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翔宇
城市是一种人类聚居的模式, 具有非常复杂的结构, 关于城市的研究一直以来也是非常重要的领域, 对历史上城市形态的复原也属于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 在历史城市复原的研究中, 除了文献记载、 地图、 考古资料等材料外, 当下城市的形态同样也是复原城市历史形态的重要依据。 这就引起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在经历了近代的巨大变迁后, 研究者仍可以利用当下的城市复原历史的城市?
解答这个疑问需要从近代城市的发展上寻找答案。 在传统与外来各种势力的影响下, 近代中国城市依托运河、 铁路产生了商埠或租界区, 自发型新城区, 规划型新城区等新的城市地域。 与此同时, 老城区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留, 因而可以成为复原历史城市的依据。
这种现象在近代上海、 天津等口岸城市较为明显, 并得到了深入的研究。 通商口岸城市的新城区在经济发展、 城市建设、 对外交流、文化娱乐等诸多领域的发展水平都迅速超过了老城区, 成为近代城市生活的核心。 而相比之下, 大部分城市在近代形成的新城区发展水平有限, 并不能完全取代传统的老城区。
值得注意的是, 除了约开商埠与租界之外, 近代中国也出现了为数不少的自开商埠。 其中一些自开商埠在新城区迅速发展的同时, 老城区也没有立刻衰落。 这些城市中, 济南的发展具有一定的代表性。19 世纪末到20 世纪初, 为了应对德国人在山东的扩张, 主政山东的袁世凯设计了一系列的新政。 袁世凯离任后这些新政由他的继任者进一步实施, 依靠胶济铁路与津浦铁路建立的济南商埠就在这一时期于济南旧城区之外建立了起来。
较早从城市史的角度对近代济南城市变迁展开叙述的是美国学者鲍德威, 他于20 世纪70 年代曾著«中国城市变迁: 1840—1949 年山东济南的政治与发展»一书。 如书名所示, 作者站在政治史的角度叙述近代济南城市变迁, 按照政局变化将济南城市的发展划分为19 世纪晚期、 清末新政时期、 民国初年、 军阀统治时期、 国民党统治十年、 战争时期等六个阶段。①鲍德威: «中国城市变迁: 1840—1949 年山东济南的政治与发展», 张汉等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这六个阶段中的前四个阶段既是旧有势力保持对老城区控制的时期, 也是商埠区创立并得到初步发展的时期。 正是在这一时期内, 济南成为胶济铁路与津浦铁路的枢纽, 并逐渐成为山东省内的次级商业中心和新兴工业城市, 在现代化进程中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同时, 城市作为传统政治中心的地位也未发生改变。
在这样两种迥然不同的城市定位下, 新旧城市地域并立的现象在近代济南尤为凸显: 东部城墙之内为旧有城区, 城墙以外、 圩子墙以内为自然扩张的旧城区, 西部胶济线至经七路之间为允许各国商住的商埠区。 除此之外, 胶济线以北形成了面粉、 纺织工厂聚集的新城区, 商埠区以南也形成了带有一定规划的、 以住宅为主的新城区。 在这些城区的间隙之中还存在着自发形成的城市地域。
新旧城市地域主要是通过城市功能和景观来划定的, 而这些功能、 景观的形成与生活在城市中的各类群体有关。 这些群体的活动会形成特定的城市空间, 城市的功能、 景观便附着在这些城市空间上。 新、 旧城市地域并立现象的产生与新的近代城市群体的出现密不可分。 在近代济南, 城市中的官员、 受过教育的文化群体、 外国人、 本地普通居民等在商埠区、 旧有城区内的生活导致了政教空间、 文化空间、 外来群体空间以及民众生计趋利空间的产生, 从而影响了城市地域的景观与功能。 不过, 由于他们在这两个城市地域中并非严格地隔离, 而是互相交锋、 交流, 这使得政教空间、 文化空间、 外来群体空间、 民众的生计趋利空间形成了较为复杂的分布情况。
商埠区与城墙以内的旧有城区无疑是两个核心地域, 这两个城市地域将是我们讨论近代济南城市布局与城市空间的重点。 因此我们将从城市空间入手, 讨论晚清以来济南城市布局与城市空间。
晚清以来济南旧有城区部分继承自明清历城县城。 明清时期济南成为山东政治中心, 大量官衙入驻城市, 官员成为济南城市社会的主导群体, 诸多官府集中在此, 政治职能成为旧有城区最为重要的功能。 城墙内的城市地域也围绕着官府、 官吏以及政治职能形成了一系列独特的景观。
