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跟来看房子的女孩约在上午十点。这连续不断的梅雨天已一月有余,像一场好不了的疫症,搅得人心尖潮漉漉的,又讲不出身上哪里难过。她找了一双球鞋,头尖上还留着上一趟落雨天溅上来的泥块。她拉住鞋子后跟使劲把脚往里面伸,顺手带一把染了腊梅图案的破伞出门。好好的洋伞都不知道扔在哪里,不想用的老是一找就能找到。好在时隔几年,总算是盼到地铁通到了家门口,不用再走一公里的路去坐小区对面那辆总归有一股酸渍味的公交车。摇摇晃晃绕一圈沪南公路,再摇摇晃晃地驶过南浦大桥,从浦东到上海。到现在家里还是习惯说回浦西是去“上海”,好像他们住的地方是不能算作上海的一样。小时候母亲带她去田林的姨妈家里过暑假,每到回去前她就会听到姆妈讲,不要多弄小菜,明朝就回“上海”了。到现在杨清听到回“上海”,心里面也是像捂了一条永远晾不干的内衣内裤一样龌涩。回上海,也就是回她们的那条浙江中路。这算是杨清成年以后第一趟回去,她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钟,怕自己会在那个七绕八转弯的弄堂里找不到路。
十年前就讲这边要拆迁,像讲《一千零一夜》,讲不完,拆不掉。边边角角都搬了,就是轮不到这条巷。穷人翻身靠动迁,轮到他们家就是咸鱼翻不过来,都是命。杨清踩上弄堂口的青色石墩板,咯噔一声,石墩板碰到青哈哈的地,泥水从下方弹出来,洒了几滴在鞋面上。她觉得自己对这块地方来讲真的像一个从浦东来的局外人。比起那个门洞,反倒对车棚还有点印象,姆妈总是叫她别往那里走。里面尽是些一年四季穿着长衫的精瘦的男人,低着头背对着光站在棚内。那几年的早晨,母亲推自行车送她去学堂的时候,她看到过地上的针头,但那个时候她也不晓得这个是干什么用,只晓得弄堂就是这个样子,什么事情都不稀奇。她还记得走的那天,沿弄堂外走了十来步,回望一眼,亮着灯的屋子塌陷在夜色里,像个垂暮之年的老妪。
车棚后面的小弄堂拐进四号里,就是老早的屋里头里了。照旧是暗搓摸边的地方,借着白日里屋外的光,摸一摸木楼梯旁边的墙头,就慢慢攀上去了。每上一步,她就觉得空气又稀薄了一点,觉得胃里面也有个石墩板,走一步就“咯噔”一记,最后那记最重,视线从膝盖抬到跟前,杵着一扇斑驳的木门。他们家在四号里的两楼,两楼也不只他们一家,西边那户老早已经搬掉了,是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小孩,现在混得老好,小时候这里人都讲他是低能。东边是一对小夫妻,样子杨清已经都忘记了。木地板在鞋面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三楼那家的左边是一个天台。杨清不急着进去,往上探了探头,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往楼上走。这个天台算是这栋逼仄居民楼里唯一明亮的地方,从这里可以望到远处一个红黑建筑的学堂,叫格致中学,姆妈讲她以后功课好,就能进去念书。但上海话听来,她一直以为那是叫“鸽子中学”,她想是不是养鸽子的人就能赚大钱。白天里她就蹲在这里刷牙,看五号里养的鸽子密密麻麻地飞过去,翅膀扑簌簌的声音织进门口垃圾车倒车的警鸣,牙膏泡沫滴滴答答地漏在脚边上,最后拿水管子一冲,全部流进了下水道。姆妈则拿着一堆衣裳在边上洗。
印象里姆妈一直都待在那里。她则是一个人待在屋里头,他们在门口竖了一块板,以防她乱跑。床边上的空处有个小台子,她在上面摆好她烧的晚饭,有荷包蛋、鱼,还有汤。那是一套表姐用下来的旧娃娃家,鱼是绯红色的,可以分成三段,她把中间那段留给姆妈。等一切安排妥当,她就倚在小门板边上往上瞅:“姆妈。”
“哎,乖囡,姆妈马上下来。”
每隔十几分钟,她们都要重复一遍这个对话,等到姆妈真的下来的时候,她常常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鱼身从米饭上落下来,尾巴粘在她的毛线绒衣服上。第二天,她又要重头再做,她在这桩事情上的心是不间断的,她只想等姆妈吃她做的“菜”,香她一记面孔。
她低头翻了半天钥匙也没翻出来,晓得楼上楼下的人都马上要出来看她。门“咯嗒”一声动了,开进去先是一汪白日里的灰,有一点味道。她认不出来了,地方是对的,就是认不出来了。一眼瞥过去,只认得西边角落那只旧冰箱。徐家把她姆妈摁在冰箱上面,要抽她姆妈:“你有本事再讲一句试试?”她垂下眼帘,在她记忆里,这只冰箱老大老高的,像一个人一样,沉沉地站在房间里,没想到不过只到她肩膀。她站定,听到有人在底楼拉开大门的声音。
“……大概情况就是这点,你看这边马路出去就是学堂,附近吃的东西也多。就是地方小了点,到时候家具什么要换也可以的。”
