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栋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春秋战国时期,尧舜禹汤有很多的德化故事在流传,究其原因,顾颉刚先生曾言:“西周以后……自孔子以至荀卿、韩非,他们的政治学说都建筑在‘人性’上面。……只要君主的道德好,臣民自然风从,用不到威力和鬼神的压迫。所以那时有很多的尧、舜、禹、汤、周公的‘德化’的故事来。”[1]顾先生所论很有启发意义。从新近发现的出土材料来看,尧舜禹汤周公等人的德化故事由来已久,而且这些故事所体现出来的“德”的内涵并不完全一致。随着时代的发展,“德”的观念不断演变,这些圣王德化故事的内容也相应地发生着变化。从禹的德化故事便可见一斑:西周时期禹之德重在保民利民,春秋时期禹之德是宗法礼制之德和个人品格之德融合在一起,战国时期禹之德既表现为广泛流传的“德政”传说,又表现为丰富的个人德行故事。
西周时期,“德”的观念已由商代的天命神意转向宗法制度,认为道德是和制度合二为一的,制度体现着道德,道德规范着制度[2]。同时,周人又提出以德配天,肯定天的道德品格,天可以奖善罚恶,但又承认人的主观能动性,统治者可以通过敬天保民、明德慎罚赢得天命的认可。至春秋时期,随着宗法制的松动、人际关系的复杂化,“德”开始突破宗法精神层面的单一内涵,呈现出多元化的内容。这一时期大禹传说故事中的禹德亦明显受此影响,从西周时期的顺应天命、敬德保民演变为春秋时期既遵循宗法礼制又突显个人品德。
天命禹敷土,堕山,浚川;乃差地设征,降民;监德,乃自作配,郷(享)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厥贵唯德,民好明德,羞在天下……[5]
这段文字主要讲禹通过敷土、堕山、浚川等方法治水成功,区别不同的土地,规定各自的贡赋,民从丘陵高处下到平地居住。禹的功绩显著,又能享民,所以禹成为世间君王,成为民之父母。“厥贵唯德”,意云禹的德以此为贵。传世文献《尚书·吕刑》也讲到了禹的事迹:
皇帝清问下民,鳏寡有辞于苗。德威惟畏,德明惟明。乃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折民维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农殖嘉谷。三后成功,惟殷于民。[6]
铭文又讲“监德,乃自作配”。“监德”的主语应为天,《诗》《书》中关于“天监德”的例子甚多,如《尚书·高宗肜日》:“天监下民,典厥义命。”《吕刑》:“上帝监民,罔有馨香德。”《诗经·大雅·大明》:“天监在下,有命既集”。《大雅·烝民》:“天监有周,昭假于下。”《大雅·皇矣》:“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左传·庄公三十二年》说得亦非常清楚:“国之将兴,明神降之,监其德也。将亡,神又降之,观其恶也。”[13]足见,在西周乃至春秋时期,人们相信不管是君王还是臣民,他们的德行时刻都在受着上天的监视。铭文“乃自作配”。《诗经·大雅·皇矣》:“天立厥配,受命既固”,“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毛传:“对,配也。”郑笺:“作配,谓为生明君也”。[14]裘锡圭先生云:“古人认为作为天下共主的王,是上帝将他立在下土以治理人民的,地上的王是天上的上帝的‘配’。”[15]因此,铭文“监德,乃自作配”,意思是说禹在上天的监视下,成为人间的君王。
既然人们的德行受到上天的监督,那就要合乎天意。因此盨铭又讲到“好德婚媾,亦唯协天”,意谓婚媾之事也要坚持好德,好德之行要合乎天意[16]。在周人的思想里,人只有顺行天德,上天才能降德。《尚书·吕刑》言“惟克天德,自作元命,配享在下”,是说只有负荷着老天的美德(依照天意),自己才能成就王业,成为上帝之“配”而享有天下。郭店简《成之闻之》也讲到了“顺天德”,并引用了古佚《书》——《大禹谟》:
是故小人乱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伦以顺天德。《大禹》曰:‘余才(在)宅天心’害?此言也,言余之此而宅于天心也。”[17]
此《大禹谟》佚文说到禹“宅天心”,廖名春说:“宅”可训顺应、归顺。“天心”即简上文“天德”。“宅天心”与《康诰》“亦惟助王宅天命”之“宅天命”义同[18]。总之,人们只有顺应“天德(命)”才能有福禄,享有天下。
西周时期,德的观念主要源自宗法制度以及天命神灵,尚未深入到人自身内在心灵的领域。春秋时期,随着宗法制的松动,德的观念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开始从重视宗法礼制之德转向重视个人品格之德[19]。在这样一个转型时期,作为上古圣王的禹,他的德化故事中宗法礼制之德和个人品格之德往往融合在一起,很难区分开来。
