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客
请陈晓松来访是我回到驼城以来一直想要完成的夙愿。
陈晓松住在长安——一座被称为废都的城市。我居住的地方叫榆林,更像被贬到塞外壮游的人。榆林是S省最北边的一块广袤的地方,与内蒙古、宁夏自治区及山西省接壤,它还有一个听起来很不错的名字——驼城。很多时候,我愿意把“驼城”二字介绍给远方的朋友。
来驼城半年,走遍了驼城的大街小巷,并没有发现任何与骆驼有关的东西,哪怕是一声驼铃或一团驼便。只有南门口有一群石雕骆驼,有一度,我甚至对这个叫驼城的地方产生了怀疑,这里到底有没有出现过骆驼?
我离开长安返回驼城之前,就答应过陈晓松,以后一定请他到我住的地方来。现在,我已经在驼城某条巷子大院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了足足半年了。从春暖花开我离开长安之后,经过半年时间的温存,我终于把这把椅子温热了。前几天《驼城日报》上刊登了驼城北八十里有雪花飘飞的消息,这并没有影响我的情绪,也没有影响到椅子在驼城的温度。古来就有“胡天八月飞雪”的事情,所以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和惊奇。就在雪花飘飞后的第二天,陈晓松给我打来电话,八月塞外飞雪,真牛!过后,我才想起来这是一句多层次并带有试探性的话。陈晓松这话的意思可以这样理解,八月塞外飞雪,不多见!
挂完陈晓松的电话,我才想起来,我以前曾邀请过陈晓松来我居住的驼城玩。接着,我又给陈晓松把电话打过去,我说等你來的时候塞外飞雪估计已经看不到了,不过你可以看看别的,这里毕竟是大漠边塞的驼城。
我尽量把我所居住的驼城说得诗意一些。我的朋友陈晓松这次给了肯定的答案,三天后我们驼城见。
这三天是很漫长的过程,至少对一个刚把椅子坐得有了余温的人来说,确实是有点漫长,或者最根本的原因是我还在温饱线上徘徊着。我该怎样去招待陈晓松?陈晓松是个很有才气的画家、小说家。我想到向单位求助,但要是单位接待了,那怎么还算是我的邀请呢。显然这是不行的。我想到了一个很有钱并喜欢一点文艺的煤老板,可陈晓松的记者身份,我又怕那个老板多想,为了不给双方添麻烦,这两个念头很快都被我打消了。
就在陈晓松要来的前一天,因为想不到特别好的办法,一个人在小酒馆喝酒的时接到了李小毛的电话。李小毛问我在哪里?我说一个人在喝酒。十分钟后,李小毛开着他的新宝马车来到我喝酒的地方,又要了一瓶驼城老酒外加了几个小菜,然后坐下来和我喝起了酒。一瓶酒下肚了,另一瓶又开了。我说李小毛,我是不是混得很狼狈?你看,我的朋友陈晓松明天就要来了,我还没有为他找到一个舒适的住处,更没有车去接待……你说我活得是不是很狼狈……我现在已经不能确定那天我到底给李小毛说了什么话,说了多少话,我真得记不起了。
那天,我们喝完酒后,李小毛在驼城宾馆登了一间房子和我住下。早晨,我酒醒来的时候,看到李小毛留下的字条:
这个房子不用退了,你朋友明天来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明天接你朋友的时候,记得把我叫上,我们一起去机场接你的朋友。
李小毛是我回驼城后交的一个朋友,做印刷起家的。我和李小毛交往的原因是我就职的单位的杂志和很多印刷品就在李小毛那里印刷,另外我还经常把一些业余作者出版印刷的活介绍到他那里,一来二往我们倒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当然,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李小毛爱好文学,特别是喜欢看小说,也是我很多作品的第一读者。
去接陈晓松的时候,我坐在李小毛的宝马车里给他说,陈晓松就是写《寻找乌鸦》的那个陈晓松,他可是个很优秀的小说家,也是一个很出色的记者,他属于那种同时可以发头条小说和头条新闻的人。用陈晓松自己的话说,他是一个神奇的人,我的很多小说就是受到了他的影响。李小毛说他相信,最主要的原因是取决于对我的信任。
我们到机场的时候,陈晓松刚下飞机,见到陈晓松的第一刻,我就给他介绍,我说这是李小毛,然后我对着李小毛说这是陈晓松。李小毛和陈晓松都笑了,显然我的介绍是多余的,因为在接人之前我的朋友李小毛肯定已经知道了陈晓松,而我只用给陈晓松介绍这是李小毛就可以了。事实上,我的介绍确实是多余的,在接下来陈晓松和李小毛的对话中我已经感觉到了。陈晓松看着李小毛说,名字像个诗人。李小毛说,一看你就属于那种神奇的人。我说你们就别相互吹捧了,我们走吧。
