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艳
摘要:新一轮传媒生态重构产生的传媒人才需求,亟需挣脱传统传媒教育观念中的工具理性路径依赖。本文针对当下的传媒教育进行深入反思,以波斯曼的媒介教育系列论述为主要参考依据,结合构成媒介环境概念化框架的符号环境、感知环境和社会环境,分析深嵌其中的传媒教育逻辑正在发生的三个转向:超越传播技术逻辑、聚焦后喻文化逻辑与回归人文素养逻辑,重点阐释以重塑价值理性和深化人文关怀,回应发展“新文科”对传媒教育提出的新挑战。
关键词:媒介环境 传媒教育 新文科 人才需求
在人类社会的历史上,传播媒介的限制以及对这些限制的突破,一直都是影响着人类文明演进的重要变量。当新的科学技术改变人们的时空观和物质观的时候,不断更迭中的传播媒介逐渐从人们生活方式变革的隐含背景,显现为决定人们思维方式变革的驱引动力,技术的影响不是发生在意见和观念的层面上,而是坚定不移、不可抗拒地改变人的感觉比率和感知模式。于是,大量研究数据表明,伴随互联网科技对新兴就业市场的持续作用,越来越多的学生在报考大学专业志愿中转向侧重工具理性的理工学科。同时,一个隐含的问题由此浮现,如果放在人类文明演进历史进程中去全盘考察,以建构价值理性为标志的人文学科,恰恰是决定人类文明演进的底层架构。但现实情况却是,当前,除了法学院、商学院等少数学科院系之外,绝大部分注重人文素养培育和批判思维训练的人文学科在高等教育整体规划中正在式微。从当前的国家期待看,伴随2019年4月30日教育部公布“六卓越一拔尖”计划2.0的全面启动,作为持续深化我国高等教育教学制度改革的新举措,彰显人文教育的“新文科”建设已成为实践人文精神和提高人才培养质量共铸新时代的现实需求。也因此,发展“新文科”不仅是我国高等教育的大课题,也是我国传媒教育革新的大趋势。
作为媒介环境学理论的初创者之一,国内学界对尼尔·波斯曼(Neil Postman,1931-2003)的译介,集中于其久负盛名的“媒介批评三部曲”:《童年的消逝》(1982)、《娱乐至死》(1985)和《技术垄断》(1992),与同时代大多学者沿循的社会学分析视角不同,波斯曼更偏重从媒介角度切入教育问题研究,并使其成为贯穿于上述著作的一个隐含性主题。与之相比,考察他在教育研究方面的其他著述对中文学界的影响,却多停留在介绍性的引述而不够系统深入。波斯曼于1968年将媒介环境学界定为将环境当作媒介来研究的理论范式,并从符号环境、感知环境和社会环境三个具体的概念化层面介入,深入阐释媒介环境学的一般原理。尔后,在他的教学研究论述中多次明确媒介环境学理论的研究使命,强调人在媒介研究中的重要角色,重点关怀如何研究人与传播媒介的关系,并呼吁我们必须要应用媒介环境学的知识,使世界成为更加“平衡”或“健康”的符号环境或媒介——文化环境,以便使人享受更加“美好”的生活。循此研究意义,本文以波斯曼的媒介教育系列论述为参考依据,结合构成媒介环境概念化框架的符号环境、感知环境和社会环境,分析深嵌其中的传媒教育逻辑正在发生的三个转向:超越传播技术逻辑、聚焦后喻文化逻辑与回归人文素养逻辑,重点阐释以重塑价值理性和深化人文关怀,回应发展“新文科”对传媒教育提出的新挑战。
一、超越传播技术逻辑的符号环境