自周公制礼作乐以来,礼乐制度便盛行不衰,为了更好地推行这种礼乐制度以及彰显古代圣人的德盛教尊,于是古代圣王皆有创制音乐的故事。如尧有《大章》,舜有《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见舞《大夏》,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20]《大夏》传说为禹之乐,《礼记·乐记》解释这一乐名说“夏,大也”,郑玄《周礼注》云:“禹治水敷土,言其德能大中国也。”[21]何谓“勤而不德”呢?杨伯峻言:“《淮南子·缪称训》云‘禹无废功,无废财,自视犹觖如也’,可解此‘勤而不德’。不德,不自以为德也。”[22]由此可知,此段话是说季札观看《大夏》舞后深有感触,像《大夏》这样的乐舞也只有勤苦为民而不自以为德的禹才能创造出来。战国时期更将礼乐在“德”中的位置突显出来,如郭店简《尊德义》云:“德者,且莫大乎礼乐焉,治乐和哀,民不可惑也。”[23]《吕氏春秋·音初》曰:“故君子反道以修德,正德以出乐,和乐以成顺。乐和而民乡方矣。”[24]均体现出乐在修德中的作用。
《国语·鲁语上》记载:“鲧鄣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鲧之功。”[25]禹为了家族利益,不去计较父鲧被殛,而是修德承志,禹之德体现的是一种合乎宗法精神的道德观念。《周语下》具体叙述了禹的实际行动:“其后伯禹念前之非度,厘改制量,象物天地,比类百则,仪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为了奖励禹的嘉行,“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赐姓曰姒、氏曰有夏,谓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26]禹能弃父仇而保全家族利益乃至天下群生免遭洪水之祸,本身就是禹个人精神境界的体现。从禹修德继鲧之功这一传说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德”一方面还保留着西周时期的宗法精神,另一方面又体现了德向个人精神领域及道德修养的转向。
上博简《季康子问于孔子》篇反映了孔子晚年的政治思想,其中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回答“[仁之以]德”,并解释说君子要“敬诚其德以临民”,民众才能“望其道而服焉”[27]。所以在孔子眼中,禹是崇高的,没有任何可以批评的:“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论语·泰伯》);“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论语·泰伯》)[28]后一条引文更体现了禹德是宗法精神与个人品德的融合:“致孝乎鬼神”和“致美乎黻冕”说的是祭祀,体现的是对宗法礼制的尊崇;“菲饮食”“恶衣服”与“卑宫室”则是个人品德的展现。
春秋时期,天命鬼神虽然依旧存在,但却要以德为转移。即春秋初期虞国大夫宫之奇所言“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左传·襄公四年》引《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迹,画为九州岛,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29]此段文字是叙述禹之功绩,最后说“各有攸处,德用不扰”,什么是德用不扰呢?杜预注云:“人神各有所归,故德不乱。”[30]即禹之德使人神各有所归。
战国时期“德”的内涵可谓无所不包,概括起来主要有两大方面:一是治国理政之德,即“德政”,包括内政、外交等;二是个人美好品行,即“德行”。这一时期诸子百家为宣扬其学说,竞相称引古代圣王的各种美德,因此禹的德化故事更加丰富多彩。而禹的这些德化故事,传世文献或缺少记载,或过于零散,或不够详细,不能窥见其全貌。新出竹简为我们提供了契机,既让我们看到很多传世古书没有记载的新材料新内容,又可以让我们重新认识禹的德化故事的演变轨迹。
传世文献中记载禹的功德多为治水,很少涉及其他方面的政绩,出土竹书则正好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上博简《容成氏》具体讲述了禹听政三年、禹治诉、禅让等治政方面的德绩;上博简《尧王天下》讲禹从政“惟志”、郭店简《尊德义》论禹“以人道治民”皆为传世文献所不见。
《容成氏》还记载了禹治诉的传说,简文云:“禹乃建鼓于廷,以为民之有讼告者鼓焉。撞鼓,禹必速出,冬不敢以寒辞,夏不敢以暑辞。”[34]颂扬禹处理狱讼不敢懈怠,一心为民。传世文献中对此也有述及:《管子·桓公问》:“禹立建鼓于朝,而备讯唉。”[35]《太公金匮》:“禹居人上,栗栗如不满日,乃立建鼓(《路史》卷二二引)。”《鬻子·禹政》中还有“禹治天下,以五声听”的说法:
禹之治天下也,以五声听。门悬钟鼓铎磬,而置鼗,以待四海之士,为铭于笋虡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教寡人以义者,击钟;教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语寡人以狱讼者,挥鼗。”此之谓五声。是以禹尝据一馈而七(十)起,日中而不暇饱食。曰:“吾犹四海之士留于道路。”是以四海之士皆至,是以禹当朝廷间也,可以罗爵。[36]
《淮南子·氾论》有一段话与之相近[37],但更简洁,可能袭自《鬻子》。由引文可见,禹之处理政事真的是非常的辛苦,所以贾谊《新书·修政语》有云:“禹常昼不暇食,而夜不暇寝。”[38]《鬻子》书中的《禹政》可惜已残缺不全。今之《容成氏》中的相关简文正可窥见其一斑。
