上的无能为力。所以某种意义上,福柯对于知识权力生产的研究,就是对主体如何不可能的追问。但是接下来,福柯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所追问的问题就是:主体如何可能。这一追问集中体现在1981年至1984年的四个演讲录中,特别是《主体解释学》以及1984年的《说真话的勇气:治理自我与治理他者》这两个演讲录之中。

在以上提及的两个演讲录中,贯穿其中的核心线索,就是对主体的探寻。福柯选择在对古希腊哲学的解读中寻找这一问题的答案。在这一过程中,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主体与真理的关系问题。福柯认为,在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古希腊传统之中,对于真理的认识,从来与主体自身的改变联系在一起,“认识你自己”和“关心你自己”这两个命题是合一的,主体对于真理的认识是精神性的:“精神性要求为了达至真理,主体必须改变自己、转换自己,在一定程度上与自身不同。真理只是以置主体的存在于互动之中为代价才给予主体的”②福柯:《主体解释学》,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0页。。较之于笛卡尔方法论将对真理的认识建立在自明性和思维形式之上,从而贬低主体存在状态对于认识真理的作用,福柯强调的是古希腊将真理和主体的存在合二为一。正因此,福柯从直言这一具体问题的分析入手,分析真理的主体化过程,真理和主体的关系①福柯:《说真话的勇气:治理自我与治理他者II》,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他高度肯定苏格拉底和犬儒主义所践行的知行合一的生命美学。福柯强调,他所做的这些工作,是对西方哲学的批判传统的寻找:“关心说真话的重要性,知道谁能说真话,知道为什么我们该说真话——我们在另一面向上所拥有的,可以称之为西方的‘批判’传统之根源。而在此你将看出我在这门研讨课中的一个目标,就是建构出西方哲学中批判态度的谱系。”②福柯:《傅柯说真话》,郑忆恺译,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229页。而这种理论性的工作,实质上恰恰蕴含了福柯晚年最沉重的思考:要在主体和真理的关系问题上,找到主体性的可能性。

结 语

苏联早期法学家叶甫根尼·帕舒卡尼斯在他1927年出版的《法的一般理论与马克思主义》一书中,提出了一个著名问题:“为何阶级统治没有停留在它所是的东西之上,也就是说,一部分人民在实际上屈服于另一部分人?为何它要采取一种官方的国家的统治形式,或者为何同样是这一形式,这一国家强制的机构没有变成统治阶级的私人机构,为何它同后者分离开,并采取了一种非个人的,和社会分离开的公开权力的机构的形式?”③帕舒卡尼斯:《法的一般理论与马克思主义》,杨昂、张玲玉译,北京:中国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92页。简单来说,帕舒卡尼斯所追问的问题是,按照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法律是阶级统治的工具,那么资产阶级国家和法律为何没有直接成为资产阶级的工具,采取直接的阶级压迫,反而采取了一种“公开权力的机构的形式”?帕舒卡尼斯借助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指出这种现象的根源就在于商品形式这一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形式的结构之上。更为关键的,帕舒卡尼斯强调,资产阶级的国家形式和法律形式与商品形式之间的关系,并非单纯的社会意识对于社会存在的反映,而是一种现实的关系体系:“作为形式的法律并不存在于博学的法学家的头脑和理论中,它与真实的历史十分相似,后者不仅表现为一个思想体系,而且表现为一种关系的体系……易言之:以抽象逻辑形式表达出的法律形式是真实的、具体的法律形式和真实的生产关系网络的产物。”④同上书,俄文序,第6页。

帕舒卡尼斯的提问和回答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参照,帮助我们理解福柯所提出的“赌注”。关于福柯的问题,帕舒卡尼斯给出了答案,即经济较之权力具有基础性,而权力以商品形式为模型。福柯的意图正相反,他想试图证明权力是否对于经济具有一种优先性,以及权力是否可以脱离商品的模型。通过我们对福柯知识权力生产的梳理,我们要问,福柯得出答案了吗?

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帕舒卡尼斯和福柯共同面对的是同一个问题,这就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权力运行方式的问题。当封建国王的头颅被砍下后,自上而下的、以直接的君主和国家力量为表现的权力消失后,权力的幽灵到哪里去了呢?帕舒卡尼斯替马克思回答说,权力以商品形式及其衍生来运行,它直接表现为资本主义公开的法律和国家形式。福柯不能满足于这一看似简单化的直接的回答,他要求下降到社会的毛细血管中,考察权力的微观运行,特别是作为知识权力的独立运行机制。然而这种知识权力的运行机制又是遵循什么样的逻辑呢?在这一探索中,福柯不得不一再借助于大量的政治经济学文献。因为福柯始终徘徊于权力与经济学话语之间,一方面,他总是要让人避免从经济学的原则出发解释权力,将权力的机制解释为一种历史的客观的结构,然而另一方面,对于这种权力机制的讨论,却始终无法脱离经济学的论证。甚至福柯也清楚地指出了关于身体、人口和性的知识权力的生产,是如何与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探讨结合在一起的。尽管福柯强调,不要对权力进行一种简单化的阐释,将其视作“生产力建构和关系的花费”,而要看到排斥机制和监视设施所代表的权力的独立性,即资产阶级、市民,实质上不关心犯罪、疯子,而是关心塑造这一切的权力系统。①福柯:《必须保卫社会》,第23—24页。但是这一权力绝非凭空而来的,在探讨权力的机制时,福柯一再求助于政治经济学的文献,乃至于回到与马克思主义接近的解释方式上,在对这种全新的权力类型即自由主义的论证中,福柯干脆直接从对政治经济学特征的探讨出发来揭示自由主义治理术的真理机制和治理理由的关系。总之,知识权力的生产正是建立在政治经济学的话语之上的。福柯知识权力生产的经济学话语,一方面勾连起了福柯与马克思,另一方面,福柯又在知识权力这一问题上,在新自由主义时代背景下,对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进行了创造性的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