杨清打开窗子给租房的人看,真真螺蛳壳一样的地方,全凭着地段好。这屋子分成楼上楼下,竟然还住着两家子人加一个老人。她总是倚在门边上,看着四号里的居民一个个上楼,下楼。她把鞋子在门口蹭了两下,把后跟的泥撇下来。眼光跟租客一起扫过床、玻璃台面茶几、大橱。橱上面摆了七八个透明箱子,里面不知道塞了什么,一直叠到天花板。
两人正聊着,有人从里屋的楼上噔噔噔下来了。
“杨清……?你倒还真的过来了。”是个中年女人,身材精瘦,头发剪得很短。两眼下面青兮兮的,像是整夜没有睡好。离上次碰面没隔多久,料想中的沟通无果,她本来想今早是这女人去庙里烧香的时间,没想到她倒没去。
杨清是顶没用的那种人,心里想了半晌,到人前又什么话都讲不出。
两边都顿了一会儿,女人面孔马上拉下来:“你不要跟我搞。”
“我上次就讲过了,放著也是放着,不如租掉。”
“哎哟……”她嗤笑一声,“倒是蛮做得出的……你脑子拎拎清爽,以为这是谁的房子啊。”
她撇开眼去,阿娘不住这里了以后,这个女人就从楼上搬下来住了。
“婶婶,到底是谁脑子拎不清爽啊?”杨清看了看脚后跟的泥,撇了半天也没撇干净。门开着,底楼有人走进走出,她觉得自己像在跟徐世玉演蹩脚戏一样。“这房子我有户口的,再说这楼下的这间本来就是我们住的,我倒要问你了,你一下楼就把我们家老早放着的东西都丢掉,问过我们一声没?”
租房的人合了合包,说要先走了。杨清说我送送你。
“讲出来的话滑稽,人都走掉了东西留着做啥?你租房子,租金算谁的?”女人声音一路从后面蹿上来。
“有意向的话我再联系你吧。”那人说完就捂着大衣低头出了门。这门顶真是够低的,杨清知道是没戏了。
她整整衣服,踏楼梯上来,木窗里漏进来的光斜到她的额头上:“把你的东西收作掉,楼下是我们的房间。”
“正宗下作胚。”
昆曼纱正僵着,有人从楼梯上来,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子,驼着背,懒懒散散地背着包进来,书包带子拖得老长,眼睛上下打量了几眼来人,又低下头慢吞吞地抬脚。
“你先上去。”徐世玉推了他后背一记。
杨清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徐世玉的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算一算倒也是。她走的时候他连路都不会走,这女人天天在外面吹嘘自己生了个儿子,好像全天下就她一个人能生个带把的。她转过视线,从桶里把洋伞拿出来,徐世玉在后面叫了几句,大概意思是她要再来搞她就找人把她的租户轰走,有本事就试试看。她懒得搭理她,扶着把手下楼。又不是小孩子,连怎么走老房子的木楼梯都快忘记掉了。
决定放弃租房是在初春的时候。杨清报了个会计培训班,每个礼拜三晚上和礼拜六上午上课,上课的地方也在黄浦那一块。因着上班的地方也在市中心,她想想晚上下了晚课还要再赶回浦东,干脆那两天就住在那个小房间好了,省得来回跑。我自己来住那女人总没话讲了吧。话是这么说,到底是憋一口气。她这个人这辈子就是这样,也不知道像谁,为憋一口气吃了许多亏,明知道不值得。
但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样,不是晓得和不晓得的问题。
再来的时候,为住房间的事又跟徐世玉争了一下午,邻里都围到楼梯间,要么就是把水笼头关小,假模假样地洗衣裳。男男女女,杨清都觉得好像有点眼熟,又一个都不记得了。她在心里暗搓搓想,其实人的寿命说短也不短,隔了这么久,活着的还不是同一票人。她在天台上搓了两块抹布去打扫房间,里面还是扬来那一股味道,杨清觉得是那种旧社会的味道,就算再过几十年也散不掉。这地方就这样,那床徐世玉本来已经准备睡了,她把那女人的被褥都拿到底楼,换了新的被头被套,把饭桌的玻璃台面拿下来当写字台用。徐世玉堆在地上的东西她全都搬到门外面的小走廊里。徐世玉骂杨清真是个下作货,无赖,年纪轻轻不学好就想着抢房子。杨清也不跟她多讲,心里也有很多下流的字眼想骂她,不过是年纪轻脸皮薄,很多话讲不出口。
等她洗好澡瘫在床上,已经累得话也讲不动了,真是自作孽。徐世玉在旁边“哐哐咚咚”地搬东西,那男孩子从楼上三两步走下来,眼睛瞄了她几下。她躺在床上,把手背在脑后,把眼珠朝下回看他。他长得不太像徐世玉,其实徐世玉还比她丈夫好看些。父亲这一脉都不大好看,她小时候就顶讨厌别人讲她像爸。他磨磨叽叽地来移门边的写字台,本来刚好放在床旁边的角落里。
“杨文心,你磨叽点啥!”徐世玉的声音从楼上闷闷地传下来。
杨清觉得他蛮老实的,也不太爱讲话,可能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就是这样。他的头发有点长了,遮住一点眼睛。他台子上放了许多模型手办,他一趟一趟往上面跑,一手拿一个,把它们运上去。每上去两趟就听到徐世玉在讲他。他再从楼上下来,跑到最后两格的时候趔趄了一下。他好像知道有人在看他,显得更毛毛躁躁,拿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另一个铠甲战士。她看着这男孩子,忽然间就觉得心里有点颤颤,讲不清楚什么道理,就叫住他:“哎,你要是楼上地方挤,在这里写作业也无所谓,随便你。”