文化和社会学者马克·鲍尔莱因曾提出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信息技术尤其是因特网的发展,让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变得便捷,在生产并提供海量知识和媒介符码的同时,也在助长知识传播在全球范围内的迅速普及,年轻一代却正在被手机、社交网络等各种数码工具填满的技术汪洋淹没,为了使用和解读媒介所必须的知识、技巧和能力,作为建构知识和能力模式的一套符号系统无处不在,由此带来的时间和精力消耗,极大阻碍了年轻群体在获取公民意识、人际表达、阅读能力等基本素养与生存技能等方面的选择权和主动性。这里,我们可以把每一种传播媒介设想为一种符号环境,由一套独特的代码和句法有条不紊地构成的符号环境。基于此,波斯曼早在《作为颠覆活动的教学》(1969)中就曾提出,包括语言在内的一切媒介都影响我们的现实感知,主张有必要在这个基础上考察和理解一切媒介:技术作为符号环境既在建构一切媒介传播实践活动,也在人际交往和社会互动中助推符号和意义之间的实时转換,并形成通过媒介教育提升公众媒介素养得以实现的预设与前提。
与之对应,深度学习驱动下的人工智能革命,正在加速冲击沿循传统标准的传媒业务方式,通过神经网络训练数据算法,引发当前传媒教育中格外注重紧跟大规模技术创新导向的职业技能性训练,而忽视了更为容易被机器和算法技术替代的常识和批判思维能力培养。值得注意的是,技术适应性只是一个优秀采编人员的基本技能而不是决定因素,如果在有限的课程设置、学时计划中一味凸显技术性学习的比重,势必影响对学生基本的新闻素养、媒介素养、人文素养以及专业知识的培养,也让我们愈发通过传媒产品的实际使用体验,深切体察到技术难以逾越的算法缺陷,导致假新闻肆意泛滥等扰乱专业秩序与传媒生态伦理的种种乱象频出,这需要我们对经由传播技术迭代不断重构的媒介环境进行更深入的反思。
二、聚焦后喻文化逻辑的感知环境
从更宽泛的意义上,媒介环境学理论把媒介当作感知环境来研究,更多指涉的是对媒介与意识的关系,或者说媒介与思维(minding process)过程的关系探寻。在这个层次上,波斯曼结合麦克卢汉梳理归纳的“冷热媒介”观,透过《童年的消逝:家庭生活的社会史》(1982)一书,系统论证了电视的媒介属性如何消解童年和成年的界线:其一,收看电视是一种无需他人传授可以自行获取的触媒方式;其二,收看电视对受众的理性思维没有复杂的要求;其三,收看电视对受众差异化的年龄没有区隔作用。为了检视以上三个预设并界定媒介环境学理论的研究视点,通过论证媒介是文化能够在其中生长的技术,能够使文化里的政治、社会组织和思维方式具有一定的形态,明确媒介环境不仅影响文化而且创造文化。
处在互联网主导的信息传播革命浪潮中,着眼于当前我国媒体融合的持续推进,基于传播主体维度的文化逻辑正在发生的一个明显变化,就是数字原住民的年轻群体的需求展现和文化把控力,使经济上占据优势的父辈群体的文化话语权在不断地消解,传统的“父传子”式的文化继承模式在逆流和改写。有研究表明,超过半数比例的大学生有过向父母传授如何使用智能手机、微信、微博等媒介应用的经历。从时代未来的角度衡量,正是这类媒介行为方式在深度影响和重构当代的社会文化形态与价值取向。
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在《文化与承诺》(1970)一书中,就预见到一种超越传统自上而下流动方向的文化继承形态的来临。作为继前喻文化、并喻文化之后出现的第三种文化传递观,后喻文化主要指由年轻人向父辈传播的反哺模式。结合当前的时代语境,来自eMarketer的一项最新研究表明,成长于数字生活之下的年轻群体(即Z世代),他们不仅是拥抱多元文化和宽容度最多的一代,也是在数字化方面领先于父辈群体并乐于与人互动的一代,同时,他们希望能够通过相应的媒体消费行为反映他们的话语权主导优势。由之传导至传媒教育实务一线领域,聚焦年轻人为中心延展的后喻文化逻辑,将加速生成基于师生、生生互动产生的感知环境,助推传媒教育适应社会环境的复杂性和不稳定性。
三、回归人文素养逻辑的社会环境