禅让也是一种美德。孔子就非常推崇泰伯让位季历之举,其云:“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论语·泰伯》)[39]郭店简《唐虞之道》亦言:“孝,仁之冕也;禅,义之至也。六帝兴于古,咸由此也”,“禅也者,上德授贤之谓也。”[40]还有上博简《子羔》《容成氏》也对禅让极力鼓吹。以致出现了燕王哙让位子之的历史事件。《容成氏》描述禹禅让云:“禹有子五人,不以其子为后,见皋陶之贤也,而欲以为后。皋陶乃五让以天下之贤者,遂称疾不出而死。禹于是乎让益,启于是乎攻益自取。”[41]极力赞扬禹禅让美德,先是欲以皋陶为后,皋陶死,又让益。简文所述“禹有子五人”“皋陶五让”,均不见于其他文献记载;“启攻益自取”事与《孟子·万章上》《史记·夏本纪》所记有别,而与《竹书纪年》较为相近。
上博简《举治王天下》中《尧王天下》也涉及禹,该篇论述尧王天下以德服人,尧造访禹,请教“从政何先”,禹答曰:“惟志”。由于竹简残缺,简文所说的“志”到底是何含义我们不是很清楚。但《吕氏春秋·行论》篇讲到了禹忍辱负重一心以治水为志的故事,《吕览》说舜殛鲧于羽山,禹“不敢怨而反事之,官为司空,以通水潦”[42],辛勤治水而且甚得帝舜之心。说明禹能在“势不便、时不利”的情况下,“事雠以求存”,而不以“快志”为能事。体现了禹为实现大志而以大局为重、忍辱负重之德行。《举治王天下》中《禹王天下》篇说“禹奋中疾志”“大志不私”,可能也是此意。由此我们或许可以推测禹所谓从政惟志,可能是以树立大志为从政之始。尧又问“居时何先”,禹回答“毋忘其所不能”[43]。
郭店简《尊德义》是一篇论述为政者应崇尚德义的文章。篇中提到禹善于遵循“道”,以水道治水,以人道治民。简文云:“禹以人道治其民,桀以人道乱其民。桀不易禹民而后乱之,汤不易桀民而后治之。圣人之治民也,民之道也。禹之行水,水之道也。造父之御马,马之道。后稷之艺地,地之道也。莫不有道焉,人道为近。是以君子,人道之取先。”[44]这是一段谈论“人道”的文字,为了论说主题,作者以禹、造父、后稷各以水道、马道、地道治水、御马和艺地,说明万物莫不有道,而以“人道为近”,继而以禹、汤治民行人道为例进行阐释。简文“禹之行水,水之道也”,见于《孟子·告子下》:“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为壑。”[45]又可与《孟子·离娄下》“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46]相参证,“行其所无事”是讲禹治水顺其自然,因势利导,即简文“水之道”也。
除了与治理国家政治有关的德政以外,个人的品行操守也被视为“德”,早在春秋时期人们就将个体的优良品格称为“嘉德”“明德”“令德”“懿德”“基德”等[47]。战国竹简所见禹的个人德行故事主要有:禹节俭、尚贤、禁酒,禹训诫启作为国君要聪明元圣,禹能光扬舜德,鞠躬尽瘁,奋中疾志等。
节俭也是一种德。《左传·庄公二十四年》说:“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桓公二年》也说:“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上博简《容成氏》云禹“衣不鲜美,食不重味,朝不车逆,舂不毇米,羹不折骨”[48],将禹之节俭描写得非常具体形象:穿衣素朴不注重鲜美,饮食粗粝而不是多种滋味,会见宾客不以车迎,不舂精米,烹煮的食物不含节解的牲肉。《吕氏春秋·先己》有段话说启“处不重席,食不贰味,琴瑟不张,钟鼓不修,子女不饬”与简文相近。其他传世文献描写禹之节俭都非常简单,像《论语·泰伯》中只有“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这样的话[49]。《说苑·反质》引墨子语说夏禹“卑小宫室,损薄饮食,土阶三等,衣裳细布”[50]也不如简文更详尽。
中国古代有尚贤的传统,在《尚书·君奭》中周公就列举了商代的七位名臣贤相,说明君王成就功业需要有贤臣辅佐。孔子亦认识到举贤才、选臣的重要性[51],墨子更明确提出“尚贤”的主张。《左传·宣公十六年》羊舌职说:“吾闻之:‘禹称善人,不善人远。’”杜预注:“称,举也。”[52]羊舌职为春秋中期人,且其云“吾闻之”,则早在春秋中期之前已经有禹称举善人的传说了。至战国诸子言说为君之道时,更是大量列举古之明君贤相之故事,推贤任能遂成了明君的美德。《战国策·齐策四》即云:“是以尧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汤有三辅,自古及今而能虚成名于天下者,无有。是以君王无羞亟问,不媿下学;是故成其道德而扬功名于后世者,尧、舜、禹、汤、周文王是也。”[53]清华简《良臣》则把圣主贤臣缀连在一起总为一篇,实为首见。该篇记述了黄帝以至春秋时期著名君主的良臣,从黄帝至周成王以历史顺序排列,从晋文公至郑子产以国别编排。其中说到禹之良臣时云:“禹有伯夷,有益,有史皇,有咎囡(陶)。”[54]此可与传世文献相对读,如《荀子·成相篇》云:“禹傅土,天下平;躬亲为民行劳苦;得益、皋陶、横革、直成为辅。”[55]《吕氏春秋·求人》云禹“以求贤人,欲尽地利,至劳也。得陶、化益、真窥、横革、之交五人佐禹”[56]。其中伯夷、史皇为禹之贤臣不见于他书记载。
北大简《周驯》是一篇通过讲述古代圣主贤君故事来阐发治国为君之道的文献,成书年代应该在战国晚期。篇中有一段话讲到禹训诫启,简文云:“昔禹贰(敕)启曰:‘勉务好唯,而戒毋作非□国失……弗好务,将或代之。诸置嗣者,莫立不治。自昔及今,从古以来,岂有不贤而可任国哉?今汝不能聪明元圣,其何以独得奉祭祀?’”[57]禹之意甚明,即作为国君也要贤能、聪明元圣,否则就不能任国奉祭祀。
