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锷“再造共和”的伟大历史功绩,确立了他在中国近代史上的特殊地位。因为蔡锷在摆脱袁世凯的监控过程中,曾与北京八大胡同的小凤仙有所接触,所以后来的戏剧、影视、图书等,便演绎出蔡锷与小凤仙许多让人感动的“爱情”故事。这完全背离了历史真相。从笔者近几年搜集到的碎片化的历史资料来看,蔡锷与小凤仙的“惊世之恋”,既不符合事实,也不符合逻辑,严重玷污了蔡锷的光辉形象。
就像《西游记》不是《玄奘传》,《三国演义》不等于《三国志》一样,历史人物的文学作品也不能当成史料。
1916年11月8日,蔡锷在日本因喉癌逝世的当天,《申报》没经任何考证,便刊出民鸣社的戏剧预告《再造共和之伟人蔡锷》。12月5日,《申报》接着刊出“笑舞台”正式演出的广告,剧名改为《筱凤仙哭祭蔡锷》。广告称:“筱凤仙与蔡锷究有何等关系?筱凤仙何以哭祭蔡锷?恐知之者甚鲜,本舞台访得实情,编成斯剧。”
影响最大的应该是20世纪80年代的电影《知音》。强大的演员阵容,精湛的演艺水平,加上蔡锷与小凤仙这个“深明大义”的“美女、才女、侠女”的传奇爱恋的故事情节,感动了千千万万的观众。可能编剧和导演的本意是为了给蔡锷的英雄形象增色,但因不符合历史真实,实际效果上却严重玷污了蔡锷的形象和人格。
大多数读者和观众是无法考证蔡锷和小凤仙是否真有“惊世爱情”的,也难以做到把文学作品与史实真相严格区分。这种负面效果一直延续至今。
难道就无人对此做过实事求是的记录和阐述?有的,他就是周钟岳(1876—1955)。周钟岳何许人也?毛泽东曾经称赞他为“云南五老”之一,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全国政协委员。他在蔡锷任云南都督时任都督府秘书长,蔡锷任袁世凯政府“全国经界局”督办时,第一时间把他从云南调到经界局任秘书长。周钟岳既是蔡锷最可信的下属,也是蔡锷的知己知音。更重要的是,他是蔡锷在北京工作和生活的见证者和政治活动参与者、策划人之一,对蔡锷和小凤仙的真实关系最有发言权。
1944年12月27日,当时在陪都重庆担任国民政府委员兼考试院副院长的周钟岳,正巧回昆明休假,在《朝报》上看到该报总经理王公弢撰写的连载文章《云南护国起义纪实》,文章中有蔡锷在北京经界局无所事事,“整日与友逛娼寮,赌博饮酒,以为消遣”等字样,怒不可遏,容不下对蔡锷形象的玷污,于是在《正义报》接连发表《斥王公弢之妄言》《答王公弢书》两篇雄文,对王文予以驳斥,澄清历史事实。王公弢辩称他的文字并非杜撰,资料来源于中华书局出版的《新华帝梦》和共和书局印行的《洪宪八十三天记》。周钟岳驳斥道,谁都知道,这两部书都是小说,“书中对蔡锷的描写,多有渲染失实之处”。一个新闻单位的负责人,把小说当成史料,留下历史的天大笑话。
由于野史的编造和文学的演义,小凤仙成了近代少有的美女、才女、侠女,她参与设计并用骡车成功掩护蔡锷逃出北京,是“再造共和”的有功之臣。事实果真如此吗?当然不是。
第一,小凤仙并非美女,蔡锷并没有沉迷于小凤仙。1913年2月下旬(当时蔡锷还在云南任都督),《民主报》按照八大胡同的惯例,搞过一次“色科”评选,评出“博士”4名,“学士”33名,小凤仙榜上无名。据跟随蔡锷到北京的滇军师长李鸿祥回忆,小凤仙本来是他逛八大胡同时召来的雏妓(当时召妓属正常的“社会活动”),年方十四五岁,貌非甚美,而歌喉婉转。蔡锷当时也在座,觉得小凤仙唱得不错,就征得李鸿祥的同意转条(换一个专听的承包人)。
再则,蔡锷在北京的工作,尽职尽责,勤勉任事,业绩斐然,何来“沉迷”之说?据周钟岳撰文回忆,蔡锷1913年10月4日到北京时,职务是“陆军编译处副总裁”,1915年5月9日才转任“全国经界局督办”,到同年11月11日逃离北京,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其间,蔡锷领导并参与制定的经界法规数十种,并编印成书;同时指定人员研究中国田赋制度;并派员出国考察,搜集中外研究成果,编辑成《中国经界概要》《各国经界概要》两部文册。这么多文稿,这么多研究成果,就算蔡锷工作再放手,工作量也是巨大的,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也是少不了的。由此证明,蔡锷与小凤仙来往是有节有度的。正如周钟岳批驳王公弢文章所言:“予时在松坡先生幕府,见其治事甚勤,安有……惟逛娼赌,以求消遣之事?”
