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良坐了六个小时火车。出站时,太阳已经在他头顶。眼前是一个方形广场,空气闷热而潮湿,接站的人举着牌子,用一种他极为陌生的沿海的口音说话。他躲过拉拢他住店的人,走到广场西侧的客车站,上了一辆小巴。
他从没来过这座边境小城,何况周边的县城。他要去的村子有条江,一段剩下半个身子的桥。太阳落山后,少有人家点灯。如果不是为了吴青,他不会来这里。
女人说她家楼下有个羊汤馆,下车后朝北,穿过集市,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向东就能看到。“到了打电话。”她说,那时候她在喂奶。
一小时后,寻良在一栋砖红色的楼房前停下。几个伙计正从楼下的门市房走出来,手里抬着一只羊。一只白色的山羊。羊被抬到更高的案板上。它的眼睛像条鱼,不会转。一个伙计捂住它的嘴,另一个将尖刀送进它的脖子。羊没有叫。血流下来,流进地上的铝盆。
“等我一下。”女人在电话里说。他听到听筒传来的拖鞋踢踏声。
这栋楼有四层,每层都有长长的露天廊道,门和门紧挨着,棕色或者蓝色,一扇两扇三扇,他数不清楚。大门旁叠着废旧物,酱色的缸、旧拖把、纸盒箱、积灰的二八自行车。
不多时,女人在四楼的露天廊道探出身子。寻良从她所在的位置分辨出门栋,冲着她挥挥手。走进楼栋时,他再次看到羊的尸体,发现羊的眼睛是睁开的。他想起一种说法,羊到死都不瞑目,是因为吃不到月亮上的灵芝草。这听起来很美,语言有时候能隐藏真实的恐怖,可看到了,就无法再相信。
“进吧,不用换鞋。”女人说。寻良将脚在进门垫上蹭了几下。屋子是一个敞开的大房间,举架比城市里的楼房高。靠窗的位置垫了搁货板,那部分区域被抬高了,也将屋子分成两部分。板下是沙发、茶几,充当起居室。板上包括一張双人床和一张婴儿床,相当于卧室。
两个女孩正坐在床上,一个看起来六七岁,另一个更小,她们都短发,没有梳头,脏兮兮的,穿褪成淡樱花色的连衣裙。她们警惕地看着寻良,一人手里拿一件玩偶的衣服,那种拼贴起来的布料,自己做的。“家里来人不知道打招呼吗?”女人抱起堆在沙发上的衣服,扔到床上。“让她们玩嘛。”寻良说。她们在给一只玩偶换衣服,玩偶少了一条胳膊,好在她不需要自己穿衣服。
女人将寻良让进沙发,自己搬了一个矮凳,坐在一边,说自己习惯这么坐。女人眼睛细长,几乎看不见眼仁,下巴像一柄翘起的铲子。她上下打量了寻良一番,目光里没有信任。寻良长了一张娃娃脸,经常有人以为他是学生。
“孩子还在医院?”寻良问。
“在小床,睡觉。”女人说,她没有把孩子抱过来给寻良的意思。
“我听说有一点黄疸。”
“嗯。”
“严重吗?”
“还需要再检查。今天是周末,检查的话得下周一了,医生说,可能还要住一段时间院。”
“住院?”寻良没听说孩子还要住院。
“虽然是小病,但是也许要住,谁知道呢。”女人说。
“那比较麻烦了。”
“看医生怎么说,也可能不住。我不懂这些,我两个女儿都没得过黄疸。”女人说。
“还是注点意好,该住院住院。”寻良补充道。
“嗯,你们放心,医生说黄疸很常见,到时候孩子会健健康康。”
“当然。”寻良说,他注意到女人有些不耐烦。他把头转向窗边的婴儿床,试图找点别的什么话题。
婴儿床寂静无声。那个大一点的女孩仍在注视寻良,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神情里透露出一丝警觉。
“你女儿都很漂亮。她们几岁?”寻良回过头。
“老大七岁,老二四岁。”女人说,她不太想谈这些。“上次不是你来的,那个人呢?平头,脸有点黑的那个。”她说。
“他有事出差了。”
“去哪儿了?”