古籍中有禹禁酒、恶酒的传说。《孟子·离娄下》:“禹恶旨酒,而好善言。”[58]《战国策·魏策二》载:“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59]许慎《说文解字》中也有“古者仪狄作酒醪,禹尝之而美,遂疏仪狄”的记载[60]。此为禹之酒禁传说,可与清华简《厚父》“民式克敬德,毋湛于酒”相参看[61],郭永秉先生指出《厚父》应为《夏书》[62],据此,关于酒禁的传说,不仅周初有,夏代也有,而且还跟禹有关系。
上博简《举治王天下》中的《禹王天下》是目前所见最早将禹的功绩系统化总结的一篇文献,简文云:“禹王天下……五年而天下正”,然后依次叙述禹之功绩:一是疏江为三,疏河为九,使百川皆导,禹使民以二和,天下太平;二是禹光扬舜德,恩施四国,鞠躬尽瘁,奋中疾志;三是禹能深陟固疏,持守省察,不废前功;四是……(简文残缺);五是禹宽恕仁人而不寡道[63]。篇中述及禹的德行甚多,如说禹“诲以劳民,畿而尽力”“奋中疾志,有欲而弗违”“生行劳民,死行不祭”等等。简文中特别提到“禹奉舜重德,施于四国”,意思是说禹能奉行舜重德之道,德恩远及四方之国。《尧王天下》篇载尧问禹“居时何先”,禹答曰:“毋忘其所不能。”意谓居静思道时应该首先毋忘其所不能,言禹能思患补失。禹能善谏,故“尧始用之嘉德”[64]。
传说故事在传播的过程中总要受到特定的社会背景和文化语境的影响,从西周到春秋战国,“德”的观念不断演变,“德”的内涵逐渐丰富。禹的德化故事受此影响在不同时期也表现出不同的主题:西周时期禹之德重在保民利民,春秋时期禹之德是宗法礼制之德和个人品格之德融合在一起,战国时期禹之德既表现为广泛流传的“德政”传说,又表现为丰富的个人德行故事。
通过新出土材料可知,禹的德化故事非常多,而且由来已久。这些德化故事产生的原因,一方面如顾颉刚所论是受政治学说的影响。如郭店简《缁衣》云:“禹立三年,百姓以仁道,岂必尽仁?”[65]《缁衣》当为子思作品,明显受到孔子“仁”思想的影响。大禹时期根本没有“仁”的概念,《缁衣》篇只不过是以大禹为例,来说明仁的上行下效,只有在上位者率先好仁,百姓才会争先为仁以取悦于上,即该句上文所言“上好仁则下之为仁也争先,故长民者,彰志以昭百姓,则民致行己以悦上。”再如战国后期,学者已充分认识到“德”的作用和重要性,《吕氏春秋》中的《上德》就很有代表性,该篇专门论述德行、道义的重要性,并认为这是治理天下和国家的根本,“为天下及国,莫如以德,莫如行义。以德以义,不赏而民劝,不罚而邪止”[66]。并列举了不少事例,其中就有禹征三苗,舜以德服的故事。借此强调德义在社会生活中的意义,远大于严刑厚赏的作用。上博简《舜王天下》提到“合德于世”,文中也讲了舜之德:“三苗不宾,舜不割其道,不摈其……”与《吕氏春秋·上德》所讲是一致的。因此,这些德化故事可能有其传说的内核或原型,但未必一定符合史实,因为它们的传播者或编写者重点关注其作为政治学说的论述效果,至于所引用的例证是否为真实的历史则不在考虑之中。
另一方面在于后世之人对圣人功绩的累世传颂与不断层累。《淮南子·氾论》云:“是故以时见其德,所以不忘其功也……牛马有功,犹不可忘,又况人乎!此圣人所以重仁袭恩。故炎帝于火,死而为灶;禹劳天下,死而为社;后稷作稼穑,死而为稷;羿除天下之害,死而为宗布。此鬼神之所以立。”[67]后世的人们之所以对灶神、社神、稷神、宗布之神进行祭祀,是由于“不忘其功”,实际上是对炎帝、大禹、后稷、后羿等英雄人物的追念,是对他们丰功伟绩的赞颂与传承。而在传颂的过程中,后世又会根据时代的需要有意无意地对圣人的事迹添枝加叶,不断地加以层累。再加上受战国时期文化普及、书写权力下移、百家争鸣等多种文化条件的影响,很多神话传说故事的传播途径开始由口传向文本转变,因此大禹的很多传说故事被广泛地书写在竹简上而得以流传下来。
注释:
[1] 顾颉刚:《盘庚中篇今译》,《古史辨》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44页。
[2] 晁福林:《先秦时期“德”观念的起源及其发展》,《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第196~199页。
[4] 晁福林:《先秦时期“德”观念的起源及其发展》,《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第196~199页。
[6]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28页。
[8] 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718页。
[9]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389页。
[10]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444页。
[11] 陈来:《古代宗教与伦理——儒家思想的根源》,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83页。