他没说话,顿了一下,还是照样把手办给收拾掉,挪动桌子上楼了。杨清看着他走掉,从床上下来关灯。
到了礼拜三的时候,她上完夜课上楼,开锁的时候发现屋子里亮着灯,杨文心撑着头在写字台上做功课,习题册摊了一桌,朝她看了一眼又低头写字。杨清把外衣脱掉,包扔在床尾。
“这么认真……蛮好蛮好,我也有功课要做。”
她自言自语嘀咕了两句,杨文心也不接话。她摊开笔记本在旁边的桌子上写。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一点弄堂外面走路的声音,偶尔楼上的老木地板“咯噔”两记的声音。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便拿了毛巾衣服去洗澡,回来的时候杨文心还撑着头。
她想到小的时候姆妈常讲她,就看到写写写,每天坐在写字台前面不知道在瞎七搭八想点什么东西。
“哎,你什么时候做好。”她把毛巾抖开来,挂在窗口的吊绳上。
杨文心看她一眼,嘴里像含着一颗橄榄似的回答:“还有一会儿。”
“所以我问你还要多久,我要睡了,你这灯开着影响我。”
“那我功课还没做好啊。你自己讲写字台可以放在这里。再说是你硬挤到我们家来。”他头也不抬,最后一句话的声音收小了,手里的笔哗哗地写。刚刚明明还病怏怏的,真是一家门无赖。杨清心想。
她关了大灯,钻进被窝里,后悔自己也没带个眼罩来。台灯的光太亮了,眼球前面都是一片橙黄,哪里睡得着。她睁着眼睛,天花板很低,上面的人稍许动动就有声音。兴许是她太累了,时针分针的罅隙似乎在眼前扩张了,人陷在里面,迷迷糊糊的,就这样塌陷了下去。半梦半醒间,像听到了楼上楼下起夜的声音。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分不出自己睡了多久,还是一直都没有睡着。只觉得眼睛很疼,有那种细碎的条絮在眼球前浮上浮下,听姆妈讲那种东西叫“飞蚊症”,越老越严重。她微微睁開一点眼睛,脑子有点空,思索着此刻是几点,才发现那光线不是从前面而来,而是从后方窗帘布下漏进来的,白天了。
屋子里静得瘆人,老房子里的清晨,背景音永远被什么东西笼罩着,把房间和外界生生割开。那副背景也是静的,然而两种静重叠起来,便叫清晨升起一股蓬勃的绝望。她觉得身体沉沉的,眼睛是睁着,四肢却好像还没苏醒。这张床,让人如此轻易地回到了过去无数个旧日头,她忽然想起那天早晨,也是懵懵懂懂地半睡半醒间,听到父母亲在旁边讲话。父亲的背影是糊的,窗帘下的余光打在他的衬衫上,浮着白茫茫的一片,只看见他的手臂在动……系纽扣,穿皮带。母亲还半躺在床上。
“所以我在跟你商量,好不好在外面租一个房子给你妈。”
她听到时钟秒针的声音在房间里走。
“我不是不让她睡床,但是地板我们三个人怎么挤。你看这个地方,五平米的地方,要住四个人,楼上还每天要……”
“反正我妈不能睡地板。要么你们住出去。”杨清记得父亲讲完这句话,头也没回,套上外衣“砰”一声带上了门。
杨清闭着眼睛,心头一惊,她有点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隐隐知道是什么事。她觉得很惊诧,还知道父亲那一记摔门已经是他能做的最狠的事了。
她把身体缩进被褥里,不敢说话。悄悄抬头往上看,母亲的身体半倚在床头上,鼻翼边的褶皱一直耷拉到唇角——她很早就已经不再年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杨清看到她的脸上湿答答的,有两行眼泪覆在她颧骨边的黄斑上。她从没有见过母亲哭。大概只过了几秒,母亲抹了一把脸,伸手去推她的身体,“好了,起来。要迟到了。”
楼上猛然传来拖把撞在家具地面上的声音。杨清一下子清醒了,枕头上都是汗。她把脸上的头发抚到额头后面去,抚了一把脸。人果然是不会变的。二十年前姆妈就说徐世玉是劳碌命,每天早晨五点半定时定点拎着水桶上楼拖地板,故意把拖把往犄角旮旯、桌角橱角里撞,来回地拖椅子,愣是不让楼下也睡个好觉。徐世玉恨他们住进来,让她原本的两间屋子缩减到楼上那一间,她不好过,杨清一家也别想好过。
真是报应,这么勤勤恳恳,老公还不是天天在外面过夜。杨清恶毒地想,却也没有预料中的释怀。姆妈那阵子在福州路的商店上班,明明每天六点多就下班了,总要磨蹭到七点多再回来。她后来跟杨清说,她就想拖一会儿,再拖一会儿,忙了一天一想到要回到那个家,觉得整个日头都黑了。地狱一样的日子,姆妈怎么受得了在这里过了六年。两千个日夜。她不敢想,脑筋稍微钻进去一点,胃里的酸水就像开了闸。床边的书桌上已经空了,只乱乱地横着几支笔。
