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煎包家族

2020-11-30 09:07谈衍良
上海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阿旺姆妈馒头

齐林坐在“四平路生煎”门口的深蓝色塑料长椅上,肘关节抵着桌面上的百事可乐商标,就在他的背后,油水爆裂的声响正剧烈翻涌,木头锅盖底下渗出淀粉的焦香味道。齐林用右手托着左手手腕,左手位于鼻尖以下五厘米,他伸出左手大拇指,食指抚摸大拇指的指尖,指甲内侧比外侧长约两毫米,整只手掌偏转十五度,入口,方向正好,运气好的话只要两口就能解决——

“今天我做了苔条黄鱼馅的,我估计多蘸点醋会比较好吃。”张志利伸出长手,把一盘八个生煎馒头摆在齐林的两肘前方。齐林的牙齿正在紧锣密鼓地工作,他用点头回答张志利,又盯着张志利看了两眼。齐林几年没回仲南镇,张志利的头发比以前稀疏多了,皮肤也变得油润,虽然瘦削,但也有点儿像个厨师的样子。张志利没有抬头看齐林,只管把生的生煎馒头码进下一个铁锅里,左手两个,右手三个。

一个大平底锅可以放四十九个生煎馒头,齐林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昨天夜里张志利给对面五金店阿旺的儿子出了一个几何题目,说生煎馒头的半径是三厘米,大平底锅里可以放四十九个生煎馒头,问大平底锅的半径是多少厘米。阿旺的儿子今年刚上小学一年级,他一个字也没能答出来,张志利告诉他,答案是三乘以根号四十九,也就是二十一厘米。

齐林没有告诉张志利他的计算忽略了生煎馒头之间的缝隙,也没有告诉他小学一年级连乘除法都不一定教过,更不要提什么根号。他一边咬着左手大拇指的指甲,一边眼看着张志利把生煎馒头一个个往铁锅里放,三十八、三十九、四十,第四十个生煎馒头填满了大锅的最后一道缝隙。张志利不光算法不对,题干也是胡编乱造,不过齐林不会把张志利乱出数学题目的事情告诉五金店阿旺——毕竟,在四平路生煎开张以来的近二十年里,张志利是整个仲凯二村里唯一一个不会对齐林无止境的咬指甲指手画脚的人。

生煎包家族而喜欢对齐林评头论足的人就多得很了,五金店的阿旺算是其中一个。在齐林的印象里,阿旺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喜欢和人乱搭讪,但是会做生意,在仲凯二村也算是有点名气。齐林对左手大拇指指甲的修理正到达高潮,就看见阿旺穿着沾满灰的皮夹克,背着手踱进店里,下巴上倒是没有明显的胡须痕迹,应该是早上刚刮过一次。阿旺把钞票往张志利的零钱盒里一甩,“二两半的肉生煎,还要个豆浆。”齐林听这话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大概是因为从来就没人管“生煎”叫“肉生煎”,但在张志利的店里,要是不加個“肉”字,他就真会盛上一盘带上两只苔条黄鱼馅生煎馒头的双拼款。齐林怎么也想不出苔条黄鱼怎么能和生煎馒头搭配到一起,他对苔条黄鱼的认知是一道用加了苔条的面糊裹上黄鱼油炸的菜色,但生煎馒头里怎么也不该包进一团被泡软了的油炸面皮。

张志利说:“你怎么想到来吃生煎馒头的,几个礼拜没来过了。”阿旺说:“你这个家伙倒是蛮促狭的,我来你这里吃饭你还闲话多。我听顾老师讲南边姆妈的大孙子回来了嘛,他以前每天早上都要来你这里吃生煎馒头的,是不是?”齐林发现阿旺正试图和他握手,就更装作专心咬手指甲的样子。张志利说:“南边姆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起那么早就为了看她的孙子?人家自己在忙自己的事情,根本就不稀罕理你。”齐林倒也没有不想理人的意思,只是把他左手大拇指指甲的内侧修过了些,为了平衡,只好多费点力气把外侧也一并咬短。阿旺说:“人家是我们仲南镇的秀才呀,给我们那个戆小囡沾沾福气也是好的。”

齐林知道阿旺这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一边说还一边冲着他眉飞色舞,但他就当那个南边姆妈的孙子、仲南镇的秀才是个和他毫无关系的角色。阿旺扭过头来一屁股坐在齐林对面的座位上,用他长满老茧的黑手猛一拍桌子:“娘个逼咧,看起来咬手指甲是可以让小囡变聪明的哦,你们大学生是不是都经常咬手指甲的?”

阿旺是个天真派选手,擅长以真诚的羡慕让多心之人产生讽刺的错觉,在所有爱说闲话的街坊邻居里算是相对可爱的一类。对于这些与他毫无关系却又偶然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人,齐林在六年前就已经摸透了他们的路数,还给他们划分了类型。齐林唯一没想过的就是对抗他们的技巧,毕竟他们无论怎样白费口舌进攻或防守,整个仲凯二村都仍然会把齐林当作一个宝物。

齐林放下左手大拇指是在阿旺话音落下二十秒以后,指甲尖表层达到了整体光滑、略有崎岖、尚堪忍耐的状态。齐林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苔条黄鱼馅的生煎馒头,志利爷叔想得出这种创意,是不是平常蛮空的?”

张志利似要张嘴,却被阿旺抢在前面答了,“不要说你没有吃过,就连我也没有吃过,每天一种新品种,也不知道这家伙是哪里来的那么多时间。我想来想去,也就是因为他还没生小囡,我老婆天天夜里跟我讲,当爷娘就是当奴隶,看看人家张志利,没小囡的日子过得多少惬意。”

对于仲凯二村的居民们而言,谈论咬指甲和谈论张志利的生殖功能的方式是相同的。

齐林咬破生煎馒头顶上粘着白芝麻的面皮,味道和三年前一样。张志利的生煎馒头是用半发半死的面皮包成的,位于松软与轻薄之间的微妙平衡点上,没有肉汁,齐林可以一下往嘴里塞进一个囫囵馒头也不用担心烫伤。

齐林听见张志利说“不要乱讲”,阿旺说“我哪句话乱讲了”,阿旺从张志利手里接过一袋红枣豆浆,说“好好好,你也是老秀才,你脾气大”。

张志利和阿旺之后再说了什么话,齐林就全没听见了。齐林夹起的第二个生煎馒头是苔条黄鱼馅的,他一口咬下半个,总觉得味道有点儿干瘪。鱼肉是实在的鱼肉,但是缺乏油脂的馅料没法和面皮的口感结合在一起;苔条也是一根一根夹杂在鱼肉里,但香味一点儿也没发挥出来。齐林把剩下半个苔条黄鱼生煎在醋碟里滚了一圈,塞进嘴里,味道确实有长进,但是根本问题还是没有解决。齐林说:“苔条黄鱼这道菜是把苔条加在面糊里,面糊裹黄鱼,我觉得生煎馒头也完全可以把苔条放在面皮里嘛,然后往肉馅里加一点黄鱼。”

张志利停下他往煎锅里洒水的动作,阿旺停下他的长吁短叹。张志利托着下巴说:“倒也算是有一定道理的。”阿旺用他的黑手往齐林的肩膀上拍了一记:“齐林你老卵的,张志利平时装腔作势,啥人都不服,到你面前也心虚了。毕竟是南边姆妈的大孙子呀,家里做了一百年的生煎馒头,要我算算,也可以讲是生煎包家族的第五代传人了。”

