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与“去中心化”:现代性语境下的国家认同困境

2020-12-01 07:14吴玉军
哲学分析 2020年2期

吴玉军

全球性经济、政治、文化交往使我们切实感受到了全球化具有的巨大变革力量。现代性通过全球化强劲地荡涤着前现代性力量。不管愿意与否,每个民族、每个国家乃至个人,只要追求现代性,就必定与全球化发生紧密关联。面对全球化对狭小的、地域性的力量的涤荡,一些人出现了乐观的世界主义观念——既然民族、国家、个体不可避免地卷入全球化之中,族群、宗族等地域性的群体将不可避免地在全球化进程中式微。对此,当代民族主义思想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就指出:“未来的世界史绝不可能是‘民族’和‘民族国家’的历史……在未来的历史中,我们将看到民族国家和族群语言团体,如何在新兴的超民族主义重建全球的过程中,被淘汰或整合到跨国的世界体系中。”①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李金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83页。

事实果真如此?毫无疑问,全球化使人们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它所带来的经济一体化的明显特征,但与此同时,与全球化进程相伴随的,是一系列国际国内的民族争端和民族分离主义倾向的出现甚至加强。冷战结束以来的近30年间,全球化尽管总体上看发展迅猛,但与全球化进程相伴随的是民族主义乃至分离主义力量的强势展现。正因如此,全球化进程绝非单纯的一体化进程,同时也是差异性力量的展现过程。当我们在现代性的视域下审视民族国家建构的过程时,我们必须将全球化以及民族国家内部面临的以族群力量为重点的差异性力量统一起来进行考察。

一、现代性与全球化

现代性突出地表现为个体自我意识的觉醒。在传统社会,自我的理解必须借助外在的框架进行,如果缺乏外在的秩序框架作参照,自我对自身将无法把握。按照古希腊哲学中的目的论宇宙观,宇宙中的每一个存在者都有其目的,自我的意义和价值就是要表现或实现被外在秩序所赋予的功能,不管这种外在的秩序是来自城邦还是上帝。

进入现代社会,依靠外在框架理解自我的方式遭遇严重挑战。现代性理想是一种觉醒的时代意识,它以个体自由为标志。在这种理想之光照耀下,科学和文化摆脱传统宗教和形而上学的羁绊,把目光从超验的上帝转移到经验的自然和社会现实,通过对传统的反思批判,个体获得了自我意识的自由;随着封建人身依附关系的解体和宗教来世意识的衰微,个体日益把追求富有个性化的生活作为人生理想。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①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2页。成为现代性的最强音。如此一来,“嵌入”于传统、习俗、共同体之中的个体,开启了“大脱嵌”的过程:“人类作为整体从宇宙秩序中‘脱嵌’出来,成为与自然世界相对的人类主体’……个人的‘内在自我’被发现并被赋予独特的价值,使得个人从有机共同体中‘脱嵌’出来,获得了具有个人主义取向的自我理解。”②刘擎:《没有幻觉的个人自主性》,载查尔斯·泰勒:《本真性伦理》,程炼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中文本导言”,第7页。具有自我反思和批判精神的现代人因此开启了生存交往空间的积极拓展新征程:人类从自然的奴仆一跃而成为主人,资本冲破地域的、国家的界限在全球范围内自由流动,劳动力大军从相对封闭的乡村走向开放的城市乃至世界各地,个人走出狭小的共同体,日益摆脱家庭的、宗教的、地域的因素加之自己的束缚。个体对共同体的物质依赖和人身依赖消除了,但与此同时由共同体的庇护所带来的安全感也随之消失。

资本的全球扩张,工业化的发展、城市化的迅猛推进,不断冲击和瓦解着传统社会秩序和生活方式,现代性由此展现出一种破坏传统的内在功能,从而使得自身具有明显区别于传统之处,传统与现代之间出现明显的断裂印痕。对此,当代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就认为:“现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们抛离了所有类型的社会秩序的轨道,从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态。……在外延方面,它们确立了跨越全球的社会联系方式;在内涵方面,它们正在改变着我们日常生活中最熟悉和最带个人色彩的领域。”①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4页。在吉登斯看来,现代性的四个基本维度,即资本主义、监督、军事力量、工业主义使得现代社会明显不同于传统社会,因之出现现代性的价值断裂。