明末王象春«济南百咏»一书中的不少内容就反映了明代以来济南城市的政治景观。 其中«官衙舆皂»一诗下说道: “郡城游民骈集,专恃应役官衙户口。 钱一入手, 便醵酒呌呼, 寻簷傍隙, 赌慱耗费。”①王象春: «济南百咏», 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 年)自刻本, 第31 页。济南城内出现了“专恃应役官衙户口”的游民群体, 反映了官衙林立对居民生计与城市社会结构的影响。
«试期»一诗说道: “济城水居其半, 官衙居其半。 试子应试, 凡三四千人, 计仆从并亲友送场者则数万矣。 寓所少, 僦直甚费。 然英俊云集, 亦盛世景象。”②王象春: «济南百咏», 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 年)自刻本, 第32 页。科举期间外地考生云集济南, 大量外来人口的涌入导致济南城内租房价格大幅上升, 这反映了科举制度对城市景观的塑造。
«西门道»一诗写道: “古道朝京踏作河, 寒泉无奈热肠何。 东门一样垂官柳, 只是西门送客多。”③王象春: «济南百咏», 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 年)自刻本, 第 18~19页。出历城西门为进京官道, 出东门则为向登青莱三府的官道。 因此, 一般官员晋升出西门。 诗中所描述的东西门政治景观的差异是中央集权制度下京城与地方的关系在城市空间中的反映。
政治力量对城市空间的影响还体现在城内街道的命名上。 «(乾隆)历城县志»记载城内大约有五十一街, 其中有十九条待直接以政治机构或政治机构内部建筑命名, 如按察司街、 布政司街、 厚载门街等。 又有六条街以相对政治机构的位置为名, 如西公廨街、 院后街等。 除此之外, 还有一些街巷名称与官员住宅有关, 如高都司巷、 尹家巷等。④胡德琳修, 李文藻等纂: «历城县志»卷3«地域考», 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 年)刻本, 第 9~11 页。«(乾隆)历城县志»中提到城内五十一街的名称半数与官署相关, 带有政治色彩的地理事物成为重要的城市地理标识。
国家机构在城市内部地理分布上具有较强的连续性同样反映了政治力量在城市内部长期存在而产生的影响。 元明清三朝地方行政制度多有变化, 济南城市在元明之间也经历了由府城升为省城的巨大变革。 即便如此, 城内的官署在地理分布上仍具有很强的延续性。 如清巡抚署位于济南城中心, 为明德王府缩减而来。 德王府据有珍珠泉等泉池, 元太宗年间元好问«济南行记»提到“珍珠泉今为张舍人园亭”,张舍人当指张荣, 明德王府应据元代张荣旧园旧址改建而来。①李修生主编: «全元文»卷24, 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年版, 第391 页。
明清布政司署位于城西北部, 曾为宋济南府治。 «(嘉靖)山东通志»载: “凝香斋, 在布政司内。”②陆釴等纂修: «山东通志»卷 21, 明嘉靖十二年(1533 年)刻本, 第 7页。«齐乘»载: “仁风厅, 旧府治前衙也。 其后静化堂、 禹公堂、 芙蓉堂、 名士轩、 竹斋、 凝香斋、 水香亭、 采香亭、 芍药厅, 并见苏、 曾诸公诗。”③于钦撰, 刘敦愿等校释: «齐乘»卷5, 中华书局2012 年版, 第 460~461 页。
明清济南府治位于巡抚署以东, 按察司位于府治以东, 靠近东城墙。 据危素«济南府治记»记载, 明洪武初年改元代济南旧治为按察司, 改开元寺为济南府治。④宋祖法修, 叶承宗纂: «历城县志»卷13, 明崇祯十三年(1640 年)友声堂刻本, 第 5~7 页。2003 年, 济南县西巷出土了一处北宋砖筑地宫, 有«开元寺修杂宝记», 又出土一尊弥勒像, 须弥座下方发愿文有“大周万岁登封元年二月八日大云寺”字样, 可见开元寺一带佛教遗迹至少可追溯至武周时期。⑤高继习: «济南市县西巷出土佛教地宫及几个相关问题研究», 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2005 年, 第 14~34 页。开元寺、 大云寺虽为寺庙, 但也具有一定的官方色彩, 这一带存在国家相关设施的历史至少可追溯至唐代。