“沈阳吧我猜,我跟他不熟。”
“他是你什么人?”女人接着问。
“朋友。这种事肯定找身边最可靠的人。”寻良觉得女人可能更信任上次来的那个。
“他说他是做买卖的。他嘴挺严。我们聊的时候,他接了好几个电话,都是业务,好像是往南方卖什么货。”
“对,他有个厂子。”寻良说。那个朋友最近破产了,他听了一个骗子的,购进整套饮料制造设备,准备赚一大票,但那些庞大的设备拖垮了他。这些不能同女人讲。
“他和他们是生意伙伴?”
“不是,就是朋友。”
“那个人说以后也是他跟我们联系。我们上次说得挺好。他看起来有很多社会关系,他说社会上的事情他都能摆平。”女人重复道。
“他肯定会帮忙,只是换成我来联系你。毕竟他有生意,接下来的事情会麻烦点。”寻良说。他不喜欢女人对他有所质疑。
“你是他们什么人?”女人看着他。
“表弟。”他撒了谎,吴青告诉他这么说。吴青还说,不要透露太多信息,说话含混点。
女人听后,原本绷紧的肩膀忽然松弛,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脸上的戒备也减了不少。她将双手拄在膝盖上,施舍一般,多露出来些眼仁给寻良,盯着他仔细看。
“我以为又是别的什么朋友。我们小地方人,遇到一点变化就担惊受怕。咳,你是他们亲戚,怪不得不像本地的。”
“我以前没来过这儿。”
“有机会可以转转。”女人说,“你是做什么的?”
“就给别人打工的。打工仔。”寻良按照吴青的指示说。
“你一看就是有学历的人,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才是打工仔。”女人说。
“只要不是给自己工作,都是打工仔,”寻良搔搔头,“你原来也工作吧?生孩子前。”
“有,我做过挺多工,”女人说,“我在旅馆干过保洁,在澡堂搓过澡,有阵还在工厂,给汽车喷漆,有些车刮了,就到我们那儿喷,喷完一点也看不出哪地方坏了,像新的一样。就是漆味儿太大了,我们厂女工少,后来只剩下我自己了,有些人干这个,把身体搞垮了。挣钱嘛,就是这样。不过后来好了。我在我们县城高中附近的餐馆找了个活,做拌饭。你吃过拌饭吧?就是里面放辣酱、泡菜、菠菜、鸡蛋、肉末之类的,和白米饭和在一起。但我做的不一样,除了辣酱,我还往里面放沙拉酱,想不到吧,学生都爱吃那个味。”
寻良点点头,其实他不知道,放了沙拉酱的拌饭有什么可吃的。
隔岸“在餐馆工作挺好的,活儿不累人,还能偷听别人讲话,挺有意思。”女人打开话匣。寻良任她说下去。“你知道,我在这边没什么朋友,也没人说话,我就听那些来吃饭的人说话。来我们餐馆的学生多,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但是一看他们就高兴。他们一点发愁的事都没有,天天就是笑。有天我听他们讲笑话,我没听懂,但是他们笑得不行。我看他们笑,也跟着笑了。正好你在,我问问你,他们笑的是什么。”
寻良让她讲下去。女人说,那天中午,有个学生说起来,说他们老师上课的时候,向他们提了一个问题,月亮是不是光源?他们觉得很简单,齐声回答不是,因为月亮的光不是自己的。老师听后很高兴,说他们回答得好,课没白讲,接着他又提了个问题,既然月亮不是光源,那葛优的脑袋是不是?说到这里,那群学生便在餐馆笑开了,几张桌子都被他们拍得直晃荡。女人说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
寻良试图向女人解释月亮、反射以及它们与葛优的光头之间的关系。他说物体想成为光源,得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是自己能发光,一个是正在发光。月亮虽然看起来能发光,但是它的光不是自己的,是太阳反射来的。同理,葛优的脑袋也是。
“你想,他的脑袋要是真能发光,那不就是电灯泡了?”