齐林今年二十岁,大学二年级,出生于浦东新区仲南镇,他的祖母的故居所在地。很少有人知道齐林的祖母叫什么名字,仲南镇的人都叫她南边姆妈,因为她家的两层砖木小楼伫立在仲南镇的最南边,那是全镇第一座两层的楼房。建造这幢小楼的人是林暧昌,南边姆妈的父亲,造楼用的是他在市中心开生煎馒头店挣来的钱,店的名字叫春迎馆。据南边姆妈说,春迎馆是一家历经四代的百年老店,是林家的骄傲——尽管它现在已经只剩下一个名字了。

齐林的大学同学罗斌杰总说这是个特别好的题材,他有个师兄前些年写了一篇叫做《清代早期重庆小吃的演变历史》的论文,引用率特别高,齐林也可以照猫画虎,写一个《民国早期上海小吃的演变历史》。罗斌杰是个很有学术远见的人,但齐林总觉得他说得不够靠谱,一是因为民国没必要分什么早期晚期,二是因为民国时期的上海是个被翻来覆去说烂了的话题,杏花楼、沈大成、乔家栅,直到现在也都是些耳熟能详的点心店名字。

罗斌杰说:“那你们家的店有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可以深挖一下的?”齐林觉得罗斌杰的点子像是在哄着他玩儿,但齐林一直觉得罗斌杰比自己聪明,或许他的玩笑背后也藏着某种深意。齐林说:“你可别这么讲,它早就不是我们家的店了。”

齐林四岁的时候,南边姆妈就搬出了仲南镇最南端的那栋二层危楼,住到了仲凯二村16号402的两室一厅公寓房。仲凯二村就好像是仲南镇的再生之地,南边姆妈对门的老太婆曾经经营着镇上唯一一家切面店、楼下的大爷则来自镇边肥皂厂,还有五金店阿旺、生煎馒头店张志利,全是土生土长的仲南镇人。

齐林在仲凯二村16号402的小卧室里住过几个假期,他对于“春迎馆”的全部记忆都来自于那加起来不到一年的时间。南边姆妈总是把这些家族历史当作睡前故事或是饭间闲谈,齐林听过太多遍,勉强记起春迎馆还有那么几个特别之处,比如它是全国第一家连锁生煎馒头店,总店开在五角场边上,如今的逸仙路高架道口,第一家分店是现在的虹口足球场附近,第二第三第四家记不太清了,总之这些地块,虽说在当年还称不上是黄金地段,那会儿也不叫“连锁店”,然而,确也是一家有着好口碑的不大不小的“商号”。

罗斌杰说:“你看,这影响力还是不小的,你可以借此谈谈连锁经营在那种社会环境下的特点,或者品牌效应的发展历史——我还没想好,但是你仔细研究一下,总归能有成果的。”

遵照罗斌杰的意思,齐林用社会调查的理由说服自己再一次回到仲凯二村,但他在仲凯二村的知名度早就超过了一个调查者该有的程度。齐林吃完他的第六个生煎,一个白胡子老头走进店里,齐林很少见到须发皆白的老人,尤其是这种须发皆白且肤色红润的。老头左一扭头,右一扭头,用他的破锣嗓子唱出一句京腔:“哟——齐林!”

齐林回头看他,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角色,是该回应他还是不该。张志利替齐林接了老头的话:“你八个生煎馒头哪能吃了这么久,都要冷掉了,腥气了。”阿旺像是从张志利那儿接到了一个翎子,跟着说:“你把生煎馒头盛出来的时候人家手指甲还没咬好,有什么办法呢?”

老头瞪着眼睛走到齐林边上,说:“这么聪明的小囡,千万不要咬手指甲哦,咬手指甲对身体不好,肚皮里会长蛔虫。”

老头是个直率派选手,进攻猛烈,擅长以教导的姿态传递负面情绪。齐林只当他没说过这句话,直接回答那声破锣似的问候:“爷叔,你认得我?”

“那肯定的,我不光晓得你叫齐林、你爸爸是阿伟,奶奶是南边姆妈、你姆妈叫白海燕、你姆妈的姐姐叫白海霞,还晓得你在复旦大学历史系读书,现在是两年级,开学以后就三年级了。”

齐林说:“爷叔晓得的事情真的是多,有本事的。”他知道老头是在卖弄,但他怎么也搞不清老头怎么能说出一个和仲南镇八竿子打不着的、连齐林自己也一时想不起的他妈的姐姐白海霞来。

老头说:“林老板家大门大户,在我们这里是最有名气的了。你也没给你们家坍台,仲南镇上你读书读得是最好的。老早时候读书的人不多,张志利大学毕业回来就是学历最高的,现在你已经超过他了,争取再读个博士回来。”

齐林第一次听说张志利是读过大学的,而且读完大学回到镇上开了一家生煎馒头店,起名叫“四平路生煎”。四平路是同济大学门前的主干道,距离仲凯二村门前的仲凯北路有三四十公里的距离,张志利起这个店名大概的确是有他独特的寓意在。新一锅的生煎出炉了,刚消散的焦香味又被葱花香给顶上,齐林赶紧又往嘴里塞了一个苔条黄鱼生煎,果然已经凉了,腥味有点儿重。

“四平路生煎”整個店面一共只有两只铁锅、两个灶头,坐拥两大锅生煎的张志利终于闲下来,倚在灶台上说:“顾老师你闲话哪能那么多?”

齐林这时候才意识到老头就是张志利时常提到的那个老顾老师。老顾老师说:“张志利数学很好的,附近的小孩都被他教过,不管是什么题目做不出来,问张志利就解决了。他回来开生煎馒头店的时候我还想,可惜了他数学这么好,只好用来帮自己算账,现在看来,还可以用来教教小孩子。我老早就一直跟他讲,光读书没有用,也要想着怎么把学到的东西用在生活当中,他一直不听。前车之鉴,你也是要当心的。”

齐林一边吞下腥气的黄鱼馅,一边用筷子把最后一个生煎戳成两半,幸好是肉馅儿的。齐林瞟了张志利一眼,脸色上看不出波澜,但一般而言,越是神色自若的人吵起架来就越激烈。齐林把最后一个戳散了的生煎馒头送进嘴里,鼓着嘴说:“行啊,我想起有点关于仲南镇历史的问题想问顾老师,我今天回去整理一下,明朝请你给我讲讲好吗?”

老顾老师说:“这有什么不好的呢?”齐林没等他说下一句话,就翻过长椅走出了“四平路生煎”的破门槛。齐林往外走了五十米,没有听见吵架的声音;一百米,跨过小区门口的车辆减速带,还是没有听见吵架的声音。

第二天,星期五早上,齐林走进“四平路生煎”的时候店里已经坐了不少人。老顾老师和他的孙女坐在前一天用苔条黄鱼生煎接待过齐林的可乐桌边上。张志利用抹布拨弄着他漆黑的大铁锅,说:“马上就煎好了,今朝我做的是咖喱牛肉的。”

咖喱牛肉煎包,齐林每次经过浙江中路的时候都会在路口的新疆牛羊肉专卖店买一两个,是他中意的传统味道。齐林预计张志利不会在他的生煎包里加洋葱,当然更不会加茴香籽,他只期望张志利没有把炒菜用的罐装油咖喱直接搅和进肉馅里,而是选合适的咖喱粉。

齐林坐在靠门一侧的单个塑料靠背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写着“冰红茶”三个大字,一坐下去,椅子连带整个桌子都发出被压榨的声音。老顾老师说:“妹妹啊,你刚刚不是说有个问题想问小齐哥哥吗?”

