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继富 魏丽红
胡愈之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翻译家、出版家,具有多方面卓著成就的革命学者。胡愈之与中国民间文学结下不解之缘,并在中国民间文学理论建设上具有重要贡献,其中他的《论民间文学》最具代表性。
既往对胡愈之的研究,很少有学者注意到他在民间文学上的贡献;在民间文学研究方面,很少有人详细讨论胡愈之《论民间文学》具有的理论价值和学科意义。当前学界对胡愈之民间文学思想观念的关注还稍有欠缺,本文试图从胡愈之为何从事民间文学研究、胡愈之如何理解“民间文学”等问题出发展开讨论,以此检讨20世纪20年代初期我国民俗学、民间文艺学理论建设的基本情态。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拉开了中国近代史的序幕,自此中国就处在内忧外患的激烈动荡、变化中,救亡启蒙成为当时最急切的呼声,众多有志之士在民族危机中都做出了自己的努力。比如,林则徐、魏源等人开始“睁眼看世界”,洋务运动对西方技术的引入,戊戌变法对西方行政制度的发见,辛亥革命对西方政治制度的尝试。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挽救中国衰亡的颓势,有识之士开始从文化根源上寻求答案。他们日益认识到社会改革需从思维改革入手,思维改革需从文化改革入手。
以陈独秀、胡适为首的知识分子,在民族危亡、民族文化危机中发起新文化运动,他们高举“科学”和“民主”的大旗,自觉地反对传统文化中诸多观念和礼制,力求把个人从传统力量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文学革命”以此为契机展开,他们迫切需要文学发挥启迪民智、改造国民性的作用。而一向被文人所轻视的民间文学也借此进入知识分子眼中,成为他们改良社会的理想寄托与实践工具,诚如洪长泰所说:
他们急切地寻求新出路,于是在人民大众的下层文化、特别是其中的民间文学那里,发现了希望。年轻的中国知识分子发展了有关民众的浪漫主义观点,指出这种名不见经传却藏量丰厚的民间文化,只要利用得当,便可以成为传导新思想、解决中国利弊的工具。他们认为,恰如其分地评价民间文学,是重新估价中国文化整体面貌的关键。以往的失误却在于仅仅把正统文学当做中国文化的精华。① [美]洪长泰著:《到民间去——1918—1937的中国知识分子与民间文学运动》,董晓萍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2页。
民间文化是否能够发挥如洪长泰所说的“传导新思想、解决中国利弊的工具”的作用呢?事实上,“五四”时期国人对民间文学关注和研究大大增加,并且产出许多优秀成果。也恰是因为这样特殊的历史背景,使得“五四”时期民间文学研究与当时社会政治情势,与新文化运动、文学革命紧紧捆绑在一起。一方面知识分子精英群体逐步重视来自民间的声音,不自觉地投入到民间文学研究中,客观上推动了民间文学学科发展、理论建设;另一方面,民间文学研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政治因素、新文学建设的干扰,以至于当时知识分子提倡、谈论的“民间”,并不是纯正的民间,而是他们通过一套学术话语建构起来的理想化的、带有乌托邦色彩的民间。当时的知识分子并不是为了推动民间文学学科发展和理论建设而参与到民间文学的讨论之中,而是为了推动文学革命、启迪民智、解放思想等目的。在这种背景之下,民间文学更多是作为一种政治话语的辅助力量,作为新文学产生、发展的助推器,有的时候本身就构成为新文化的基本内容。
著名的社会活动家、翻译家、出版家,具有多方面卓著成就的革命学者胡愈之,就是在这样的时局环境中参与到对民间文学的研究中来。1921年1月,胡愈之在《妇女杂志》第7卷第1号上发表《论民间文学》,这是中国现代民间文学学术史上较早全面、系统论述“民间文学”及其特征的文章。因此,“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文化背景和救亡图存的社会生活成为理解胡愈之民间文学思想的历史前提。
当时因其出色表现、出众才华,胡愈之受聘于商务印书馆,担任旗下《东方杂志》《妇女杂志》等报纸、期刊的编辑,是重要的骨干成员。在“五四”运动爆发前夜,胡愈之在商务结识了很多此后共同追求革命和民主的志同道合的朋友、战友,比如:沈雁冰、郑振铎、叶圣陶、章锡琛等。同时期内,他受到了新文化思潮的影响。胡愈之曾说:“早在‘五四’前,新文化运动已经兴起,《新青年》举起科学与民主两面大旗,提倡白话文,向封建礼教和封建文化进行冲击,这对我确实起到了启蒙与思想解放的作用。”②胡愈之:《我的回忆》,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7页。正是这种启蒙与思想解放的积累,到“五四”时期,“我和沈雁冰是提倡白话文最力的两个人”③同上。。1920年,商务印书馆顺应历史潮流,革新编译所的工作,不再使用文言文而改用白话文。据沈雁冰后来的回忆,也恰是从1920年左右起,胡愈之对于文学十分有兴趣。他开始用世界语翻译外国的优秀文学作品,还特别注意翻译介绍了一些世界其他国家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1920年郑振铎、沈雁冰等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时,胡愈之成为该会在上海的积极发起人和参与者之一。他除了向《小说月报》《文学旬刊》等积极投稿外,后来还协助郑振铎编辑《文学旬刊》。在这期间,他翻译、发表了几篇在当时很有影响力的关于文学理论的文章,如《近代文学概论》《文学批评——其意义及方法》《近代文学上的写实主义》等。
据此,胡愈之在进行民间文学研究前,其商务印书馆的编辑身份,对文学革命的关注,对有共同思想主张和民间情结的同仁、好友的结识以及对西洋文化的了解,使其积累了新知、开阔了眼界等,为走上民间文学研究道路以及从新的视角理解、认识民间文学准备了充足的条件。而与同时代许多研究者一样,胡愈之并非出于要建设民间文学的目的而投身其中;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对“民间文学”的定义、研究价值、分类等所做的探索,为日后民间文学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