阿娘(祖母)从这个破屋子出去也就是两个礼拜前的事,所以徐世玉要讲她吃相难看,讲她为了抢房子。杨清觉得这老太婆命还真好,活到那么老才头一回进医院。上礼拜他们杨家一起去医院看她。走的那天姆妈在柜子里拿出一件绛紫色的天丝上衣,杨清看了她好几眼,到底忍不住问她,姆妈,侬也去啊?她边说边往门外望了一眼,父亲在客厅里坐着看手机,在本子上记医院的地址。
母亲没讲什么话,一边穿一边叫杨清帮她把后背的扣子扣上。
“胖了,套个衣服都能穿出一身汗。”她整整衣襟,叹了口气,“……算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很多事情我忘也忘记了。想了自己还要难过,不划算的,对,我就当给你爸面子。”
杨清想讲自己不去了,往客厅望了一眼,到底还是没讲出口。她到现在都想不通,自己怎么还是去了。她老早就下了决心,这家人是死是活都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大概是他们搬出来不久,父亲家里要聚会,姆妈是铁了心不肯去的,杨清也不肯去。但是父亲不肯一个人回去。他有老婆有孩子,一个人回家算什么呢?不管母亲怎么劝,杨清都躲在床后面不肯出来,她记得后来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哀求说自己不要去。哭到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人理会她。姆妈给她穿了白色玫瑰花的厚袜子,红色的玛丽珍鞋。她的眼泪滴滴答答掉在手上、白色连裤袜上,眼泪滴在上面像一块块斑点。姆妈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她觉得姆妈心里也很不忍,她脸色灰败,低着头,在旁边侧过身体不敢看她,最后发了狠把她抱出门外。她到底还是被强行拖走了,门“砰”地一下在身后关上,她还在歇斯底里地在楼梯间里叫着姆妈,姆妈……姆妈……在路上还是不停地哭,最后嗓子都哑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好靠在父亲的肩头,觉得自己流出来的不是眼泪,是恨。可到底是小孩,到了饭桌上就又累又饿,哭了几个钟头的尊严全白哭了,没有了,一个劲地低头吃。杨家人乘机问她,你妈怎么没来啊?父亲笑着说她妈妈身体不太舒服。不对,是妈妈今天要上班,出门前不是这么讲好的吗?杨清纠正他。
大家都笑了,她也笑了。
……杨清站在医院病房间的床头看着阿娘。儿女围了一圈,她觉得她跟从前在浙江路一样,因着围了一圈人,看起来也像个活佛。姆妈说杨清小时候就很奇怪,看到阿娘就跑,一声也不肯叫的。阿娘逢人就讲都是姆妈教唆的。姆妈说奇怪,我哪有跟你讲过这种话,你那么小又不懂的咯,但你看到她就是死活不肯叫。杨清觉得姆妈說这话时其实还颇有点得意。
姆妈在边上客气适宜地跟这些亲戚一个个打招呼,那么大方的模样。临了,她弯下腰好声问阿娘:“妈,你好吗,我们来看看你,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都要跟护士讲噢……”
祖母的头动了动,她点点头。
那一记短暂的点头,让杨清站在一米开外,忽然意识到过去的事就这样轻易地被一笔勾销了,被涂抹干净了,没有凶手,没有被害人。绕了一圈,大家又都是和和气气的,没有人可以证明当时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愿意记得。人是没有兴趣去惦记别人的苦难的,这是她长大以后才明白的事。她真为姆妈不值,她真想低头在那人耳边说,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姆妈跟徐世玉也聊了一会儿,她就是有这种本事,什么事发生过都能像没事人似的,把欠她的人都待得像自己人。徐世玉那天是一个人来的,一直坐在床边上,不时凑到祖母耳边,老太婆嘴唇皮上下翻了翻,吃力地讲着话,徐世玉一直听着,整张脸从眼睛到法令纹,一路都是笑眯眯的。杨清那天回去才晓得,她是在讲:房子,以后都要留给孙子的。
杨清在弄堂底楼的洗澡房洗好澡,拿着面盆和铜吊上楼去。头发上的水一路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她打了个寒战。三楼天台边也有个简陋的浴室,但是徐世玉早早就把热水用完,天冷,热水器要烧很久水才会热。她依稀听姆妈讲过从前冬天一洗澡,热水就没有,她嘴上不说,晓得是徐世玉暗里把热水器电线给拉了。洗衣裳的时候徐世玉不许她开热水器,说浪费家里的电,一个冬天下来手上都是冻疮。杨清问姆妈为什么要嫁到这家,她跟杨清说觉得你爸人好,老实,家里穷一些就穷一些,也无所谓的。
