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睿博
笔记之体, 名号众多, 包罗广泛, 历史笔记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类。 从史学史的角度来看, 一方面, 野史笔记的兴起是中国史学发展过程中的一种趋势和特点; 另一方面, 野史笔记对于开展史学史研究, 诸如参订正史、 考证史实、 研究史家, 等等, 具有独特的价值。
清代的历史笔记, 数量丰富, 种类众多, 学界的研究成果亦颇为丰富。 学术专著方面, 刘叶秋的«历代笔记概述»第一次系统地梳理了笔记这一文体的产生、 发展与流变, 并提出了新的分类方法, 书中第七章«清代的笔记»着重介绍了清代的笔记情况。①刘叶秋: «历代笔记概述», 北京出版社2003 年版。谢国桢«明清笔记谈丛»一书介绍了四十余种明清笔记, 包括其作者、 内容、 版本、流传等情况, 但其介绍的笔记数量偏少, 难以反映清代历史笔记的总体面貌。②谢国桢: «明清笔记谈丛», 上海书店2004 年版。张舜徽著有«清人笔记条辨»一书, 在书中对清人笔记或是引申发明, 或是考订驳正, 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③张舜徽: «清人笔记条辨»,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年版。冯尔康在«清史史料学»一书中, 从史料学的角度出发, 肯定了清代笔记的史料价值, 并进行了具体的阐述。④冯尔康: «清史史料学», 沈阳出版社2004 年版。来新夏的«清人笔记随录»收入了二百余种清人笔记, 另附«清人笔记中社会经济史料辑录», 史料十分丰富。⑤来新夏: «清人笔记随录», 中华书局2005 年版。姚继荣写成«清代历史笔记论丛»一书, 梳理了前人研究成果,理清了“历史笔记”的概念, 并按时间顺序重点收录了一批清代历史笔记。⑥姚继荣: «清代历史笔记论丛», 民族出版社2014 年版。论文研究方面, 学界相关论文以个案研究为主, 如«梁章钜笔记小说浅谈——以‹浪迹丛谈 续谈 三谈›为例»⑦蔡莹涓: «梁章钜笔记小说浅谈——以‹浪迹丛谈 续谈 三谈›为例»,«厦门教育学院学报»2007 年第 3 期, 第 23~24 页。«从归田到浪迹——梁章钜笔记‹归田琐记›与‹浪迹丛谈›评述»⑧欧阳少鸣: «从归田到浪迹——梁章钜笔记‹归田琐记›与‹浪迹丛谈›评述», «学苑撷英»2010 年第 9 期, 第 108~110 页。«浅谈昭梿及‹啸亭杂录›»⑨刘楠: «浅谈昭梿及‹啸亭杂录›», «丝绸之路»2011 年第 4 期, 第 72~73 页。等。 综合研究的论文较少, 有代表性的是«清人笔记史学价值研究»⑩王若夏: «清人笔记史学价值研究», 延安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2012 年。一文。
总体来看, 学界对于清代历史笔记的研究不断深入, 取得了较为丰硕的学术成果, 但也依然存在不足与缺陷。 一方面是系统研究的缺陷, 笔记这种文体具有杂而散的特点, 故而对其进行系统研究的难度较大。 学界目前的系统研究成果多是集中于点校收录和整理分类方面, 更进一步的梳理归纳、 研究分析则显得相对不足。 另一方面是个案研究的不足, 相较于清代历史笔记的庞大数量, 目前学界所关注和研究的笔记只占了较少的一部分。 还有许多有价值的笔记由于种种缘故, 处于一种无人问津的状态。 张怡所著的«玉光剑气集»正是一本未被关注的清代历史笔记, 故本文便着力于此, 希望对其史料与史论价值做一探析。①徐小蛮有«新发现的清代禁书‹玉光剑气集›»(«新华文摘»1980 年第11期), 陆国强有«关于张怡‹玉光剑气集›手稿»(«文物»1981 年第 7 期), 但只重点关注了其原始手稿的版本、 字体等情况。
张怡, 字瑶星(又作遥星), 初名鹿征, 江苏上元(今江苏省南京市)人。 其父张可大, 明崇祯初年任山东登莱总兵, 崇祯四年(1631年), 死于登州孔有德之叛, 张怡遂荫官锦衣卫千户。 崇祯十七年(1644 年), 李自成起义军攻陷北京, 张怡被捕入狱。 后张怡出狱归乡, 隐居南京摄山, 著书自娱, 与方以智、 方舟(方苞之父)、 黄虞稷、 周在浚(周亮工之子)等交游, 五十余年不入城市, 人称之为白云先生。 康熙三十四年(1695 年)以寿终, 卒年八十有八。 张怡一生著述颇丰, 除«玉光剑气集»外, 尚有«三礼合纂»«明末史事杂抄»«謏文随笔»«謏文续笔»«云乳续笔»以及«白云道者自述»等, 多未刊印。