扎着两个马尾辫的女孩儿望向齐林,张志利也跟着望向齐林;女孩儿挺了挺腰,张志利把铁锅转了四分之一圈;女孩儿说她在数学课上有件事情没搞懂,张志利又把铁锅转了四分之一圈。齐林说:“志利爷叔不是全镇小朋友的数学老师吗?怎么不直接问他,倒要来问我呢?”

张志利把铁锅转了三分之二圈。

老顾老师说:“张老板的文化水平在我们这里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这个‘一人就是你。你没回来的时候,张老板就跟一个家教老师一样,这两天你回来了,那总归是要先问你。”

齐林若有似无地点了个头,女孩儿紧接着用过于跌宕起伏的声音说:“我们上个学期学了加法交换律,还有加法结合律,但是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有什么用。”

齐林还没想清楚怎么解释,张志利就把抹布往灶台上一甩,“加法交换律就是说,一加二等于二加一,可以互换的,结合律就是连加的时候括号放在哪里都可以,这哪里用得着问齐林呢?”

齐林闻见生煎馒头的香味,早上醒来要紧和熬夜到清晨的罗斌杰聊天,耽误了早饭,这会儿肚子有点空了。好久没吃咖喱牛肉煎包,他甚至开始想念浙江中路上的腥气味道。

一清早,躺在床上的齐林问罗斌杰:“我们家门口的生煎馒头店叫‘四平路生煎,店老板还是个大学生,你觉得他会不会是同济毕业的?”罗斌杰的回答是,“你想多了吧。问问你自己,可能去继承你家的春什么楼吗?”其实这还真不是没可能,齐林一直把开店当作自己学业失败后的一条退路,但他还是更习惯于附和罗斌杰,毕竟罗斌杰通常要比他更有远见。齐林说:“有道理,不过我也没得继承,我出生的时候就没有春迎馆了。”

齐林早就想让罗斌杰帮他想个办法,怎么套出张志利的话,思绪绕了一圈回到现实,发现女孩儿依然直着眼睛盯着他。老顾老师说:“哦哟,不是讲齐林想问题的时候肯定要咬手指甲的吗?怎么今朝没看见你咬手指甲呢?”

这一次,老顾老师是个偷袭型选手,时机把握得极其精妙,以至于进攻时若无其事,甚至让齐林不觉得他是故意提到“咬指甲”的,但既然他的进攻若无其事,齐林当然也可以顺势觉得确无其事,化解他的招数。焦香味越来越浓,张志利还在旋转他的黑铁锅,齐林冲着张志利扬了扬头:“我就昨天咬了一次手指甲,整个小区都知道了。”张志利猛地把铁锅转了一整圈,眼睛往黧黑的天花板上飘:“我反正是不晓得他们怎么听说的。”

齐林没有怪罪张志利的意思,但欣赏他蹩脚的骗术也挺有趣,“加法交换律是吧,你是不懂为什么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还要起个名字是吧?”齐林望向女孩儿,看见女孩儿朝他点头。“其实很多看上去理所当然的事情都不是在任何场合下都通用的。我没怎么学过数学,也想不出什么例子,不过等你上了大学,学到一些像是无穷大、级数、抽象代数之类的东西,就会发现加法有些时候是不能交换的。所以课本上要告诉你,只是小学数学学到的加法都可以——”

一盘八个生煎猛然塞进齐林的臂弯里,打断了他的发言,张志利站在齐林的黄色冰红茶桌边上拱着手,“你们老是给我打岔,搞得差点烧焦掉,你快点吃,昨天我看你吃冷掉的生煎馒头吃得难受得要命。”

张志利的灰围裙挡住了齐林和女孩儿之间的光线,齐林只好在他的注视下夹起一个生煎馒头:“对的,牛油冷掉之后比别的油更容易结成一块一块的,吃进嘴里就跟吃沙子一样。”

齐林的牙齿咬破面皮,咖喱的香气立刻涌进齐林的鼻腔,不是油咖喱的味道,但其中果然没有夹杂洋葱的甜香。咖喱牛肉馅比苔条黄鱼馅像样多了,甚至因为没有加入洋葱而更显得肉质紧实,咖喱味的油脂润湿了齐林的口腔,“这个可以当作常驻产品了,我觉得比普通的还要好吃。”

张志利听到这句话,终于开始踱回他的灶台位:“那也是肯定的事情,这点牛肉老价钿了,要是再不好吃,我这个生煎馒头店就不要开了。”

女孩儿的眼睛和背已经不直了,面前摆着一只缺了角的空盘子,“无限大的加法是没有加法交换律的,我可以跟老师这么说嗎?”

“我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但是你自己这么理解是可以的。这个道理其实可以用在很多地方,比如,大家都觉得咬手指甲是不好的,但是这只在卫生条件不好,咬手指甲会生病的时候才适用;还有,大家觉得每个人都应该生孩子,但这是在农业时代,人越多力量就越大的情况下才能算一个真理——”

齐林说这话的时候没太过脑子,一边说一边戳开第二个生煎馒头,油水沿着筷子尖流到盘子中央。他想起自己昨天上午对罗斌杰说的一句话:“对于仲凯二村的居民们而言,谈论咬指甲和谈论张志利的生殖功能的方式是相同的。”而现在的齐林也是仲凯二村的暂住居民,他为自己的理论提供了一个正面事例。

仲凯二村只有一扇正门,仲凯北路220号,一扇伸缩门和一间保卫室,保卫室里的保安有三个。正门右侧首先是水果店,店主是个安徽人,然后是理发店,老仲南镇剃头师傅的儿子帮他操办的门面。再往右就是“四平路生煎”,“四平路生煎”的对面是阿旺的五金店,边上是南边姆妈的好德便利店。

南边姆妈在仲南镇的入口开小卖部开了几十年,从春迎馆关门的那年一直开到她搬出老宅,来到仲凯二村之后,南边姆妈又加盟了好德便利店,还是做小超市的老板,只不过这次她雇了两个店员,自己则是发挥监督职能。南边姆妈让仲凯北路上拥有了第一块荧光的招牌,蓝白色的,一下子让整个仲凯二村都上了个档次,不过也许是因为周围发光的东西越来越多,现在这块蓝白色招牌上是一点儿也看不出光了,只看得出一片灰蒙。

按罗斌杰的意思,要把春迎馆的历史写成论文,能够选择的出发点不多,“民国上海”已经被齐林暗自否决了,剩下的也就是“最早的连锁店”。齐林实在想不起几家连锁店的名字,麦当劳、沙县小吃,还有好德便利店,但这和春迎馆根本是两码事。连锁店这条道路恐怕也不好走通,但不走到死胡同就回头似乎有些挑衅的意味,齐林不想挑衅罗斌杰。