[12] 《康诰》中体现德治思想的文句如:“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今民将在!祗遹乃文考,绍闻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别求闻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宏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废在王命”;“惟命不于常,汝念哉!无我殄享,明乃服命,高乃听,用康乂民。”
[13]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870页。
[14]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119页。
[17] 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68页。
[18] 廖名春:《郭店简〈成之闻之〉、〈唐虞之道〉篇与〈尚书〉》,《中国史研究》1999年第3期,第36页。
[19] 如《逸周书·宝典》“九德”包括:孝、悌、慈惠、忠恕、中正、恭逊、宽弘、温直、兼武。其中孝、悌、慈惠就属于家族宗法层面的“德”,其它则侧重于个人品德层面。《宝典》篇的成书年代,黄怀信认为是“文字不古,风格与前此各篇不异,故当为春秋流传改写之作”(《逸周书校补注译·前言》,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53页)。
[20]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360页。
[21]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701页。
[22]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288页。
[23] 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74页。
[24]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43页。
[25] 徐元诰:《国语集解》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57页。《礼记·祭法》所载与此相同,云:“鲧鄣鸿水而殛死,禹能修鲧之功。”(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451页。
[26] 徐元诰:《国语集解》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94~96页。
[27]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02、206页。
[28]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404页。
[29]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196~4197页。
[30]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197页。
[31] 马承源主编:《上博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63~265页。
[32] 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4页。
[33] 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158页。
[34] 马承源主编:《上博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67页。
[35] 黎翔凤:《管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047页。
[36] 钟肇鹏:《鬻子校理》,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71页。
[37] 《淮南子·氾论》:“禹之时,以五音听治:悬钟鼓磬铎,置鼗,以待四方之士,为号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谕寡人以义者击钟,告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鼗。当此之时,一馈而十起,一沐而三捉发,以劳天下之民。”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37页。
[38] 阎振益、钟夏:《新书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361页。《新书·修政语》还具体描述了大禹治国之亲力亲为:“大禹之治天下也,诸侯万人而禹一皆知其国,其士万人而禹一皆知其体,故大禹岂能一见而知之也?岂能一闻而识之也?诸侯朝会而禹亲报之,故是以禹一皆知其国也;其士月朝,而禹亲见之,故是以禹一皆知其体也。然且大禹其犹大恐,诸侯会,则问于诸侯曰:‘诸侯以寡人为骄乎?’朔日,士朝,则问于士曰:‘诸侯大夫以寡人为汰乎?其闻寡人之汰耶,而不以语寡人者,此教寡人残道也,灭天下之教也。故寡人之所怨于人者,莫大于此也。’”贾谊生活于汉初,其所述当有所本,故这段记述亦可与上博简《容成氏》禹之治政相参证。