在去宾馆的路上,我给陈晓松说,这地方其实没有什么好玩,比起长安,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小巫。车从南门口经过的时候,陈晓松眼睛一亮,说那是石雕骆驼吗?我说是的。这时,陈晓松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想起来了,听你说过这里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驼城对吧?”我说:“是叫驼城,但是我来这里以后从来没有见过一只骆驼,甚至骆驼的大便都没有闻到过。”这时,陈晓松显得兴致颇浓,我想大概是由于初次的造访,所以我就没有理会陈晓松对骆驼的兴趣。到了宾馆,安排好住所,我和李小毛给陈晓松接风洗尘,结束后李小毛提出要请大家去唱歌,另外又叫来几个朋友,男少女多,或者李小毛的本意是想叫几个女的来。陈晓松对李小毛的好意已经领情了,陈晓松说,谢谢你李小毛,真麻烦你了,其实我这人不太会唱歌。
这个世道在偶然的时间或偶然的地点就会发生一些偶然碰巧的事。到塞外风KTV以后,陈晓松和一个叫娜娜的本地姑娘搭上了。娜娜是李小毛公司里搞平面设计的姑娘。陈晓松得知娜娜是本地人以后便问:“你见过骆驼吗?”娜娜说:“见过,我还骑过。”陈晓松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娜娜问:“在哪里啊,是不是就在驼城?”娜娜说:“这里哪有骆驼啊,反正我从来没有在这地方见过。”陈晓松有点不甘心。到这时候,我才发现陈晓松非但不唱歌,而且还表现出了一点失望之色。陈晓松本来是今晚的主角,可是却被冷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后来娜娜和陈晓松在一个角落里开始聊天了。那时,我估计陈晓松是在问娜娜关于骆驼的事情,不知情的还以为陈晓松在对娜娜调情。后来,李小毛突然发现什么似地说,陈晓松你唱一首,不唱你可不够意思。没想到这次陈晓松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而且唱了一首听起来很舒服的《梦驼铃》。唱完以后,我说陈晓松你小子真可以啊,你看娜娜听得多认真,可别辜负了人家。当时,我情不自禁地说了这么一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虽然陈晓松唱得比平时要好,可我也用不着把人家娜娜搭上。事后,我回想,当时无非是为了让陈晓松显得高兴一点,不虚此行罢了。endprint
那晚,陈晓松和娜娜聊了很多。娜娜说:“你这么喜欢骆驼啊,我告诉你,驼城东面还有一座山叫驼山,你看过《射雕英雄传》吗?欧阳锋居住的地方就叫白驼山,但这驼山是不是白驼山我就不得知了,但大墩梁还是有的。”娜娜的这几句话叫陈晓松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那么说,我们现在这地方没准就是欧阳锋的老窝。白驼山欧阳锋,我來了!”陈晓松有点像小孩子一样地惊叫起来。那天我敢肯定,知道西毒欧阳锋的女孩没有几个,但是不多的几个人又叫陈晓松碰上了,娜娜就是一个。这个发现大大地加大了陈晓松此行的分量,要知道他是一位十足的金庸迷。后来,娜娜还告诉了陈晓松,王家卫版的《东邪西毒》就在驼城拍摄过,而且里面那个张学友扮演的洪七公说话的口音就是地地道道的驼城腔。
对于欧阳锋的发现,我和陈晓松都大为惊奇。陈晓松的惊喜是出自他对欧阳锋的喜欢,而我的惊喜是由于陈晓松的兴奋而来。对欧阳锋的发现使陈晓松更加坚定了这次驼城之旅的信心,对我来说这也是一次有意义的邀请。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是我始料不及的。比如我后来甚至忽略了李小毛的存在,因为娜娜的出现让我把一次还算不错的歌唱场面删除出大脑而直接加进了白驼山欧阳锋。娜娜甚至用代替我的方式接近了陈晓松。而陈晓松是我的朋友。我甚至产生了一丝妒忌的情绪。我连着用了好几个甚至,因为接下来事情更出于我的意料。
就在陈晓松来访的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的时候,我接到了陈晓松打来的电话,陈晓松说,我想自己出去走走,今天你就别管我了。我说这怎么行啊,我得陪陪你,别把你迷失了。怎么会迷失啊,这不是驼城嘛。还没等我把要说的话说完,陈晓松就把电话挂断,不过在临挂断前我还是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走,我们快出发吧!”我听出来了,这是李小毛公司的娜娜。