女人听后若有所思,她一边说着见笑了,一边自己重复了几遍,葛优的脑袋不是光源,葛优的脑袋不是光源,仿佛为葛优的脑袋感到些许遗憾。
婴儿床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声,婴儿可能醒了。两个女孩停下玩玩偶的手,定格一般静止不动,仿佛做起“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不过没一会儿,小床便再次恢复平静,婴儿沉沉睡去,两个女孩又开始给玩偶换衣服。
“这孩子我没打算生,”女人盯着婴儿床忽然对寻良说,“你看到了,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我知道养孩子需要操劳多少。有时候我看着餐馆里那些高中生,连女孩都那么高,我不知道他们的父母是怎么把他们养得那么好,那么壮实,还能念书。但我也想做一个好母亲。有天下午,我在餐馆坐着,来了一男一女,女的穿挺好,时髦,头发烫了大波浪,男的看起来挺寒酸。他们在餐馆里坐下,没要吃的,女的点了杯热牛奶。男的问女的,这些年,在北京生活得怎么样。女的说挺好,自己有了事业和家庭,生活得不错。我记得她说她是卖衣服的,在动物园。之后男的也说了自己的情况,他没有再婚,还在收水费。听了一会儿,我听明白了,他们是夫妻,以前是,现在分手了。这次见面,是为了商量孩子出国的事情,他们有个女儿,念高二,想要之后出国学画画,男的没有那么多钱,想让女的出一些。女的听后,开始支支吾吾,说自己赚钱的辛苦,说自己一直没有攒什么钱,大家看她,都是表面风光,背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再后来,他们低声吵起来,女的说,自己是有点钱,但是这么多年了,她不在女儿身边,母女关系冷淡,现在她给女儿出钱,送她出国,女儿以后会对她好吗,这钱会不会打水漂,她会不会养了一只白眼狼?后来他们说了什么,我忘了,但是女人的那番话,我一直记得。怎么说,我不想做那样的母亲。我宁可不要孩子,也不想做那样的母亲。”
“您做得已经很好。”寻良说。
女人摇摇头,“之前我去医院,本来是要做引产的,我不想孩子生下来受委屈。可医生不让我做,她说是条命,让我留着,她能帮我找个好人家。宋医生给我介绍了很多人,条件都不错,但是她说,你们是最好的。我希望孩子有个好归宿。我不希望孩子埋怨我。”
“你放心,他们虽然不是富豪,但也都是知识分子,孩子的教育和成长,他们一定尽其所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寻良说。
“你说他们是知识分子,他们也是老师吗?”女人问。
“倒不是,不过很多人管他们叫老师,”寻良支吾了一声,试图转移话题,“他們说将来有机会,打算把孩子送到国外念书。”
女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听到这个似乎很高兴。
“去哪儿呢?”
“谁知道。”寻良耸耸肩。
“最好不是美国、英国,这种太大了,是不是?”
“也没关系。”
“去稍微小一点的地方。我不知道还有哪些国家,我认识的国家不多,我没有地图,但不要去日本。我有一阵子想去韩国,去那儿打工,赚钱,他们说去韩国赚钱多。你知道去韩国需要多少钱吗?”女人说。
“我不知道。”寻良说。
女人在想她的孩子会去哪儿。她站起身,向床那边走过去。那个一直监视他们的女孩放下手里的衣服,她注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当女人在婴儿床边停下,她立刻跳下床,跑过去,手护住婴儿床的栏杆。
“她还没醒。”女孩说。女人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婴儿从里面抱出来,婴儿啼哭起来。她拍着婴儿,转身从搁货板上走下来。女孩跟在她身后,仿佛自己的东西被掳走了,她等待着掠夺者将东西还给她。
“这孩子不像我,像她爸,她爸你见过吧?我之前给你们看过照片。”
“看过,我记得他个子挺高,下巴上有个疤。”
“那个疤是他小时候被狗咬的。”女人说,“他很帅吧?人也聪明,就是家里条件差,小时候没培养好。”她坐到双人沙发的另一边,将孩子抱给寻良看。她似乎是想把孩子送到寻良怀里的,但是寻良没有接,他不知道怎么抱孩子,他的身体忽然僵硬,也说不清楚孩子像谁。