从仲凯北路220号出门往左则是一条铁路,平均每三个小时会有一辆载货火车经过,铁路对面是仲凯一村,再往前走是一道围墙。张志利的生煎馒头店开在仲凯二村的门口,就意味着只有两个小区的顾客会光顾他的生意。罗斌杰说,两个小区看着不大,住户加起来可能比以前的一整个镇还要多。

齐林一早想起他和老顾老师约好要问几个问题,但他根本就不知道要问点儿什么,按罗斌杰的意思,这样的老头子根本不用追问,他一个人就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齐林决定一如既往地接受罗斌杰的建议,他对所谓的仲南镇历史一点儿也不抱期待,但要是他今天再不从老顾老师那儿打听来几个故事,明天他就很难找到话题和罗斌杰聊下去,那样,他根本就无从知道怎么写一篇论文。齐林说:“要是他随心所欲讲一大堆浑身不搭界的故事,对论文也没什么帮助。”罗斌杰说:“那你就问他以前你们家春什么楼的生煎包是什么样的,好不好吃,让他从这个切口进入。”

“那叫春迎馆,不是楼。生煎馒头店嘛,一层就够了,配不上叫楼。”

齐林解答完老顾老师孙女的问题之后,发现张志利有点儿心神不宁,煎好的一锅生煎被他翻来覆去地转,葱花和油桶的位置也被调换了四五次。老顾老师抹了一把白胡子,说:“齐林本事是大的,讲一个数学题目还可以讲出人生道理。”齐林说:“这也不叫数学题目,概念性的东西背后都是有人生道理的。”老顾老师瞟了张志利一眼,对齐林说:“你快点吃吧,吃好了再讲,不然要冷掉了。”

张志利从灶台左侧走到灶台右侧,从灶台右侧走到灶台左侧,齐林吃到第五个生煎馒头的时候,张志利突然从两个铁锅中央探出头,“齐林刚才讲的不完全对。”

这是齐林第一次认真直视张志利。张志利比他印象中的要瘦一些,颧骨稍许有点儿凸,鞋拔子脸,鹰钩鼻子,眼睛很大,像个掺了法国人基因的中国人。齐林的专业是历史,不是数学,“抽象代数”这些词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他想,兴许确实出了不少纰漏。

张志利嘴巴一张,露出两颗大门牙:“咬手指甲不好,不光是因为会生病,还因为手指甲一不小心吃进肚子里的话会伤到胃……”

“志利爷叔讲得对。”张志利话音未落,齐林立马呼应。

张志利语重且语长地吁着气说:“你们以后要做研究的,下结论要严谨,不好随口瞎讲,晓得了吗?”

齐林说:“有道理的,用这种可证伪的事情来当例子是不太好,容易被人用‘论据错了所以论点错了的错误逻辑攻击。”

张志利脖子一收,下巴缩进胸里,“哎,对,就是呀。”

老顾老师吸完他的最后一口豆浆,爆发出空气的鸣叫声,然后是笑声,“你不晓得人家在讲什么就不要瞎答应。他读书的时候,我上课问他们听懂了没,全班就他一个人说‘嗯,我就喊他给大家讲一讲,结果他根本就讲不清楚。”

张志利倚回灶台上,给刚进店里的便利店老金盛了十二个生煎馒头,扭过头朝着老顾老师喊:“你闲话哪能这么多呢?”

阿旺恰好走进店里,被张志利喷了一脸口水。他还是穿着积灰的皮夹克,胡子一看就是几天没有剪过的样子。阿旺说:“不过志利讲得也是对的,咬手指甲不光是细菌的问题,指甲太硬了还会伤到胃,所以还是不要咬手指甲比較好。”

阿旺今天扮演了一个力挽狂澜型选手,在新话题已经开始的时候强行拉回原话题,给了张志利继续进攻的机会。可惜张志利没有把握住时机,反倒是提醒了齐林,该进入老顾老师的历史故事时间了。

老顾老师从他的可乐椅上起身,坐进齐林对面的冰红茶靠背椅。齐林说:“我其实主要就是想知道春迎馆里究竟卖些什么,生煎馒头是什么味道的。”

“春迎馆早先就是一家普通的生煎馒头店,到最后也是一家普通的生煎馒头店。那时候吃个生煎馒头也算是件奢侈的事情,没必要搞那么多花样,人家每一趟来都能吃到一样的味道就可以了。不像现在,早饭天天生煎馒头,张志利就每天帮我们换花头,咖喱牛肉、苔条黄鱼、小龙虾,都有的,好吃不好吃也不管,反正就是弄点新鲜品种。

春迎馆的几家店都开在市里,仲南镇是没有的,镇上也没多少人会去吃生煎馒头。有时候有钱的亲戚在市里办喜事,一般结婚当天中午饭是吃馄饨或者汤圆的,林暧昌老先生会请大家吃生煎馒头代替这个馄饨汤圆。吃生煎馒头一般都要配双档,就是百叶包、油豆腐塞肉,放在一道烧成汤,不过办喜事,不作兴用豆腐,林暧昌老先生就换了肉圆细粉汤,独一家,那叫团团圆圆,长长久久。

那个时候的生煎馒头跟现在不是很一样,主要是因为它更加甜,肉里面糖摆得很多,皮子也厚一些,吃起来比较扎足。”

齐林对“扎足”的理解就是“扎实”以及“令人满足”。这样听起来,春迎馆似乎真就是一家最普通的生煎馒头店,生煎的样式和张志利的出品也类似:半发面的面皮有点儿厚、肉馅有点儿甜。这不光成不了论文题材,恐怕连谈资都算不上。

老顾老师开始描述生煎包上的葱花、褶子和孔,细致到齐林以为他是准备对张志利锅里的生煎进行素描。齐林准备打断老顾老师,改问几个关于张志利的问题,他不在乎张志利正站在他的身后,但张志利和历史无关,和齐林的论文无关,他没有提问的理由。老顾老师说:“那时候的锅盖子都是木头的,和现在的铁锅盖不能比,它透气。”齐林望了一眼张志利手里的木锅盖,他还是没法为自己找到提问的理由。

第三天,齐林尝到了张志利的番茄炒蛋馅生煎馒头,那是他印象中最难吃的生煎馒头,番茄炒蛋寡淡无味,汁水几乎流失殆尽,番茄的品种也选得不好,既不酸也不甜。齐林的建议是把生番茄直接包进生煎包里,如果番茄本身没有酸味的话,就用醋来模拟。如果是死面薄皮生煎包,可能只需改动番茄就能勉强合格,但这么厚的面皮实在是缺不了荤腥味,即使是市面上常见的净素菜包子也都会用香菇来增鲜。

张志利对齐林的反馈没有表示支持或反对。便利店员工说南边姆妈的孙子不得了,很有出息了。齐林看着张志利说:“志利爷叔要是有小孩,肯定比我还要聪明。”柳师傅说对啊,张志利怎么还不养小孩呢?

