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云南大理四十多年后寻访旧地,自山东来到下关,与部队发小相约,前往看望40多年前收获知识和充满学习乐趣的母校——下关一中。
母校还在原址,却已经完全认不出来。
原来双开的大铁门两边砖砌的一米多高的围墙被高大厚重的门楼取代,门楼正中上方,凸出的“下关一中”标识特别醒目,有一种庄严感。
记忆里,进入校园大门后以路为界,动、静分区,左边为运动场所,有足球场、篮球场、排球场;右边是教室、食堂、花园和教师宿舍。教室一律平房,房基垒着近一米的石头,铺着瓦的房顶从一侧看呈“人”字形。进大门后紧靠路右边的是两座两层楼房,看上去年代久远,带着古老厚重的神秘感。第一座的一楼是女生宿舍,二楼是教师宿舍。给我们神秘感的语文老师李永祥就住在第一座楼的二楼。往南一座是男生宿舍。几处石桌、石凳和冬青、月季组成的花园在楼房和平房教师宿舍之间。
如今走进校园,迎面从左到右是长长的多层教学楼,与前后的教学楼相连接。母校四十多年前素颜的建筑全无踪影。相比四十多年前,可以算是“高大上”了。我想象着,坐在楼上敞亮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想必思路的呼应更为灵敏,作业在笔下更为流畅。真为如今的下关一中学生高兴!欣慰于学校硬件设施与教育的发展相匹配,不由地向身旁的晓毛感叹:“时下学校应对生源增多,硬件设施不断扩充和提升,已经容不得占用偌大面积的体育运动场所了……”
心态阳光的晓毛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下关通”,大约听出了我话语里的遗憾,说:“等会儿你会看到保留原来面积的设计奇妙的运动场所。我们先到这边找找我们自己。”说话间将我和同行的发小、校友带到一条长廊处,长廊两侧的墙面是大理石的。我们顺着长廊一头浏览,发现规格相同的大理石墙上竟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再仔细看,按照入学年份顺序刻着班级名称、班主任姓名、学生姓名;历届下关一中的初中毕业和高中毕业的班级,班主任、学生的姓名都刻在了这面墙上!我们按捺不住惊奇、兴奋,大声欢呼起来!虽已年逾花甲,心情却没来得及刻上年轮,一遇到与年轻时相关的事,即刻显出幼稚。欢呼过后,我们仔仔细细找寻,寻到自己的班级,看到自己的名字,一遍一遍地用手顺着笔划触摸,确认它们存在于墙上的真实性,你一言我一语地发着赞叹:“这是真的吗?”“太宝贵了!”“下关一中真是有心!”
我们纷纷拍照,镜头对准自己班级的方块,频频按下快门!
我们的惊奇和喜悦激励了“下关通”,晓毛欣慰地咧嘴笑着,格外沉住气地跟在一旁。良久才提醒我们:“大家上楼看看。”
我们顺着晓毛的指引,沿着毕业学生名录墙的长廊走到最里面的楼梯处上到楼顶,顿时眼前一亮:一个宽阔的运动操场魔术般跳入我们的视线!它还原了上世纪70年代下关一中足球场、篮球场和排球场的规模,不同的是,足球场的地面比原先多了仿真草坪,篮球场和排球场地面以塑胶取代了生硬的水泥地,不仅养眼,关键是摔倒致伤率估计大大降低。“升级版的昨日重现啊!”我情不自禁地感慨着,先前刚进入校门时的遗憾此刻被大脑按下了“删除”键。站在居高临下的运动场上,环顾母校,下关一中72级高中那个班的经历如电影胶片的镜头,一幕幕出现……
一
1972年初秋,那是令我辈兴奋的日子。
“文化大革命”中恢复中考的阶段,我和200多名初中毕业生被下关一中高中录取。
报到那天,我将录取通知书放进崭新的书包里,出了家门即奔下关第一中学方向而去。要知道,这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6年来第一次检验成绩的正式考试录取!我期待这样正式的选拔已经好久好久。那时的我还没来得及细究兴奋和激动的理由,今天想来,考试录取给予我的那份被重视的感觉其实远远超过了录取本身!那是“文化大革命”以来对教育漠视的一种纠正!