胡愈之虽未能专门从事民间文学研究,但是,他大力提倡民间文学资料的搜集、研究。除《论民间文学》一文外,还发表了《研究民间传说歌谣的必要》《童话与神异故事》等;这些文章对当时民间歌谣、故事等的搜集、整理起着重要的指导作用。他在宽广的学术视野下开展民间文学理论研究,于我国民间文学学科建设的开创时期具有重要价值。尤其是《论民间文学》一文,胡愈之广泛吸纳当时欧美民俗学(民间文学)理论观点,结合国内的具体社会情势、相关研究成果,创造性地提出了一些关于中国民间文学、民俗学的理解,呼吁建立我国的“民间文学研究会”“民情学会”。①胡愈之也将“folklore”译作“民情学”,即今日之“民俗学”。需要注意的是,受特殊时代背景的影响,他在民间文学上所做的一切努力并非专为民间文学所做,也并没有认为民间文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而有其特定的目标与追求。这不仅影响着他的创作和研究,也为我们正确理解胡愈之的“民间文学”含义提供了重要的解释途径。
胡愈之时任《妇女杂志》编辑,为响应歌谣研究会的号召,特在杂志上开辟了“民间文学”和“风俗调查”两个专栏,以征集各地流行的民间歌谣、民间故事为民间文学研究做准备。他的《论民间文学》有两个目的:“现在要建立我国国民文学,研究我国国民性,自然应该把各地的民间文学,大规模的采集下来,用科学的方法整理一番才好呢”②愈之:《论民间文学》,《妇女杂志》第7卷第1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一月(1921年1月)发行,第35页。;“这一篇不过是想说明研究民间文学的必要,至于如何采集、如何研究,现在不及讲得详细。最后所期盼的,是大家应有研究民间文学的趣味,把采集民间文学的事情,用着全力干去!”③同上,第36页。即《论民间文学》的第一个目的——收集整理民间文学是为了建立我国的国民文学,研究我国的国民性;第二个目的源于响应北大歌谣研究会的号召,说明研究民间文学的必要,呼吁大家努力采集民间文学作品,为民间文学研究做准备。
胡愈之“建立我国的国民文学,研究我国的国民性”的主张与文学研究会有很大关系,或者说正是基于相同的思想观点才促成了文学研究会的诞生。1921年1月4日,文学研究会于北京中央公园来今雨轩正式成立,由郑振铎、周作人、沈雁冰等12人共同发起,胡愈之是其在上海的得力干将。文学研究会以“研究介绍世界文学,整理中国旧文学,创造新文学”为宗旨,开展了一系列文学活动;以《小说月报》《文学旬刊》等报刊为主要阵地,发表了大量有影响力的文章。
胡愈之这一时期的文学主张、思想观念与文学研究会息息相关,他们都主张建立国民文学,新文学要表现国民性;并且与郑振铎、沈雁冰等不仅在文学主张、文学实践上志同道合,还是十分亲近的朋友。他们驳斥无病呻吟的旧文学,批评以文学为消遣游戏的鸳鸯蝴蝶派的“礼拜六”文学;他们反对沉溺于才子佳人、王侯将相的虚无旧词,而揭起现实主义的文学革命旗帜;他们主张新文学创作者需与时代相应答,敏感于国家社会的苦痛;他们呼吁创作一种“血与泪”的文学,刺激麻木的国人起来反抗。
1921年1月10日,沈雁冰主编的《小说月报》第12卷第1号正式出版,同期发表了《<小说月报>改革宣言》,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深信一国之文学为一国国民性之反映,亦惟能表现国民性之文艺能有真价值,能在世界的文艺中占一席之地。”同期还发表了沈雁冰的《文学与人的关系及中国古来对于文学者身份的误认》,他在文中明确指出,中国的文学者最为先决的重大任务就是创造我国的国民文学。①参见刘勇、李怡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1895—1949)》(第四卷 1920—1923),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第68—75页。
1921年2月10日,沈雁冰以“郎损”之名,在《小说月报》第12卷第2号中发表了名为《新文学研究者的责任与努力》,他说:
创作须有个性,这是很要紧的条件,不用再说的了;但是要使创作却是民族的文学,则于个性之外更须有国民性。所谓国民性并非指一国的风土民情,乃是指这一国国民共有的美的特性。……这样的国民性的文学才是有价值的文学。我相信一个民族既有了几千年的历史,他的民族性里一定藏着善美的特点;把他发扬光大起来,是该民族不容辞的神圣的职任。中华这么一个民族,其国民性岂遂无一些美点?从前的文学家因为把文学的目的弄错了,所以不会发挥这些美点,反把劣点发挥了。这些“国粹文学”内所表见的中华国民性,我们不能承认是真的中华国民性;国民性的文学如今正在创造着!② 郎损(沈雁冰笔名):《新文学研究者的责任与努力》,《小说月报》,第12卷第2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二月发行(1921年2月 ),第5页。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沈雁冰认为新文学研究者当时紧要的责任之一在于创作民族的文学,创作能表现国民性的文学;而国民性指的是潜藏在我们民族、国民中所共有的美的特性。就在同一期,胡愈之发表了《新文学与创作》,他说:“文学是国民性的反映,所以一国的文学,都有一国的特点,像我们那样伟大的民族,更应该有一种独特的文学。因此我们盼望现在除一部分人专事翻译外,应该有另一部分,努力创作,给我国文学立一个根脚才好呵。”③愈之:《新文学与创作》,《小说月报》,第12卷第2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二月发行(1921年2月 ),第8页。胡愈之认为新文学的创作与国民性息息相关,新文学应当表现的是我国的、民族的特性,只有这样的创作才能为我国的文学立一个“根脚”。可以说,他与沈雁冰的观点一脉相承,尤其在对“国民性”的认识及“国民性”与新文学之关系上。