吉登斯认为,时—空分离、脱域机制、制度性反思构成了现代性的三大动力机制。特别是时空分离、脱域机制使地域化对人们的影响相对削弱,相反,处于遥远地方的事件却使得人们产生一种亲近感和即时效应。由此,全球化可被定义为“世界范围内的社会关系的强化,这种关系以这样一种方式将彼此相距遥远的地域连接起来,即此地所发生的事件可能是由许多英里以外的异地事件而引起,反之亦然”②同上书,第56—57页。。从现代性与全球化的内在关系看,全球化意味着时空的转型。脱域机制的发展使得时间空洞化,它脱离了地域限制,使事件的发展出现即时效应,人们对即使发生在遥远地域的事情也会有身临其境之感。因之,“地域性已经无可避免地与全球性彼此关联起来。人们对某些地点的密切依恋与认同仍然存在着,但是这些地点本身已被脱域出来了:它们不仅是对于基于地域性的实践与卷入的表述,而且也受到了日益增多的来自远距离的影响”③同上书,第95页。。现代性所带来的断裂性在全球化的今天得到了明显体现。生产的国际化、信息网络化、人员跨国流动日益频繁,人们的身份认同和国家认同日益成为一个必须时刻思考和作出选择的问题。

超国家的组织或机构在某种程度上弱化了人们的国家感。生产的国际化使国家对生产的控制削弱,特别是资本在全球自由而广泛的流动,使得国际资本对一个国家的影响越来越大。一些重要组织如联合国、世界贸易组织、国际货币基金、世界银行等程度不同地超越了主权国家的传统边界,对民族国家的国内政治经济产生重大影响。同时,在全球化时代,全球治理的重要性越来越重要。“在全球性危机治理的过程中,民族国家的公民将会产生区域性或世界性的意识,公民对国家的治理效能产生质疑,超国家主义便对公民的国家认同形成分流和消解。”④王卓君、何华玲:《全球化时代的国家认同:危机与重构》,载《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9期。随着生态问题、恐怖主义等问题的全球化,单独一个国家在处理这些问题上显得捉襟见肘,需要世界各国紧密团结和相关组织的高度介入。

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及其带来的信息的无国界传播,也对国家认同提出了严峻挑战。民族国家要以一定的领土、人口等为基础,但网络技术的发展突破了这一界限。正如前面分析所指出的,时间和空间的分离、脱域机制的发展使地域化对人们的影响相对削弱。借助网络技术,遥远地域的事件快速地传输到眼前,远在纽约的股市震荡消息借助信息技术会在世界范围内快速传播开来,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引发人们日常生活的急剧变化。诸如此类的影响进而会使得人们对当地政府决策的认同感产生强力的影响。由此,网络的发展使不同价值观念之间相互碰撞的几率和强度大大增强,在无形中影响着人们的国家认同感。在虚拟空间中,信息传播打破了国家和地域的限制,信息具有很大程度的共享性,但是信息的内容仍带有地域特征,它反映了特定国家的文化传统、价值观取向、社会制度。这样,在人们交换信息的过程中,不同国家间的文化与道德冲突也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原先为人们所认可的制度、价值、观念,由于外在价值观念的介入会受到怀疑和批判。不仅如此,现代网络技术的发展,使得那些虽然相距遥远甚至不在同一国度的人们,因为语言、宗教、文化背景的相似性也会产生认同感。跨国界民族的认同现象、移民群体对其来源国的认同问题,就说明了这一点。这在很大程度上对国家认同感产生着影响。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社会学家迈克尔·赫克特就指出:“以计算机为媒介的现代通信技术日趋成熟,它虽然大大降低了集体行动的成本,却加剧了这种冲突。以前广播媒介在大多数国家都是由政府控制的,或者在其他一些地方基本上是由大公司控制,然而,现在的新通信技术使得个人或者社会组织都能设立自己的广播平台。……所以,数字通信技术会削弱国家的权力,而且可能在将来会导致更多的民族主义冲突。”①迈克尔·赫克特:《遏制民族主义》,韩照颖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在全球化的时代,国家认同已经不再是对国民身份的‘绝对同一性’要求,而是国民对自身多重角色和多重选择的身份整合。”②韩震:《全球化时代的国家认同》,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8月24日。在全球化的今天,个体的行动范围不仅突破了群体的限制,也将物的依赖关系从民族国家或某政治、经济区域范围推向整个人类层面,个体与类之间出现了现实性关联。个体是国家公民的同时也获得了世界公民身份,个体的身份感随着生存和生活空间的拓展而相应发生着变化。每个个体既是某个国家的公民,同时也可能是某个跨国公司的一员,其文化身份感可能处于多重观念的矛盾冲突之中。在此情境之下,民族国家能否建构一种有效机制以便容纳人们身份的多样性和归属的多重性,是一个十分现实而又紧迫的问题。