正值初秋时节,夏天的热情还保留着它的温度不肯离去,而风城特有的飘逸的气流已带出秋的柔情,一路追随着我的节拍,一面轻轻拂着我渐渐热烫的面颊,一面为我加速。我迫不及待地跑進学校大门,见人行道右边最顶头的那座平房入口处挂着“欢迎高一年级新生”的横幅,我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去,见左边走廊两面分布着高一新生的四个班,每间教室门口贴着红纸,上面用工整的毛笔字写着班级和学生姓名。进到我们班教室,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学生站着的、坐着的满满一室,顷刻间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情不自禁地被这氛围所包裹,有一种融入的亲切感。正出神呢,听到略显沙哑的非标准普通话:“同学们静一静。”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这时我才发现,讲台上已经站着一位约三十多岁的先生:“我是这个班的班主任。”讲台上,老师开始了从容的自我介绍。
集大成的班主任
班主任苏友盛老师皮肤黝黑,精瘦的中等个子,嘴唇厚厚的。爷爷辈的老人通常说厚唇的人嘴笨,不善表达。我们的班主任却绝对颠覆老辈的认知。苏老师的汉语发音尽管不准,却对中国语言百分百运用自如,每次的班会、班委会以及与同学们的寻常沟通,他都能用汉语言作精确表达,娓娓道来。随着同学们与苏老师的接触增多,师生之间于课外活动中有了朋友一般的交流,我们才了解到,原来,我们的班主任是归国华侨!回归南国家乡后不久,考入省立大学的英语系。毕业即分配到下关一中教授英语。在担任我们班班主任时,因为是归国华侨,所以以“临时工”身份工作。而这些“附加值”在他平时的工作中没有丝毫的情绪流露,没有左右他忠于职守和在班主任工作中施展能力!苏老师的教学能力得到下关一中认可后,在而立之年与下关本地出生的王老师结为夫妻。接手我们班时,30多岁的苏老师尚未有子女,他几乎将白天的课余时间悉数投入到我们班里。
开学之初,苏老师就指定了各科科代表,不久,班委会诞生,由班长、团支书、组长、学习委员、科代表组成。班主任的管理能力和管理模式在当时那个年代用“屈指可数”来比喻当不为过。苏老师抓学习实行垂直化管理,发现学习中出现的问题,直接找学习委员,学习委员再找相对应的科代表,由科代表与学习小组组长共同解决相关同学的学习难题。记得第一次期中考试成绩下发的那天下午,最后一堂课刚刚结束,苏老师就走进了教室,留下全体班委开会。他向全体班委公布由他汇总的期中考试全班同学的成绩,然后将单科成绩名次靠前的各组同学和名次暂时靠后的同学名单交给学习委员,由学习委员与科代表、组长进行分工,一对一辅导。苏老师要求班委在下次考试时这些同学的相关成绩提高10分以上。这应该是我们班主任的独家“秘籍”,这招“杀手锏”让我们班的总体学习成绩一直在级部领先。
苏老师抓班务实施扁平化管理。最少每周一次班委会,由班委们通报各自在一周里发现的问题……苏老师平时与我们见面笑眯眯的,私底下却有一股狠劲。不仅学习上不懈怠链状管理,课余时间也让他变着法儿地用足用“尽”:时不时常有“班后会”——只要苏老师有时间,最后一堂课结束之时,他已经站在教室门口。上到讲台上后,例行地问:“今天的作业做好嘞吗?”
“做好了!”收到异口同声的回答,苏老师开始他简短的“心灵鸡汤”的营养补给。他对于全天同学们的情况总是了如指掌,营养补给既有针对性,又泛补似“无则加勉”。重复最多的内容是关于自信的话题。曾经畅销的小说《闪闪的红星》面世之后,苏老师利用下午放学后的时间,每天一小时硬生生地将小说《闪闪的红星》从头到尾读完。带着英语腔的非标准汉语普通话随着文章的内容而抑扬顿挫,让我们完全进入小说里的状态。在苏老师朗读的时候,教室里很安静,掉根针恐怕都能听到。现在想来,小说里表达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一定与他的观念相吻合,苏老师这是借力使力,经由《闪闪的红星》代替枯燥的说教,希望我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啊!