陈晓松的电话挂断以后,我有点无法适从的感觉。本来在陈晓松到来之前,我打算把生物钟调整过来,一直以来我有晚睡晚起的习惯,现在为了陈晓松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早起好陪同陈晓松游览驼城。可陈晓松不声不息地自己去游驼城,这多少给我带来一种不安的感觉。我想陈晓松大概和娜娜去看骆驼或是去寻找欧阳锋的白驼山了。这一切我无法得知。我躺在床上,满脑子全是活蹦乱跳的骆驼,我从来没有见过骆驼,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和想法,且这念头和想法使我久久翻转不安无法入睡甚至越来越清醒了起来,我决定起床去找一本有关驼城记载的书。可以这样说,陈晓松的到来使我对骆驼有了足够的兴趣。下面是我在陈晓松外出之后读来的一些文字。
蒙语“Temege”是意指骆驼,“Temegetü”意谓“有骆驼的(地方)”,“骆驼城之号”恰恰是“Temegetü Qota”这一蒙古语地名的直译。蒙古文史书《蒙古源流》 记载:公元1594年,与“驼城城”对应的蒙古文原文为“Temegetü”。这是陈寅恪先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对《蒙古源流》进行研究的发现。乌兰 女士在汉译《蒙古源流》时径直将“Temegetü”译为驼城,根据就是陈寅恪先生的研究成果。
蒙古人为什么将驼城城称为“Temegetü Qota”,而不冠以其他名称呢?驼城地处毛乌素沙漠边缘,骆驼作为“沙漠之舟”在驼城及其周围应该是司空见惯之动物。蒙古方面也因此称呼驼城为“骆驼城”。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是明朝官兵“士马健斗”的精神与骆驼的坚忍性格相联系,所以驼城城蒙古语名“骆驼城”是寓意的。
一整天我都没有接到陈晓松的电话,也不知道陈晓松是否真的找到了欧阳锋当年修炼的白驼山。晚上,我直接到宾馆等陈晓松回来。我想告诉他“驼城”的来历并不是因为有骆驼,而是一种寓意。虽然,我前面罗列了很多说法,但我只想告诉陈晓松最后那个寓意意思的“驼城”。
晚饭之后,陈晓松和娜娜回来了,看起来他们相处得非常好,当然收获也不少。我本打算把陈晓松带出去吃夜宵,结果陈晓松说他已经和娜娜吃过了,看着他,我就像一个和陈晓松毫无关系的局外人。陈晓松大概是累了,他告诉我他上到了驼山,他想这个驼山就是当年欧阳锋的白驼山,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驼山有欧阳锋的气质,他说他是了解欧阳锋的人,驼山就是白驼山。我对陈晓松毫无根据的观点有点吃惊。接着陈晓松告诉我他看到了大片的大漠,他说驼城真是个不错的地方。我要告别陈晓松离开宾馆之时,陈晓松告诉我和娜娜说明天就不要管他,他想自己转转,想体验下置身于陌生环境里的感觉……
我构思好一篇小说。这一切缘于驼城边上有一片叫毛乌素的沙漠,和一群准备前行的石雕骆驼。因为一个无聊的电话和一次邀请我将去南门口石雕骆驼群前等待着陈晓松的即将来访。我跑到南门口去寻找石雕骆驼时,我发现南门口石雕骆驼群不知道何时已经出行了……
茶乡奇遇
陕南之行的目的地是上坝村。进入上坝村以后,我闻到的不是茶香,而是腐臭的垃圾味。破败的房屋前前后后散发的腐臭和着农家生火烧柴时飘出的尘烟包裹着上坝村。
上坝村有一条小河穿过,四周全是坡地,小河把上坝村一分为二,像两个半球。北半球有几幢新盖的楼房,看起来格外显眼;南半球是一座座看起来即将倒塌的陈旧老屋。我在小河的桥上毫不犹豫地顺着南半球的山路走去。我此行的目的是访茶,想在茶乡找到一点什么,南半球当然是理想的目标地。
这里的前一天刚下过雨,路面有点泥泞。城里人都喜欢赞美雨水,乡村雨过天晴以后却是肮脏的。可以想象,在雨天的时候,山坡开始松动,小河涨水漫过桥面,道路是一堆烂泥,院子里泥水遍布,陈旧的房子漏水……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脚下一滑摔倒了,当我努力爬起来的时候,手上和衣服已经沾满了我刚刚鄙视的那些烂泥。我环顾四周的茶园,想看到一位采茶的茶姑。可惜,我的运气实在不好。视野之内,没有看到采茶的农妇,更别说采茶的姑娘了。