二、现代性与“去中心化”

在全球化的今天,民族国家不仅面临超主权组织的挑战,同时还面临“去中心化”的威胁。所谓“去中心化”,指的是“国内子群体对国家的疏离意识及由此产生的地方复兴现象”①郭艳:《全球化时代的后发展国家:国家认同遭遇“去中心化”》,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04年第9期。,族群、区域等次国家组织成为去中心化力量的主要组成部分。冷战结束以来,民族主义的能量得到了极大展现。在这次民族主义的浪潮中出现的稳定的民族国家并不多;相反,世界各地却由此而引发了巨大的动荡和冲突。其中,族群作为一种去中心化的力量得到了明显的显现。当前,无论是发展中国家,还是西方发达国家,都不同程度地面临族群分离运动的威胁。在全世界范围内,打算从其母国中分离出去或具有分离倾向的民族或种族就有几千个,几乎涉及现有国际社会的所有成员。俄罗斯的车臣问题、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问题、加拿大的魁北克问题、印度尼西亚的亚齐问题都是其中的典型。

也正因如此,全球化进程中一体化与离散化并存。“今天,两个表面上看来似乎同样的辩证过程正在塑造着欧洲和其他地区的国家的未来,这就是一体化进程和同时存在的、有时甚至是暴力性质的分化和分离的趋势。”②菲利克斯·格罗斯:《公民与国家——民族、部族和族属身份》,王建娥、魏强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冷战结束以来的时间里,是全球化进程最快的时期,但同时也是新一轮民族主义和分裂主义势力兴盛时期。因而,我们在体验到经济全球化所带来的一体化和便捷化的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各种差异性分离力量,特别是民族分离主义力量的风起云涌。今天,在分析和把握族群力量之所以持久不衰的内在原因时,现代性内逻辑是考察的重点。

(一)归属感的匮乏

现代化过程伴随着人际关系的重塑。现代性不断侵蚀和肢解着地域的纽带、情感的纽带,“将人类从家庭、宗教、部落或弱小的共同体的严格控制下解放出来”③汪安民等主编:《现代性基本读本》(下),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34页。。传统的以地缘、血缘为纽带构建起的人际关系,被制度化的抽象规则代替,富有温情的情感化交流被理性审慎的思考取代。对于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个人而言,“亲属关系、宗教同道和公民友谊均已无法或不足以提供精神支持了。各种传统关系不足以向负担过重的个人提供支持”④罗伯特·N.贝拉等:《心灵的习性:美国人生活中的个人主义和公共责任》,翟宏彪、周穗明、翁韩松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180页。。生活地域相对狭小、封闭,人与人进行着密切的交流是传统社会人际关系的基本特征,而契约化的人际交往则是现代社会的显著特征。现代个体面对着巨大的非人格化的工厂或公司,面对着一个由工具理性主导的追求利益的社会。

如果说工业化、城市化、集中化表征了现代化第一波浪潮,随着以网络化、信息化、个性化为主要特点的后工业社会的到来,当代人际关系又呈现许多新特点。“福特主义”实行自动化、标准化的流水线生产作业,“是以细化的劳动分工和标准化的生产(‘流水线’)工艺和产品为特征的。这种生产模式需要固定的劳动方式,从而奠定了在劳动场所形成的如工会等共同体中所表现出来的集体性行为方式”①保罗·霍普:《个体主义时代之共同体重建》,沈毅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页。。因此,“福特主义”生产方式实现劳动力、资本、土地等生产要素的高度集中。这种生产方式有助于产业工人形成比较稳固的身份认同。阶级认同的不断增强,强化了工人内部之间的团结。同时,资本家作为外在的“他者”也以特定的方式强化着工人阶级这一“自我”内部的休戚与共之感。阶级身份的强化,在很大程度上使得其他差异性的力量特别是族群认同的力量受到控制。但在今天,尽管阶级身份的统合力量依然不能忽视,但是其他因素作为界定个体或群体身份的重要因素,其作用愈加明显。“现代化、经济发展、城市化和全球化使得人们重新思考自己的特性/身份,从较狭窄、较亲密、较社群的角度重新界定身份和特征。国民层次以下的身份比广泛的国民身份更受到关注。人们认同于那些最像他们自己的人,那些被认为有着共同的民族属性、宗教信仰和传统以及传说的共同祖先和共同历史的人。”②塞纽尔·亨廷顿:《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征面临的挑战》,程克雄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