他们看到国民身上的不足之处,呼吁建立我国的国民文学来重建国民性;同时,他们也看到国民身上潜藏的闪光之处,当前文学的紧迫任务就是将隐伏在罪恶之下的我们民族的真善美重新表现出来。沈雁冰“确信人性的砂砾里有精金,更确信前途的黑暗背后就是光明”①记者(沈雁冰):《引言》,《小说月报》,第12卷第10号(被损害民族的文学专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十月发行(1921年10月),第2—3页。,胡愈之也持同样辩证的观点。1922年《东方杂志》第19卷第1号上发表了他翻译的罗素所作的《中国国民性的几个特点》,该文记述了1921年罗素到中国游历时观察到的中国国民性中的优点和不足。罗素到中国的时间只有匆匆几月,但他以敏锐的眼光仔细审视我国的国民性,认为中国人是最善笑的民族,天生有种镇静安闲的态度;爱调和、顺从公意;有极强的忍耐力,往往能以顽固的民俗、强大的消极抵抗力,在文明上征服武力的征服者,是文明的集合体;但是中国人也有几大缺点——耽于享乐,贪婪懦怯,缺乏同情心。胡愈之翻译此文,并公开发表在杂志上,显然他对罗素的观点大体上是赞同的,并且他在“译者附识”中也说,“中国国民性是最足以引起我们的兴味的一个问题。看他这篇文字,感觉是何等的锐敏,观察又是何等的精密!虽然罗素氏因为见了欧洲现局的纷扰,生出一种强烈的反感,所以对我民族不免有许多过分揄扬的话,使我们难堪,但是他对于东西文化的批判,却也有几处是很确当的呵。至于末了的几段,凡是中国人似乎都应该细细的一读。”②[英]罗素著:《中国国民性的几个特点》,愈之译,《东方杂志》,第19卷第1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一年一月十日发行(1922年),第33页。胡愈之翻译此文是想引起当时读者的注意,“不负罗素氏一番忠心的劝告和诚挚的热望”③同上。;他既承认国民身上有一定的劣根性,但是,也看到那些美的特性。
也正是在这种对“国民性”认识的辨证观点下,胡愈之倡导的是能表现民族精神(国民的美的特性)、唤起国民性的新文学。为实现这一目标,他大量译介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文学理论进入我国,希望国人能从世界文学中学习、积累经验。1921年4月10日,他在《东方杂志》第18卷第7号上发表《近代德国文学概观》一文,开篇第一部分就介绍了德国“国民文学的创立”,特别回顾了德国文学如何在建立国民文学中,从落后于欧洲其他国家而到后来居上的过程:
在18世纪初年,德国国民文学,还是一片荒地。除模仿法国文学外,没有所谓独特的文学。那时德国国语还未统一,智识阶级日常所用的语文,不是法兰西语,便是拉丁语,文学的幼稚,更可以想见了。到了1740年,有名的菲列德烈大王(Freidrich der Grosse)登位,改革政教,使德意志成为欧洲大国之一。于是国语渐渐统一了,国民性也渐渐显露了;同时又产生了几个伟大天才,才把国民文学的基础树立起来了。④ 愈之:《近代德国文学概观》,《东方杂志》,第18卷第7号,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四月十日发行(1921年),第54页。
从中可以看到胡愈之对国民文学的一些关键元素的关注——民族的独特性、国语的使用、国民性的显露等等;德国文学凭借着创建“国民文学”的东风从落后于欧洲诸国到后来居上的经验,也恰是当时欲建立我国新文学所亟需的。
除了对英、法、德等发达国家的国民文学给予关注外,胡愈之还特别介绍了一些弱小民族的文学来鼓励、倡导建立我国的国民文学。比如在《亚美尼亚文学》中他提到,“文学好像是一面镜子,民族精神在这里边反映出来。一个民族,要是没有民族文学,那么比没有国土,更要不幸;因为没有文学,不但别人看不出他们的民族性,便是他们自己也看不出他们的性格来了。大概伟大的民族,都有伟大的民族文学。”①化鲁(胡愈之笔名):《亚美尼亚文学》,《东方杂志》,第18卷第5号,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三月十日发行(1921年),第74页。像当时亚美尼亚、爱尔兰、波兰、犹太这样的人口较少、力量较弱的民族,在国情上与中国有高度的相似;这些民族的文学中所表现出来的民族精神、追求民族独立的呼声的经验对我国新文学的建设更有参考价值,胡愈之是站在世界文学的格局下谋求中国新文学的发展。
同时,他十分关心我国文坛新文学创作情况,盼望新文学创作者能创作出有民族精神的国民文学。然而,当时新文学的发展、创作情况不容乐观。一方面,以《礼拜六》为阵地的鸳鸯蝴蝶派文学大行其道,只做些“清闲娱乐满足肉欲的东西”②胡愈之语,参见蠢才(胡愈之笔名):《文学事业的堕落》,《时事新报·文学旬刊》,民国十年六月十日第4号(1921年),第3页。。另一方面,绝大多数新进作家的思想和作风,“大都是板滞的,模拟的,全没有独创的胆量。就我个人的感想,近来报纸上的新文学作品,好像是从一个模型里做出来的,题材和结构,几乎是千篇一律。”③蠢才(胡愈之笔名):《独创的精神》,《时事新报·文学旬刊》,民国十年六月十日第4号(1921年),第3页。“他们的诗和小说,在文章的形式上做功夫的很多,至于思想一方面,除却写出些不关痛痒的社会事情,写出些浮浅肤泛的恋爱关系,写出些从书本上照抄下来的人生观,此外再没有什么了。这样的作品是容易使一般人引起误会,使一般人以为新文学是只有肉而无灵,只有形式而无实质的。”④化鲁:《形势与实质——对于近时文艺界的一个感想》,《时事新报·文学旬刊》,民国十一年十月十日双十增刊第52期(1922年),第4页。
基于现实的需求,循着自己的文学主张,胡愈之在聆听、阅读民间流传的神话、传说、歌谣中,发现了民间文学于形式与内容上所蕴含的能够反哺新文学的养分。在《论民间文学》中,他特别提到民间文学的研究价值:
先从艺术的本质看来,……这种故事歌曲,虽然形式是很简陋的,思想是很单纯的,但是一样能够表现自然,抒写感情。而且民间文学更具有极大的普遍性。……再从心理上看来,民间文学是表现民族思想感情的东西,而且又是表现“人的”思想“人的”情感的最好的东西。因为个人的文学作品,往往加入技巧的制作,和文字形式的拘束,所以不能把人的思想感情很确切很真率的表现出来。只有民间文学乃是人们思想感情的自然流露。而且流露出的是民族共通的思想感情,不是个人的思想情感。所以研究民族生活民族心理的,研究人类学社会学或比较宗教学的都不可以不拿民间文学做研究的资料。⑤ 愈之:《论民间文学》,《妇女杂志》,第7卷第1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一月发行(1921年1月),第33页。