严谨的链状管理果然效果突出!从第一次期中考试到毕业,我们班在级部的各项成绩一路领先,总分第一是我们班,各单科成绩、个人名列前茅的也在我们班。
班主任同时是我们班的英语老师。苏老师的英语教学和英语语音真还没得挑。第一堂英语课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学习英语其实不难,只要熟练掌握语音、语法,余下的就是单词的记忆,如果单词积累得多,有英语语言环境,熟练掌握英语没有问题的。从语言比较方面看,学习汉语语音、语法、字词句比英语要难得多,而我们却学得很好,因为它是母语;我们就用学习汉语的兴趣来学英语,相信同学们没问题……”苏老师对于英语学习的轻松描述,让我产生了立即实践的欲望。从那以后,我以很投入的状态学习英语课程,还专门买了《英语语音》《英语语法》两本书。高中两年的英语考试还真不犯难,只是由于一直没有英语语境,英语单词没有增量。
严苛而知识渊博的语文老师
教授我们语文的李永祥老师曾经是省城大学讲师,因为“顽固”坚持与有悖形势的学生的执着爱情,甘愿下放到中学里。年近40岁,同样无儿无女。李老师充满神秘色彩的爱情故事和他的教学方式一样,特立独行。担任我们班语文教学的最初一段时间,除了课程表上指定的课程时间外,李老师与同学们基本不作课外的交流。那时候,住在学校教师宿舍的老师,下课后在家批改作业和备课。我去李老师家交全班同学的作文本,每次敲门,李老师都会开门出来,然后立即从外面掩上身后的门,接过我双手捧上的作文本,等我离开后他才进门。那道门像一道防护墙,将李老师的家保卫起来。
记得第一次作文经我们的李老师批阅后发到同学们手里,教室里的议论声从各处响起:
“怎么才65分?我的作文从来没得过这么低的分数!”
“我的85分。”
“我的才70分。”
议论声正高涨呢,上课铃声响了。走进教室的正是教我们的李老师。
“都在议论作文分数对吗?”语文老师厚厚的镜片后面一向闪着智慧的双眼今天却有些诡秘,他看向讲台下面的我们:“85分是我给的最高分。”语气里透出咄咄逼人的严厉。
他略一顿,问道:“如果语文老师不布置写作文,同学们会自发地写文章吗?”同学们噤声。
“放学回家后有读书的习惯吗?写不写读书心得?”同学们沉默。
一句接一句的提问,我们无一作答。教室里只有李老师问话的回声。
“从人类发明文字,到用文字记载历史,再到撰写文章,到今天的白话文著作,后人总是在前人的基础之上提高的。书籍的閱读数量和心得的多寡与写作水平提高是成正比的……”
那堂语文课以后,班里悄悄地兴起了读书热。
班里有几位同学很是神通,手里总是能够源源不断地拿出不曾看过的书。其他同学私下里与之沟通,获得借阅。
第一次期中考试结束,我们班语文拿下级部最好成绩!期中考试卷子发下来后,同学们正互相传看,上课铃响,李老师进了教室。在全班起立问好坐下后,坐在第一排的我,发现李老师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的双眼传递出盈盈笑意,咄咄逼人的气势不见了,可爱的人情味于整个面部表情“暴露”。学生学习的进步真的是老师最渴望的回馈啊!我趁热打铁,下课后立即去交班上同学的语文作业,想趁着李老师高兴走进文人“宝殿”,看看房间里有多少藏书!如果能够借阅,那真是幸运。心里嘀咕着刚到二楼的转角处,李老师自身后喊住我,我递上一摞作业本,旋即汇报了交作业情况,尽力让语言简洁。
“慢慢地说话,女孩子要文静,连珠炮一样……”一直以为李老师只是授课,从不关心我们,不曾想他早已将我等观察到骨子里。我很意外、很感动,一直点头。当然,“参观”的计划落空。
李老师授课深入浅出,用词很是精炼准确,常常延伸知识的广度、深度,以典故、事例对相关知识内容加以诠释,对于我们掌握语文知识很有帮助。李老师讲起典故和古今文学方面的传说,真是信手拈来,却生动入戏,好像他就是那个传说、典故里的人物,整个叙述引人入胜,将李老师的才气自然凸显。听过李老师的剧中人物般的演绎,不由猜想:李老师一定阅读无数!都说赠人一杯水,自己须有一桶水。李老师的储备应是N桶水。我曾想:“将我们的大脑与李老师的大脑以物理电波接通,让李老师大脑的知识储存全数传输给我们该有多好!”