沿途的茶树看起来老气横秋。我顺着这条烂泥路继续前行,必须要找个人家,换下这身衣服。
路上,我发现了狗屎,前方不远处应该有人家了。endprint
眼前是一幢破败的老房子。房顶由无数块小石板组成,墙上开了很大的裂缝,墙皮已经脱落了得差不多了。我站在门口的时候,房屋里暗极了,有几只褐色的鸡正准备往出走,因为我的到来,鸡们又躲躲闪闪地返回去,叽叽咕咕地叫着。
她出来了,说了一句我没有听懂的方言。
“我路过这里,刚才摔倒了,能不能让我洗一下手,换个衣服。”我举起自己满是泥的双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这身衣服。
她笑了一下,还是带着方言的腔调说了一个字“好”字,然后又进到房里。
我从门口退出来,把背包放在凳子上。公鸡带着一群母鸡一个个从门口出来,在院子里开始寻着食。
院子不大,房屋一边是菜园子,一边堆满了建筑材料,鸡们就在这片没有栅栏的院子里追逐着。
她端了一盘清水出来,放在门口的凳子上。
我把手上的泥洗去,从包里拿出上衣换下沾满泥的衣服。
她的方言味有点重,但也努力地表达着让我能听懂,“你到里屋把裤子也换一换。”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她说,“裤子不用,一会就能干。”
这时,我才注意打量了她。她皮肤有点黑,看起来有三十五六岁。她穿着简单、朴素,但是遮挡不住她端正的好身材。除了皮肤黑点之外,给我深刻印象的是她的淡定而神秘的气质。她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这在四周全是绿色的环境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她说的方言浓重,但每个字都很准确。
“你家里人呢?”
“去外面打工了。”
“孩子呢?”
她有点犹豫,然后慢吞吞地说,“没有孩子。”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她,她勉强地带着一点笑意,但笑容却使她更显得冷漠。
“你们家种茶树吗?”
“有种的。刚下过雨,不能摘茶。”
“有多少亩茶树?”
“十五亩。”
“你一个人能忙得过来?”
“早上去茶园,晚上回家,一天就在茶园。过了这季,茶就没有人要了。”说完以后,她起身回到房里,给我端出一杯茶水,“这是今年的新茶”。
我喝了一口茶,真香。喝完以后,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是清明节前的新茶。”我发现,她的方言味正在淡下来。
“我看前面有片竹林,我想去看看。我的包和衣服就先放在这里,可以吗?”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去拍照。”我從包里拿出照相机。
“小心路滑。”
我告别了她,朝那片竹林走去。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忘记问她的名字了。一路上差点摔倒,还好,我逐渐适应了在泥地里行走。绿把这里全给覆盖了。
走进竹林时,有几片叶子划在了我的脸上和手臂上。我对竹子有着天生的好感,每次到南方去,与其说是会友、采风,还不如说是去看竹。只有到了竹林,我才觉得自己彻底地安静下来了,有一种忘我的感觉。这片竹林很大,脚下到处都是冒出的竹笋尖,我尽量不踩着它们。风吹过,又是出奇的安静。
我决定找来一些干枯的竹子,搭成一个支架,然后好好地睡一觉。
下午的阳光其实很猛烈,如果不是在竹林里,人在阳光里会干枯的……
我居然在竹林里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我来到一片全是竹房子的居住地。这里山清水秀,像极了被世界遗忘的村庄。
路上的人都不说话,只是偶尔对我笑一下。
这里很有趣,也很奇怪。每家房屋前面都有一只狗卧着,只是你路过的时候它们从来不理会任何过往的人,更不会有朝我吠的想法,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像睡在地上的罗汉。
我拿不定主意该走进谁家的院门,继续行前着。我听到孩子的哭声,终于听到了声音。我寻找声音过去,上了竹楼的二楼,我看见孩子正叼着一个女人奶头吮着。这个女人全裸着,我有点不好意思,正打算退出的时候,她说:“你来了!”
准确地说,梦做到这里我被人拍了醒来。
她站在我面前。我说,“你来了!”