明清以来济南城内官署在地理分布上的延续性并没有随着近代政治制度的变化而彻底改变。 民国建立之后, 山东行政公署建于原抚署处, 省议会、 国税厅、 岱北公署建于原贡院、 布政司处, 四十七旅署、 警察厅、 交涉公署等建于原济南府一带。 审计处、 盐运署则建于原按察司处。 一些新的机构如审判厅, 虽然未能占据城墙之内的空间, 也设置在紧靠圩子墙的位置而非商埠区。 官署在地理分布上的延续性体现了政治权力对特定城市空间的长期控制。
除了“政治”以外, “教化”也是政府的一项重要职责。 这一职责在城内地理空间中共有两个基本的表现: 一是具有纪念忠孝节义或历史事件功能的牌坊、 祠庙、 宫殿、 亭馆等建筑; 一是能够承担慈善、教育、 宗教功能的寺庙、 养济院、 书院等设施。 这些设施的共同点在于它们均为公共场所, 它们的存在需要城市居民的支持。
在晚清以来的城市变化中, 这些场所也以公共性为核心, 在国家权力的影响下发生了一些变化。 其中最明显的便是新式学堂对济南城内原有的祠庙、 慈善机构等公共设施的占据。 如警察学堂最初建于厚载门关帝庙,①毛承霖: «续修历城县志»卷1, 民国十五年(1926 年)铅印本, 第6~8页。作为女学校的保姆养成所则在政府的支持下建立于原全节堂与育婴堂旧址, 并有教养局南北二厂维持原有的慈善救济职能。②叶春墀: «济南指南», 大东日报社1914 年版, 第36~37 页。
一些具有政府背景的书院也在官员的参与下改为新式学堂。 如雍正十一年建立的泺源书院被改为山东大学堂, 后山东大学堂移至西关外杆石桥, 改为山东高等学堂, 原址新建师范学堂。 位于东城根的景贤书院则在光绪二十七年废, 由盐商组织、 盐运司出款改为东运学堂。 位于寿佛楼的济南书院先改为济南府中学堂, 后中学堂移至原贡院处, 原地改建历城高等小学堂。③毛承霖: «续修历城县志»卷15«建置考三», 民国十五年(1926 年)铅印本, 第 11~21 页。
除了新式教育之外, 警察制度作为新的城市管理制度, 也依靠祠庙等公共设施在城市内部建立起来。 «(民国)续修历城县志»记载,管辖城墙内的城内三区巡警署位于娘娘庙、 督城隍庙、 将军庙, 管辖城墙与圩子墙之间的城外三区巡警署分别在南关三元宫、 西关速报司庙、 东关接官厅。 近代新制度能够进入旧有城区的地理空间也反映了政府对旧有城区特定空间的控制。
在历史时期内, 济南城市政治地位经历了从一般县到省城的变化。 这种连续性变化说明国家的力量能够持续地对城市产生影响, 从而使城市内部形成了稳定的政教空间。 晚清以来这一空间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政教空间下的各种景观、 功能仍保持了相对的稳定, 这些景观、 功能也成为老城区与新城区最大区别所在。
作为一省省会, 济南城市内部聚集了相当数量的文人, 这些文人包括县学、 府学、 书院中的教授、 学生等。 除此之外, 政府机构官员及退休官员一般也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 他们也可以被认为是文化群体中的一员。 这些文化群体通过解读文献、 交游创作、 娱乐活动等活动同样对城市空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乾隆)历城县志»的编纂者在“凡例”中提到对诗文的编排原则时说:
今仿陆氏«山东通志», 分隶各门, 则山川古迹不待别检,可以具得其沿革废兴之详, 及前人游览题咏之踪, 而不徒为流连光景之助也已。①胡德琳修, 李文藻等纂: «历城县志·凡例», 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刻本, 第 3 页。
将文人作品比附于地点之上反映了文人对历城的一种认识: 历城县是一种历史的存在, 也是一种文化的存在。 县志通过追述沿革来建构历史, 又通过比附文献典故来凸显文化。
城门名称的记载反映了这一现象。 济南旧有四座城门, 西为泺源门、 东为齐川门、 南为历山门、 北为汇波门。 清光绪末年又增开四座城门, 其中西南为坤顺门, 西北为乾健门, 东北为艮吉门, 东南为巽利门。 后四座新建的城门明显地在比附后天八卦, 前四座城门又各有典故: 泺源门外为趵突泉, 为«左传»中齐鲁相会的泺水之源; 历山门原名舜田门, 正对历山, «史记·五帝本纪»以历山为舜躬耕之处; 宋曾巩曾修济南北水门、 建汇波楼, 济南北水门因此被称为“汇波门”; 历城向东为春秋齐国故地, 因此东门得名“齐川门”。