张志利装作检查煤气,蹲进灶台后面。

然后齐林帮一个不知名的初中生解答了一道几何证明题。

第四天,张志利做了香菇鸡丁生煎馒头,香菇鸡丁应当是好吃的,可惜张志利没把干香菇泡发得足够水润。齐林觉得香菇鸡丁和胡椒应该是很好的搭配,张志利没有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

五金店阿旺说:“你不要看齐林平时不太喜欢理我们,你们讲的话他都听见的。你个喇叭腔把他咬指甲咬到生煎馒头冷掉的事情到处讲了以后,齐林好像真的不咬手指甲了。”

齐林觉得自己在店里讲过的话实在不少,每一种新品生煎他都作了点评,每一个认出“南边姆妈的孙子”的路人和他打招呼,他也都作了回应。齐林说:“我不咬手指甲是因为新的指甲还没长出来。”当然,即使新的手指甲长出来了他也不会再在生煎铺子里咬,再微小的把柄也该被适时地遗忘。

第五天,新品是马兰头香干生煎馒头。齐林明确地尝出了香油和猪油,还有马兰头本身的香气。马兰头在面皮里闷了太久,有点蔫了,失去了做凉拌菜时的清脆口感。齐林说这个品种不错,突破了他对生煎包的传统偏见。张志利也没有因此而显得开心或者不开心。

五金店阿旺带着他的儿子毛毛,毛毛带着他的暑假作业本来到“四平路生煎”。小学一年级的暑假作业本里充满了脑筋急转弯式的智力题,毛毛答不出,阿旺也答不出。张志利从灶台里走出来,拿起作业本哗啦啦一阵翻。阿旺说:“齐林来帮忙看一看。”

齐林往张志利的方向瞟了一眼,张志利正凝视着被折了角的其中一页。阿旺说:“对的,折过的地方都是我们做不出来的。”张志利说:“小学作业,整个仲南镇的小孩子都是我教出来的,为什么要麻烦齐林呢?”

阿旺是个粗壮的黑色男人,而毛毛是个粗壮的白色孩子。五天以前,齐林回到仲凯二村的时候正是个傍晚,夕阳和路灯照出齐林的两个影子,“四平路生煎”的招牌碎成了两半,左边是“四平足”,右边是“各生煎”,店里有十张桌子,两张印着百事可乐,两张印着冰红茶,另外六张是白色的,因为掉漆变成半黑,毛毛就坐在最外侧的可乐椅上踢腿。齐林有一瞬间以为毛毛是张志利的儿子,但穿着围裙、满脸褶皱的张志利从里间走出来,齐林就意识到一个鞋拔子脸和一个圆脸是很难成为一对父子的。

夕阳之下,张志利掐着腰、挺着胸,吟诵了一道数学题目,“生煎馒头的半径是三厘米,大平底锅里可以放四十九个生煎馒头,大平底锅的半径是多少厘米。”毛毛摇头,连一句“不知道”都没有说,但张志利显得兴致很高,毛毛的摇头让他兴致更高。张志利的店面一年比一年破败,面相一年比一年苍老,但他年复一年地坚持着扮演家庭教师的爱好,和齐林年幼时候的印象别无二致。

齐林还记得张志利给自己出过的唯一一个数学题:生煎包五分钟可以煎一锅四十个,每分钟来一个客人,一次买十个,已经准备好的生煎包有一锅,问多久以后卖完?第一个需要排队等候的客人是第几个客人?齐林的答案是,四分钟以后第一锅卖完,第五个客人要排一分钟的队。那时候齐林一年级,张志利说齐林很聪明,张志利没发现这道题目的第一个条件对解题没什么作用。

那以后,张志利几乎再也没主动和齐林搭过话,即使齐林每天都在张志利的生煎馒头店里吃早饭,每天被过路的男男女女搭讪、和南边姆妈的旧相識们寒暄、与每一个选手进行若有似无的较量。没有语言就没有交锋,齐林向来以为整个仲凯二村里就只有张志利不属于选手之一,他也许是个裁判,或者观众,无所谓究竟是什么,只要不碍着自己就好。

但齐林现在知道了,张志利是个卫冕冠军。

张志利说:“总共是六个题目吧。”

阿旺喊毛毛,“是六个题目吗?”

毛毛点头,眼睛盯着齐林用手掌比出的凤凰飞舞形状。

张志利说:“我已经想出五个了,剩下那个太奇怪,一点规律也没有。”

阿旺一把夺过张志利手里的作业本,摆在齐林的面前,空白的题目只有一道,“9=1;8=2;7=0;6=1,那么5等于几”,一个脑筋急转弯,齐林这是第五次见到它了。张志利做不出这道题目并不说明他比不上齐林,但齐林还是在说出答案之前抬头看了一眼张志利。

张志利抱着胸,用他的龅牙咬嘴唇,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拧着下巴上的胡子。曾经的张志利是整个仲南镇最聪明的人,也许是同济大学的大学生,而现在的张志利是一个卖生煎馒头的,既是厨师也是收银员。但他依然是整个仲凯二村最聪明的人,除了齐林以外。

张志利也就只剩下那点儿聪明了,齐林不该夺走它的。齐林回到仲凯二村只是为了写一篇论文,而不是争夺一个“最聪明”的名头。

齐林把视线转向毛毛,和毛毛四目相对,“让小孩儿得到正确答案才是最重要的,无所谓张志利怎么看”——这真是一个绝好的理由,足以让齐林说服自己,说出那个张志利答不出的脑筋急转弯答案:

规律在于等号左边的数字里有几个圈,所以5就等于0。

第六天,齐林已经连续四十八小时没有和罗斌杰说话了。他早上吃了麻辣干丝馅的生煎馒头,虽然张志利管它叫麻辣干丝,但其实一点儿也不辣。齐林一直想吃一次扬州的豆腐皮包子,豆腐皮一定比干丝要柔润许多,口感应该是油汪汪的。张志利还是老样子,没有搭理齐林。

阿旺的五金店就在“四平路生煎”边上,近水楼台,他是唯一一个每天都能找准时机来讨好齐林的人。阿旺今天说齐林是整个仲南镇的骄傲,这对他来说是个新颖的溢美之词,但就在这两三天之间,已经有十几个人说齐林是仲南镇、仲凯二村、林家老伯伯,或者是南边姆妈的骄傲了,自从齐林读大学以来,这种朴素而夸张的赞美他就一次都没听过——这些有口无心的客套话当然不值一提,齐林也不至于真就凭着这几句话把自己当成一个骄傲,但他还是觉得这种气氛有点儿令人怀念。

老顾老师说他明天要去老镇上,问齐林要不要跟他一道。齐林觉得和一个只见过三面的老头儿一起出门不太合常理,干脆地拒绝了他。齐林回到仲凯二村已经一个礼拜了,在这一个礼拜里,他的收获似乎只是知道了春迎馆的生煎馒头和张志利做的差不多,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故事,譬如张志利是整个仲南镇的上一个骄傲,林暧昌则是仲南镇的更前一个骄傲——这是老顾老师今天才告诉齐林的。

林暧昌,毋庸置疑,是整个仲南镇上最值得夸耀的角色,他把父亲林锱春的生煎铺子变成一家开遍上海的商号,建起仲南镇的第一幢两层楼房,他给镇上的穷孩子读书钱,还亲手造就了他的下一代骄傲,也就是张志利。

林暧昌的前三条功绩在仲南镇人尽皆知,但他既不是张志利的老师,也不是他的资助者,甚至根本就不曾认得张志利。然而在张志利亲自口述的成功史里,他能够考上大学全是因为听了林暧昌在自己六十大寿宴席上说的一席话。