杨清耸起肩膀,不让肩头的毛巾滑下来。她一路走到天台,拿起铜吊倒了一点开水在面盆里,把内衣裤放进去洗。铜吊黄蜡蜡的侧壁印出她的脸,有点走形的,疲惫又平平无奇的一张面孔。她看着自己,仿佛已经看到了三四十年后的样子。她心里头是有一点惊惶的,像缝衣针的尖端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到肉上,只是讲出来人家都要当笑话一样听。木头塞子有点松掉了,旁边洗衣的阿姐叫她在木塞子外面包一层纱布,就好塞进去了。她有时候挺佩服阿姐,这里的人各个都有一套生活的工夫,不是賺大钱的工夫,又是活着就少不得的。她道了谢。杨清知道他们脸上笑嘻嘻的,心里肯定觉得四号里这家真有意思,走了老的,来了小的。她也不气恼做人的谈资和笑话,大家都是彼此彼此,讲话吃饭都做戏一样。其实,她要是徐世玉的女儿,现在肯定要比做姆妈的女儿混得好。
阿姐洗好衣裳,端着搪瓷面盆下楼了,她还低着头搓着胸罩。水沁入棉布,再被挤出来,真像生活对她的肆意揉搓。发尾的水串着线滴在臂上,一会儿就和盆里溅出的洗衣水汇在一起。她伸过手去拿铜吊加点热水,转过去的时候看到另一侧映出的天台东面,这才发现这寂寥的天台上不止她一个人。
她放了一点热水,扭头看了他一眼。杨文心把手臂搁在天台边上,背对着她。天台外的夜色透着黄澄澄的光,内里是有一下没一下的过水声,汩汩的,从肩头,从身侧滑过去。冰凉的月亮滚过夜空,沿着远处的大街一直滚向深巷。在西南方有一座建筑的顶盛开着橙色的莲花,终年如一日,杨清做完作业抬起头就能看到那朵莲花,灿然地绽放在夜里,投掷着一种不知名的倚望。杨文心的背影一动未动,融入这混沌的布景中,如同每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他看到的夜色,与她看到的相似吗?她很想知道。她甚至有点想走过去,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往外望。她迟疑了一会儿,最终甩甩手,把手背在身侧擦了擦,拿出边上的小板凳在洗衣池边上坐下。杨文心的背影便显得高了,破球鞋隐在过长的校裤下面,边缘被踩得脏脏的。耳边是喧闹的,喧闹夹着沉默的寂静。他衬衫的边角被吹得一晃一晃,面前的灯火也被天台的边缘挡住了,徒留下那朵橙黄色的莲花,幽幽地冒着热。
她就这样恍恍地发着呆,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阿力。
他是个沉默寡言温和的人,兴趣爱好不多,无非也就是打打游戏,拼拼模型。有时候周末,她会住到阿力在万航渡路上的老公房里。杨清自己话也不多,两个人在一起时常也没有什么话好讲。但杨清觉得他这样就挺好,比很多会讲话的人都要好。
周末的时候她会烧一些家常的小菜,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看电影。她做饭的时候,他就从里屋走出来,倚在厨房的门边上打游戏,时不时凑过来闻一下,或者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讲讲话。白天里她有时候会看他拼模型。锉刀、砂纸摊了一地,他先用剪刀慢慢地把模型板上的零部件都剪下来,有时候稍微动作粗一些,模型的关节上就多了两道白白的印子,他跟她讲这叫水口。她坐在边上看他凝神拼接,觉得日头过得很慢。阿力做得最久的一个大概做了半年有余,除了修补水口,在零件与零件的接缝处还有一条细细的痕迹,他要用补土去一点点填充这些微小的缝隙。他以对待艺术品的态度来看这些模型。尽管杨清一直没办法理解这种艺术,但至少,在他一点点把它们组装起来的时候,有那么几个时刻,她也感觉到了它们的美。他把做完的模型放在书架上,机械铠甲泛着淡淡的光泽。他有点孩子气地问,漂亮吗?眼睛盯着她看。她点点头,想讲什么,喉咙口又哽住,毛剌剌的,觉得有一种心定。毕竟,这个世界上唯属于她的东西并不多。
杨清拿着面盆轻轻地下了楼,晒完衣服顺便买了一盒炒面进屋,买的时候她犹豫要不要多买一份,想想还是作罢。他还没从天台上下来,门口的球鞋,脚头的地方已经磨得一塌糊涂。床边桌子上摊着一堆本子,考卷被压在本子下面。杨清路过,伸出手移了一点点书的位置,七十八分,再一看,是满分一百五十分制的。她顿了顿,把书重新移好,看来她们杨家也都不怎么聪明。刚吃几口,杨文心跟他母亲讲了几句话,从楼上下来了。他看了她一眼,把书理一理,坐下来写字。在他回来这几秒里,她已经哧溜吸了几大口面,整个炒面的味道迅速占领了小屋。杨文心有意无意地看了她好几眼,做功课的心思都没了。杨清觉得他可怜巴巴的,又有点好笑。
“哎,上学开心?”她咬了一口青菜问。
杨文心没讲话,表情闷闷的,有点不耐烦,“……不开心。”
“看你这样子就是,在学校里肯定混不开。”杨清摇摇头。
男孩子始料不及,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不再搭理她。
“想考什么大学啊?”