«玉光剑气集»在清代被列为禁毁书目, 惟余稿本流传。 今人魏连科考证, 手稿«玉光剑气集»的最初收藏者为王秉恩、 王文焘父子,而最终归于上海古旧书店收藏。②魏连科: «稿本‹玉光剑气集›整理琐记», «书品»2006 年第 5 期, 第10~14 页。后经由魏连科点校, 编入中华书局«元明史料笔记丛刊»系列, 分上、 下两册, 于2006 年正式出版。③张怡: «玉光剑气集», 中华书局2006 年版。因魏连科先生点校整理之功, 方可得见此书原貌, 本文正是以中华书局点校本为底本进行研究的。
在体例上, «玉光剑气集»沿袭«世说新语»体, 分为三十一个门类, 包括帝治、 臣谟、 法象、 国是、 敢谏、 忠节、 吏治、 武功、 识见、 方正、 清介、 才能、 理学(附勤学)、 孝友、 德量、 义士、 豪爽、高人、 艺苑、 著述、 幼慧、 技术、 诗话、 嘉言、 俳谐、 玄释、 列女、征异、 类物、 杂记、 惩诫。 谢国桢先生在«江浙访书记»一书中则认为: “(«玉光剑气集»)与其说仿«何氏语林», 倒不如说是效法何元朗的«四友斋丛说»。”①谢国桢: «江浙访书记»,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年版, 第99页。
在内容上, «玉光剑气集»以记载人物言行为主, 收录有明一代乃至明亡之后的诸多人物事迹, 其间夹以作者自身见闻与议论; 涉及政治、 军事、 天文、 地理、 宗教、 文学、 建筑、 数术等诸多领域, 可谓是事无巨细, 包罗详备。
历史笔记的史学价值主要体现在文献与史料学的层面, 一定程度上起到“补他书之阙, 详他书之略, 正他书之误”的作用。 正如魏连科所言, «玉光剑气集»的史料来源, 一方面采自记述明代史事的各体史书, 尤其以明代笔记杂著为大宗, 可以视为明代笔记杂著的集成。 另一方面, 则是张怡及其友人的亲身经历与见闻。②魏连科: «稿本‹玉光剑气集›整理琐记», «书品»2006 年第 5 期, 第10~14 页。这部分史料由于鲜少记载于他书, 又是张怡的亲身经历, 故而详尽真实, 极富史料价值。 笔者以为, «玉光剑气集»的史料价值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
1. 关于张怡亲身见闻的记载
首先是关于“壬申登州之变”的记载, 此事见于«玉光剑气集»卷6«忠节»:
壬申登州之变, 镇守总兵官庄节张公可大死之。 先是, 山东防抚孙公元化遣兵援大淩, 中途叛, 破新城、 吴桥数县。 时庄节公已升南左府书佥书, 谢事出署矣, 闻变, 率兵堵剿。 而孙抚为间所愚, 力主抚, 将士皆愤。 兵出被抑而还者数四。 贼抵城下,殊无受抚意, 乃用兵。 先以川营大炮居前列击之, 贼已溃矣。 乃抚标兵出与贼合, 从后反击, 我兵出不意, 遂溃, 退而城守。 孙抚复违众, 纳叛卒五百人, 夜半, 放炮喊杀, 内外相应而城陷。公以印付旗鼓吴振姬, 以刃付家丁黄明光, 杀其一妾, 命弟可度、 子鹿征奉母太夫人匿民间。 正衣冠, 题壁, 自缢太平楼上。①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6«忠节»,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261 页。
此事为张怡所亲历, 故史料可信度极高。 若与«明史»«清史稿»等史籍中有关登州之变的记载相比较, 可以发现其基本史实并无出入, 足可相互参证。 而«玉光剑气集»所记则更为详尽, 细节尤多,为他书所未载, 如“兵出被抑而还者数四”“公以印付旗鼓吴振姬, 以刃付家丁黄明光”等。 在本条之后, 有张怡批语: “先罽老人有«登变纪略»一书, 载之甚详。”可知«登变纪略»一书对“登州之变”记载详尽, 且为张怡所认同, 这亦为我们搜寻更多有关“登州之变”的史料提供了新的线索。 遗憾的是, 经笔者查阅, 此书似已失传, 无法得见。
其次, 是关于李自成起义军攻陷北京的记载:
皇亲魏公师贞, 绐家人登楼, 钥其户, 曰: “吾至外探一信来。”因积薪楼下, 扃户纵火。 仆辈闻之, 推户, 不可启。 见公跏趺坐火中, 虽烈焰四绕, 颜色不变如平时, 亦异人也。②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6«忠节»,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292 页。
锦衣卫千户高公文彩, 闻变, 冠带拜阙, 家中男妇二十余口, 尽命至厅事, 以次悬至梁上。 其长子某, 欲走, 公拉之还,曰: “汝月食朝廷米, 岁支布绢, 而欲逃死耶。”手缢之, 然后自尽。 按: 此二条之上原有张怡朱笔批语曰: “魏、 高二公, 予被难, 亲得之闻见, 而世无传者, 以非两榜耳。 痛哉!”①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6«忠节»,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292 页。
锦衣堂上刘公应捷, 大将军渠子也, 以善骑射受知于上。 闻城破, 自缢。 而公体魁梧, 绳断, 再易之, 再断, 复易之, 则贼已入室, 执公去。 公不屈, 受两夹, 不言不食, 至足胫溃烂而死。 按: 此条上有张怡朱笔眉批曰: “与予同被难一室, 知之最真, 而世无传者。”②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6«忠节»,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293 页。
按张怡批语, 魏师贞、 高文彩、 刘应捷三人之事, 皆为其亲身闻见, 故史料可信度极高。 此三人之事皆不见于正史, 独见于«玉光剑气集»。 同时, 这三条记载也为研究张怡生平, 尤其是他被捕入狱的这段经历, 提供了史料和线索。
2. 关于人物事迹、 言论奏疏、 诗文笔记等内容的记载
如前文所述, «玉光剑气集»可以视为明代笔记杂著的集成之作,故而有明一代大量的人物事迹、 言论奏疏、 诗文笔记等内容在此书中得以保存。 这部分内容多为作者随手摘录, 原文引述而来, 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史料原貌, 加之作者撰述过程中的梳理、 考辨与采选, 因此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试举两例:
在«玉光剑气集»卷3«法象»一节之下, 张怡引述了王三原«漕河通志»的内容:
王三原«漕河通志»略云: 元起朔漠, 建都北平, 漕渠不通江、 淮。 至元初, 粮道自浙西涉江入淮, 由黄河逆水至中滦, 旱站, 陆运至淇门, 其难盖不可言。 况运粟不多, 不足供京邑之用。 于是遂有海运之举, 而风涛损失颇多。 故又自任城开河, 分汶水西北, 至须城之安民山, 入清济故渎, 通江淮漕, 经东阿至利津河入海, 由海道至直沽, 接连至京……永乐间, 北京初建,粮道由江入淮, 由淮至黄河, 水运至阳武, 发河南、 山西二省丁夫, 陆运至卫辉上船, 河水运至北京。 亦不可谓不难。 后济宁州同知潘叔正以州民往北迁运军需旱站艰苦, 开凿会通河以省民力。 河成, 而司空宋礼方督工, 建言从会通河漕运, 而海运于是罢乎。 当会通河漕运之初, 又得平江伯整顿经理, 以底于成, 功不可泯也。①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3«法象»,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123 页。
王三原即王恕, 字宗贯, 号介庵, 又号石渠, 三原(今属陕西)人。 明正统十三年(1448 年)进士, 曾任扬州知府、 江西布政使、 河南巡抚、 吏部尚书加太子太保等职。 成化年间, 王恕总督河道, 著«漕河通志»十四卷, 今已失传。 弘治年间, 工部郎中王琼在«漕河通志»的基础上著成«漕河图志»一书。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 “先是, 成化间三原王恕作«漕河通志»十四卷。 弘治九年琼以工部郎中管理河道, 乃因恕之书而增损之。”②永瑢、 纪昀等: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海南出版社1999 年版, 第402页。