第二,小凤仙只是粗通文墨,谈不上才女。小凤仙在蔡锷逝世后,在八大胡同待了一段时间,后嫁给东北军一师长(一说旅长),同时移居沈阳。师长死后,又嫁其厨师陈某。不料陈某也死了,第三次改嫁给丧妻且有四个孩子的李振海。
1951年春天,梅兰芳到沈阳演出,住市政府交际处招待所。改名为张涤非的小凤仙欲求梅兰芳给予经济上帮助,于是写一短信求见。信不足200字,不仅语言欠流畅,而且还有错别字。梅兰芳与小凤仙见面时问了她一些情况。梅兰芳秘书许姫传记录了小凤仙自我介绍的原话:“我的父亲姓朱,母亲是偏房。大老婆瞧我们不顺眼,母亲带我离开朱家单过。母亲死了,姓张的奶妈抚养我,所以我姓张。辛亥年,奶妈在浙江抚台增子固(指清末最后一任浙江巡抚增韫)将军家帮佣。革命军炮轰增府,奶妈带我逃到上海,把我押给姓胡的学戏,到南京卖唱为生。十三岁那年,正遇张勋攻打南京,我跟胡老板逃回上海。以后到北京陕西巷云吉班卖唱做生意,就认识了蔡将军。”从小凤仙的经历看,她只可能是粗通文墨,不可能精通诗词歌赋。
小凤仙的才女称号,与蔡锷追悼会有关。查阅有关资料,1916年12月1日,当时的民国政府在北京的中央公园(现在的中山公园)举行蔡锷追悼大会。孙中山、黎元洪 (时任大总统)、冯国璋(时任副总统)、段祺瑞(时任国务总理)等都送了挽联。小凤仙作为与蔡锷关系密切的名人,也提交了一篇诔文和长短各一副挽联。
长联是: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哪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廿年北地燕支,自渐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短联为:素车白马而来,谁料周郎竟短命;名士美人无数,早知李靖是英雄。
这两副挽联文笔了得!在立意、用典和平仄工对等方面堪称上乘之作。其实,小凤仙提交的诔文和挽联,均为相关文人抱着不同目的代笔所撰。何人代笔?众说纷纭。流行的说法之一是,诔文的代笔者为曾任《爱国晚报》主笔的王血痕;长联的代笔者为易宗夔,他在《新世说》一书中收录了此联;短联的代笔者为江苏常熟人庞病红,他在《红脂识小录》中记录了此事。
第三,小凤仙够不上侠女称号,策划和帮助蔡锷出走北京到天津的,是蔡锷的老师、部下和同学,与小凤仙毫不相干。我们知道,蔡锷是个能观透大势,深谋远虑,做事极审慎且果断之人。从1913年7月12日起,当国民党人李烈钧在广西、陈炯明在广东、许崇智在福建、蒋翊武在湖南、熊克武在重庆分别宣布独立讨袁时,蔡锷持反对态度。他对袁世凯还抱有希望,或者说他没有看清楚袁的真面目。但是,当袁世凯指使杨度等人组织“筹安会”,公开鼓吹复辟帝制,同时导演各省所谓“请愿代表”,向参议院递呈《变更国体请愿书》时,蔡锷彻底认清了袁的面目,决心坚决反袁,为四万万同胞争人格。蔡锷多次与其老师梁启超密商,认为发动护国一役势在必行。1915年8月15日,蔡锷深夜乘火车到天津与梁启超见面,就尽快开展反袁斗争的战略战术问题做了周密策划,并向周钟岳交代了诸多行动步骤的细节。同年10月14日上午,京畿军政执法处排长吴宝鋆率五名士兵闯入蔡锷住宅搜查(蔡上班不在家),声称持有大总统令,查抄何姓盐商寄存之赃物。结果一无所获。