他没讲话,有点愣神,在边上转笔,过了一会儿木木地吐出一句:“离家里远一点就行。”
“已经十点半超过了哎。”杨清嘴里囫囵地含着食物讲。
杨文心不睬她。
她在想不知道他跟徐世玉是不是睡在一张床上,但现在他都这么大了,还跟妈睡,到底有点怪的。她没来的时候,徐世玉已经到楼下睡了,这么想想,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有些事讲不出口,也不好去多想,她搞不懂老早姆妈阿爸怎么生下她的,后来又像夹葱油饼一样三个人夹在一起睡。杨文心也是葱油饼的夹心,只不过一边总是少了一块饼。她想姆妈那个年代的人真是能熬,能苦,这样的空间,这样没有隐私,还是一日一日捱过来了。其实人最能捱的还是苦,从苦里走出去比捱苦难上千倍,像吹洋泡泡一样,最后就蔫了,又收回一口气,不敢叫它爆掉。在苦里待久了,也就闻不出苦味了。她把嘴里的面慢慢嚼碎,咽下去。有点咸,油齁味很重,但就是这样吃起来才有味道。
“都十点半了,你妈马上就要睡了吧……你考卷不给她签名啦?”她拿起纸巾擦了擦嘴。
“谁让你看我考卷了?”他一下子就变了脸,把笔扔在桌上,从椅子上转过身来。
“你急什么啦,我又不是故意看的,我们姓杨的都不是读书的料。”她低头继续吃面。
杨文心用脚勾住椅子拖回原地,手脚很重地把书扔在桌角。
房间又静了,杨清听到窗外的虫鸣声,吱吱,吱吱,是这栋房子衰败的心跳。
“我帮你签名好了。”她听到自己说。
杨文心的笔停了一下,转过头看她,“……不要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头去,泄气似的把卷子往边上一扔:“你又不会签我妈的名字。”
“你给我看啊。”她站起来擦了擦嘴,把纸巾扔进剩下的炒面里,在盒子上打了个结扔在门外,“我很会模仿的好不好,以前上学的时候专门帮人家签名的。”她把门关上,瞥了眼楼上的动静,压低声音讲,“你给我看她平时怎么写的,我写两下就会了。”
杨文心犹疑不定,低头又做了一会儿手头的题目,还是从书包里抽出一张卷子给她,“喏。”
杨清问他再讨了一张草稿纸,用水笔写了几遍给他看。
徐世玉。徐,世,玉。三横王下加一点。她看着草稿纸上的字迹,心里毛糙糙的。杨文心走过来看,她看到他脸上很轻松,发现她在看他,又马上屏住了。
她也自己签过姆妈的名字,结果太紧张,改了很多遍,把卷子都磨破了,最后还被姆妈翻书包翻出来。她晓得姆妈心里苦,自己庸庸碌碌了一辈子,女儿又这么没出息。她老早也是对自己抱着希望的,不知道哪一天就彻底绝望了。
“那你帮我签吧。”杨文心的声音从耳畔滑过来。
“你到现在都没叫过我一声,我为什么要帮你签啊?”
他愣了一下,过了几秒拿了卷子就别转了面孔要走。杨清拉住他,“所以说你这样怎么可能混得开……考卷给我。”
杨清拿过卷子,刷刷写好,一边写一边讲:“读书哪里会开心啦……讲好了,下次就要收钱了。”
他不响,拿回卷子塞进书包里,继续做功课了。
这个月月末的时候,杨清偶然回来,发觉杨文心的台灯外面多了个罩子。其实又无所谓,反正她有眼罩,加个灯罩还不是一样。她心想,觉得杨文心也蛮傻的,怪不得一百五十分的卷子就考了个七十八分。
注册会计师快读完的时候,杨清在网上翻翻找找了很多饭店,想跟阿力出去吃一顿,结果那天结束走在小马路上,他跟她讲自己月底要外派去北京工作了。她“哦”了一声,觉得自己怎么也应该再讲点什么,结果两个人只是一路沉默着沿着万航渡路走到公寓,在公寓门口站了一会儿,她改变主意说自己就不上去了。前一天刚下过小雨,马路上湿答答的,上街沿下堆着很多建筑垃圾,有一块写着“Dream”的橙色牌子,大概是用来布置场地用的,别人扔掉了,落在阴沟洞边上,还缺了一个角,陷在那边。杨清站在边上看了半天,还拿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加一段深情的话就能发到网上了。她觉得这块牌子老像是她的东西,又觉得就是她自己。
毕业前,不,再往前推进些,她也以为自己可以像一块被挂在商业街的广告牌,也许每一个人曾经都是这么想的。她把她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副天真带到学校里,吃了亏,又照旧把这副天真带到社會上,好像天真不要钱一样。好比她原先以为会计这门活不暧昧,不糊涂,后来才晓得,上头哪里多用了钱,什么地方做的事不清不楚,都要她去想办法自己把账做平。她到现在都没搞清楚,这个世界上,哪一笔账是算得清楚的?