没人记得林暧昌那一席话究竟说了什么,但所有人都记得他坐在太师椅里,面对着全镇人从怀里掏出一支钢笔,他说那是一支派克金笔,它将属于全镇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张志利考上大学的那年,林暧昌的商号已经没了,他的神智也没了,躺在床上说不出话,连那支派克金笔都是南边姆妈替林暧昌交给张志利的。老顾老师说到这一段的时候语气变得悠长,时而把眼神转向张志利,算是表示对他的同情,但齐林知道林暧昌的店和神智对张志利而言并不重要,他说过的话一直都在,派克金笔依然是张志利毕生的荣耀。

“按照你的意思,你就是因为想要拿到派克金笔就考上大学了?”讲完故事的老顾老师换了个跷二郎腿的姿势,把食指竖在张志利的面前。张志利说:“金笔哎,金子做的,谁不想要?那时候,阿旺,还有老金,跟我商量说要是我们一起考上大学怎么办,一支笔怎么平分给三个人。后来他们晓得自己没本事,就不提这件事情了,假装自己不在乎。”

张志利紧绷着的马脸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松弛的机会,抬头纹也眼见着少了好几根。他从齐林的太外公那儿接过派克金笔,齐林现在又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他们这一代最聪明的人,这不能算是他输给齐林,只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齐林紧接着说:“那这支金笔是志利爷叔最宝贝的东西了吧,是不是藏在家里不方便拿出来给我们看?”

齐林一开口就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儿挑衅的意味,但张志利答应得很痛快,明天早饭时间结束之后他就和老顾老师一起去老镇上,金笔被他藏在仲南镇最南端的二层小楼里,那是林暧昌亲手打造的老宅,他把金笔留在那儿作为对老先生的纪念。

张志利和派克金笔算是个故事,但这依然和春迎馆的历史毫无联系,甚至没有拿来给罗斌杰讲述的必要。齐林不知道他该和罗斌杰说什么——他今天吃了麻辣干丝生煎包,昨天吃了马兰头香干生煎包,前天吃了香菇鸡丁生煎包;齐林今天被阿旺赞赏,昨天被老顾赞赏,前天被一个不认得的人赞赏;老顾老师是个多嘴的人,阿旺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张志利是个渴望得到承认的人——日复一日,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都只属于眼前的瞬间。

罗斌杰和齐林是一个班级的同学,但只有魏晋史一节课在一块儿上,大多时候是各学各的。齐林不知道罗斌杰是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写过那篇《清代早期重庆小吃的演变历史》的师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到要把春迎馆的故事写成论文的。罗斌杰总是先齐林一步,所以他理应知道如何打破齐林现在面临的僵局。齐林只要再得到一点儿收获,就可以大胆地告诉罗斌杰:“基本的资料我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但是我还是找不到一个特别合适的切入点。”

也许罗斌杰会告诉齐林:“不是每个课题都会成功,放弃也是学术研究的重要一环。”

与其让罗斌杰劝自己放弃,不如先把能想到的方法都使一遍,实在不行就主动了断。齐林没那么害怕放弃,只是他回到仲凯二村的理由就是收集论文素材,看望南边姆妈只要一两天就够了。如果他决定要当这篇论文构思从来没存在过,那就应该立刻收拾回家。

齐林吃下他的最后一个麻辣干丝生煎包准备起身,一个穿保安衣服的人挡在他的面前,保安的胸牌上写着“仲凯一村”,仲凯一村和仲凯二村之间隔着一条铁路,这要放在以前就等同于隔着几里野地。保安惊呼一声:“哦哟,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齐林吧。”

齐林总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走了,至少,这些老头儿们让他觉得舒服,在他们面前,齐林不用扮演一个附和者。

五金店阿旺点头,老顾老师点头,齐林也点了头。保安说:“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憋在心里很长时间了,今天正好碰到齐林,就一定要问一问——脱发的人是吃黑豆比较好,还是吃黑芝麻比较好?”

齐林不懂脱发,但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吃这些和脱发没有一点儿关系,脱不脱发的关键还是要看有没有好好休息。”

在这里,他可以让所有人成为他的附和者。

第七天早上,“四平路生煎”没有开张,两扇发黄的玻璃门被一把用来锁自行车的U型锁锁在一块儿。齐林穿过马路走进好德便利店,收银员正趴在柜台上看视频,一个古装武打片。齐林在货柜之间转了几圈,挑了两排纸杯蛋糕和两包梳打饼干拿回柜台。收银员说:“哦哟,齐林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刚才没看见。这点东西你直接拿走就好了,店都是南边姆妈的,还付什么钞票呢?”

齐林在柜台上拆开纸杯蛋糕的盒子,在蛋糕顶端咬了一小口,说:“我一回家,奶奶都不出门了,这两天也没到店里来。最近没什么事情,都没机会让她出去走走。”

收银员拉起角落里的红色凳子递给齐林,说:“我倒还好,上个礼拜我大姑妈家里办喜酒,她的孙女结婚。她们家里住在奉贤乡下,跑过去也是不容易,公交车要转两趟,我一早上七点钟就出门,快中午才到。你晓得乡下的那种喜酒吗?都是自己家里面办的,一个个圆台面摆在屋里。说说是乡下,排场弄得还是蛮大的,圆台面摆了满满四间房子,不過就是弄得不太干净。我一进去,看到他们的屋顶上面都黑漆漆的霉斑,乡下人是不注意卫生呀,但是讲到底我老早时候也是乡下的,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后来菜上来以后,苍蝇在这个菜上面停停,在那个菜上面停停,他们都跟没看见一样,那我肯定也不去管,就是它停在那个清炒枸杞藤上面的时候我要赶一下,枸杞藤我是要吃的。”

齐林听着收银员东拉西扯净讲了些和南边姆妈以及便利店毫无关系的话题,一边吃下第二个纸杯蛋糕。故事不算无趣,蛋糕也不算难吃。他虽然身为生煎包家族的第五代传人,已经习惯于每天早餐吃生煎包,但偶尔换换口味还是可以的。老金从他大姑妈的孙女结婚讲到家里的水管总是发出怪声,从大学都上些什么课讲到他的孩子该不该打,齐林说他觉得激励比惩罚更重要,“志利爷叔不就是因为我太爷爷的派克金笔鼓舞了他,他才考上大学的吗?”

收银员说:“那也不能这么讲,他回来之后全镇人都在鼓励他,结果他就一间生煎店开到现在。”

“这桩事情我一直没搞清楚,志利爷叔为什么大学毕业之后要回到这里来做生煎馒头呢?”