王琼在«漕河图志»自序中也提道: “成化间, 吏部尚书三原王公为刑部左侍郎, 总治河防, 尝稽典籍、 公牍, 作漕河通志, 兼纪古今漕渠、 漕数之类。 予近得其书而伏读之, 窃叹其收录之博, 用心之勤, 而惜其书之不多见也。 然予方奉命掌治漕河, 不暇悉考前代漕运之法, 又虑古今事杂, 难于披览, 辄不自料, 因公旧书而增损之。”③王琼: «漕河图志», 王云、 李泉主编: «中国大运河历史文献集成»第44 册,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 2014 年版, 第 8 页。由此可见, «漕河通志»正是«漕河图志»的直接史料来源, 较之«漕河图志»更具一手史料价值。 张怡在此节中, 保留了大段«漕河通志»的原文, 为研究明代的河道漕运、 地理沿革等情况提供了宝贵史料。
在«玉光剑气集»卷4«国是»一节下, 张怡又引述了郝敬«天山评»的部分内容:
万历间郝楚望敬在户垣, 尝疏谏加赋非策, 辽左宜备, 屡疏留中。 天启中, 辽城失守, 王师屡北。 敬作天山评有云: “或谓: 子昔请屯兵, 今无兵可屯, 奈何? 公曰: 辽左虽敝, 而中国全力未损也。 辽民失天, 而普天莫非王民也, 京省九边各卫所莫非王师也。 事有变而易图, 谋有豫而当先, 仓卒而议, 新法不可卒施……自今承袭, 必加考选, 兼贤及庶。 如此, 则勋贵之家,子孙兄弟, 竞修世业, 以求称职, 数年之后, 将材不可胜用矣。”
或曰: 有兵无食, 奈何? 公曰: 食必资粟。 今主计者不议饷粟, 而专议饷银, 为有司者, 不求实仓, 专求实库。 夫用兵之法, 守则利屯种, 战则利轻赍。 轻赍则银便矣。 有银随处籴买,然亦必有粟可籴而后银可用也。 ……故明主贱金玉而贵五谷, 省刑薄敛, 使万民乐业, 力本勤农。 数年之后, 家给人足, 仓廪日实, 府库日充, 则不足为也!①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4«国是»,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174 页。
郝敬, 字仲舆, 号楚望, 京山(今湖北京山)人。 万历十七年(1589 年)中进士, 晚明时期著名的经学家和思想家。 据«明史·艺文志»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载, 郝敬著有«小山草»十卷, 被列入集部。 又据«清代禁毁书目四种»所载: “查«小山草»系明郝敬撰, 卷四天山评内语有触碍, 应将全篇禁毁。 又卷九第十二页内亦有干碍语,应一并删毁。”②姚觐光: «清代禁毁书目四种», 商务印书馆1937 年版, 第19 页。可知, «天山评»乃是郝敬所撰«小山草»中的一卷,且原书已被禁毁。 一直以来, 郝敬因其学术思想而得到学界的关注。上述两段史料涉及军国之策、 屯兵足粮之法, 对于研究郝敬的政治军事思想而言, 显得尤为可贵。
除此之外, «玉光剑气集»中摘录的尚有倪元璐«辨党人疏»、 章允儒«言路渐轻疏»、 杨继盛手疏稿、 李应昇«狱中与儿孙之书»、 焦漪园«卓忠贞祠碑»等。 这些内容部分犹可考证出处, 部分则独见于此书, 篇幅所限, 兹不一一赘述。
3. 关于天象灾异、 宗教学术、 疆域地理等内容的记载
«玉光剑气集»全书三十一门, 涵盖范围甚广, 除了大量的人物言行之外, 还涉及天象灾异、 宗教学术、 疆域地理等内容, 同样值得关注。 如«玉光剑气集»卷1«帝治»一门下关于明代刻书藏书情况的记载: “国初书板, 惟国子监有之, 外郡县尚未有, 观宋潜溪«送东阳马生序»可知矣。 宣德、 正统间, 版刻尚未广, 今所在日增月盛,能刻正大古书以惠后学者少, 所刻多无益, 令人可厌。 上官多以馈送往来, 动辄百部, 所费亦烦。 近日一种无忌惮小人, 作为淫词小说,梓工巧, 惑人耳目, 坏人心术, 真可痛恨。 昔元人刻书, 必经中书省过, 下所司, 乃许刻印, 此法甚善。”①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1«帝治»,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45 页。记述了明代“版刻”的发展与兴起, 以及伴随书籍大量印刷所出现的社会现象。 又有“前代藏书之富, 无逾本朝。 永乐辛丑, 北京大内新成, 敕翰林院, 凡南内文渊阁所贮一切书籍, 各取一部送至北京, 余悉封贮如故。 时修撰陈循, 如数取进, 得一百柜。 督舟十艘载进。 至正统己巳, 南内火灾, 所藏尽化灰烬, 岂非书之厄会也欤!”②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1«帝治»,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46 页。对明代官方藏书情况也作了一简要记载。