她问阿力要去多久,他说不知道,也没多一句安慰的话,就拉着她的手不说话了。杨清很想告诉他,你能不能不要走,我给你买了一个礼物哦。但她最后还对他讲,你去吧,工作要紧。她还跟他讲,我有假就来北京看你呀。他说好,但她其实希望他说,他会来上海看她。
杨清觉得心里好像有点难过,又没有那么难过,也许因为她从来没有考虑过未来,只是过一天算一天。她还想动脑筋把房子租出去,就是不想让徐世玉如意。但是她想了一夜,觉得还是算了。她到底还是搞不过她的。小时候她没办法帮姆妈,长大了还是没什么办法。
临走的最后一天她把东西都打包好。杨文心在写字台边玩手机,她觉得他有时候挺讨嫌,有时候看看又觉得也没那么挫气。她叫了他一声,哎。
“你喜不喜欢模型啊?”
“……什么模型?”他怀疑地看看她。
杨清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盒子。
“高达?!”他一下子就轻呼了一声,走到她旁边看,“是昆曼纱……你怎么会有的……”
她本来要把这个模型送给阿力的。它到得晚了,她本想再寄到北京去。她曾有很多个本想,但总是作了相反的决定。反正人世间的事到最后,大抵也都是一句“算了”。
“你喜欢的话就拿去好了,我也玩不来这种。”
他有点犹豫,没敢接,眼睛来回又在盒子上扫了几次。这份犹豫那么轻易地就让杨清心中一动。她知道徐世玉在外面夸耀,实则是千辛万苦才把他送进这个私立高中。那是什么地方,一个月要供多少钱,那里的学生都住在什么地方,父母都是什么人,想也想得到。再看看杨文心……她看得出他过得不开心,这种不开心是没有解药的。也就是过一日算一日,像千千万万个无处述说的少年一样。他的犹豫,也是她对生活的犹豫,对一切的犹豫。
“你到底要不要啊?”她把盒子朝他推了推,“以后没人帮你签名了,分数考高一点,烂大学连食堂也很烂的……到时候你要后悔的,不要跟我一样后悔。”
杨文心瞄她一眼,抱着那个模型盒子,低着头不讲话,双脚在地上摩了两下。又只剩下时钟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杨清似乎听到一句微弱的“谢谢”,像被囫囵吞下的橄榄一样快速收进了喉咙。
她只是没想到会以那样的方式再碰到这个男孩子。其实之间只隔了一个月。那一个月是不平静的一个月,动迁大队挨家挨户来通知了,那个病床上的老妪也走掉了。杨清不得不再次感慨她命好,活了一辈子没生过什么大病,一病就不痛不拖地解脱。而她们家的动迁,盼了这么多年,真的盼来了,倒是一点现实感都没有。四月初,杨家几个子女都回到了四号里,杨清和父亲到的时候只听到徐世玉在跟二叔吵。房间太小,几个大人站在门廊边。杨文心待在他母亲旁边不讲话,眼睛盯着周围的人。
“你们要把我们娘俩个往绝路上逼吗?你娘怎么讲的,房子给孙子,给孙子的。”她用食指骨敲击在桌子上。她瞪着眼,眼皮有点往上吊,本来就瘦,一老脸上没肉,显得比从前更刻薄了。她刻薄了一辈子,杨清却在忽然间觉得她那副腔调有点可怜。她争了几十年,快争到头了,结果祖母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个时候走掉了。人算不如天算,几十年的盼头功亏一篑。杨清一霎那有点疑惑了,她花了这么大工夫,这辈子竟然也没有过得很好。那么人到底是要争不要争呢?
“大嫂,现在妈也已经不在了,对,房间就是给我们几个子女分。该你的就是你的,我们也不会吃掉你那份。”
“遗嘱拿出来,她在医院里怎么说的你们敢说没听见?!”