当初语文里最不喜欢的当数文言文。“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才上四年级,家里的藏书刚刚接触就进了炉膛化作灰烬。所以,世代流传的古代先贤的大部头名著,读高中前我都没阅读过。而李老师教文言文,先作转换成白话的解析,尤其是古文词句对应的白话词句;然后是古文朗读。古文第一篇,他先作示范朗读,然后带着我们朗读。李老师朗读文言文时那份投入的状态、白话般的通顺,似带唱腔的语气俨然一古代人再现!接下来是古文“翻译”成白话。李老师深入浅出的指导,让古文不再那么难学。反复练习后,收效明显。
引导学生爱上物理的张老师
教我们物理的张老师是理科少有的女老师。于张老师而言,教授物理似乎纯属酷爱而非职业,物理解题和她的板书一样,一丝不苟,严谨连贯。无论讲课还是平时接触学生,感觉张老师像钢一般硬,一是一、二是二,加上轻易不露笑容,没有丝毫的弹性和幽默感。我因此推论:从事物理专业的人可能绝少感情色彩。
张老师对于物理成绩靠前的学生极其苛刻,作业和考试成绩出了差错,张老师绝对零容忍,但不在课堂上表露,而是下课后找同学通知需要谈话的学生到她家去,单独训话。而对于暂时提不起物理学习兴趣的学生,张老师从不教训,而是一旦发现他们成绩有了进步,张老师会及时地在课堂上公开表扬。一来二去,喜欢物理的,成绩越来越巩固;先前不喜欢物理的,也渐渐对物理产生了兴趣。为了将学生的兴趣引向“热爱”、引向“追求”,在学到相关章节时,张老师还教我们自己动手制作简易半导体收音机。我们依照张老师的指导,到商店购得电容、电阻等电子元件,我为做收音机外壳还专门到部队加工厂找师傅锯了几片尺寸适当的收音机外壳板。结果,我们班全体同学悉数完成了物理实践作业——能够收听广播的半导体收音机。看着自己的作品,我们很是得意,并从心底里与张老师缩短了距离。
善解人意的体育老师
记忆里,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体育课或是不上,或是敷衍。而下关一中我们这届高中的体育成绩竞被纳入学生考试成绩总分加以考核,彰显“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教育方针。我在学校各项体育活动中属“编外”人士之列,但是,体育期末考试却是“编内”的。所以每次期末考试,体育是最令我不安的科目。教我们体育课的陆老师是学校公认的体育最专业、最全面的老师,而且非常善解人意。
好像为了“照顾”体育后进生,陆老师总是提前一个月公布期末考内容。印象最深、于我而言最难的一次体育期末考试是武术拳术动作表演,动作非常连贯、轻盈、灵活。弹跳、起身、转身、跃起、落地,拳头绕180度击至掌心,老师连做三遍全套示范表演,我看得眼花缭乱,哪里记得起承转合自哪里起、哪里转。三遍看下来,已是看得头痛心急,求助陆老师指点,陆老师推荐另一个班的一位女同学于琳教我。果然,容貌娇美、体态轻盈的于琳,不仅动作灵敏到位,还会将动作分解开来教我,很有耐心,而且完全不拿架子,放学后的课外活动时间大大方方地给了我一个多星期,生生教会了缺少体育细胞的我。我在体育期末考试中的那个满分,有90分应该算她的。就这样,我从恐惧体育考试,到每次期末考试成绩不拖总分的后腿,成绩里面满满的都是老师的负责任和善解人意的有效关心、适时的鞭策,还有那位美女同学的帮助。
二
“学生以学为主,兼學别样”在我们高中阶段开始实施。我们“兼学”的内容是体验社会生活,用六个字概括:学工,学农,学军。
学工
首先进行的是学工。我们班被安排到下关汽车总站学习锻炼。上午接到通知后,下午赶到总站报到。我和几位同学被安排到总站的货运车保养和维修车间,我分在车间的一个小组。到小组找组长报到时,组长正在一辆大卡车下面的深槽里,面孔向上,手里拿着扳钳在拧着什么。我立在地面等着。组长上到地面后,我发现组长的脸上有一块一块的黑黑的油污,额角冒出的汗珠已快要接到脸上的油污处,组长用劳动布工作服的袖子去擦脸,这一擦,索性将脸上的油污抹匀了,如扮妆黑人。第一次看见这般满脸黑油的人,我忍不住笑了,强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但是周围他的工友们见组长的“妆容”让我撞见,幸灾乐祸大笑起来。