收银员笑着慨叹一声,指节叩了一下柜台:“按照他自己的讲法,是因为他很感恩林暧昌老先生,要跟他学习,从一家生煎馒头店开始慢慢做起。我感觉么,就是他在外面吃不开,只有镇上的人晓得他读书好,还肯买他的账。”

这家伙竟然是个一击必杀型选手。齐林前所未有地感到想要反击,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模仿林暧昌是个借口,给张志利回到仲南镇享受追捧提供了理由,但这没法解释他为什么要把派克金笔放在林暧昌临终前躺过的那张床上。南边姆妈带齐林看过那幢楼,整幢房子都是木头色,没有刷过漆,孤独地立在仲南镇的角落,田埂边上。南边姆妈不让齐林进屋,怕房子突然之间就塌了,但齐林还是看见了二层楼上林暧昌坐北朝南的房间,窗户是灰蒙蒙的,屋子早就搬空了,只留了一张下不了楼的旧床,南边姆妈没有锁门,说是林暧昌如果在阴间想家了还可以进来看看。

齐林不觉得张志利会用床头遗物这种蹩脚而浮夸的方式作秀,他宁可相信张志利是在骗人之前先骗过了自己。

第八天,“四平路生煎”的玻璃门还是被那把自行车锁锁着。阿旺说:“张志利这个戆卵硬要跑到林家老宅楼上去拿他的金笔,十几年没人去过的老楼房,木头的楼梯,他倒也敢的。结果好了,一跤摔下来,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了。”

齐林问:“他是上楼的时候摔的还是下楼的时候摔的?”阿旺说:“我不晓得,上楼的时候摔跟下楼的时候摔有什么区别?”齐林说:“如果是下楼的时候摔的,那说明他已经拿到派克金笔了,我就可以假装是去看笔,实际上关心他一下。”阿旺用他戴着白手套的右手跷了个大拇指,“到底是齐林,聪明的。”

仲凯二村的人们喜欢说齐林“聪明”,齐林也喜欢听,但这一回他总觉得开心不起来,他逐渐开始觉得“聪明”对他而言不再是一个褒义词,只不过是一个理所应当的形容。前一天中午和便利店老金讲完话以后,齐林就想要告诉罗斌杰他决定放弃关于生煎包的课题。他花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想了七种表达方式,最后却一种都说不出口。他知道自己无论怎样修饰语言,罗斌杰都不会说他聪明,不会说他“果断”,不会说他“有判断力”、“懂得‘有舍有得的道理”。

齐林从来都知道罗斌杰比自己聪明得多,但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已经忘记如何和一个比自己聪明的人交流。

齐林该回去了,如果继续留在仲凯二村,他就会成为一个和张志利一样的人。

齐林立在五金店的门口,问阿旺张志利家的门牌号,他还得去探望张志利,还得好好再听老顾老师讲几个故事。他得在仲凯二村多待几天,只是多待几天而已,是的,齐林和张志利不一样,他不会成为一个生煎馒头店的老板,也不会成为一个用小学数学题目炫耀自己的人。在这几天里,他可以尽情享受整个仲凯二村的拥簇,暂时忘掉那些胜过自己的人,忘掉罗斌杰。

仲凯二村的楼房墙壁都是蜡黄的,沿街的店面都染着擦拭不去的灰尘,火车的煤烟积在马路上,齐林正因如此才喜欢这里。五金店阿旺是个满口脏词的家伙,老顾老师讲两个小时的故事才有一句有用,但他们都知道齐林是最聪明的人。

一个齐林没见过的中年男人带着他的女儿走到五金店门前,脚步在地砖上沙沙作响,齐林知道,又有新的数学问题了,当然,解决问题的人非齐林莫属。

张志利受伤以后,仲凯二村就再也没有一个能够和齐林争锋较量的角色,齐林以五金店外的空地为根据地,给老顾老师的孙女、阿旺的儿子,还有更多他叫不上名字的小孩儿解答问题,每天的营业时间是一个小时。没有问题的时候,齐林会给他们讲历史故事,说他最喜欢的曹丕和陈群、九品中正制的起源。

比起讲故事,齐林更像是在讲课,他不那么在乎小孩儿们听懂或听不懂,重要的是站在边上的大人,大人们听得一知半解,自然就觉得齐林学识渊博。齐林逐渐从一个“聪明”的人变成了“厉害”的人,尽管大多妄加评价的过路人总共也没听齐林说过几句话,只有每天都坐在角落的老顾老师从头到尾陪着齐林。

齐林讲了三天故事就发现了自己无法把春迎馆写成一篇论文的理由:他理解一千八百年前的世界的运行规律,但不理解一百年以内的。也许他该把论文题目改成《魏晋时期的小吃演变史》,毕竟很少有人知道嵇康除了五石散以外还吃些什么。

第十二天,齐林给老顾老师的孙女和阿旺的儿子讲了一个小时的故事,老顾老师在边上摇了一个小时的蒲扇。孩子们一个个离开,齐林还是坐在他的小矮凳上,齐林说:“顾老师,这两天我一直给他们讲故事,倒也一直没听你讲点什么。”

老顾老师说:“你为什么这趟会想到回来,还住了这么长时间?”

“我打算写一篇论文,跟小吃的演变发展有关系的。”齐林也不好直说他回来主要是为了找夸。

“哦,那你肯定什么都没找到。春迎馆开了五十几年,生煎馒头估计也就存在了一百多年,没什么演变。”

齐林点头,“确实感觉没什么好写的。但是我这两天想好新的方向了,还是讲小吃,一种路线是换成包子的发展历史,从传说故事里诸葛亮发明的包子一直寫到生煎馒头,要不就是改成写魏晋时期的,王羲之平常吃些什么,再把它跟我这两天给小孩子们讲的故事联系起来。”

“我觉得这讲不大通,联系不起来。但是诸葛亮不也算是魏晋时期的人嘛,你看看哪个传说不是以讹传讹的?其实王羲之才是发明了包子的人,他跟苏东坡一样,发明了很多吃的。”

齐林象征性地拍了一下大腿:“顾老师你讲得还蛮有道理的。”虽然拍大腿的动作是象征性的,但他是真心觉得顾老师合二为一的思路很有建设性。关于魏晋时期有没有包子的课题,回家以后,齐林要从收集资料开始一步步慢慢研究。

“你要问我馒头的事情,我就不太晓得了,我们年纪轻的时候都不太看得见馒头的,那个时候我们最多吃吃淡包子。不对,你讲的就是包子,你讲的包子是里面包东西的吧——我一直分不太清楚到底哪种应该叫包子,哪种应该叫馒头,上海话跟普通话是不一样的。我觉得这是不是也有些历史渊源,古代的包子和馒头跟现在的不一样,所以方言里面就分不清楚。还有,我从书上看见过的,武大郎卖的炊饼实际上就是馒头,那个时候是宋朝吧,宋朝就有人卖馒头了,那是不是宋朝也有人卖生煎馒头?”

齐林眼看着老顾老师一点点把馒头和包子混淆起来,拿的主意也开始偏离正轨,阿旺立在边上大声喊:“哦哟,宋朝都有生煎馒头了,顾老师你想像力也是蛮丰富的。”

齐林说:“那倒是不一定的,究竟有没有还是需要研究一下。顾老师,离得最近的小菜场在哪里?”

齐林当然不是去小菜场研究宋朝有没有生煎馒头的,他是去准备制作生煎馒头的。据说张志利从楼梯上摔下来伤到的是腰,一时好转不了,恐怕还要休息个把礼拜才能再开张。在那之前,齐林要用这一锅生煎馒头当作送给张志利的礼物。

肉皮,烧汤,凝结,肉皮冻。肉馅,加酱油,加淀粉。高筋面粉,加水揉面,酵母。齐林从来没有做过生煎馒头,但这也不算什么困难,他光用理论知识就能在张志利面前抢占先机,展现了他身为生煎包家族第五代传人的天才。

现在齐林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准备步骤,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什么差错。肉皮冻还是一锅热汤,面团还没有发起來。齐林打了一行字:“你觉得馒头和魏晋时代能联系在一块儿吗?”