“徐世玉你轻一点好,拍戏啊。”杨清在楼道里喊了一声,慢慢踱上来,“二叔,三叔好。”
“你没有资格跟我讲,轮得到你来插嘴?”她伸出手指让杨清出去。
“滑稽,你不就是盼着阿娘把她那份给你们嘛,这下好了,千算万算,现在人也不在了,我劝你积点阴德,做人不要太贪。”杨清顿了顿,“叫我说,你又不是杨家人,这么多年还让你住在这里,蛮给你脸了。”
“清清!”父亲用手拍了一记她的胳膊,“勿要讲了。”
徐世玉的嘴颤了颤,往桌子上狠狠一推,“你们这帮滥三,杨清,你跟你娘一样是个烂污胚。”
杨清笑了一声,心里的石墩板重重地敲在胃里。她理理头发,觉得自己现在不一样了,已经比从前镇静多了……她的目光穿过徐世玉投到她后面那个冰箱,就在冰箱这儿,徐世玉把她姆妈摁在门上,举着手要抽她。那天下午,姆妈下班回家,发现放在茶几上的五十块钱没有了,急得到处找。四号里的人都去居委会领米了,家里只有徐世玉和她丈夫。杨家都知道这个儿子是个赌鬼,他前脚刚走后脚茶几上的钱就没了。姆妈问徐世玉有没有看到,结果就吵了起来。杨清的记忆已经不深了,她只记得那幅固定的画面,姆妈的头发都散开了。徐世玉的手举着,说她再讲一句要请她吃耳光。姆妈嘴唇微微颤动,什么话都讲不出。在不远处的床边,在姆妈的眼睛里,她看到了恐惧、愤怒和无能为力。她跺着脚在床上大哭,但是床太软了,她连站都站不稳,她想要保护她,想要帮她……明明她离她这么近,她却一步路都走不过去。为什么,明明她那旁边围了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帮姆妈?在她剧烈的哭腔里,他们都在劝她不要搞了,女儿才这么小,算了,你不要搞了……
为什么没有人帮帮她,为什么反而要叫她不要搞……那声喊叫被淹没在旧日混乱的人声中,落在犄角旮旯的灰尘里,被拖把一并带走了。这声呐喊,如千千万万的呐喊一样,没有被世间任何人听到,最后,被老房子的木头吸收了,遥远又模糊,而在此刻又返还到她的心里。
“徐世玉。你知道这叫什么。”楊清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讲,“这就是报应。所以老天爷才让你做寡妇,让你男人年纪轻轻就脑溢血走掉……”
她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静音的,耳廓深处传来一声长鸣。楼梯的木纹在她眼前迅速地掠过,从左晃到右。她只记得她还没讲完,有人在她背后狠狠推了一下……后面的事,什么都记不得了。
杨清的脑子里都是姆妈的声音,像小针扎在木掉的腿上一样刺刺麻麻的。她看着左侧纱窗上的网格子,有两只飞虫攀在上面。脚和绿色纱网格交错在一起,陡然消失了。房间里的声音由远及近,都变成了嗡嗡的耳鸣。要打饭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想想自己还真是命大,楼梯摔下去,右腿骨折,脑沟里有一点淤血,其他没什么大碍。就是额头到颧骨都是青的,碰到有点疼。姆妈骂她自作孽。
她知道姆妈骂归骂,心里是难过的,这个地方过去折磨她,现在又折磨她的女儿。她一直这样,一难过就会骂人,就大声抱怨,什么武器都没有,只能用愤怒来表达一点伤痛和迷惘。也没有人再想讲这个事。推她下来的人是杨文心,后来大人们在讲。
老房子也有老房子的好,木头的,要是水泥地就真的要命了。其实徐世玉说得没错,她是没有讲话的分,也没有这个房子的分,他们的户口早就迁走了,因为姆妈不想跟这个家里有任何瓜葛,这里的一分钱她都不想要。她不过是虚张声势,陪父亲去把自己家里的东西拿掉而已。
她该说什么呢?姆妈讲得没错,她是自作孽,是自作孽。
没有愤怒,也没有哀伤,每天按部就班地检查、吃药、拆线、换药。姆妈和父亲又去过两次老房子,把以前的东西都清空卖了。有一日下午,她睡了午觉醒来,在床头找药的时候接到姆妈的电话,问她床沿上有个模型,是不是她的。
她说不是啊,又忽然想到什么,让姆妈拍张照片给她看。
“房子都清空了吗?其他人都走了?”
“都走掉了,徐世玉他们老早就走了,你二叔也来过了,我们要忙你的事,还是最后来清的,你爸说那把红木椅子还有用……你们两个都是这样,所以我要问你这个是不是你的,一天到晚也老是买点奇出怪样的东西……”
杨清靠在枕头上,一边听着,一边点开母亲手机上发来的图片。是一个灰绿色的带翅翼的机器人,中等大小。她的目光从它的脚一直游移到背侧的铠甲。光是手臂就有几十个零部件,不知道是拼了多久……她恍惚地想。旁边窗帘缝里斜切进来的两道黄光,打在它的臂侧,把颜色给烘淡了。
她关了图片,把手机搁在被子上。
昆曼纱……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窗外漏进一点风,夹杂着医院楼下卖油墩子的气味。她打了个寒战。明明已是三月了,却感觉离春日遥遥无期。
鲁一凡,生于上海。作品多见于《萌芽》。曾获第11届新概念大赛一等奖,第45届香港青年文学奖,2019林语堂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