首先,从内容上来看,民间文学所表现的是“人的”思想、“人的”情感,是具有极大普遍性的民族心理、民族精神、民族思想感情的呈现。所谓“人的”思想、“人的”情感继承自周作人所提倡的“人的文学”,他们反对非人的文学,倡导以人道主义为本,书写、记录人间的诸问题;既向上表现正面的理想生活,也向下呈现人的日常生活,或非人的生活。胡愈之发现民间文学是“表现‘人的’思想‘人的’情感的最好的东西”,老农的故事、婴儿的乳歌、山歌传说,所讲述传承的都是老百姓自己的生活,并且民间文学流行于民间,为广大的人民群众传诵;民间文学最终描述的是民族生活,流露的是民族共有的思想感情,承载的是民族精神、民族心理,表现的是国民的美的特性。这与鸳鸯蝴蝶派纯为消闲而作的文学,与只表现浅薄思想、堆砌“欧而不化”字句就算得革新的部分新文学是截然不同的,也是胡愈之于新文学事业上迫切呼唤的。
其次,从形式上来说,民间文学不受技巧风格的拘束,一切的情感、精神都是自然流露,真率而确切地记录着百姓自己的生活与感情。它的外在结构虽然简单甚至是简陋,但并不影响人们自然真率地吐露自己的心声。
胡愈之认为,文艺的生命不在于词章文句的形式而在于思想感情,文学的要素在于内心流露的东西而不是表面的躯体;旧文学之所以破产全在于他们思想的破产,而不是由于艰深不通的文句、“死文字”的无法存立。①参见化鲁:《形势与实质——对于近时文艺界的一个感想》,《时事新报·文学旬刊》,民国十一年十月十日双十增刊第52期(1922年),第4页。民间文学在形式上的自然、韵律上的和谐,在内容上对民族思想情感、国民善美特性的呈现,都是他在新文学上提倡的。所以他呼唤从民间文学中汲取营养,希望大规模地收集各地的民间文学,以达成“建立我国的国民文学,研究我国的国民性”的目的。
由此可见,胡愈之提倡民间文学资料的搜集整理乃是为新文学革命而服务。胡愈之于1921年6月30日在《文学旬刊》第6号上发表《研究民间传说歌谣的必要》,进一步阐释了这一主张:
民间的神话,传说,歌谣,俗曲,在中国埋着极大的宝藏,却从来没有人发掘过。……我对于现在的创作所不满意的,便是太不真切,太缺乏民族的特殊性,要是大家对于民间的歌谣故事,有相当的注意,也许所得的创作成绩,更要好些。这是我对于努力于新文学创作者所上的一个条陈。② 蠢才:《研究民间传说歌谣的必要》,《文学旬刊》第6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六月三十日发行(1921年),第19条。
据此,胡愈之写作《论民间文学》的重要目的在于呼唤从民间文学中吸取其中所包含的民族的情感、民族的思想,并将民间文学运用到新文学创作中,以建立我国的国民文学。从这个角度看,胡愈之对民间文学研究并非在于民间文学本身,而是致力于“国民性”重建和现代文学新发展。胡愈之把民间文学放在“五四”时期中国社会发展、文化建设的背景之下,将其视为革新国民精神生活和新文学创作的手段,意味着我国现代民间文学学科的建立与现代文学的发展紧密相连,或者说,当时民间文学研究是为新文化运动、文学革命服务的。这也正是胡愈之的民间文学理论导向和实践目的。
但是,我们又必须看到,作为较早全面、系统介绍“民间文学”的学人,胡愈之明确了民间文学的含义,肯定了民间文学的价值,他的论述在客观上推动了民间文学理论的建立与发展。同时,他大力倡导采集民间文学作品的举措,在早期民间文学资料搜集、整理上做出了重大贡献。并且他对“民间文学”“民情学”等关键概念及其关系等的观照,显示出其对民间文学核心问题敏锐的洞察力;而他对这些问题的阐释直接影响了20世纪30年代一批学者对“民间文学”的理解并付诸实践行动。
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最先提到“民间文学”的学者是梅光迪。1916年3月19日,梅光迪在给胡适的信中第一次使用了“民间文学”一词。据胡适在《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一文中说:
1916年3月间,我曾写信给梅觐庄,略说我的新见解,指出宋元的白话文的重要价值。觐庄究竟是研究过西洋文学的人,他回信居然很赞成我的意见。他说:“来书论宋元文学,甚起聋聩。文学革命自当从‘民间文学’(Folklore, Popular poetry, Spoken language )入手,此无待言。惟非经一番大战争不可,骤言俚俗文学,必为旧派文家所讪笑攻击。但我辈正欢迎其讪笑攻击耳。”这封信真叫我高兴,梅觐庄也成了“我辈”了!① 胡适:《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原载《东方杂志》第31卷第1期,1934年1月1日。此据刘锡诚:《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74页。
在梅光迪看来,“民间文学”的内涵与“Folklore,Popular poetry,Spoken language”还有“俚俗文学”相当。他只是引入了“民间文学”一词,并以几个英文词汇做了简单注释,而没有留下详细的阐释和解读,使得“民间文学”的概念在最初呈现一种非常模糊的状态。就笔者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在梅光迪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没有人再提“民间文学”一词,直到胡愈之1921年发表《论民间文学》来系统解释、介绍“民间文学”。因为梅光迪只是在给胡适的私人信件中提到,影响范围比较有限,胡愈之直接从梅光迪处继承此说法的机率较小;而从《论民间文学》以及胡愈之编辑身份、译介工作、个人兴趣等方面综合来看,他应该是在工作、翻译过程中接触到西方学界对“民间文学”“民情学”相对成熟的研究成果,又趁着响应北大歌谣研究会收集歌谣、故事的号召,写作了《论民间文学》。所以重新回顾胡愈之对“民间文学”“民情学”的理解是有必要的,一方面,我们可以从中管窥20世纪20年代初期西方民间文学、民俗学相关理论在我国的译介、接受情况;另一方面,我们得以看到作为学科的民间文学、民俗学在我国发轫的思想史的轨辙。
首先,胡愈之将“folklore”既译为“民情学”,也译作“民间文学”;但在具体释义时有不同的指代。他在《论民间文学》中明确指出:
到了近世,欧美学者知道民间文学有重要的价值,便起首用科学方法研究民间文学。后来研究的人渐多,这种事业,差不多已成了一种专门科学,在英文便叫“Folklore”——这个字不容易译成中文,现在只好译作“民情学”,但这是很牵强的。民情学中所研究的事项,分为三种:第一是民间的信仰和风俗(像婚丧俗例和一切的迷信禁忌等);第二是民间文学;第三是民间艺术。所以民间文学是民情学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部分。② 愈之:《论民间文学》,《妇女杂志》第7卷第1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一月发行(1921年1月 ),第33—34页。