近年来,作为一个独立且颇具规模的话题,国内对传媒生态方面的研究在关注议题、理论框架和研究方法上也应势而变,逐渐形成一定的本土特色,其研究路径日渐有迹可循。尤为难能可贵的,在这一领域的顶层设计中最直接的体现就是,中共中央高度重视发展数字媒介技术,越来越提倡具有人文关怀的传媒生态研究。与此对照,联系波斯曼的《媒介环境学的人文关怀》(2000)把社会环境当作媒介来研究的理论主张,就是研究传播媒介如何影响人的感知、感情、认识和价值,研究我们和媒介的互动如何促进或阻碍我们生存的机会,以至从传媒生态的媒介想象视角预知当代世界的发展前景,聚焦到数字环境下传媒生态演进的这段时间光谱上,越来越多地出现一种科技与人文重新交汇的趋势。数字媒体技术在改变媒介信息传播方式中表现出的回归人文价值趋势,早已超越人际互动与社会交往的基础信息架构层面,几乎触达到人们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这也是今天我们更加重视传媒教育的原因所在。
1.重塑贯通传媒人才能力结构的价值理性。2014年,旨在通过降低记者在数据处理方面的工作量以提高新闻专业价值,美联社推出一款名为Automated Insights的虚拟助理机器人,并成功生成了公司盈利报告的大部分内容,可以说,机器智能技术正在重塑人类工作的主要价值才刚刚开始。当下,我们正处在一场超级变革的前夕,智能化技术通过巨大的分布式的数据生产、复制工厂和推送、分享空间,具有一种吞噬性的力量,已经在财经新闻、天气播报、电商客服等领域解决了很大一部分初级信息的生产和传播问题,人工智能逐步对很多专业岗位和人工技能的取代,将给人类带来前所未有的颠覆,将产生超乎我们想象的力量。
不可否认,互联网和数字化带来的效率提升和功能延伸已见显效,人的欲望得以更多被满足。但同时,私欲的扩张与环境破坏发展得同样迅速,技术往往成为人类支配地位下忽视其他物种需求的工具性力量。算法猛进的同时,也带来了伦理道德这些人文领域的难题,技术对人类优点加以放大的能力也同样适用于它的缺陷,决定了科技创新的规模边界,由此,我们尤其需要人文素养的守护,正如诺贝尔奖得主埃德尔曼曾提出的观点:“科学是由可验证真理支撑的想象。当然,它的终极力量在于理解,并且就如我们看到的,它在技术上的成就让人震惊。但是科学想象力的大脑源头,与诗、音乐或伦理体系的建立所必须的没有区别。因此,在科学和人文之间的背离是没有必要的。”
在技术变革周期加速缩短与媒介形态不断革新的传媒业界,面对旧媒介的逐渐式微与新媒介的不断更迭,传媒生产和传播正在从传统的新闻传播业务转向数据算法服务,与之匹配的传媒人才能力结构也随之不断革新,从传媒内容生产与传播高度融合的视角来看,主要体现为:一方面,人工智能和大数据解放传媒生产力重构生产关系的前提是我们自己要擅长理解和表述数据;另一方面,将社交媒体应用于新闻采编、分发甚至反馈全程,针对用户平台为媒体内容生产积累经验。落到就业市场的现实处境中看,领英在2019年发布的一项针对最受雇主欢迎的职業技能项目研究调查发现,“创造力、协作能力和说服力”是最受欢迎的三大职场“软技能”,恰好暗合了“新文科”发展最为注重的人才培养方向。从更深层次来看,对应到传媒教育实务领域,就是进一步突破传媒教育专业领域或具体课程的“内卷化”传统,培养学生形成一种不局限于学科界限解决复杂问题的方法与能力。
