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彩
一
阿旺是村里的牛人。首先,他长得牛。他满脸胡茬,一双大眼圆溜溜,那眼一瞪,不比生产队那头牯牛的眼睛小,不怒自威。要是喝了酒,满脸通红,那两颗大眼珠子就会血红血红的。其次,他说话牛。阿旺要是发起怒来,俩眼珠子一瞪,扯开大嗓门:“操你娘!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有种的你就放马过来……”(这“操你娘”是他的口头禅,说话之前要是不来句“操你娘”,我估计他就没法往下说;至于骂人的话很多,他为什么单单喜欢这一句,我想应该跟他没有娶上媳妇有关吧!)第三,他犁地耕田的活计牛。生产队能干这活的只有他和“宽嘴”俩人,但论能耐,“宽嘴”无法与他匹敌!第四,他这辈子压根就没离开过牛!
原先,生产队里的牛是各家轮流喂养赚工分的,可是有些人并没有尽心喂养,受苦的是这水牯牛!阿旺心疼那牛,某天,他站在门前的大路中间大眼一瞪,扯开大嗓门忿忿地骂道:“操你娘!这牛养成这个样子,到春耕了怎么犁田!操你娘的,不想尽心的就别养了!”在耕牛这件事上,阿旺是权威,生产队商量决定把牛交给阿旺一家喂养,养牛的工分就给他一家赚了。有些人虽然有意见,可是耕牛毕竟是队里的宝贝,也就不敢说什么了。
从那时起,阿旺就天天和牛在一起,细心地喂养,农耕的时候就更加精心地照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感觉队里的牛就是他自己家的牛一样。或许是家里穷,没有娶上媳妇的缘故吧,阿旺很少笑,总是一脸严肃,可是他和牛对望时的眼神却很温柔,他静静地抚摸着牛头时的表情很温暖……
生产队的牛每隔几年就要换一头,换什么样的牛,当然是阿旺说了算,因为他是行家。每次换牛,阿旺都会很难过。这种感情大家都能理解,好几年的朝夕相处,那牛对阿旺来说,不只是牛了!尽管他是条硬汉,一想起这头牛离开他之后下一个去处可能就是屠宰场,还是会心痛。但是他转念想想,牛毕竟只是牛,老了终究难逃被宰的结局,这是牛的命。这样想着,阿旺也就慢慢释怀了。
二
1979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阿旺的村子,生产队的土地都承包到户了,队里的耕牛可不好承包。阿旺说这牛就卖给他好了,大家也同意了,于是阿旺就真正成了这头牛的主人。
土地承包制把大家的劳动热情调节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可是积极性再高,人还是代替不了牛,犁田耕地的活儿自然得请阿旺和他的牛来干。工钱可以以时间计算,也可以以亩数计算,愿意怎样结算就怎样结算,反正该给多少钱就得给多少钱!除了自己生产队,其他队也有人请阿旺去犁地,春耕时节,阿旺和他的牯牛在各家的水田里日日奔忙。阿旺瘦了,眼窝子也陷进去了,那双眼睛显得更大了,不过那眼神却是亮闪闪的,时常溢出笑意。人瘦了不要紧,这牛可不能让它瘦,阿旺精心地照料他的牛,每天晚上都给它加餐,让牯牛吃鸡蛋挂面,里面还有红酒。土地承包到户的第一年春天,这头牯牛给阿旺赚了不小的一笔钱。
有人眼红了,还说了一些戳肋骨的话。话传到了阿旺的耳朵里,点燃了他的火炮性子。他趁人多的时候站在门前的大路上,两手叉腰,直着脖子,扯着大嗓门破口大骂:“操你娘!没有金刚钻就别想揽你娘的瓷器活!老子赚了又怎么着了?我操你娘!”大家都不做声,说了什么话的自然悄悄溜走,怕把事情闹大反而无趣。从此,再没人敢议论阿旺和他的牛赚钱的事儿。
阿旺的钱一年更比一年多,可是眼看就要四十岁了却依然没有娶上媳妇,不过他的牛圈里多了一头黄牯牛。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承包的那几亩地,似乎就只有牛了,当然,娶个媳妇理所当然是最强烈的渴望。
再后来,邻居发现阿旺牛圈里隔一段时间就换牛。懂行的人说,阿旺以牛换牛赚钱呢,他现在做贩牛生意了!有几个人也证实在牛市看到过阿旺买牛卖牛。
几年后,阿旺的爹娘先后去世了,阿旺就成了孤家寡人,連饭也没人替他煮了。再后来,他家里多了一个会抽烟的女人,这个女人是阿旺在外地贩牛的时候遇到的。那天那女人和老公吵架,她老公一路追着要打她,是阿旺把她救下了。这女人看上他,就跟了他。至于离婚手续办理了没有大家也不去关心,管他是什么来路,阿旺家里有个女人终究是喜事,大家都为他高兴!
这个女人死心塌地地跟着阿旺,为他操持家务,和他一起种地养牛。过着过着,阿旺嫌弃她做过节育手术生不出孩子想赶她走,可是这女人死活不走,无奈之下,阿旺和那女人就这样过下去了。
家里多了个能帮着养牛的女人,阿旺牛栏里的牛换得更勤了。或许是因为有了女人生活过得顺心没了火气,或许是兜里的票子多了心情好了,村里人很少听到阿旺扯开嗓门叫骂“操你娘”了,当然,偶尔跟那女人吵架的时候还是能听到那么几声的。
阿旺和他的女人除了种地和帮人犁地耕田,就是放牛、买牛、卖牛。不同的牛在他们家的牛圈里进进出出,他们的日子也随着变得滋润,变得鲜亮。几年后,他们盖了新房。
三
95年之后,村里种地的人越来越少,好多田地都荒芜了。农忙时节请阿旺和他的牛去犁地耕田的人越来越少了。不过阿旺家的牛圈里依然养着牛,有时一头,有时两头,最多不超过三头。
又是一年春耕时,68岁的阿旺和他的水牯牛在一片田垄里寂寞地耕作。“上趟!……下趟!……转趟!……”那头牯牛在阿旺威严的吆喝声里,低着头慢悠悠地拉着犁。
阿旺不时抬头朝路上看,他的女人终于在路口出现了。不等女人走近,阿旺就开骂了:“操你娘!这么迟才送来!”
“操你妈的娘!老娘伺候完鸡鸭和猪还得伺候牛栏里那两头小的,一忙完就给你煮了!爱吃不吃,老娘倒了!”女人一边给阿旺盛点心一边回骂。
“你个老娘客B,你知道老子这几天要犁完这么一大片地得花多少力气!”
“叫你少种点少种点你偏不听,人家都不种地了,就你还捡人家的地来种!”
“老娘客知道个屁,自己家有牛,这么好的水田让它荒了多可惜!”
“牛牛牛!你这辈子就知道牛!养一辈子的牛长一身的牛脾气!”
阿旺吃完点心,又抽了一根烟,就起身继续犁地了,他吩咐女人:“把那块地的田坎草铲喽!”
女人没有说什么,操起家伙就干活了。
阿旺扶着犁,指挥着他的牛在初春的水田里一趟一趟来回走着。“上趟!……下趟!……转趟!……”他那威严的吆喝声,因为吃了点心而变得充满活力。
在这个春天里,阿旺和他的牛,还有站在水田里铲田坎草的他的女人,是这片山野最亮丽的一道风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