在以信息技术为基础的后工业社会,生产分散化特征越发明显。特别是随着网络技术的快速发展和普及,居家办公变成现实,越来越多的白领将工作搬移到家中进行。居家办公这一富有弹性的工作方式一方面使工作便捷化,为个体造就了一个自由和个性展现的舞台,但也深刻地改变了“福特主义”生活方式下的人际关系。它导致了集体性结构的丧失,使个体面临高度的不确定感,生活于现时代的人们因此越难以通过集体性的生产生活获得归属感。“‘后福特主义’的转型迫使人们做出个体性的应对行为,而不是集体性的或群体性的应对行动。”③保罗·霍普:《个体主义时代之共同体重建》,第13页。我们需要认识到,归属的需要是人的基本需要,归属感的匮乏需要通过其他方式的人际关系的建构来弥补心灵的空虚。在“后福特主义”时代,族群作为一种弥补人们归属感匮乏的重要方式获得了展示自身力量的机会。“人们在寻求个人主义的生活方式作为主要应对策略的同时,也有一种退避到宗族主义的行为方式的诉求。一部分人为了寻求稳定性和安全感,试图在宗族、种族和民族的同一性中重新发掘从前的确定性和集体性的行为方式。”④同上书,第107页。

(二)承认的缺失

现代性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追求普遍性的过程。这一点在西方思想和政治社会实践中表现得十分突出。在西方理性主义的逻辑中,理性是评判一切的基本标准,是裁决外在一切的法庭,外在的他者——无论是感性的自我,还是自然界,都是理性拷问的对象。理性不允许任何反常的、异己的力量对自身构成挑战。在理性面前,作为“他者”的情感、意志等面临二择一的境地——要么服从理性,要么放弃存在的权利。不仅如此,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关系还被推至社会层面,进而形成男人和女人、东方和西方的身份对立。例如,西方自由主义向来以自由、平等、人权自居,但是在对待东西方问题上有着十分不光彩的经历。西方殖民主义就认为,东西方根本不处于平等地位,东方世界代表着落后、懒惰,理应接受西方殖民主义的启蒙改造。这样,“处于支配地位的、白种人的、男性的、欧洲中心的统治阶级看待世界的方式和划分世界的方式——把万能的统治者置于中心,把具有一系列被否定品质的他者置于边缘”①转引自薇尔·鲁普姆德:《女性主义与对自然的主宰》,马天杰、李丽丽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年版,第32页。。自由主义不仅在东西方之间创设等级,在国内政治中也将不同的群体做了等级化的处理。例如,在美国历史记忆的书写中,盎格鲁—新教文化被置于独霸的地位,无论是让各族群融合为一种新人的“大熔炉”理念,还是以盎格鲁—新教文化为番茄汤底色、外来移民只是往其中添加辅料和调味品的“番茄汤”理念,都不同程度地忽视了美国是一个多族裔群体的基本事实。在多元文化主义看来,甚至像《独立宣言》、1787年美国宪法这样的美国政治文献,也并不是为每个人、每个群体伸张自由权利。毋宁说,它们所标榜的是自由的、有产的白种男人的主张,黑人奴隶、妇女等的诉求在当时被有意识地忽略了。“在社会契约理论中,被赋予机会去参与默许的契约的个人,是一群平等的公民中如此之多的成员……加入社会契约中的个人……其原型却是那些受过教育的、拥有财产的、说着民族主流语言的白人。因此,个人主义反讽地竟压抑了差异”②Craig Calhoun,“Social Theory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in Craig Calhoun(ed.),Social Theory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Blackwell,1994,p.3.转引自孟樊:《后现代的认同政治》,台北:台北扬智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178页。。