«玉光剑气集»卷3«法象»中记载了明代北边防务与官职设置情况: “北边有戎警, 则设总制大臣或都御史, 或尚书侍郎兼宪职, 自巡抚以下, 皆禀受节度。 东路宣府、 大同, 一员; 西路陕西、 延绥、宁夏、 甘肃, 一员。 盖黄河自金城出中国, 经戎地西行, 南入中国,在大同西界偏头、 河曲, 延绥东界府谷、 神木之间。 故西路有儆, 则宣大游兵驻河东滨; 东路有儆, 则延、 宁游兵驻河西滨。 戎入套, 则西路之儆, 出套, 则东路至儆。 西路总制治固原, 在延、 庆、 凉、 兆之中; 东路则往来于宣大。 嘉靖中, 改总制为总督。”③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3«法象»,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137 页。
«玉光剑气集»卷13«理学»中, 张怡自陈: “姚江一滴, 直接泗水, 而未窥其藩者, 以为与濂洛异流, 斥之为禅, 予每抱痛。”①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13«理学», 中华书局2006 年版, 第 530 页。同时转引神宗皇帝及蔡方炳之言, 为阳明心学辩护, 由此可见明人关于阳明心学的论争以及张怡本人的学术倾向。
«玉光剑气集»卷 22«技术»、 卷 28«征异»中, 多载星占测字、 卜算幻术乃鬼神之事。
«玉光剑气集»卷29«类物»中记载: “历局汤若望有一日晷, 云是靺鞨宝也。 大可三寸而杀, 色若玫瑰, 透明无纤瑕。 中有天然十二时辰字, 而字与中土书异。 中一针, 随时而运, 不由人力。 全是造物生成, 真属稀有。 若望甚秘之, 昼夜佩胸前, 不轻示人。 予得见之。”②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29«类物»,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1017 页。若按时间推算, 汤若望与张怡二人生活年代相仿, 又按此条所记, 张怡很可能与汤若望有着密切交往。
以上种种, 仅为笔者随机列举, 类似的记述尚有不少。 总体来看, 这部分内容略显分散, 比重较小, 但涵盖范围很广, 对于研究明代社会生活、 宗教科技以及张怡本人而言颇具参考价值。
除了丰富的史料价值, «玉光剑气集»中的史论同样具有较高的史学价值。 在这部分内容中, 张怡褒贬史事、 臧否人物, 其是非标准、 思想观点等也隐见其中, 并体现出以下三个特点:
1. 强烈的“忠义”观念
上文提到, 张怡之父张可大在“登州之变”中积极御敌, 兵败后自杀殉国, 可谓是尽忠报国, 气节凛然。 在张怡身上, 这种“忠义”观表现得同样强烈, 乃至于成为张怡评判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标准。
张怡于«玉光剑气集»中特撰«忠节»一门, 并在卷首小序中言道: “舍生取义, 杀身成仁, 夫惟烈士, 守定见真。 虽汤镬在前而视若鼎茵, 虽金紫可博而眇若蒸燐。 盖其禀浩气于天地, 凛大义于君臣。 九死不避, 百折弥伸, 而又何羡乎八驺之贵, 何爱乎七尺之身? 吾独笑夫陵、 律之辈, 许、 赵之伦, 口诵典籍, 迹列缙绅, 而如茅斯靡, 不磨亦磷。”①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6«忠节»,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232 页。一扬一抑之间, 其实也代表着张怡评史、论人的准则。