“她很好看。”寻良觉得自己说出的这句话跟身体一样僵硬。他伸出手,试图逗弄一下婴儿。婴儿咧嘴哭了。她确实有些发黄。
“叔叔。”寻良听到女孩叫他,她坐在她母亲刚刚坐过的位置,仰着脸。“你口渴吧,我给你倒水。”
他还没答复,女孩就站起来,跑到厨房去。寻良看了看女人,女人对他点点头,说让她去。不一会儿,女孩端了一杯冒热气的开水来,放到寻良面前的茶几上。做完这些,她回到矮凳,从茶几下面抽出一本破旧的民间故事,乖巧地拿在手里。寻良觉得她并不想看,只是在装样子。
女人对此司空见惯。“你也看到我的情况了,条件不好,我没工作,他也是打工的,挣不了几个钱,”她说,“我已经有两个女儿了,实在没办法。”寻良点头,表示理解。
“早先我想做掉,没做成。人就这样,越留越有感情,现在我也舍不得。”她抽噎了几声,眼泪淌下来,寻良没找到纸巾,还好她很快止住了。“我不是卖孩子,你们知道吧?我希望孩子有个好归宿。”女人说。
“我们明白。如果真是卖孩子,我哥不会让我来。”吴青认为,卖孩子的父母没人味儿,孩子也会是白眼狼,基因里带的。这听起来似乎和法律无关。
“对,我们是没办法。我们不是坏人。但凡有一点办法,谁会把孩子送给不相干的人养。”女人辩驳着,证明自己无能为力。
按照吴青教给他的,寻良说,知道他们家条件困难,也体谅她怀胎不易,按照上次讲好的补贴,吴青那边愿意再多付一些,给到这个数。他用手指比画出一个数字。
女人淡淡地看了一眼,仿佛羞于面对他伸出的手指,他的手指是卖身契、裸体、避孕药,或者别的什么让她感到羞耻的东西。她低下头,重复着说,她只想为女儿挣一个好一些的前程。寻良拿不准女人的意思,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女人不是害羞,而只是嫌钱少。他咬了咬牙,低声补了句,如果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可以再商量。但女人立刻摇头了,样子像受到侮辱,她说不是这个意思,她说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孩子好。她看了眼怀里的女婴,站起身,把孩子送到婴儿床上,仿佛不希望她听到这笔交易。
“你们尽快把孩子领走吧。”回来后,女人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哥也是这个意思,”寻良呼出一口气,他把背包打开,从里面翻出几页纸。“现在领养程序很正规,不像以前孩子抱走就是了。我们要去福利院,还要签协议,开证明。你需要提供结婚证,到镇里开一个无力抚养的证明,签不再生育的保证书。”
女人愣了下,仿佛在考虑他说的那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上面有些重点,我用笔勾出来了。”寻良把几张说明递给女人。他和吴青为这几页纸吵了好几天,关于边界之外和之内的事,后来吴青咆哮起来,火山一样的眼睛瞪着他,砸烂了一幅画。之后他冷静下来,妥协了。没必要为一个孩子冒那么大的风险,他说。
女人接过去,草草翻看了一遍,她翻动那几页纸的时候像个盲人。“你刚才说有结婚证,保证书?”她将几页纸原封不动地递给寻良。
“对,上面写了,还有些别的。”
“一些画线。”女人说。
“我标注出来的部分很重要。”他提示女人。
“你不了解我,我一看文字就眼晕。人也马虎,还是你讲给我听。我好好记。可以吗?”女人说。她站起身,走到挂衣架前,翻了几个裤兜,找到一包烟,给自己点了一根。
“我妈妈不识字。她没念过书。”女孩低声对寻良说,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虽然是低声,但是女人听到了。“哪儿都有你。”女人说。女孩看了母亲一眼,低下头,继续翻动手里的故事书。
寻良试图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他再次对女人重复了几个重点:结婚证、无力抚养证明、不再生育的保证书。女人问他,为什么要签保证书,她将孩子送走和她不再生育有什么关系。寻良向她解释,无力抚养子女的人不能再生育,因为那可能会制造更多没人照顾的孩子。
“这不公平。”女人吸了口烟,“假如我生下一个孩子的时候,中了五百万,我当然养得起孩子了。它不符合现实情况。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什么法律?”