蔡锷出走到天津后,声称自己有病需要医治,并住进了天津共和医院。离京前嘱咐周钟岳随后把文件、电报及密码本等送到天津。16日,周钟岳遵安排到天津与蔡锷密晤,然后返京。19日,周钟岳在北京接到蔡锷电话,告知即将登上日本客轮“山丸号”去日本。周钟岳按先前商量的步骤,以蔡锷的口吻写了一份因病请假的报告呈送袁世凯,以延缓袁世凯封锁口岸的时间。袁不明其中密情,立即回电蔡锷,催他回北京疗养。此时蔡已远走日本。蔡锷与周钟岳所演“双簧”圆满成功。
那么,蔡锷是怎么从北京出走到天津的?研究这个问题的学者曾业英认为,当事人、黎元洪的亲信哈汉章在《春藕笔录》里的记述最为合理可信。蔡锷成功摆脱袁世凯的控制而到达天津,除事先与梁启超、周钟岳等人策划外,打掩护的是蔡锷的同学哈汉章、刘成禺、张绍曾,护送者是李鸿祥等人。
1915年11月10日,哈汉章祖母八十寿诞,在钱粮胡同“聚寿堂”大宴宾客。蔡锷赴宴,并约上几个人“聚博终夜”。第二天早晨还没到上班时间,蔡锷便来到位于新华门内的大元帅统率办事处,让人感到是袁世凯要召见他,他提前赶到了。接着又当着众人之面,佯装打电话给小凤仙,约她中午12点半一起吃饭。因此,那些监督蔡锷的便衣便放松了警惕。趁便衣们不在身边,李鸿祥等人便簇拥着蔡锷去了前门火车站,赶上去天津的火车从而离开了北京。
蔡锷成功逃脱之后,由于小凤仙有邀饭之举,故侦探对其盘诘终日,却均不得要领。本来小凤仙就对蔡锷出走一事根本不知情。既然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小凤仙坐骡车直奔丰台火车站,车内掩藏松坡”之说纯属子虚乌有。
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哈汉章等人也参与了对小凤仙的美化宣传。其目的在于遮人耳目,开脱自己,以免牢狱之灾。后来的文学作品美化小凤仙,是为了图书的销量和影视的收视率,逐利而已。
历史的真相是,小凤仙只是一个经历坎坷的普通人,一个唱歌好听的普通妓女。如果说有功,就是小凤仙自觉不自觉地参与了蔡锷与袁世凯“智斗”的人设道具。从逻辑上分析也是如此。小凤仙的年龄、经历,以及她的知识和政治水平,决定了蔡锷与她的交往,没有也不可能有家国大义的共同语言。从另一方面讲,蔡锷是何等深沉谨慎之人,怎么可能向她倾吐关系到国家和民族前途命运的心曲?如果把蔡锷与小凤仙的关系看成是“惊世之恋”,那就不仅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而且严重违背了历史事实,颠覆了人们对蔡锷高超政治智慧的认知,污损了护国英雄蔡锷的光辉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