“欢迎学生来我们小组!”组长及时转移了注意力,指派一位叫安达的女师傅带我:“我赶一个活儿,今天下午就要提车。”组长面带歉意。
安师傅带我在他们小组的工作区域转了一圈,向我讲解工人师傅们正在操作的内容,告诉我正在车底向上升的是千斤顶:“让车轮悬空,然后才能卸下轮子,拆卸零件保养、检修。”走到一堆金属器件前,安师傅说:“你先看我清洗这堆零件。”说完,抓起旁边一个铁柜子上面的手套递给我。安师傅蹲在地上,一件一件仔细地用汽油清洗那堆零件;清洗后放在一块干净的布上,洗过的零件干了后,再一一检查。钢珠检查得尤其仔细,钢珠放在手心里那么小,圆碌碌的,我问安师傅检查什么?“看钢珠上有没有沙眼,如果有沙眼就不能用了,需要换掉。”安师傅说话间不耽误手里的活儿,“如果坏了的零件没有检查出来,没有及时更换,跑长途就可能发生事故。所以容不得一点马虎……”检查过关的钢珠放入干净的轴承里,在钢珠的空隙里抹满黄油,抹平,将轴承装进钢圈里,敷上新的油封,然后交给男师傅,男师傅在钢圈平面上用锤子敲敲打打,然后往车胎部位的一根很粗的钢轴上安。整个安装过程不仅需要细心,需要懂行,而且需要足够大的力气,缺一不可。
第一天的学习,我记住了几个与汽车有关的单词:千斤顶、轮胎、钢圈、油封、轴承、钢珠、汽油、黄油。
第二天一上班,我直接找安师傅报到。开始学着清洗从大卡车上卸下的轴承、滚珠……
第三天,第四天……
接下来的一周,我重复做同样的活,耐着性子,仔仔细细地做,然后交给安师傅把关。
学工的那一周,每个中午我们都在总站的食堂就餐。总站发给我们学生饭菜票,记忆里饭菜票上标的价格有一分、两分、五分,当年还是“未成年人”的我们,居然与有正式工作的成年工人师傅们一起排队打饭!让我们有一种很奇特、很自豪的感觉!
学工即将结束的头一天下午,车间里没有等待保养的车辆。工人师傅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聊天。我有了跟安师傅沟通的机会:“你和组长还有师傅们的技术这么好,要多少年才能做到这样啊?”
“组长工作十几年了,从参加工作就在这个车间。我初中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不再上学,直接来了总站,已经7年了……”安师傅向我讲起了他的组长,讲起她当初学徒时的经历……语气里流露着自信和踏实。
“你很爱这个工作对吗?”听了她的叙述,我问。
“是的,这里注定就是我的世界,我喜欢,简简单单,每天开开心心,回到家就盼着明天的到来……”
学工的“课程”划上了句号。而组长和安师傅们多年如一日重复做着同一件事的故事在我脑子里久久盘旋。精确的技术、体能、责任心,还有额上的汗水,脸上、手上的油污……我看到了社会工作耐得住吃苦的淡定和执念,我在心里自问:“每天格外单调的工作,他们却从未露出身心疲惫之态,内心得有多强的定力啊。”
那一刻,我感觉上学是人生最简单、也最容易获得快乐的事。
学农
初一的下学期,5月初,学校安排我们到下关的农村一个叫“大关邑”的生产大队学习农活,我们学习的内容是收割麦子、打麦子。夏收的农忙季,正是天气猛然热的季节,一大早我们各自赶到大关邑生产队集合报到。生产队发给我们每人一把刀口亮铮铮的镰刀,将我们带到麦地,招呼麦地里的社员教我们割麦。泛着金黄色的大片麦地里,正在割麦子的都是女社员,她们全都弓着腰,头也不抬,左手抓一把麦子,握住秸秆中部,右手镰刀贴地面拉一下,麦子便割下来了,将手中的麦子往身后一放,不用回头却放得很整齐。看上去很轻松的样子。我们跟着钻到齐腰深的麦地里,先看社员的慢动作示范,再学着她们的样子割麦。开始时,我的镰刀根本不起作用,我割一下,麦子被连根拔起,比旁边社员割的长出好些,麦穗已经够到了我的脸部。旁边的社员发现后,忙停下手中的活儿教我。跟着社员割了几块地以后,我有了得心应手的感觉,速度也渐渐快了,而麦子割下的齐整度总不及社员。