值得注意的是, 乾健门、 艮吉门、 巽利门又被称为新西门、 新北门和新东门。 除此之外, 泺源门、 齐川门内又分别有西门大街、 东门大街, 可见现实中人们应当更习惯以方位称城门。 这种差异体现了文人群体将地理景观、 空间与文献典故相结合, 赋予城市丰富的文化内涵的行为。
比附文献以丰富城市文化内涵并非是一种对现实的城市产生直接影响的行为。 而文人、 官员依泉、 湖建立众多园、 台、 亭、 桥, 以此作为赏景交游的社会空间, 这种行为则对城市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如清初王士禛在«游漪园记»写道: “济南发地皆泉, 而其奇犹在城西。温泉者, 七十二泉之一也。 出自西门, 行阛阓间不百步, 折而北, 有清流贯乎通逵, 汇为方塘。 居人之汲者、 浣者咸集焉。 稍折而东, 是为漪园。 跨水为亭, 为堂, 为楼阁, 为长廊, 皆因水为胜。”①王士禛撰, 宫晓卫等点校: «蚕尾续文集»卷5, «王士禛全集»第3 册«诗文集», 齐鲁书社 2007 年版, 第 2052 页。泉水作为居民水源的同时也成为园林景观的关键构成要素, 文人趣味在城市空间中得到了体现。
除了构建园林, 具有文人趣味的娱乐活动同样对城市产生了影响。 晚清刘鹗«老残游记»中记载了当时济南城内的风貌。 他借小说主人公之口描绘了明湖居听鼓书时所见:
园子里面已经坐的满满的了, 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无人坐, 桌子却都贴着“抚院定”“学院定”等类红纸条儿。 ……到了十一点钟, 只见门口轿子渐渐拥挤, 许多官员都着了便衣, 带着家人, 陆续进来。②刘鹗著, 陈翔鹤校, 戴鸿森注: «老残游记»,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年版, 第 18 页。
大致同时代的«历下志游»记载不少集中在布政司、 抚院一带的书铺、 南纸铺以及著名酒楼, 芙蓉街、 后宰门一带则集中有砚镜、 古董等商铺。①参见孙点: «历下志游», 王锡祺辑: «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6 帙, 清光绪十七年(1891 年)上海著易堂排印本, 第232~232 页。大明湖以南一带集中了府学、 贡院、 布政司等机构, 并有诸多书院, 这为大明湖一带的商业场所提供了客源。 旧有城区内的这些商业区同样成为文化阶层主导的城市空间。
带有文化色彩的地名、 园林、 商业区等, 构成了旧有城区内稳定的文化空间。 与之相对应的, 商埠区在这三个方面均不占优势。 商埠区起于清末政府的规划, 缺少历史文化内涵。 同时, 商埠区内没有泉、 湖、 溪等构成园林的自然要素。 电影院、 西餐厅等具有外来色彩的商业并没有对济南城市娱乐文化产生很大影响, 除了商埠区经三纬八、 纬九路的乐户消纳区成为娼妓业集中地带外, 戏院、 茶馆等传统的娱乐业商埠区也不占据优势, 这也反映了商埠区在近代新式娱乐文化塑造方面的劣势。②参见叶春墀: «济南指南», 大东日报社1914 年版, 第123~145 页。
近代部分城市产生了以报纸、 杂志谋生的城市文人, 他们对城市文化的塑造具有非常大的影响。 这一时期济南也出现了部分报馆,1914 年出版的«济南指南»记载的十二家报馆中, 仅有大风日报馆位于商埠二马路, 其余均在旧城区。③参见叶春墀: «济南指南», 大东日报社1914 年版, 第145~147 页。至1927 年«济南快览»共列举了十一家报馆, 其中七家报馆位于商埠区内, 也仅有«平民日报»明确注明附有专载游戏文字的小报。④周传铭著, 黄承耀校阅: «济南快览», 世界书局1927 年版, 第198~199 页。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近代济南并没有产生足以改变城市文化的近代城市文人群体, 无法对抗传统文人在历史中塑造的风景优美、 历史悠久、 富于文化气息的老城区形象。旧有城区在近代仍占据着文化优势, 在文化景观与功能上区别于新城区。
随着芝罘、 胶州的陆续开埠, 外国势力逐步从沿海伸入济南, 城内也开始出现了外国人主导的城市空间。 率先进入济南城市的便是外国传教士。 不过, 在国家与文人对城市的强力控制下, 由传教士主导的城市空间最初发展极为有限。 1869 年德国人李希霍芬在日记中提到了他在济南访问的一座天主教堂, 说:
他们的教会在几年前才重新回到这里。 虽然这块地早在1651 年就被赐给方济各会建教堂了。 但是后来中国人又收了回去, 一直被一位官员住着。 在«中法条约»签订后才又被拿回来了,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传教。①李希霍芬: «李希霍芬中国旅行日记», 李岩等译, 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 第 133 页。
«(乾隆)历城县志»记载历城县内高都司巷有已被废的天主堂,②胡德琳修, 李文藻等纂: «历城县志»卷18, 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 年)刻本, 第 42 页。应当就是李希霍芬日记中所指的教堂。 «(乾隆)历城县志»中提到的“废”, 李希霍芬所说的“中国人收了回去”, 应当是指雍正年间禁教活动对天主教的打击。 直到«中法条约»签订后, 这一教堂才被重建。天主教堂的被废与重建都体现了国家力量对城内空间的影响和控制。
方济各会的教堂在城市中具有一定的历史, 这为它的再次进入提供了基础。 然而一些建立新教堂的意图在近代的济南却遭遇了巨大挫折。 «申报»记载的一次“公禀事件”就反映了当时济南城内官员与文人对传教士的看法:
上月十四日寓居济南府之西人来信言: 济南地方有四人缮成公禀, 具名签押者甚多, 呈于郡尊内, 称西人传教之非, 欲请禁止云云。 郡尊谕该四人曰: “本府亦不愿西人在此传教, 但中西和约本有准其入内传教之款, 故不独济南一处, 各处皆有传教之人。 此地安得独禁? 如教中人不法等事, 尔等如见, 有实据则可赴官呈控。”因谕四人退去, 四人索还公禀, 郡尊不许, 言欲存案备查。①«济南近事», «申报», 光绪辛巳年十一月初九日, 1881 年, 瀚堂近代报刊数据库。
1881 年, 济南泺源书院的师生因反对美国北长老会济南布道站在城内中心地带建设教堂、 医院而与之发生冲突。②参见王妍红: «美国北长老会与晚清山东社会(1861—1911)», 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 2014 年, 第38 页。这次“公禀”事件发生在泺源书院与北长老会冲突事件的几个月内, 可以看作冲突的余续。 报纸中所谓的地方人士应当也与泺源书院有关。 晚清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签订后, 清政府无法阻止外国传教士入华传教, 国家的力量在处理外国教会的事务上受到极大的削弱。 不过, 济南地方人士激烈的反对以及地方官员反对传教的心态导致外国传教士并没有达成修建教堂的目的。
外国传教士进入旧有建成区的意图遭遇了挫折, 但他们在城市参与建设学校、 医院等具有公益性质的机构却在清末逐渐得到了认可。新式学堂的广泛设立表明了本地官员与传统文人对西式教育抱有较为宽容的态度, 外国传教士也参与了这些新式学堂的建设, 如山东高等学堂成立初期担任学堂总教习的赫士博士。③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译室主编: «筹笔偶存»,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 年版, 第639~641 页。基督教会在山东设立了教会大学, 分别在潍县、 青州、 济南设立文理学科、 神学与教育学、医学, 并在济南建有博物馆。 济南的医学学科位于济南南关新街。 民国初年, 济南、 青州、 潍县三处学校在此合而为一, 组建齐鲁大学。④盖洛: «中国十八省府», 沈弘等译, 山东画报出版社 2008 年版, 第358 页。
虽然教会势力通过新式学堂的建立得以介入城市空间, 但这不代表他们能够轻易地进入旧有城区的核心地带。 如齐鲁大学选址在济南南关一带, 根据美国人盖洛在«中国十八省府»中的记载, 有可能是因为这里存在闹鬼传闻, 地价便宜且荒地面积较大, 可见齐鲁大学处在城市边缘。①盖洛: «中国十八省府», 沈弘等译, 山东画报出版社 2008 年版, 第362 页。
不过随着外国势力的不断扩张, 国家和地方势力在清末已经无法完全阻止外国人进入济南城。 在这种情况下, 允许各国商人租住的商埠区便应运而生。 商埠区可以说是地方官员在城市郊区为外来势力特意建立起来的具有隔离意味的空间。 «济南商埠厘定租建章程»中规定, “各国洋商并华商于划定界内租地、 杂居一切事权皆归中国自理, 外人不得干预”, “其四址均竖立界石为凭, 凡有约各国正经殷实商民均可在此界内照章租地, 建造屋宇、 栈房”。②毛承霖: «续修历城县志»卷 13, 民国十五年(1926 年)铅印本, 第 7页。