«玉光剑气集»卷1«帝治»中张怡批判朱棣残害忠义之举: “文皇诛锄忠义, 不遗余力, 虽从来待敌国巨憝, 未有若此者。”反之,对于忠义之士, 张怡在书中着墨颇多。 如卷5«敢谏»中, 对于杨继盛的言论、 手稿、 奏疏等备录甚详, 言语之间也多有赞誉; 卷6«忠节»中, 评价大礼议之争中忠直敢谏的群臣, 认为“皆天地之正气也”。
2. 独到的政治见解
除了强烈的“忠义”观念, 在评论史事的过程中, 张怡也展现出了自己独到的政治见解, 甚至提出了具体的政治主张。
关于明代设立的“市舶司”, 张怡先是记叙了市舶司设立始末:“市舶司, 国初设于太仓, 以近京, 后移闽、 浙。 虽绝日本, 而市舶不废, 海上利之。 夏公言当国, 因宋素卿、 宗设仇杀, 遂罢市舶。”②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4«国是»,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154 页。而后指出取缔市舶司所造成的负面后果以及出现问题的环节: “自后番货被奸商所笼, 负至数千万, 番乃主贵官以詟商, 而贵官所负更甚。 番人失利, 乃为寇, 贵官则以不御寇让有司。 及出师, 又设计以哃番人, 于是番怒, 日焚掠。 一二不逞生儒阴翼之, 而王五峰、 毛海等, 遂以华人据近岛, 袭王者衣冠, 假为番寇, 海上无宁岁矣。 朱公纨严禁之骤, 不得法, 为贵官所反陷。 御史董威乃复请宽海禁。”③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4«国是»,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14 页。最后总结出症结所在: “是浙倭之乱皆浙人自乱之也。”
关于明“巡监御史”一职, 张怡先批判了此举的弊端: “国初设巡监御史, 专巡私监。 正统后, 兼巡河道, 查盘清理, 得纠治文武官吏, 其权甚重。 然御史以法治, 而所与奉法者, 在运使、 提举等官,今专以授阘茸不职之人, 是道之以污而求其洁也。 且监官遍天下, 而所在严分地之禁, 如严敌国, 如迹奸宄, 所在设官, 费以千万计, 是禁之之过也。”①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4«国是»,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155 页。而后又具体地提出了自己的方略: “治之莫若简事而省官, 诚于诸产监设运司之地, 简风宪忠臣一人, 付便宜之权……国家得监利日饶, 而不必峻制以扰之, 灶丁得煎监自给, 而不必更免差以优之。 监可通卖, 人无争夺, 索举专利之币, 不禁而自息, 山、 陕射利之民, 不驱而渐归, 边境渐实, 边储渐充, 冗官冗费, 荡然一除, 亦策之得也。”②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4«国是»,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156 页。并从方方面面论证了方略实施的可行性。
关于嘉靖年间“庚戌之变”, 张怡认为: “庚戌之事, 主边兵者仇鸾, 主京兵者丁汝夔也。 逆鸾私盟俺答, 贿赂避兵。 汝夔选懦无为,骤闻边警, 悉遣禁卒, 仓皇就道, 莫知适从, 而敌骑已蹂内地矣。 ……更可笑者, 汝夔出京兵以防边, 仇鸾召边卒以实京。 殛罪酬功, 国是全非, 焦头曲突, 人谋两误。”③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4«国是»,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156 页。同时, 张怡也尖锐地指出世宗皇帝的为人: “世宗所恶者直言, 而不问其忠, 所喜者杀戮, 而不必其当。 嵩本贿败将褫, 鸾已家居失职, 必欲强与将相之位, 成其乱贼之名, 身诛族灭, 为世指笑。 然则嵩、 鸾亦无死道, 所死者, 世宗杀之也。”④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4«国是»,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157 页。