第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我感觉到脸上火辣辣地疼,女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发现脸上都有许多红点点,加上背朝天晒了半晌的太阳,身上的热度传导至面部,个个脸上都红扑扑的,煞是好看。今天回想起来,脸上一跳一跳的火辣辣的刺痛竟成了有趣的记忆。很佩服当年活力旺盛的我们,对于一切都感到新鲜,没有抵触,愿意学习,并且学习力极强。
一片地割完,就有人来打成捆、用板车拉到村里的打麦场铺开来晒,然后用脱粒机将麦穗从秸秆上分离出来。在一个多星期的农村夏收学习中,整个流程逐一实践。所谓“熟能生巧”,到“学农”结束时,面孔黑里透红的我们取得了“无纸化”的合格评价。那时,我们还是“未成年人。”后来下乡当知青,在农村收割麦子,不再有被麦穗刺痛脸的感觉,也许正是那次“学农”经验的功劳。
要说学农,还有为学校代管菜地的经历。
我们学校大操场旁边有一块长长的菜地,高一下学期时学校交给我们班“代管”,这一“代管”就是一年。“代管”不能荒着啊,我们班真的是什么人才都有,严绅等同学自告奋勇担当技术顾问,按照他们的内行的规划,先是深翻土地,然后将肥料植入,再将菜地分成了几个部分,各个部分种着不同的菜。菜种上后,每周一次集体劳动,拔草、施肥、浇水,还安排了每天巡视的值日表。不久后,菜地有了回报,成熟的作品一波追着一波,接力赛般地亮相。记忆里有韭菜、青菜、辣椒等等,所有菜都是那般油渌渌的,一时间成为校园里一处另类风景,与操场、与古旧的小楼形成很是奇妙的混搭,颇具时代感极强的另类浪漫色彩,吸引N多眼球不自覺地行注目礼。对于学校而言,我们班奉献给学校的收获更具存在感,因为我们班为学校代管菜地这一年,蔬菜收成算得上丰厚,学校食堂不仅得到了新鲜无公害蔬菜,应当还节省了不少买菜的支出。所以,一向不露声色的李校长,那一年里见到在菜地劳作的我们,也笑意盈盈地点头赞许:“不错!不错!”更为不错的是,一年的种菜,就像学农的马拉松,考验着我们“坚持”的毅力,将“责任感”成功地植入了我们的意识,在一年的菜地“代管”中,“责任感”沐浴着实践的“阳光”成长。菜地交还学校后,我们还失落了好一阵呢。
学军
学军是我们高中时期的课程之一,以“野营拉练”的形式进行。学校为此专门请来驻地军队的教官,向我们传授“走、打、吃、住、藏”5个野营拉练的训练要素,最基础的训练是走、吃、住。“走”:成纵队沿指定路线进行有组织移动,大约规定每天“有组织移动”至少30公里,还要背着背包、生活用品。“住”:路途中宿营。“吃”:在行军路上停下来,用行军锅自己做饭饱腹。最后教我们打背包。因为野营拉练需要在路途中宿营,所以必须自己携带被子,即“背包”。打背包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并且有统一的外观,是部队新人伍的军人必须学会的基本技能。先准备好三斤左右的棉被、两米见方的防水塑料布、打包带,然后,将棉被平铺在塑料布上面,棉被的宽处的两边折到中间,再将被子的长度折成四折,用打包带捆紧,朝外的一面三横两竖,朝里的一面除了三横两竖外,还有两处环状背带,手臂穿进去就可以背起来了。背包背到背上后,跳一跳背包不会散架才算合格了。连着几天,放学回家就练习打背包,到预定拉练的日子,已经能够熟练、快捷地打出符合标准的背包了。
野营拉练的第一天,我们在学校操场集合,先到的同学已经整理好炊具,部队野营时做饭用的两个大口径行军铁锅已经背在了两位男同学背上!真有“军人”范儿!班主任老师点名确认人数后,我们排成纵队走出校门,开始了野营拉练。行进不久就上了山坡,进入隐蔽的山林地带,夹杂着松针气味和山花淡淡天然香味的林间空气令人神清气爽!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深深呼吸,欣赏这郊外才有的景致,不知不觉离大部队“战友”们已经好远。我不敢再有片刻停留,加快脚步追赶大部队。听到前面远处有口哨声传来,同时有男生喊“休息啦,休息啦!”我和许多落在队伍后面的女生,紧赶慢赶与大部队汇合。我才一坐下,小腿就抽筋了,但不好意思声张,只得脚后跟向前使劲蹬着,双手揉着抽筋的部位。这边还没歇够呢,哨子又响了。我咬咬牙站起来,拍拍臀部的土,不敢怠慢,快跑几步跟上大部队。