[39]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402~5403页。
[40] 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57~158页。
[41] 马承源主编:《上博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76页。
[42]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69页。
[43]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91~235页。
[44] 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73页。
[45] (清)焦循:《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859页。
[46] (清)焦循:《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87页。
[47] 晁福林:《先秦时期“德”观念的起源及其发展》,《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第201页。
[48] 马承源主编:《上博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66页。
[49] 《史记·夏本纪》亦有禹“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宫室,致费于沟淢”这样的话,当是本自《论语》。另外,《说苑·反质》:“禽滑厘问于墨子曰:‘锦绣絺纻,将安用之?’墨子曰:‘恶!是非吾用务也。古者无文者得之矣,夏禹是也。’”亦是说禹不重文,不用锦绣絺纻。
[50] 向宗鲁:《说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15页。
[51]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鲁哀公问政,对曰:“政在选臣。”《论语·子路》记载: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
[52]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099页。
[53] 范祥雍:《战国策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640~641页。
[54] 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第157页。
[55] (清)王先谦:《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548页。
[56]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15页。
[57] 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25页。
[58] (清)焦循:《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69页。
[59] 范祥雍:《战国策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353页。
[60] (汉)许慎撰、(宋)徐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313页。
[61] 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五)》,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第110页。
[62] 郭永秉:《论清华简〈厚父〉应为〈夏书〉之一篇》,李学勤主编《出土文献》第七辑,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第118~132页。
[63]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94页。
[64]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20~221页。
[65] 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29页。
[66]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17页。
[67] 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60~4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