在制度的保障下, 外国人得以进入特定的地域。 德国、 日本等国领事馆入驻商埠区, 教会势力也在商埠区内迅速发展。 在李希霍芬的日记中只提到了三名天主教的传教士, 而根据1924 年调查数据, 在济南的天主教外国传教士有26 人, 中国传教士有33 人, 新教外国传教士109 人, 以传播新教为目的的医生、 看妇等从业者有504 人, 以传播新教为目的的中国人则有2572 人。③周传铭著, 黄承耀校阅: «济南快览», 世界书局1927 年版, 第114~115 页。
教会势力的增长在地理空间上得到了体现。 商埠区建设之初, 即在近商埠几何中心处留有基督教会用地。 «济南快览»记载这处教堂称: “四马路新建之五层礼拜堂, 几为济南建筑全部之冠, 两旁高插云表, 可于十里外能远见之。”④周传铭著, 黄承耀校阅: «济南快览», 世界书局 1927 年版, 第 115页。基督教礼拜堂高耸于商埠区中心的景观显示出教会势力对特定城市空间的控制, 这与教会势力在旧有城区的遭遇呈现出天壤之别。
由此可见, 国家与文人在济南城内构建的城市空间具有排他性,在面对日益增长的外来势力时展现出很强的控制力。 商埠区成为容纳外国人和外来事物的空间, 铁路交通、 银行、 电气、 邮政、 电话、 电报等率先在商埠区内迅速发展, 近代城市管理机构也多设置在商埠区内。 政府利用空间的隔离, 将旧有城区与商埠区在“中国的”与“外来的”这一意义上分离开来。
商埠区与旧有城区更大的差别体现在两者迥然不同的街道形态上。 李希霍芬在日记中这样记载19 世纪的济南城:
让人不解的是, 这里的街道非常窄。 ……昨天我们来的时候, 在路上经常要避让对面的人流车流。 因为道路根本容不得双向通行, 其中一方必须躲避等待对方过去。 ……街道铺着大石块, 两边的房屋都很低矮, 和大多数中国的城市一样。①李希霍芬: «李希霍芬中国旅行日记», 李岩等译, 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 第 132 页。
李希霍芬将青石板铺成的狭窄街道作为济南城市的一大特点。 据记载, 清末至民国初年, 圩子墙及城墙内的青石路大部分只有2 米到3 米宽, 普遍不超过5 米。 民国初年城内主要道路改为碎石路, 宽度也仅为7 米。②济南市志编纂委员会编印: «济南市志资料»第四辑, 1983 年, 第66~77 页。与旧城区狭窄的青石路形成对比的是商埠内的碎石路。 一马路至五马路宽度均在10 米以上, 靠近火车站的津浦车站马路甚至达到了18 米宽, 南北向的纬一路至纬八路也在7 米左右。③济南市志编纂委员会编印: «济南市志资料»第四辑, 1983 年, 第75~77 页。
商埠区与旧城区在街道形态上的差异应当与城市形成过程的差异有关。 «(民国)续修历城县志»记载旧有城区与商埠区之间的间隙空地转化为城市建成区时, 提到“商民寻隙地增建庐舍, 星罗棋布, 俨成市廛”①毛承霖: «续修历城县志»卷4«地域考三», 民国十五年(1926 年)铅印本, 第 3 页。。 除了正对城门的东、 西、 南门三座城门附近的大街可能受到“十字街”结构的影响外, 历史时期济南旧城区街巷的形成过程恐怕与两个城市地域之间的间隙空地转化为建成区的过程类似, 是在城市居民的活动中自发形成的, 因而显得狭窄且缺少规划。
商埠区作为政府划定的区域, 在建设过程中进行了人为的规划,形成了网格状的布局, 商埠内以七条东西方向的道路为主干, 辅之以十一条南北方向的马路。 同时, 在网格状布局的中心处设有公园。 这一布局使土地呈现为规则的几何形状, 清晰简单, 有利于减少建设成本, 便于进行土地交易, 宽阔整洁的马路以及便利的基础设施也能提高土地价值。 网格状布局成为榨取地租的最佳选择, 因而常常被殖民城市采纳。②林奇: «城市形态», 林庆怡等译, 华夏出版社 2001 年版, 第 11~16页。
济南商埠并不具有殖民性质, 但«济南商埠租建章程»中“凡商埠以内各地, 先由地方官酌中定价收买后转租”“凡民间私相授受者概行作废”等规定表明, 在进行城市建设、 榨取地租等方面, 济南商埠总局与具有殖民性质的租界具有一致性, 这成为济南商埠网格状布局存在的理由。③参见毛承霖: «续修历城县志»卷13«建置考一», 民国十五年(1926年)铅印本, 第 7 页。