在这里,“民情学”指的是用科学方法研究民间信仰和风俗、民间文学、民间艺术的专门学科;民间文学是民情学研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这时,“folklore”指的是一门学科。“民间文学”“是指流行于民族间的文学,像那些神话、故事、传说、山歌、船歌、儿歌等等都是。”①愈之:《论民间文学》,《妇女杂志》第7卷第1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一月发行(1921年1月 ),第32页。这时,“folklore”指的是民间文学研究对象。从这一点来说,胡愈之对“folklore”的理解十分到位,我们今天对“folklore”的阐释基本也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至于译作“民情学”,胡愈之自己也说“很牵强”,对于这一点我们不必过于苛责。
其次,《论民间文学》中胡愈之对“民间文学”的理解主要侧重两个视角:
一是从文学方面论述,如上文所言,胡愈之循着自己的文学主张,发见民间文学在形式上的自然质朴,在内容上对民族共同的思想感情、国民善美的特性的表现,所以提倡收集民间文学资料为建设国民文学服务;另外,他对“民间文学”定义的阐释中有很大一部分考虑还是作家文学与民间文学的区别问题。
二是受国外民情学、人类学的影响,胡愈之从民情学角度看民间文学。他把民间文学理解为民情学研究中的重要部分,在文中提到许多西方从事民情学、民间文学研究的先驱:葛林谟氏兄弟(格林兄弟)合著《儿童及家庭故事集》《德意志神话》;佛赖瑞(弗雷泽)的《金枝集》;哈德兰(E.S.Hartland)的Legend of Perseus(珀尔修斯传说);安徒生在采集童话时对文体的处理等等。
也正是从民情学与民间文学的关系出发,在胡愈之主导下,《妇女杂志》特设“风俗调查”栏目,因为他认识到风俗习惯和民间文学之间的紧密关系,他认为理解民间文学不能与风土人情脱离。同一期的《妇女杂志》还特别刊登“编辑余录”一条:
民间文学的采集,近来虽逐渐发达,但每限于歌谣一方面。据我们所晓得,野老村妪所讲的神话故事一类,可以供文学上、心理学上、人类学上、文化史上的参考的,实在很多;现在却没有人从事搜求,也是一件憾事。本志特设“民间文学”一栏,广搜此类投稿,希望海内同志共加赞助。本号中愈之君所作《论民间文学》一文,于世界各国民间文学采集的源流和方法,叙述极详,却是有价值的文字。风俗习惯和民间文学很有关系,《论民间文学》文内已经说得很详。“风俗调查”一栏,也是为此而设。如蒙投稿,无论有系统的叙述,或片段的记事,都极欢迎。② “编辑余录”,《妇女杂志》第7卷第1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一月发行(1921年1月),第126页。
胡愈之及《妇女杂志》的编辑们意识到从民间文学扩展民情学的重要性和必然趋势。尽管胡愈之写作《论民间文学》的一大目的是呼应歌谣研究会搜集歌谣的号召,但是,他更进一步看到当时民间文学的采集工作多限于歌谣方面,所以呼应全面地搜集,包括故事、传说、神话、童话、谚语、俗谜等。同时,他们注意到民间的风俗习惯对理解民间文学的重要作用,所以特设“风俗调查”一栏。自1921年1月在专栏1号发表《论民间文学》开始,《妇女杂志》发表了包括歌谣、故事、传说、谚语等在内的许多优秀民间文学作品。胡愈之的这种主张大大丰富了当时民间文学资料的多样性、全面性,也说明他对民间文学内涵与外延有较为清晰的认识,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时人多从文学的角度来理解民间文学,转而将眼光投射到民间文学自身具有的特质,关注到其与风土人情、民众生活的关系。
胡愈之认为研究民间文学应该分两个阶段,“最先把各地的民间故事、民间传说、民间歌谣采集下来,编成民间故事集歌谣集等;随后把这种资料,用归纳的分类的方法,编成总和的著作。”③愈之:《论民间文学》,《妇女杂志》第7卷第1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一月发行(1921年1月),第35页。而当时想要研究我国的民间文学还缺乏现成的研究资料,所以应该先从采集入手。出于号召大家采集民间文学作品的目的,胡愈之在《论民间文学》中特别谈到了采集民间文学的注意事项:
(1)下手时候应该先研究语学(philology)和各地的方言;因为不懂得语学和方言,对于民间文学的真趣,往往不容易领会。
(2)用文字表现民间的作品,很不容易,因为文字是固定的、板滞的,语言却是流动的;最好是用简单的辞句,把作品老老实实的表现出来,切不可加入主观的辞句和艺术的制作,像丹麦安徒生(Christian Anderson)那种文体最为合式。
(3)采集的时候,应该留心辨别,到底所采的故事或歌谣,是不是真正的民间作品;因为有许多故事或民歌,也许是好事的文人造作出来的,而且造作得未久,还没有变成民族的文学,所以不应该采集进去。
(4)民间作品的价值,在于永久与普遍;流行年代最久和流行的地方最广的,才是纯粹的民间文学;采集的时候应该注意。① 愈之:《论民间文学》,《妇女杂志》第7卷第1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一月发行(1921年1月 ),第35页。
除此之外,在《妇女杂志》的同一期“民间文学”专栏后,特附“欢迎投稿”的补白:
本栏特别欢迎投稿,投稿诸君务请注意下列各条:
(1)凡各地流行之通俗故事、民间传说、神话、童话、寓言、谚语、小曲、儿歌、俗谜,一律欢迎。
(2)故事歌谣,最好用简单语句,直接表现,切勿加入辞藻,致失本真。其系自行造作而非民间流行者概不收录。
(3)俗字俗语不可改为官话,如有过于偏僻之俗字俗语,须加以解释。俗字读音,最好用注音字母注出,或用西文字母拼出亦可。② 补白“欢迎投稿”,《妇女杂志》第7卷第1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一月发行(1921年1月 ),第111页。