“收养法。”寻良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吧,不管什么法。总之你们会想办法吧?只是麻烦点。上次那个人说他都可以摆平。”女人说。
“他不可能摆平所有,”寻良说,“你告诉我,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保证书?如果只有保证书……”
“所有,所有都不對。”女人说,“我把孩子交给你们,剩下的事情,我想,不需要我做了。我是这么以为的。我把孩子交给你们,你们收下孩子,孩子就是你们的,我不会找你们,你们更不需要找我。我们之间的一切就结束了。”
“现在要讲法律,法律规定这样不行。”寻良说,他试图为女人解释,只有手续合法,领养关系构成,孩子才能上户口、上学,否则她就会成为一个没有户口的人,一个黑户,甚至连疫苗都打不了。
“上次那个人不是这样说的。”女人固执地说,她有些恼怒了,仿佛正面对一道从没解过的题,她认为这道题不应该算分数。
“他可能不完全清楚,不是每个人都领养过孩子,只有领养了才知道里面这些条条框框。你说呢?”寻良指着手里的条例,一时忘了女人不认字。
女人将烟灰弹在茶几上,屋里烟雾弥漫,仿佛着火了。寻良等待着她的回复,他不想把事情搞砸,也不想激怒她,他让自己镇定,他安慰女人,有什么困难,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说完,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女人将烟在茶几上轻轻碾了几下,想将它熄灭,但那点火星很顽固,又或者女人压根不想把它熄灭,烟头离烟屁股还挺远的。她说她到门外抽一会儿,她犯了烟瘾。
她走到门外,关上门,把寻良和女孩们锁在屋里。
门关上那刻,寻良仿佛坐在一片落满松针的草地上,那些小小的东西刺着他的皮肤,是女孩的目光,它们长了一口好牙。他感到燥热,周围都是松油燃烧的味道。寻良不喜欢孩子,他觉得孩子的脑子里充满恶毒的念头,只会做危险的事,或者恶作剧,像他小时候一样,他那时候会故意躲起来,看着奶奶迷路,看着她在原地打转,一遍遍呼唤自己的名字。
“你也要把妹妹带走吗?”女孩问。寻良看着她,没有回答。他缺乏与孩子独处的经验,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站起来,四处走走,这样就不需要同女孩讲话。他不知道如果吴青看到今天的场面会说什么。上次那个开饮料厂的人来,说一切进展顺利,他都谈妥了,孩子的父母很配合,这次来只要完成手续就行。可现在事情谈不成,吴青会认为是他搞砸的,他在从中作梗。领养的事情吴青早已不再同他谈论,他们谈论不出什么,这次是通知,“你帮我跑一趟。”吴青对他说。
“別带走妹妹,叔叔。如果非要带走一个,带走我吧,我识字。妹妹每天要睡很多觉。”女孩说。她将摊在膝盖上的书,顺手翻到一页,那页夹了一张照片。一张结婚照,被人撕过,又被重新粘补好,上面布满裂痕。女孩把照片放在茶几上,她念了一则民间故事给寻良,一则关于尾巴的故事。她说,从前人人都有一条尾巴,它们是死亡的先知。人死前三年,尾巴尖先干,人一看到尾巴变干,就知道自己快死了。人害怕死,尤其害怕得知自己的死,他们于是斩断了尾巴,不再知道自己的死期。
“你念得很好。”寻良说。他的眼睛盯着照片,照片里的女人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下巴像铲子一样上翘。而男人的脸很宽,眼睛与女孩的一样大。他有一个光洁的下巴,一点伤疤也没有。
“爸爸教我的。他也教丹丹,可丹丹不会说话。”女孩说。
“爸爸现在在哪儿?”他问。
女孩将茶几上的那张照片举起来,举给寻良看。那个高个子,下巴被狗咬过的男人于是从寻良的脑子里消失不见。“在照片里。”女孩说。
“收起来。”