尊重的需要是每个人、每个群体的基本需要。个体或群体需要借助与他者进行有意义的对话,来展示和获得自己的认同进而获得被尊重的需要。“我们的认同部分地是由他人的承认构成的;同样地,如果得不到他人的承认,或者只是得到他人扭曲的承认,也会对我们的认同构成显著的影响。”③查尔斯·泰勒:《承认的政治》,董之林、陈燕谷译,载汪晖、陈燕谷主编:《文化与公共性》,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90页。一个群体如果从其他群体中得到的是卑微的、令人蔑视的形象,抑或得不到他人的认可,意味着它遭受边缘化、被排斥甚至是被侮辱的伤害。它必然会以某种方式,甚至以极端的方式改变这一境况。因此,身份认同的过程必然伴随着寻求承认的努力。

城市化的推进、全球性的交往,的确促进了不同个体的交流,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不同民族之间的交流和文化上的不断融合,但民族特性或认同不会由此消失。认同是自我与他者交往的产物,对自我身份的认识来自同他者的比较。不同的民族成员在比较的过程中会发现乃至强化着对自身特性的理解和认知。正因如此,在全球性交往的今天,民族身份认同不仅不会消失,相反,它会因全球化和现代性的推进而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强化。对此,民族主义理论家安东尼·史密斯就指出,民族具有四个基本属性形式,即相信族群的被选择性、依恋于一片神圣的领土、共享黄金时代”的记忆、崇拜“光荣的牺牲者”。①参见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第二版),叶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57页。在他看来,“只要这四项神圣的属性曾经并且依然在族群的民族人口中广泛传播,作为其结果的民族认同也就曾经并且还将继续特别强大和明显,并且在自己的成员和外人之间划出深刻的界限;同时在其他条件都一样的情况下,不愿意给予新成员以完全的民族文化共同体成员身份”②同上书,第158页。。也正如此,“民族认同也仍具有广泛的吸引力和效力,许多人认为它能够满足他们对文化成就、植根性(rootedness)、安全和友爱的需求。……记忆、神话和象征符号的链条把民族与那种普遍而持久地共同体即族裔(ethnie)联结在一起,而正是这些东西赋予了民族独一无二的特征,并使其牢固地控制了如此众多的人们的感情和想象”③安东尼·史密斯:《全球化时代的民族与民族主义》,龚维斌、良警宇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191—192页。。

在全球化时代,每个追求现代性的民族国家在思考国家认同建构时,必须将族群认同或民族认同这一因素作为重要的向度加以考察。族群作为一种有着深厚基础的力量,是民族国家建构中必须认真对待和思考的力量。族群认同、民族认同作为现代认同的重要内容,在人们身份的建构中不是可有可无的。民族身份感不会随着现代性和全球化的深入推进而在可见的将来消失。相反,在现代性深入发展的今天,它正在以新的面貌、新的形式展现自身力量。多民族国家建设能否有效推进,在很大程度上与如何引导和运用这种力量密切相关。

三、现代性语境下的国家认同建构

人的存在既是个体性的存在,也是群体性的存在,每个人分属某个族群或民族,具有特定的群体身份。每个人同时也是国家的公民,离开了国家的存在,每个人的生存将难以为继。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发展,每个人不同程度地与全球发生现实的关联。在全球化时代,公民的国家认同与全球认同联系在了一起,个体兼具国家公民身份和世界公民的身份。人的个体身份、群体成员身份、国民身份、世界公民身份,在现代性、全球化的今天紧密关联在一起,个体面临多重身份的选择。现如今,国家认同不可能垄断全部认同,但必须能统领其他认同。族裔认同、性别认同等差异性认同,不应成为国家认同不可逾越的障碍,相反,所有这些认同应该被和谐地包容于国家认同之中。从这个角度讲,当代国家认同感的建构,必须兼顾人的四重性存在这一基本现实,处理好个人与国家、群体(民族)与国家、个体与群体(民族),以及个体、国民与世界公民的关系。为此,当代国家认同感的建构,需要做到以下几点。首先,提升民众福祉,不断增强人们对国家的自豪感和归属感。从公民与国家的关系讲,国家认同首先表征的是政治意义上的公民身份,即法律赋予公民以国家成员资格。基于这种资格,公民享有法律赋予的各项权利,国家负有保护和实现公民权利的职责;同时,公民也需要承担忠诚和服务国家的义务,有对国家公共利益的责任承诺和公共事务的参与。与之相对应,现代国家需要通过行之有效的方式,保障和实现公民的基本权利,激发公民的公共参与精神,以此增强民众的国家认同感。