对于东厂的设立, 张怡毫不留情地给予批判: “祖宗之意, 不过欲周知民间疾苦、 吏治勤惰耳。 然番役多至千名, 中间岂无巨奸老滑藉以行私事者乎! 后来遂专作威福, 凌弱暴寡, 以逞其私, 为圣世粃政, 良可恨也。”对于明代的皇庄以及王公贵族的庄田, 则认为其“皆国储之蠹也”。
3. 公正的论史态度
值得肯定的是, 张怡虽然有着强烈的“忠义”观念, 但是在评论史事, 褒贬人物之时, 却往往秉持一种客观公正的态度, 善于从正反两个方面进行评论。
«玉光剑气集»卷4«国是»中载: “互市之举, 起于宣大。 此非王少保崇古在外担之, 新郑在内主之, 中外安得享数十年太平? 新郑险诈恣横, 然胆略实为盖世。 而互市一段, 实有功于国家。 少保后以忤台省, 纷言逐逐。 然岂知其当日塞上舍身家担当之事?”①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4«国是»,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157 页。
新郑即高拱, 张怡对高拱本人评价不高, 但是对于高拱与王崇古二人合力促成“互市”一事, 却给予了正面评价, 应当说是较为公允的。 同时, 张怡也看到了实行互市之后出现的问题: “互市既行, 两镇军民官吏, 咸藉以蒙安, 功诚不小。 但平成已久, 武备渐弛。 往时偏、 老内外, 多勇烈士, 囊无金钱, 则相率而捣巢偷马。 ……虏市,而此辈无所用, 老者死, 壮者散为商贾。 卫尉材官舍甲胄, 释弓矢,而以礼法逡巡。”最后, 同样给出了较公正的论断: “故曰‘安不忘危’, 此因循之过, 非互市之失也。”②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4«国是»,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158 页。
«玉光剑气集»卷6«忠节»中, 张怡收录了洪武年间太监云奇在胡惟庸谋反案中拼死护君之事, 同时认为: “云公之事载在各书, 众口一词, 无言出自涂公者。 太平门外, 内官神道, 与徐、 李诸公并赐, 圣意可知。 «实录»所载, 但欲以此等大事, 不当归之宦竖, 欲为缙绅存体面耳, 殊非大道为公之意, 不足泥也。”③张怡: «玉光剑气集»卷 6«忠节», 中华书局 2006 年版, 第 233 页。关于云奇之事真假暂且不论, 这里则直接体现出了张怡公正的论史态度, 即史书记载需秉持“大道为公之意”, 否则便是“不足为泥”。
综上所述, 张怡的史论有着强烈的“忠义”观念, 同时又能够提出自己独到的政治见解, 而非流于空疏; 能秉持“大道为公”的论史态度, 而不因循拘泥, 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
笔者以清代张怡所著的«玉光剑气集»作为研究对象, 并着重探析了其史料价值与史论价值。 «玉光剑气集»中既有张怡亲身经历的记载, 又有关于人物事迹、 言论奏疏、 诗文笔记等内容的记载, 还有关于天象灾异、 宗教学术、 疆域地理等内容的记载, 这些记载保留了许多非常有价值的史料。 从此书中, 我们也可以了解到张怡在史论方面的鲜明特点, 一是其强烈的“忠义”观念; 二是其独到的政治见解;三是其公正的论史态度。
总的来说, «玉光剑气集»是一本极具研究价值的清代历史笔记。乔治忠先生提出: “史学史研究有三大任务, 一是清理史学遗产, 二是阐明史学发展进程, 三是揭示史学发展规律”, 同时, “只有对史学遗产做出一定程度的清理, 才能较好地阐述历史学的演进过程; 对史学演进过程有了比较清晰的理解, 才能探讨史学发展的规律”。①乔治忠: «谈谈中国史学史的要务及使命», http: / /his.cssn.cn/lsx/sjls/201909/t20190912_ 4971274.shtml, 2019 年 9 月 12 日, 查阅时间: 2020 年 9月20 日。对于清代史学而言, 数量丰富的历史笔记无疑是一笔宝贵的史学遗产, 值得我们继承与研究。 希望本文能够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引起更多学者对清代历史笔记的关注与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