寻良转过头,看到女人站在门口,扬着铲子一样的下巴。她手里没有烟,这也许是她发抖的原因。女孩看着母亲,一动不动。女人趿拉着不跟脚的拖鞋走过来,将照片从女孩手里夺走,将它攥成一个团,雪球那么大。“回你的床上去。”女人说。女孩于是抽噎着跑回床上。看到女孩哭了,她的妹妹也哭起来,那个小聋哑人。女孩将妹妹抱住,像抱住一个不会说话的娃娃。姐妹俩抱在一起哭,婴儿床里的女婴一个人哭。
女人独自站了一会儿。重新坐回到矮凳后,她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对不起,”她说。寻良不知道她为什么道歉。“我现在后悔了。那个医生是个混蛋。”她咒骂道。
外面传来一阵呜咽声,非常遥远,寻良听不清楚。吴青以前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只会在傍晚哭泣的狗。没有人知道那只狗在哪儿。它总在固定的地点,固定的时间,发出哭声。有人曾去找过,他们想把狗杀掉,他们认为狗哭是一件不吉利的事。但那哭声始终存在。
女人将烟屁股怼在茶几上,转了一圈两圈三圈,似乎想给茶几烫一个伤疤。她说她跟下巴有疤的男人没结过婚。婚是她八年前结的,跟另一个男人。照片里的那个。她给他生了两个女儿,第二个女儿是个哑巴。后来那个男人死了,开长途货车时出了事故。那次他跟一个刚拿驾照的新手搭班,后半夜的时候,新手开错了路,需要掉头。天太黑,新手把男人叫醒,让他下去帮着看路。倒车的时候,他们都没注意,车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子,杆子倒了,正好砸在男人的头上,他被砸死了。前年,她认识了现在这个男人,这个脸上有疤的男人说自己很爱她,他希望女人给他生个儿子。“生了儿子就娶你。”他说。现在是第一个。女儿。
“一切都能解决。”寻良后来说。他将背包背到身后,床上的两个女孩睡着了,哭累了就会这样。寻良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理解的。他给女人留了点钱。他想快点离开。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诚心要这个孩子。材料的事情也许会有变通,明天我会再来一次,我们可以一起去相关部门询问一下,看看怎么更好地解决。”
望远镜里出现了一片荒凉的世界,高草、摩天轮、路灯、几座看不出是什么用途的厂房,没有人的踪迹。当他将望远镜向更西的方向转动,企图看到更多时,望远镜停住了。它被固定在支架上,摆动区域有限。
江边新修的栈道上到处是卖民族特色纪念品的小摊,穿朝鲜族服饰的女孩在泡沫假山前摆出造型,江风吹得她们粉色绿色的缎带乱飞。一起飞的还有发亮的电子陀螺,从孩子手里溜走的气球。他在一个小摊前蹲下来,买了块打糕。中午忘记吃饭,但是吃了两口就扔了,上面的杏仁是苦的。
在离断桥不远的一处码头,他上了一艘船。喇叭里说,这艘船会绕江一圈,近距离观看这座边境小城。他站在船上,一个离马达很近的地方,假装船开了,他小时候会玩这种游戏,利用相对运动原理,站在流动的水域面前,仿佛自己正随着河水移动。有一种观看的角度,能够创造最佳的幻觉,像看三维立体图调整眼睛的焦距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一旦脱离了那种视角,幻觉就被打破了。他迄今为止做的都还不错,甚至船真正开动时,也没有发觉。
吴青是船刚开动时打来的电话,寻良之前把手机调成了振动,船行颠簸,他没接到,后来发现,回拨过去。船已经沿着登岸的一边走完一圈,向着对岸开过去。“我们全家都在等你电话。”吴青说。
他没说话。
“说结果。”
他大致说了一下,略去了女人的崩溃,“明天我领她去找人。”
“补救一下吧。”
“什么?”
“她想加钱。明天再给她加点。”
“她应该没那个意思。”
“你说到钱的时候她没说话,你不明白?”