肚子正饿得“咕咕”直叫,队伍在距离洱海不远的山坡上停下来休息。女生哼哼唧唧喊累的时候,打前站的男同学已经买来大米、蔬菜、油盐,还在寻购洱海鱼准备打牙祭。两名男生从背上卸下厚重的铁行军锅,几名男生将附近四散的石块搬过来,围成两个通风的圆圈,搭好了“炉膛”,将两口铁锅放到围好的石块上,这时,已有几位男同学从附近的小溪里舀来水倒进锅里,然后将大米投入锅里,盖上锅盖。山坡上几名男生抱着干树枝过来,蹲到地上,往“炉膛”里塞进几根干树枝,划着火柴点燃。我们不好意思再休息,抢着择菜、洗菜,这时溪边有同学喊:“来洗鱼喽。”我们女同学赶紧顺着喊声跑过去,见一个竹筐里装着好多银白色的鱼,我从书包里掏出水果刀,开始剖鱼肚子,扒出鱼的内脏和鱼鳃,然后在溪水里涮涮,才刚洗了几条,一位名叫汪哲的男同学过来了,蹲在我旁边,从竹筐里抓出一条鱼,小声地对我说:“这是洱海最有名的弓鱼,弓鱼不用剖肚子的,只要剔掉鱼鳃,清洗一下就可以了。”说着,他示范给我看:“我在洱海边的渔村长大,相信我。”平时在班上绝少说话的汪哲,说起弓鱼来,居然侃侃而谈起来:“弓鱼个头不起眼,鱼肉很嫩很细的,鱼肚里的籽很好吃,苦胆小得很,不用扒出来,没得苦味道,吃起来还会觉得甜。”
这一天的团康活动,我们在与旖旎风光亲密接触的快乐和挑战风险的刺激、兴奋中度过。青春的活力尽情释放,同学们彼此间变得亲近。自此以后,团队精神在班里萌芽,同窗友谊在不知不觉间发酵、升华,以至于临近毕业时大家都依依不舍。
我们班还集聚了级部和学校的运动健将。常有人形容运动员“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而我们班的“兼职”运动员却颠覆了人们的惯性思维。出自我们班的学校男女排球的主攻手、篮球的中锋,学习成绩大多名列前茅。都说成绩好与座位的前后、离讲台的远近有关,坐第一排的学生的学习成绩往往比坐最后一排的学生至少高出十几个百分点。而我们班的运动健将大多是高个子,只能坐在最后几排,当初排座位时,我等“海拔”低的“前排就坐”一族,曾令高个子同学羡慕不已。他们开玩笑说:第一排的成绩好一点儿不为怪,听课听得清、听得全啊。第一次期中考成绩下发后,坐在后排的他们比较得意:学习成绩不错,还能在球场上征战取胜,真是值得骄傲!
坐在后面几排的高个子们,但凡参加完比赛,回到班里,还沉浸在精彩比赛中意犹未尽,一面高声谈论着刚刚结束的比赛,一面掏出手绢擦着脸。要知道,那时候学校比赛不仅不提供饮用水,也没有人递上擦汗的毛巾,“纸巾”还没有诞生,手绢在衣兜里来不及取出,于是,运动衣袖子就是运动员们擦汗的最方便匹配。所以,此刻手绢上的汗水加上一个多小时运动场上拼搏时衣袖上存储的汗水,浓重的汗味儿自后面向教室里四散,加上不绝于耳的笑声,整个教室里热气腾腾,俨然运动场所的延伸。而我们不上赛场的同学,也因刚刚过去的比赛中我们拉拉队员的卖力喝彩助力而兴奋着。不过,只要老师走进教室,笑声、议论声就会戛然而止。“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氛围在我们班得到百分百体现。
学校男子排球队、男子篮球队每每比赛,除却我们班的拉拉队,其他班的粉丝也不断呼喊、大叫、助威。球场上叱咤风云的还有女子排球队。我们班的女生排球打得好的足够担起一场比赛,上场最多的是阿璇、大雁、多多、阿带、学联等。她们在排球赛场上配合默契,而且全体具备乐天派精神,无关输赢,不问结果,只一味朝着目标努力。比赛中的每一次发球,每一个传球,每一个扣球都仿佛心有灵犀,绝妙的配合调动了个人技术的发挥,而且每一个动作都牵引着悬念,故而扣人心弦;场上失球的揪心会很快被更加顽强的拼搏所“治愈”。她们每次比赛的激情和竞争的斗志都会感染我们,“加油”的叫喊音量达到最高分贝。那时,学校排球场是水泥地的,而且估计经年未加修整,坑洼不平。