现代社会个体自由权利意识日益增长,个体对自己的私人利益、权利诉求越来越强,国家要通过自身功能积极有效地发挥充分保障和实现个体的自由权利,让人们切实感到国家带给自己的切切实实的利益。一个不能为民众提供基本权利保障、不能提供基本物质供给的国家,要想使国民始终对其保持高度认同感是不可能的。作为公共权力合法垄断机构的国家,必须将满足和实现人的需要作为基本目标,保障人们的生命安全,为人们的生存发展提供安全稳定的环境,使其拥有免于匮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惧的自由。同时,人的需要的不断提升也表明,现代国家需要不断拓展人们权利保障和实现的范围,满足人们更高层次的需要,努力使人们过上富足、安康和富有尊严的生活,不断满足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人们对美好生活的需要日益广泛。人们期盼拥有稳定的工作,良好的收入,向往更好的教育,获得更为可靠的社会保障,享受更高水平的医疗卫生服务,拥有更加舒适优美的居住环境和生活环境,希望拥有民主、法治、公平、正义、安全的社会环境,对未来有更高的预期。国家必须积极回应人们的期待,不断满足人们更高层次的需求,提高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丰富人们的精神世界,使人们切实享受改革发展的红利,感受到国家带给自己的实实在在的福祉,从而增强人们生活在国家中的自豪感。

其次,尊重民族身份,促进民族身份与公民身份的和谐统一。每个人生来分属特定的族群,族群身份或民族身份构成了一个人的基本身份。生活于特定族群的成员,对自身所属群体的起源、文化、宗教、习俗葆有认可、赞成和支持的态度,并由此产了特定的归属感。有着特定的名称、拥有共同的神话、共享的历史记忆、共同的家园感、成员之间休戚与共的感觉,所有这些都构成了族群认同或民族认同的基本要素。而这些要素,无论如何是不能抹杀的。通过人为方式消除民族身份,企图以公民身份来取代民族身份是不可取的。依靠国家力量消除少数民族的文化身份,按照主体民族的文化强行建构同质性的国民文化,进而形成同一的国民特性,以此建构国家认同,这种做法是有问题的。从历史和现实看,民族同化政策并不成功,“当国家攻击少数群体的独特民族感时,这种做法通常是增加了而不是减少了不忠诚的分裂主义运动的威胁。……要保证少数民族的忠诚,最好的方式就是接受而不是攻击他们的独特民族感”①威尔·金里卡:《当代政治哲学》(下),刘莘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630页。。也正因如此,民族国家在保持其内部团结的过程中,应该充分包容而非排斥少数民族的权利要求,尊重而非抹杀其民族身份。

但是,我们需要认识到,承认和尊重民族身份并不意味着强化民族身份。对于多民族国家而言,如果每个成员过度强调自己的民族身份,而刻意弱化其国民身份,民族认同就会超越国家认同,引发国家分裂。现代国家必须采用适当方式将民族认同融合到国家认同之中,否则国家就会被各种民族认同力量肢解。因此,从国家建构的角度讲,相比特定的民族认同,国家认同要具有优先性。每一个公民,不论他或她属于哪个民族,在法律上是一律平等的,平等地享有宪法和法律规定的权利,平等地履行宪法和法律规定的义务。各个民族,不论其历史长短、人口多少、经济社会发展水平高低、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有何不同,其政治地位应该一律平等。毋容置疑,每个公民的民族特性、每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必须得到充分尊重和认同。但每个个体民族身份的差异、每个民族的现实差异,并不能成为影响其存在于某个主权国家范围内的基本事实,文化习俗上的差别也不能成为追求特殊政治身份的理由。对于中国这样一个拥有56个民族的多民族国家而言,较之特定的民族认同,中华民族认同居于更高层级。我们需要正确理解各民族一律平等和民族差别对待问题。由于自然、历史和现实的原因,我国少数民族地区大多处在中西部,地理位置相对偏远,自然条件相对差,经济社会发展相对落后,因此国家需要对少数民族予以政策倾斜,发达地区要给予少数民族地区以帮助。但对少数民族实施政策倾斜,要建立在公民身份一律平等基础上,政治身份一致性是民族身份差异性的前提。民族身份的差异并不意味着哪一个民族、哪一个个体在政治上享有特权。在尊重和保障各族人民文化生活方式,实施差异性民族政策的同时,必须切实引导各民族成员对同一政治身份的共同认知。再次,倡导公共精神,建构具有包容性的共同体。现代性既是生产集中化的过程,也是传统亲密社群不断遭受破坏的过程。现代性摧毁了“人在共同体的紧密结合中彼此承认的伙伴身份,以及通过集体目标来认同自己的深刻满足。在这一过程中,人逐渐被推向一个既冷酷又充满敌意的世界。在这其中,彼此相互陌生的人(即占有式个人主义的人)从事着各种交易活动。从此,这样的一个世界凌驾了社群的亲昵与温情”①Michael Oakeshott,On Human Conduct,Oxford:Charendon Press,1975,p.320.。