综上所述可以看到,胡愈之认为采集民间文学时需注意:首先,采集者要有一定的语言学素养,对民间文学作品中方言的使用要予以特别关注,可加以注音和解释,这样才能保持民间文学的真趣也便于理解;其次,采集需坚守“真实”原则,既不可主观造作或进行艺术加工,也要注意辨别流传长久、普遍的民众创作才是纯粹的民间文学,万不可将文人创作混为一谈;同时,收集时不必拘泥于某一类,凡民间歌谣、故事、传说、俗语等一律欢迎……这些采集原则反面显示出胡愈之对民间文学所具有的特质准确地把握。在他的倡导下,不仅采集了大量的民间文学作品,而且提高了民间文学作品的科学性和真实性,这些为中国现代民间文学的建立奠定了资料基础和理论基石。
尽管我们不能将《妇女杂志》在征集方面的成就完全归功于胡愈之,但是,不可否认胡愈之在促进民间文学作品收集、研究上起到了关键的作用。1921年《妇女杂志》第7卷第12号专门回顾了这一年民间文学专栏的成果:
“在这一年当中,我们收到从各处寄来的歌谣谚语,大约有二三千种,传说故事也有二百余篇,我们当初并不想得到这许多。对于几位熟心于民间文学投稿先生们,我们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呢!”因为篇幅原因,寄来的歌谣发表的不到十分之一,编辑将它们都保存起来,“希望将来刊行《故事集》《歌谣集》《谚语集》等,以建立中国的Folklore的基础。从明年起,我们更想把《妇女杂志》里的‘民间文学’栏扩充,尽量吸收各处的来稿。”① “民间文学编辑者启事”,《妇女杂志》第7卷第12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十二月发行(1921年12月 ),第95页。
1921年的《妇女杂志》为中国民间文学积累了大量的资料,也唤醒了国人对于这一部分文学的重视;但遗憾的是自《妇女杂志》1921年第7卷第12号之后,“民间文学”“风俗调查”专栏被改版,该杂志上也再没有刊登过从全国各地收集来的民间文学作品;只有一些零星的对外国童话作品的译介。对此,编辑给出的解释是:
近来“民间文学”,来稿颇多,但所收稿件,往往和登过得大同小异,选择十分为难。然以我国幅员的广大,历史的长久,流传民间的故事传说歌谣,想决不致仅此区区。我们很希望有更优美的材料,可以满足我们愿望,助成这采集的事业。
“风俗调查”来稿,也都大同小异,使读者不能十分发生兴趣;以后打算只选择特殊的登载。记述普遍的风俗的,恕不再登。② “编辑余录”,《妇女杂志》第8卷第2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一年二月发行(1922年2月),第120页。
从《妇女杂志》淡化民间文学,并且较少刊载民间文学的说明来看:当时热心于民间文学资料收集事业的人员从数量上还算可观,但民间文学作品的采集,不管是从种类还是地域上来说都不够宽泛和深入;风土人情的调查范围和调查内容也较为局限,缺乏对民众生活的地方特色的记录。因此,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无论“民间文学”还是“风俗调查”,“所收稿件,往往和登过得大同小异,选择十分为难”不是没有道理,这里也可以看出胡愈之对于民间文学的理解已经发展到民情学了,或者说,民间文学的意义离不开与之相关的民情民风。
随着文学研究会、创造社关于“为人生的文学”“为艺术的文学”论战不休,胡愈之渐渐失去了对文学、民间文学的兴趣。加上《论民间文学》发表之后并未引起学界重视,对此,乌丙安在谈“Folk-lore”作为学科专名在中国运用时做了分析:“一是这篇文章中介绍的‘Folk-lore’和作者译出的学科中文名称‘民情学’,并没有在学人中引起反响。二是作者用了‘民俗’这个术语,但未与‘Folk-lore’对应,而用了‘民情’。三是作者提出的‘Folk-lore’的三种研究对象,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因为,1923年5月成立风俗调查会的筹备会议上讨论‘风俗调查表’时,并没有任何参考这篇论文中新意见的痕迹。”③乌丙安:《民俗学原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5页。
胡愈之对“民间文学”的论述,笔者以为很大程度上被周作人提倡的“平民文学”“人的文学”、胡适主张的“白话文学”遮蔽了,这些更符合、更能直接呼应“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张。即使这样,我们依然不可否认胡愈之倡导的“民间文学”,以及当时许多学人重视民间文学、投身民间文学资料搜集,对社会革新、新文学建立所起的重要作用。1922年,甘豫源发表《民间文学在教育上的价值》①甘豫源:《民间文学在教育上的价值》,载《江苏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校刊》,1922年第12号。;1923年,胡寄尘发表《中国民间文学之一斑》②胡寄尘:《中国民间文学之一斑》,载《小说世界》,1923年第2卷第4期。;《微音》杂志在1924—1925年间断断续续设置“民间文学”专栏,刊登了许多民间的歌谣、谜语;1924年,赵景深的《童话评论》出版,其中特收录了胡愈之《论民间文学》等。从这个角度来看,胡愈之《论民间文学》在当时学界和文学界的影响仍然十分重要。更为重要的是,胡愈之意识到“民间文学”存在的局限性,就在“民间文学”的理解上提出了“民情学”,这是对“民间文学”内涵和外延的丰富,是将“民间文学”纳入民众生活之学的“民情学”,这是我国民俗学发展史上较早意识到“民间文学”与“民俗学”关系的重要思想来源。
在胡愈之看来,“民间文学”与英文的“Folklore”、德文的“Volkskunde”大略相同,是指流行于民族间的文学,像那些神话、故事、传说、山歌、船歌、儿歌等都是。民间文学作品有两个特质:第一,创作的人乃是民族全体,不是个人;第二,民间文学是口述的文学(oral literature),不是书本的文学(book literature)。③愈之:《论民间文学》,《妇女杂志》第7卷第1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一月发行(1921年1月 ),第32页。
笔者认为胡愈之定义中“民族全体”外延包括一切阶级、民族、群体,从而导致具体指向不明。尤其是从创作主体角度来看,虽说它指明创作者不是个体,但仍旧没有清晰的对象和范围边界。于是,后来学人对“民间文学”的定义为了避免“民间”理解的困难,往往采用否定式的、比较式的定义法,比如“民间文学”是“非作家文学”“与文人文学相比”等。那么,胡愈之所说的“民族全体”其意为何呢?