旧城区与商埠区街道形态的差异体现出在民众生活的影响下与政府的规划下城市空间的差异。 前者具有无序性、 自发性, 而后者代表了秩序、 控制。 不过, 城市街道最终要服务于城市居民的生计和生活, 功能的一致性使得形态不同的街道无法被彻底割裂。 并且, 晚清以来济南所处的区域交通结构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革, 新城区的经济活动有一部分便是自旧城区沿街道扩散而来。 这成为联系两种形态不同的街道的关键。
济南处在北京到江南的南北交通以及华北平原向东进入山东半岛的节点上, 连接北京与江南的官道与大运河, 以及进入山东半岛的官道与大清河、 小清河是济南区域交通的主干, 相关的经济活动也与这些交通线紧密联系。
如明清时期济南通往北京的官道由西门出发, 大致经过估衣市、藕市街、 丁字街、 筐市街、 花店街、 迎仙桥街至今馆驿街而向北, 菜市、 藕市、 筐市等基本都处在这一路线上; 由西门向南, 过趵突泉而西的则为通向长清而南的大道, 马市、 柴市以及以药王庙为中心的药市, 则在这一路线上发展起来; 小清河水运在历史上也可直抵西关一带护城河, 粮市、 炭市等需要较大运量的交易市场也集中在了西关一带。①宋祖法修, 叶承宗纂: «历城县志»卷3«建置志»上, 明崇祯十三年(1640 年)友声堂刻本, 第 25~26 页。与此同时, 由西门向城内的西门大街以及与西门大街相连的布政司街、 芙蓉街成为城内商业兴盛之地。
济南所处的区域交通结构使得城市的扩张以向西的交通为发展轴线。 «(崇祯)历城县志»在记载瓮城情况时写道: “瓮城原以贮军, 势宜宽广。 西城建庙踞三之一, 余复列为市廛。”②宋祖法修, 叶承宗纂: «历城县志»卷3, 明崇祯十三年(1640 年)友声堂刻本, 第 6 页。可见在明代后期担负着军事功能的西门瓮城已经被居民的商业活动侵占。 清咸同时期为应对捻军的威胁, 济南城在原有城墙外的西、 南、 东三面再建圩子墙。③毛承霖: «续修历城县志»卷3, 民国十五年(1926 年)铅印本, 第4 页。从圩子墙的修建来看, 西圩子墙向外凸出更为明显。 这也说明了城市向西发展的趋势。 清末开始修建的胶济铁路与津浦铁路交汇于济南, 实际上加强了济南原有的区域交通格局, 再加上城市扩张的自然趋势, 将商埠区划定在济南旧有城区以西也就顺理成章。
商埠区内规划产生的道路也与旧有城区的道路存在密不可分的联系。 联系商埠与济南城的路线共有两条。 一条为沿一马路向东到纬一路以东的馆驿街、 迎仙桥街入永镇门, 再经花店街、 筐市街等进入西门大街; 另一条为沿二马路向东过1906 年新开的普利门, 进入柴家巷, 沿柴家巷、 西关大街进入西门大街。 前者基本为明清时期的官道, 后者则通过新开城门与西关直接联系。
与旧有城区商业中心直接相连的一马路、 二马路迅速成为商埠区最为繁盛的两条马路。 «济南快览»中便提道: “除大马路及二马路之三、 四、 五纬路外, 余皆商伙商人或机关眷属之住宅。”①周传铭著, 黄承耀校阅: «济南快览», 世界书局 1927 年版, 第 103页。胶济铁路济南站与津浦铁路济南站设在了商埠一马路以北, 一部分依赖交通的商品贸易迅速地向商埠区一带扩散。 如炭业“因需用宽敞且以便于下车之故, 多在大马路、 十王殿车站附近一带”, 粮栈亦“因求进出货物之便利计, 亦以车站附近之大马路为多”。②周传铭著, 黄承耀校阅: «济南快览», 世界书局 1927 年版, 第 208页。
开埠以前在济南开办的早期工厂多集中在西关以北五龙潭一带的空地。 随着胶济、 津浦线的陆续通车以及商埠区的建设, 近代工业在火车站一带逐渐聚集。 如与粮食贸易密切相关的面粉工业在商埠区以北、 靠近火车站的官扎营一带聚集, 在此谋生的居民也逐渐增加。 据«济南快览»记载, 20 世纪20 年代济南市内工厂工人约有一万人。③周传铭著, 黄承耀校阅: «济南快览», 世界书局 1927 年版, 第 224页。在此基础上, 至20 世纪40 年代铁路以北的城市郊区逐渐形成了面粉、 纺织等工厂聚集的新城区。
虽然城市街道的形成与政府的控制、 殖民主义以及文化因素有着密切关联, 但街道的交通功能与城市内店铺、 工厂等民众谋求生计、获取利益的空间密切相关。 也正是由于这种空间的存在, 使得在景观、 功能上存在差别的不同城市地带能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构成功能统一的一个城市。