齐林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贯穿仲凯北路的那条铁路,看见铁路对面的围墙,围墙后面是个操场,他第一次见到这座操场,很大,两列人正排着队跑步。

齐林不喜欢面对自己的无知,因为那些未知其实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看着操场上的人跑了一圈,跑了两圈,跑了三圈。没有人跑得更快,也没有人更慢,就好像他们和身边的人不存在任何关联一样。但齐林知道他们有关联,那是一种齐林从来就没有和任何人建立过的紧密联系。

肉皮汤已经完全冷却,面团开始膨胀,齐林没有把对话框里的话删除,也没有发送。这句话会留到返程的公交车上,原封不动地抵达罗斌杰的手机。

齐林用右手食指往里戳了一记,面团还没发好,生面卡满了齐林的指甲缝。齐林把指甲缝里的一条细面抠掉,仔细洗了一遍手,把食指放到嘴边——然后放进嘴里。

张志利家的门牌号是仲凯二村41号楼301,齐林提着他刚煎出锅的生煎馒头走上楼梯,敲开塑料纸没拆干净的绿色防盗门。

这是齐林回到仲凯二村的第十三天。

开门的张志利老婆是个比张志利更显老的女人,她用和张志利不相上下的沙嗓说:“是齐林吧,志利在房间里呢。”

齐林当然知道张志利在房间里,他还知道张志利躺在床上。齐林给张志利老婆做了一个半点头半鞠躬的姿势,径直走进房间里。

张志利的房间里有一个柜子,一张床,床头柜有两个,左边的放着半碗白粥,勺子已经整个陷进粥汤里面,右边的放着一个黑色的盒子,盒子边上镶着金色的花纹。齐林说:“志利爷叔,怎么样了?哪能会从楼梯上摔下来呢?”

张志利说:“没什么,我本来想想,林暧昌老先生造的房子肯定是最牢的,放多少时间都不会坏,没想到楼梯居然能整个断掉。”

齐林说:“时间太长了,有一百年了吧。但是爷叔你怎么会想到把金笔放到我们家楼上去的,藏在自己家里不好吗?”

张志利躺在印满了梅花和喜鹊的被子里,稀疏的眉毛皱成一团,还一边抽着鼻子,像是要打出一个喷嚏。但他终于还是憋了回去,然后摇头,“现在大学生都不稀奇了,出生在仲南镇的小孩子,光是考上同济大学本科的就有好几个。去年是仲凯一村的徐老师家的任库生,前年是街道主任李玉芳家的李明鸣,当年这是多少稀奇的事情啊,就连我都没考上。现在世道不一样了。”

张志利抬头望了齐林一眼,咂嘴,叹气,反正齐林早就战胜了他,假装冷静也不再有什么意义。齐林把塑料饭盒装的生煎馒头放在冷粥边上,托起胳膊把左手大拇指放进嘴里,一边点头一边驱动牙齿。

“我感觉现在的小孩子学的数学越来越难了,你怎么本事那么大呢,讲个数学题目都能讲得花里胡哨。”

齐林把刚咬下来的一小片指甲嚼碎了咽进喉咙里,没有回答张志利的问题。齐林说:“我好几天吃不到生煎馒头了,总归觉得不太适意。昨天想来想去觉得不行,志利爷叔不在我就自己做嘛,我今天就做出来了,顺便请志利爷叔也吃吃看。”

张志利用胳膊把自己从床上抬起来,倚在枕头上面,伸长胳膊拿起饭盒摆在自己的腿上:“你的本事也太大了。”然后他打开饭盒,脖子往后一缩。

饭盒里的东西一眼看不出是生煎馒头,但要说不是生煎馒头,又实在说不上该是什么,毕竟它是发面面皮包肉,用水煎的,上面白下面黄。张志利拈起一个,从边上咬开小口,顺着小口又咬了一大口。

张志利把剩下的半个“生煎馒头”放回饭盒里,用喉咙出了一大口气,“你自己吃过没有,你不是很懂生煎馒头的吗?我的料调得不好,你一口就吃得出来。”

齐林对张志利露了个微笑,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对张志利笑。齐林说:“我吃过了,但是不晓得哪里做得不对。”

“你这个肉皮冻把肉皮一大块一大块地留在里面,要人家怎么吃呢?而且肉皮是不可以直接烧的,要先稍微把油去去掉。还有你这个面皮跟塌饼一样,馒头和塌饼你觉得能一样吗?馅头比皮子好一点,但是你盐搁少了,不加盐的话你就加酱油,但是你也没加,没有味道。然后你买的肉是什么牌子的?”

张志利一通连珠炮,定下神来的时候齐林已经开始咬他的左手食指。齐林摇头,“我忘记了。”

“哎哟,你这个水平太差了,不行的。”

“所以说生煎馒头还是要吃志利爷叔做的呀。我打算明朝回去,这趟肯定是没机会了。下趟回来爷叔多开发一点新品种,我跟爷叔学一学,讲不定还可以开一个新的春迎馆生煎馒头店。”

张志利用鼻腔对齐林笑了一声。

齐林离开张志利的屋子,走出仲凯二村的大门,五金店门口已经聚起了三五个小孩儿和他们的父母。齐林坐在正中间的矮凳上,提起笔,准备帮老金的儿子写一个关于火车追及的应用题。

镇中心小学的前副校长赵老师从小区大门里一路小跑出来,找准了人最多的五金店,探进头来喊,我们家亮亮的录取通知書来了。老顾老师摇着蒲扇望着天,阿旺一边拗铁钉一边说:“你不要大喘气,直接讲,面孔都已经涨成猴子屁股了。”

赵老师手掌一拍,“复旦大学。”阿旺说:“哦哟,你讲名字我们听不懂的,你就跟我们讲它好不好。”

老顾老师用蒲扇敲了阿旺一记,“跟齐林是一个学堂的呀,你平常秀才秀才地叫人家,结果连人家在什么学校读书都不知道?”

孩子们之间个子最高的女孩儿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说:“那亮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赵老师说:“他这两天到国外旅游去了,要去一两个礼拜。不过不要紧的,他平时放假都会回来的。”

齐林倒吸一口凉气,但这口凉气不是为了他自己吸的,而是为了张志利。

第十四天,齐林出发的时候天才刚亮,整条仲凯北路上只有南边姆妈的便利店还开着门。齐林买了一瓶芦荟味的酸奶。齐林说再见,但今天早晨的收银员似乎不认得齐林,所以没有回答。

路灯光和晨光一起照耀在齐林的身上,在地上拉出两条影子,街对面的“四平路生煎”依然被自行车锁锁着,玻璃门里一团杂乱,像是立马就要被拆除一样。齐林不知道他的生煎包能不能成为给张志利的安慰,事实上,他连张志利需不需要安慰都不知道。

齐林接着往前走,影子走一步就短上一分,灰色的地砖隐约反射出一些粉红色,他把左手放在嘴里,右手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给罗斌杰准备的那条未发送消息还停留在好友栏的顶端——你觉得馒头和魏晋时代能联系在一块儿吗?

齐林点击发送,罗斌杰十秒之内就做出了回复:有可能啊,我觉得值得研究研究。这个想法很有你的风格,别人一般是想不到的。

这句话应该是一种赞美吧,齐林想。

谈衍良,男,1995年12月生于上海,复旦大学材料科学系学生,出版小说集《乌鸦妖怪与随机数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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