普通的文学著作,都是从个人创作出来的,每一种著作,都有一个作家。民间文学可是不然,创作的绝不是甲,也不是乙,乃是民族的全体。……有许多故事、歌谣,最初发生的时候,也许是先有一个创意的人,但形式和字句却必经过许多的自然修正,才能流行民间;因为任凭你是个了不得的天才,个人的作品,断不能使无知识的社会永久传诵的。个人的作品,传到妇女儿童的口里,不免逐渐蜕变,到了最后,便会把作品中的作者个性完全消失,所表现的只是民族共同的思想和感情了。所以个人创意的作品,待变成了民间文学,中间必经过了无数人的修改;换句话,仍旧是全民族的作品,不是个人的作品了。④ 同上。
从这段引文中可以看出,胡愈之所谈的“民族全体”包含了多方面的内容:
一是对民间文学创作主体的理解,究竟何为“民”。考察胡愈之同一时期的思想观念,可以发现在1920—1924年间,胡愈之有很深的民众意识。他认识到民众身上潜藏着巨大的力量,希望通过民众运动来走出时局的困顿。比如,他在《地方自治与乡村运动》中说:
所以现在要解决时局,必先促起真正的民众阶级,使他们都有政治的自觉,而乡村运动更是根本的要图。真正的人民代表应该是从田间来的。不是从腐败的都市中来的。我们应该使占我国人口百分之九十有零的无知农民,都明白自己所站立的地位,都了解自身所应有的权利义务,使他们能自动的团结起来,干涉地方政治,推翻“绅士”阶级,真正的地方自治,这才有实现的希望哩。① 化鲁:《地方自治与乡村运动》,《东方杂志》第19卷第6号,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发行(1922年),第1页。
胡愈之也像同时代的其他知识分子一样,深刻体会到农民在人口数量上的巨大优势;他号召智识阶级、青年学生要真正贴近大众,贴近无智识阶级,开启民智、振奋民力。同时代许多学人喊出“到民间去”的口号,在他们那里,“民”更多的指向农村、农民;胡愈之在《论民间文学》中用“民族全体”则包括全国各地从城市到农村的所有人,所涵盖的范围更为广泛。
二是对民间文学传承过程、口头性的把握。他在定义中特别强调“民间文学是口述的文学(oral literature),不是书本的文学(book literature)”;民间文学的活力在于传承中的再创造,一些板滞的形式、字句不断地经过自然的修正,融入时代、地域的特色,才能在民间永久传诵。在民间文学流传过程“民族全体”参与其中。
三是对民间文学所表现的民族性的发见。民间文学表现的是民族全体共有的思想和感情,是民族的特性,是民族中具有的美的特质。以此为根本,让胡愈之认识到要建立国民文学、重建国民性必须从民间文学入手。他在1921年发表的《研究民间传说歌谣的必要》进一步谈到:
法国批评家泰奴(Taine)以人种,环境,时代为构成艺术的三个要素,就此可以想见民族和文学的关系了。文学家的思想和情感,常是民族的思想民族的情感之结晶。不能窥见民族精神的,不能代表民族思想的,便不能算作伟大的文学家。所以企图真实的艺术创作的,必须摄取民族的心灵,探测民众的深底,使全民族的性格和作者的个性,融合而为一。那么在一方面应该和真实民众多相接触(如投身农民社会等),在一方面更应该对于民间的信仰习俗歌谣故事等等,都有相当的研究,要是不然,要窥测民族的思想情感,是很难的了。② 蠢才:《研究民间传说歌谣的必要》,《文学旬刊》第6号,商务印书馆发行民国十年六月三十日(1921年),第19条。
研究民间传说歌谣的必要恰恰在于民间文学作品承载全民的思想情感,所以,说“民族全体”最终要落脚到民族全体共有的思想和感情上去,落脚到民族精神、民族性格、民族心灵上去,并且意识到民间文学之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作用;而不仅是空泛地指向一群寂寂无名没有面孔的“中国底老儿女”,民间文学是民族全体思想、感情的最好载体。同时,与作家文学、文人文学相比,民间文学在自然直率地表露人们思想感情上更胜一筹,而且流露的是民族共通的思想感情。
除此以外,胡愈之对民间文学表现的“民族性”的理解,离不开世界文学的格局。一方面,胡愈之从外介绍了许多优秀的世界各民族文学进入我国,尤其特别介绍了像亚美尼亚、波兰那样的与我们有相似国情的弱小民族的文学,以此鼓励建设有民族精神的国民文学。另一方面,民间文学中所具有的我们民族善美的特性,表现的民族共同的思想感情,正是我国文学得以屹立世界文学之林的关键所在。
胡愈之对“民间文学”精准、精确的认识,不仅对于“五四”时期国民文学的建设、新文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而且对于中国民俗学、民间文艺学学术思想开掘、学科建立具有推动作用。并且,他对“民间文学”的认识影响非常深远,以致成为后来学人定义“民间文学”的基本范式。
1926年,章雄翔《岭东民间文学总论》将“民间文学”定义为“流行于民众中间的真挚的自然的美妙的普遍的一种表现人生描述宇宙的艺术——文学。”特别提到民间文学与普通文学差别:“(甲)民间文学是口述的文学(oral literature),普通文学是书写的文学(book literature);(乙)普通文学的作者系个人,民间文学的作者却系民众。”①章雄翔:《岭东民间文学总论》,《留京潮州学会年刊》第2期,留京潮州学会民国十五年三月出版(1926年3月),第1—4页,有删减。可以看到章氏的定义与论述明显继承胡愈之。1927年,徐蔚南撰著《民间文学》中的“民间文学”定义:“民间文学是民族全体所合作的,属于无产阶级的、从民间来的、口述的、经万人的修正而为最大多数人民所传诵爱护的文学。”②徐蔚南:《民间文学》,上海:世界书局,中华民国十六年(1927年)六月初版,第6页。将之与胡愈之的“民间文学”定义相比照,可以发现两个定义间的紧密关系,只不过徐蔚南的“民间文学”定义限定得更为具体、细致。