“她可能就不想谈钱。”
“她也可能在演戏。”吴青说。
他听见毛笔放在案上的声音。吴青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练毛笔,舒缓情绪。有时候想事情的时候也写。寻良还听出来他喝酒了,但喝得不多。
“回去跟你说。”吴青在穿衣服,一会儿,传来电梯的嗡嗡声,手机信号消失了,可还连着。
船驶过对岸的一片沙滩,绿色的山丘在岸边起伏。稍微平坦的地方,坐落三三两两废旧厂房的残垣断壁。寻良发现一个样子非常奇怪的建筑,长条形,上面漆成白色,下面漆成黑色,墙面镶着圆形窗户,房顶有三个烟囱。他想拍张照,但是发现手机还连着吴青。
电话通了,吴青走到了电梯外面。“辛苦了。”他说。
“没什么。”
“三天能办完?”
“差不多。”
“高兴吗?你要做父亲了。”吴青问。
寻良不喜欢这个称呼,特别是如果女孩这样叫他的话。“你高兴就行。”他说。
“我没理由不高兴。孩子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把孩子当工具。”
“你知道我做事不會只为一个目的。我会是称职的父亲。你也要做。”吴青说。
“孩子与我无关。”
“别孩子气,”吴青说,“你现在年轻,我们差不止十岁。有些事情你体会不到。”
“我六十岁时也不会想要一个孩子。”他说。
“不是孩子的问题,我记得跟你说过。”
“好的,养老理论。你要说这个?”
吴青没有说他的养老理论。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想被一个孩子绑架。”寻良说。
“你当然不会,但你被我绑死了。你、我、她,还有孩子。”吴青说。
“你不要说这些。”
“我们需要换个跑道,”听筒传来呼呼的风声,寻良不知道风声是来自这边,还是那边。他想把电话挂了。
“我很疲惫,这几年,我不缺什么,但是很疲惫。你也不想我放弃。一旦我放弃,就是彻底的。你了解我。现在,这种生活我过不下去了。你们所有人,我将你们一眼望到头,你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就是这个死样。我也是。我不觉得你还想要什么。你有吗?你没有,如果有,你早就走了。我们还有几十年要过。除了养一个孩子,我想不出别的什么可以解决我的问题。孩子还有很多可能,我不知道她未来会怎么样,但她起码会给我一点生活的动力,让我想看看,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吴青说。
寻良没说话,他不知道自己弄明白多少,他无法身临其境,他不是另一个人。他以前想要很多解释,各种各样的,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并不想要。爱的尾声是让彼此觉得可怜吗?爱会因同情而得到宽恕和谅解吗?我们应该如何想像爱的形式呢?
“有时候我会想,一个不是我的孩子,我会怎么样面对?”吴青接着说,“有次我做梦,梦到一个女孩,在梦里,她是我的女儿。她张着手臂,向我要一个拥抱。但我没给她,我不太喜欢她。醒来以后,我觉得很惭愧。怎么一个拥抱都不给孩子?我真吝啬呐。可那也许是我日后的状态,一个冷漠的父亲,对孩子毫不关心,无法爱她。但我会尽力做个称职的父亲。”
船过桥了。它从高大的桥墩中间穿过,水鸟在一旁陪伴飞行。水面的波光一层一层,仿佛阶梯,带着这艘船向更深的地方航行。“你能明白我吗?”吴青问。寻良忽然想起来,他离开前听到的那阵奇怪的声音,是羊叫,另一只羊被杀了,那几个伙计这次没能堵住羊的嘴。寻良不知道女人是否经常听到这种濒死的声音,她会不会因此受到折磨。
船快返航的时候,岸边出现了几个洗衣服的女人。她们用棒子敲打水面,彼此不说话。当船从她们面前驶过时,她们一个个抬起头。她们经常在岸边看到这样的船,她们每次都会停下来,同船上的人打招呼。没有呼喊,只是摆摆手。这次也不例外,她们举起手,轻轻挥了挥。
船上的人都举起了手。只有寻良看着对岸出了神。他心底里生出一股愧疚之感,但是当他想要审视这股突如其来的感情时,同样发自内心的冷漠瞬间扑灭了它。他想到自己跟眼前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在船上的人渴望岸上的宁静,在岸上的人又羡慕船上的自由。
“喂?信号不好,你能听到吗?”吴青在电话那头叫他。
“能听到。”他清了清喉咙说。
高翔,1988年出生,辽宁人,青年写作者。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