现代社会的发展不应当以人际间亲密关系的消除为代价。一个越来越发达的社会,应当是理性化的社会,但同时也应该是人际关系更加紧密的社会。现代性以其强大的力量摧毁了氏族、部落等原有的共同体以后,应该以新的方式重建人际温情,为漂泊的个体找到心灵归属。为此,在独立的个体和国家之间,必须重建邻里、社区、志愿团体等居间性的组织,通过引导人们积极参与这些团体组织的活动,使其走出封闭的私人空间,参与公共生活。这一方面可以弥补个体因集体性结构缺失导致的归属感匮乏和安全感降低,另一方面,通过人们之间的密切交往可以加强彼此的交流沟通,构筑公共精神文化。而“公共精神文化的发展有助于地方共同体的重建,这种共同体又可以作为相互支持、稳定性和集体行为的替代性资源,从而能够抑制个人诉求于‘宗族主义’群体的需要”②保罗·霍普:《个体主义时代之共同体重建》,第118页。。

这一点在城镇社区建设中尤为重要。城市社区应该成为人际互动交流的空间。每个生活于其中的个体,由于街坊邻居之间的日常互动交流,久而久之就对这一地方产生特定的情感,在城市中居住久了的居民会把自己的感情、意义和理解加入到这个城市环境里面去。这种“地区社群”因情感的注入而具有了家的感觉。与之相适应,从民族国家建构的角度讲,要建立各民族相互嵌入式社会结构和社区环境,建立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基本格局,形成相互往来、邻里守望的友好关系,形成各民族群众共居、共学、共事、共乐的生活场景。各民族群众在其中亲密无间地交往、畅通无阻地交流、自然而然地交融,大家相互了解、相互尊重、相互包容、相互欣赏、相互学习、相互帮助,成为知心朋友、和睦邻居,乃至结成美满姻缘。相反,在城市建设中,如果少数民族同胞还是按照民族聚居,每个民族在城市中占据一个位置,不同民族的成员抱团扎堆,久而久之,就形成城中村、民族屯。这种情形于民族交流是十分不利的。为此,我们要有效地引导城市原有居民与少数民族外来移民之间、不同民族的城市居民之间,通过交流沟通、相互欣赏学习,形成和谐相处的民族关系。

最后,增强类关怀意识,合理把握个体、国家与整个人类的关系。在全球化的今天,个体与整个人类的关系不仅是一个可能的问题,而且成为了现实。全球范围内的变动对个体产生即时的、现实的效应,个体在整个类中的作用也日益凸显,甚至还对整个类产生重要影响。在人口爆炸、资源短缺、环境污染、跨国犯罪等人类共同面临的全球性问题面前,单独某个国家或某几个国家难以有效地应对人类面临的共同难题。在全球化的今天,基于个体与人类的密切关联,国家与全球的紧密联系,基于“蝴蝶效应”越来越现实而有力地影响着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每个国家的公民应该具有全球意识和人类关怀,尊重、理解和包容世界其他民族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愿意为世界的和平与人类的发展、全球的公平与正义、人与自然的可持续发展采取积极的行动”①冯建军:《全球公民社会与全球公民教育》,载《高等教育研究》2014年第3期。。面对复杂的全球性问题,世界各国需要树立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携手行动。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提出,为解决全球性问题提供了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展现了中国价值理念的引领性、包容性和开放性,使得中国在价值理念建构上占据了人类文明的道义制高点,由此获得了国际社会的广泛认同。我们需要认识到,一个国家只有与整个人类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其价值理念追求契合人类文明发展的方向,才能获得国际社会的尊重与认可,而这种尊重与认可,反过来会增进国民对生活于该国的自豪感和自信心,进而增进民众的国家认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