2.深化驱动调整传媒职业结构的人文关怀。我国高等教育最早源于1952年的苏联教育体系,主张学生进入大学各专业院系后,在学科边界分明、不要求打通文理科目的训练框架下,学习语言学、哲学、政治学、心理学、化学、会计学、工程学等,这种侧重专业化、职业化和技术化的工具理性培养导向的育人目标,有效填补了国家发展早期各行各业在社会基础设施建设中的人才缺口。伴随改革开放的稳步推进与国际交流的日益紧密,源自古希腊罗马城邦的博雅教育(Liberal Education)理念开始融入我国高等教育体系,这一最早基于“文法、修辞、逻辑学、算数、几何、天文和音乐”的“自由七艺”教育观,为促进更大程度的社会接纳学生凭个人兴趣(而并非赚钱技能),为选择专业提供了一个概念性的工具。至今已发展成为一种通过语言学、历史学、哲学、人类学、艺术学、伦理学等旨在培养批判性思维的通识课程体系,以国内复旦大学、中国传媒大学等高校近年加大力度实施的通识教育改革为典型代表,正是从传媒人才的培养规律出发,参照学科交叉、大类融合的基本原则,强调专业能力与人文素养并举的招录标准,纠正传统观念中对传媒类专业的偏狭理解,致力于将通识教育覆盖到学生的专业学习和业务实践的每一个角落,赋予传媒学子以可转换的技能、强烈的伦理观念以及投入社会的精神。
具体到传媒教育的人才培养理念而言,学科边界与架构的重新思考也迫在眉睫。一方面,计算机信息技术等工程科学在长久以来由人文学科主导的传媒实务应用方向上呈现出愈发加深的融合程度;另一方面,智能技术向生产的前端介入带来的协作生产模式,将在重新定义内容营销、公共关系和战略传播等传媒实践技能以外,愈加需要理解智能生产与计算机科学的人文逻辑以适应不断变革的传媒生态。对此,有研究提出创设一个新的集合数据素养、技术素养和人文素养于一体的三维培育框架,其中,数据素养和技术素养是衡量学生做好第一份工作的专业能力,人文素养帮助学生不断重塑自我非生理智力和弹性适应未来未知工作的敏捷思维,助力学生秉持正确的心态适应社会环境变化,以期在频繁的行业中断循环中保有延展个人职业生涯的核心竞争力。
从当前传媒生态瞬息万变的行业挑战看去,传媒业的职业结构正在经历着深度调整,就业市场职位的规模和性质变化会影响传媒学子的择业心态,并对旨在提供专业教育和职业培训的高等传媒教育持续产生作用。以“新文科”整体推进为建设导向的传媒教育,不应止步于职业应用型技能的传授,更应锤炼学生应对社会现实与人生挑战的素质品格与伦理观念,实际上也意味着面向未来的传媒教育不再只是专业知识、业务技能等认知层面的就业观教化,而是需要加入在复杂世界中实现自我适应和意识发展的价值观管理,帮助传媒学子在技术与真实、理性与感性、自我与他人之间寻找到适合人的全面发展的平衡点。
科学解决了社会的物质生活需求问题,人文则满足了人们的精神生活需要。其中,科学的变革,总是离不开观念的变革,这些都是人文带给科学的养分,科学和人文密不可分,共同构建了我们认知世界的媒介环境。如今智能化的移动互联,数字化的媒介环境,正在推动新一轮传媒生态的重构,植根于中国社会文化的独特形态和丰富经验,为传媒生态创新发展提供了新契机,由此产生的传媒人才需求,亟需我们挣脱传统传媒教育观念中的工具理性路径依赖,不仅要在理论建设、知识更新等方面走在行业前列,更要培养学生的前瞻性视野、分析及解决问题的能力、可持续发展能力。立足这一前瞻性视野,亟需改变缘于非移动互联时代以大众传播工具为主设置专业的局限,按照学科建设的“小逻辑”顺应国家发展“大逻辑”的要求,在传媒教育实践中不断凝练价值理性与人文关怀,为“新文科”发展内涵提升不断注入新动能。
作者系复旦大学新闻传播学流动站博士后、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本文系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65批面上项目“中国网络视频产业创新生态系统价值共创机制研究”(项目编号:2019M651398)的階段性成果;池州学院电视新闻采编教学团队(项目编号:2018XJXTD05)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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