研究近代中国城市布局变化的学者将这种新旧不同城市地域并立的现象总结为“多区拼贴”布局。①庄林德、 张军祥: «中国城市发展与建设史», 东南大学出版社2002 年版, 第 194 页。在“多区拼贴”布局的观点中, 不同的城市地域是在不同的势力影响和控制下形成的, 对城市内诸种势力的划分是“多区拼贴”布局观点的核心。 这些势力在长期的角逐过程中都没能占据主导, 在斗争过程中达到了一种均势, 因此城市的不同地域得以各自延续和发展。②黄亚平: «城市空间理论与空间分析», 东南大学出版社2002 年版, 第187~188 页。
在近代的济南, “多区拼贴”结构的形成主要是官府、 文人、 外来者、 城市居民这四种力量达成均势的结果。 外来者与外来因素的进入是导致近代城市出现“多区拼贴”结构的根源。 官府、 文化阶层对城市的控制使外来因素很难进入建成区, 仅有少量商铺出现在芙蓉街、 西关等商业繁盛地区, 外来传教士建立的教堂、 学校等只能进入城市近郊。 至商埠区确立, 诸多外来因素迅速地发展起来, 使得商埠区在景观上异于自然发展的旧有城区。
官府控制与文化阶层的塑造成为多区拼贴结构形成的重要原因。在政治地理格局与历史时期城市格局的影响下, 旧有城区内形成了稳定的政教空间, 表现出独特的政治景观。 文人、 士绅通过手中的文化权力塑造旧有城区的形象, 影响城内的景观, 为城市赋予文化, 使旧有城区在文化上占据优势。 又由于官员的态度与政策, 外国势力以及外来的现代化因素被允许在商埠区内集中, 商埠区成为处在城市文化边缘的、 具有隔离外来者意味的空间, 导致商埠区与旧有城区在形态与景观上产生了诸多差异。
当然, 这种新与旧的并立并非全然分裂的, 也是在这些势力的影响下, 各个城市地域被统一在同一座城市之中。 城市的本质是人类聚落, 是居民生活、 生产的场所, 城市居民居住、 谋求生计、 获取利益的空间是最主要的城市空间。 以住宅、 商铺、 工厂为代表的生计趋利空间通过交通设施将差异巨大的不同城市地域联系起来, 使它们统一在一座城市之中。
韦伯在«儒教与道教»中认为, 中国城市是“行政管理的理性产物”, 不存在“城市共同体”。①韦伯: «儒教与道教», 王容芬译, 商务印书馆1995 年版, 第57~64页。这一观点随着中国城市史研究的深入逐渐被抛弃, 但政府对城市的控制影响城市的发展却是事实。 我们可以看到, 无论是商埠区还是旧有城区, 近代济南“多区拼贴”结构中的每一个城市地域都处在政府的控制之下, 这也为城市诸地域的整合提供了一定的保证。
“多区拼贴”城市布局的说法对近代中国城市转变和发展进行了很好的概括。 不过, 也正是由于这一说法的概括性, 它在解释每一个具体城市时存在问题。 首先, “多区拼贴”的观点需要我们划分出城市中的诸多势力。 部分研究者在探讨近代中国城市“多区拼贴”布局时, 划分出了封建势力、 殖民主义势力、 资本主义势力等控制不同城市地域的势力, 却没有对这些势力进行恰当的定义。 当我们借助“多区拼贴”的观点对具体的某个城市进行分析时, 很难判断某一势力包括了哪些成员。
与此同时, 在“多区拼贴”的观点中, 景观、 功能各有不同的城市地域处在不同势力的控制之下, 这表明某一势力控制下的城市地域内应当严格地排斥其他势力的存在。 可事实是, 即便在官衙林立的济南旧有城区之内, 也出现了传教士、 外国商铺等外来因素。 特定势力控制某一城市地域的观点在面对具体的事例时可能存在问题。
导致这些问题产生的原因可能是在概括“多区拼贴”观点时我们似乎忽略了一个事实: 在城市中生活的是一个个个体, 城市的发展是由每一个个体推动的。 划定“势力”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方便我们进行探讨, 这种“方便”会牺牲现实中的个体的多样性, 也容易使我们忽视生活在城市中的多数民众的作用。 因此, 与其模糊地划定势力,不如确定在城市生活中的人所扮演的角色。 在对近代济南的分析中,我们探讨了官府、 文化阶层、 外国人、 居民这四种角色在城市中控制的空间。 居民无疑是城市生活的主角, 居民的活动维系了城市的存在, 也是城市发展的动力。 官府、 文化阶层、 外国人则占有国家、 文化和殖民的权力, 他们会引导城市发展的方向。 每一种角色都会促使不同的城市空间的产生, 从而影响相应城市地域的景观、 功能。
近代中国城市“多区拼贴”的布局并不是多个单一势力控制的城市地域的机械组合, 而是诸多权力相互博弈、 共同作用的产物。 这些权力由生活在城市中的各种角色所掌握, 从而导致了各种城市空间的形成。 不同的功能、 景观附着在相应的空间之上, 进而对承担这些空间的城市地域产生影响。 而最终将这些不同的地域进行统一, 则是城市作为人们生活的场所这一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