“快要下雨。”
是的,我已经在这里睡了很久了。起来的时候,才感觉到背上被竹子咯得生疼。
阳光照样还在,只是有一阵凉风吹来,“不会下雨吧?”我问她。
“我们往回去走吧,一会大雨就来了。”
我还想再问点什么,她已经朝着她家的方向走去,我紧跟着。她步伐轻盈,走得很快。
我拿起相机为她拍了好几张背影。有几次,我差点滑倒,她转过头来看看我,等我。
走出竹林,路过茶园时,她告诉我,这片茶树是她们家的,每年春天来了,她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茶园里。
她停下来,给我指了指路边的一颗茶树说,“现在的茶叶都已经长老了,每年开春的时候,它们就像小姑娘一样。”然后,她又说,“春天它们刚长出牙的时候,真舍不得摘。”
很快天暗了下来,远处的山头已经出现了雨带。
她说,“要下雨了,我们走快点。”
看见她家房子时,雨终于来了,我们一路小跑,越是跑得快,雨越大起来。
跑回去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淋湿了。
进门以后,她拿了一条毛巾给我,我把头发擦了一下。我看见,她也淋透了,两个乳房的轮廓分明而清晰。有一度,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一点点变化。
她过来以后,把我的上衣脱了,然后很快帮我把上身的雨水擦干净。我闻到了她身上有淡淡的茶香,还有竹子的气息。
她进到里屋,找出一套男人的衣服,叫我换上,然后她又进到里屋去了。
这身衣服有点小,我换上以后,感觉很不合身。
她也换了一套,“衣服有点小了。”
我说,“还能穿。”
我们坐在门口,看着门外的雨。endprint
雨下得大了起来,房屋开始有滴答滴答的漏水声。
一会,漏水的滴滴答答最终变成了一条水线。
她起身拿了好几个盆盆罐罐放在了地面接住这些水线。有时,又变成了滴滴答答的滴水。
房屋里开始显得沉闷起来,那些鸡们安分地在角落里卧着。
“他在哪里打工呢?”我问她。
“在福建。”
“每年回来几次?”
“已经有三年没有回来了。”她停了一下又说,“他说我不会生养。村里有人说,他在外面有人了。”
我不知道再问什么。外面雨越下越大,屋里接水的那些盆盆罐罐有些快满了。她站起来,又找了一些洗脚盆、水桶,把快满盆的水倒出门外,我也起身开始帮她,盆里又空了。
“村里住的人好像不多?”我決定换个话题。
“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村里基本上老人和孩子。”
我说,“怪不得一路上不见人。”
雨还是很大。一会,盆盆罐罐里的水又满了,我和她几乎同时站起来,把满了的水倒出门外。
“为什么村里一半是老房子,一半是新房子?”坐好以后我问。
“村干部他们自家都是最近几年盖的新房子。外面出去打工的,又不愿意回来盖房子。”
“村干部想睡谁就睡谁。”这时,她带着哭腔又带着十足的方言味说,“我不相信我不能生养,是他不行!”
一阵沉默。
外面的雨依然在下,雨点打在院子里芭蕉树的叶子上,啪啪作响……
看着门外面,天色黑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然在躺椅上睡着了,又接着做起了梦:
我来到一个叫上坝村的地方,刚进村口,房屋一座座开始倒塌。奇怪的是没有看见一个人出来。山上的树开始着火,很快一大片一大片燃烧了起来。就在我无处可逃的时候,我面前有了一条小河,河面有足足的十几米宽,我踩着鹅卵石一口气跑到河里,我想大火不至于把河水也点燃吧。正在我兴庆的得意之时,旁边有一个裸露双乳的女人说,“你来了!”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就像过电影一样,她从我脑子里过了一遍,我想起来,她就是白天在竹林叫醒正在做梦的我的那个女人。
她说,她叫竹,她很早就知道这个村子要消失,这一天终于来了。
竹说,树木被烧光,房屋能倒塌,那些做过坏事的人,也会被倒塌的房子所掩埋,只有河流不变,这里最安全。
竹说,你把衣服脱掉,大火烧不掉河流的。竹接着又重复说了一句,我们待在河里不要出来,这里最安全!
接着,我才注意到,竹的皮肤白净,体态丰腴,整个人显得光彩照人。
竹也在看着我,然后我们相拥在一起……
早晨,醒来的时候,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那个梦中叫竹的女人不见了,我跑到院子外面喊叫了几声:“有人吗?”
没有人应答,我又朝昨天那片竹林的方向走去,再也没有找到那片竹林,回来以后,那个破败的老房子也不见了。我的旅行包和照相机在一片空地上安好无损地躺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