20世纪30年代,民间文学理论建设重要贡献者,诸如杨荫深、陈光尧、王显恩、钟敬文等人的“民间文学”定义基本沿着胡愈之思路展开。杨荫深在《中国民间文学概说》中就将“民间文学”表述为:“这里的文学,是口述的,耳听的,是一般民众——不论其为智识阶级或无智识阶级,他们都有演述口传的可能,这便是真正的民间文学。”③杨荫深:《中国民间文学概说》,华通书局,1930年,第1—2页。他特别讨论了民间文学与文人文学的区别,认为民间文学是“口述的”“群众的”“平民的”和“自然的”④同上,第4—14页。;陈光垚在《中国民众文艺论》中写道:“民众文艺本是一种由全体民众所合作,经众人口头的修改,而属于平民阶级的,深入而浅出的,整个的,口述的自然文艺”⑤陈光垚:《中国民众文艺论》,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2页。;钟敬文在《民间文艺学底建设》一文中对民间文学特性进行了概括——“……民间文艺底制作,仍然可以说是集团的”“其次,民间文艺,是纯粹地以流动的语言为媒介的文艺,就是所谓‘口传的文艺’”等等⑥钟敬文:《民间文艺学的建设》,《艺风》第4卷第1期,民国二十五年一月一日出版(1936年1月1日),第25—33页。,基本是对胡愈之定义的继承与发展。
除了对“民间文学”关键性定义之外,胡愈之对民间文学价值的探讨以及对西方民间文学分类法的引入等方面,对民俗学和民间文艺学学科理论体系建设也发挥着重大作用。胡愈之明确指出民间文学具有艺术、心理、教育价值等,这也是后辈学者研究的着重关注点。他对西方民间文学分类法的引入,不仅对当时收集民间文学资料有益,对后来作为学科的民间文学的理论体系建设也极为重要。虽然他只是直接套用N. W. Thomas的分类法,没有结合我国民间文学的具体情况做出一些尝试,但是笔者认为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能把西方民间文学的分类方法引入中国就是了不起的贡献。胡愈之也清楚地意识到:“以上的分类自然不能说十分完全,但是民间文学的普通种类,大多包括在内了。其中歌谣和小曲一类最为复杂,形式和格调种类极多。我们现在没有完善的分类法,那么便依据了这种分类采集,也未始不可以。”①愈之:《论民间文学》,《妇女杂志》第7卷第1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年一月发行(1921年1月 ),第35页。胡愈之认识到这种分类法有不足之处,只是因为提不出更好的分类法,便暂时按照这种分类方法进行采集。有的学者批评胡愈之引入的民间文学分类法把讲唱、戏曲等弃之不顾,把“绰号”“地名歌”等明显不符合我国民间文学实际情况的分类也照搬过来等,不免有些苛刻。但是,并不是说胡愈之对“民间文学”的论述没有任何问题,笔者更愿意强调的是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学术,在胡愈之所处的时代背景下,他对“民间文学”的讨论以及对于民间文学相关的民俗学的认识,不仅在当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而且直接影响到中国民俗学和民间文艺学的理论建设和学科发展,这是应该肯定的。
胡愈之在时代思潮影响下重视并且阐述“民间文学”思想,得益于救亡启蒙的迫切需求。他最根本的目的不是为了建设民间文学,而是在新文学建设视域下讨论民间文学;更进一步说,他希望借民间文学的力量建设“国民文学”,唤醒并重建“国民性”。
胡愈之投身民间文学研究动因、目的,为理解胡愈之民间文学思想提供了重要的解释路径。《论民间文学》中,胡愈之与同辈学者一样,多从文学的角度来理解“民间文学”,常在与文人创作的比对下讨论民间文学的形式与内容。胡愈之在对西方民间文学、民情学理论学习、译介中,虽然并没有强烈的民情学学科意识,但自觉不自觉地有了民情学学科视角。他对“folklore”的阐释,认为民间文学意义、功能离不开“民情学”,并且对民间文学与民情学关系的理解都是敏锐而准确的。
基于对“民族全体”的理解,进一步展示了胡愈之对“民间文学”本质的精准把握。他突破了时人将“民”“民间”主要集中在“农民”“农村”的局限,强调民间文学作品在动态流传过程中的集体参与性;强调民间文学所表现的是民族全体共有的思想和感情,是民族美的特性(国民性),更为重要的,胡愈之认为民间文学是民族共同体建立的重要基础。
尽管胡愈之无意于建设一门学科,但是,他以实际行动搜集和研究民间文学,号召国人重视民间文学,客观上推动了学科意义上民间文学理论的发展。他大力提倡搜集、整理民间文学,促进了近代民间文学资料留存的丰富性与多样性;他对民间文学概念及其特征的论述,对民间文学与民众生活关系的讨论,为中国民俗学、民间文艺学理论体系的发展奠定了良好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