所以,比赛的时候她们虽悉数套上护膝,但摔倒了还是会擦破别处的皮肤,脸上娇气未脱的女将们顶多咧咧嘴而已,“轻伤不下火线”。学校女排队长是我们班的阿璇,长得像欧洲人,五官和脸型全无可挑剔之处,不比赛的时候,她看上去文静娇柔,嫣然一笑,眼睛弯弯的。同样吸引眼球的排球干将还有白净、高挑、娇美的大雁,体形和相貌就是标准的模特儿,女生看了都很是养眼。但凡学校组织文娱联欢,我们班排球队员全体往舞台中心一站,还没开演,运动明星已将粉丝们的目光牢牢吸住,掌声不用期待,雷鸣一般的。吸引粉丝们目光的,还有我们班专业范儿的学校宣传队舞蹈队员晓铭和晓璨。擅长民族舞蹈的晓铭是班里的活跃分子,走到哪儿都有目光追随;晓璨一头自然卷发、皮肤似玉般光滑,五官组合极像流行的芭比娃娃……
隔天,我们的班长发起同学聚会邀约。与高中同窗分别四十多年后,我得以和下关的同学重逢,激动、兴奋,一见面就忍不住与女同学挨个儿拥抱。阿芸带来了当年我们班团康活动的全部合影照片,整整一本影集!大家争相传看;黑白照片里藏着的故事将同学们带入亲切的回忆之中……我们开心地分享毕业后四十多年来各自的经历,重温我们班的奇葩故事。说起高中两年里的妙趣经历,我们忍俊不禁;同窗交谈,我们依然畅快、直白,毫无芥蒂。最难得的是,年届八十的苏老师携夫人王老师一同出席。苏老师聊起回国后的六十多年曲折岁月和“文化大革命”中的非常经历,禁不住潸然泪下。我们静静地聆听,无不动容。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苏老师受聘成为大理医学院英语系教授,90年代赴英国就“比较文学”进行学术交流,差点被老外“拐”了去。割不断的爱国情怀让他最终还是回到大理。
语文李老师落实政策,携夫人潇洒回归省城大学成为教授。
他们的才华有了更大的施展空间。
他们不知道,巧获“厚待”的我们这班72届高中生正聚在一起惦念他们……
人生中最美的珍藏里,有着学生时代充满激情的时光。高中阶段是人生成年前最宝贵的岁月,我们当年有幸得到“泰斗”级教师的授课、指导,为我们后来的人生打下了经得住检验的良好知识基础,在那个时事变幻莫测的年代弥足珍贵;学校尽力为学生营造的平和友善的氛围,所有老师对我们的爱护和真诚付出,更成为我们学习的动力……感谢我的母校下关一中,感谢引领我们成长的敬爱的老师,感谢曾经共同谱写活力青春里力争上游进行曲的亲爱的同学们……
岁月不能彩排,更不能重来。惟愿下关一中72届高中那难忘的岁月借文字承载,以期随时复盘,成为永恒记忆。
编辑手记:
下關一中始建于1947年,自创校以来,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行,在风雨中成长,是云南省首批重点中学之一,被评为云南省一级完全中学。多年来,一届届苍洱学子从这里收获、成长、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1972年,恢复中考的阶段,下关一中迎来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6年来第一次经过检验成绩而正式考试录取的200多名高中生。本期栏目的作者周向荣就是其中之一。
《下关一中72届高中那个班》是作者在离别大理四十多年后寻访旧地而引发的回忆之作。当年的青葱少年再见已是不惑中年,再次走进母校,更是直接跳过了40多年的记忆跨度,可以想见作者当时内心的感叹和涟漪。作者下笔轻松活泼,心怀感恩和热爱,学校的布局、建筑、设施已完全不同当年,但对于母校的亲切感、归属感一点没有改变。作者在叙述中,把很多的笔墨留给了当年的老师、学习的情况和班级活动中。那些高素质的教师点亮了同学心目中学习的明灯;“学工,学农,学军”的社会生活体验教会了他们责任、吃苦、信念、爱心;团康活动和体育竞赛凝聚团队精神。作者通过这几方面向我们展示了那个时代特有的学习经历,张扬着中学生蓬勃的青春活力,洋溢着希望和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