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庐宁 张 生
在中国抗日战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整个世界逐步演化为德、意、日“三国轴心”和中、美、英、苏等同盟国两大阵营。两个阵营互相敌对,其整体实力,决定了战争的最终结局。两个阵营之间,并非泾渭分明,苏日、苏德关系之复杂,无法线性理解。即使两个阵营内部,也绝非铁板一块,中美、中英、中苏和苏美、英美、英苏等相互关系,久为学界深度挖掘;而“轴心国”内部,意大利1943年投降后由盟友摇身而为德、日的敌对国,人所共知;作为“三国轴心”“骨干”的德、日两国之间的关系,也经历了令人瞠目的变化。国际关系的复杂性,是我们理解抗日战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必不可少的背景。
武向平新著《1936—1941年日本对德同盟政策研究》(以下简称“武著新书”)运用了大量日方第一手资料,主要从日本的角度,探讨了日德同盟的形成,对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中国抗战史提供了富有启发的学术成果。初读之下,发现该书新见迭出。
九一八事变和伪满洲国,出自日本蓄意“制造”,这在今天为历史共识。在当时,这被视为对“凡尔赛—华盛顿体系”的挑战,各大国因此积极致力于国际联盟调查团的组建。调查团确认的关键事项有三:第一,日军在1931年9月18日夜采取的军事行动,“不能认为合法之自卫手段”;第二,中国人民对所谓“满洲国政府”并不认同,其在中国人心目中只是日本的工具;第三,东三省是中国的东三省。大国因素的介入,说明了九一八事变的国际性质。武著新书进一步提出,围绕伪满洲国的“承认”问题,揭开了日德结盟的序幕,但其背后,交织着日本外务省和陆军省、日本海军和陆军的对立,而日本在国际社会中的孤立地位和对英、美、苏、法态度的顾虑,也影响了有田八郎所谓“薄墨外交”的出台。武著新书特别提出,《日德反共产国际协定》字面上虽仅限定对象为共产国际,但在日本制造太平洋“无条约时代”和德国纳粹上台的背景下,却有着指向英、美的潜在动向。这就在更大范围内凸显了九一八事变的深远影响和世界史意义,其学术视野之开阔,令人印象深刻。
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第一次近卫内阁企图通过强化日德“防共协定”来摆脱外交困境,增加对被视为支持中国的英、美的压力。但德国并不认为日本侵华战争在“防共协定”的框架之内,而且有激化民族矛盾,给中共和苏联以机会的嫌疑,且日本全面侵华会削弱其对苏联的压力,不符合德国利益。第一次近卫内阁之后,平沼骐一郎内阁竭力推动对德同盟,但德国希望德、意、日“轴心国”不但应对付苏联,也应对付英、法两国。正当双方争执不下之时,德国与苏联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平沼内阁也应声倒台。此后,阿部信行内阁、米内光政内阁甚至有疏离德、意,“自主外交”,并与美国接近的设想,但均因内部矛盾无法成型。武著新书对日本外交阶段性变化的细微探究,揭示了日、德外交基点的分歧,也为我们理解“三国轴心”的实质,以及陶德曼调停和德国对华贸易等相关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
武著新书分析了日本外务省推进对德、意同盟方案的要点,认为外务省强调协定的重点在于针对苏联和共产国际的“破坏工作”,并不以英、美为“正面敌人”,但遭到了日本陆海军,尤其是陆军的反对。日本驻德武官(后任大使)大岛浩在对德问题上,经常绕过外务省而直通陆军省;板垣征四郎也强调“防共协定”“并未排除苏联以外的国家成为防卫对象”。第一次近卫内阁因此而辞职,而在强化与德、意同盟问题上的内部矛盾,暴露出日本近代政治的“致命弱点”。如果我们把这些弱点和中国战场上日本陆海军的矛盾,日本陆军内部关东军和中国派遣军的矛盾,甚至次一级军队组织如华中方面军内部第10军、上海派遣军的矛盾,以及第11军内部各师团的矛盾结合起来则可以看出,一心想征服中国的日本内部,并非“举国一致”,这不仅有助于我们深入分析一些具体问题,如日军华北方面军强行将河南黄河以北占领区划为“华北”而非汪精卫方面希望的“华中”;第三次长沙会战中日军关于是否应占领长沙的争论等等,对我们洞察抗日战争胜利的结局也不无裨益。
1940年7月第二次近卫内阁上台,世界大势发生了巨大变化,德国在欧洲取得的巨大军事进展和日本急于参与瓜分世界的梦想契合度提升。经过短时间的谈判,德、意、日于9月27日签订了“三国同盟条约”,这是决定日本国运的大事。然而,在明面交涉的背后,武著新书也分析了日本同时推动日、德、意、苏“四国同盟”的构想和进程,指出了日本驻意大利大使白鸟敏夫在其中的作用,揭示了德、意、日将苏联引向波斯湾方面和牵制美国的目的。然而在“里宾特洛甫腹案”提出后,德国对苏联态度却发生了变化。日本在得知德国将对苏发动战争后,转向了日苏双边关系的经营,最终确定了《苏日中立条约》,并在苏德战争爆发后采取“熟柿主义”,即让德国单独承担对苏作战,企图“等到苏联像熟透的柿子那样再采取行动”。大国之间风云诡谲的博弈,不仅深化了武著新书对“日德军事同盟的利益至上原则”的论述,也促使我们深思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同盟关系。
武向平早岁访学日本,又主导“满铁”资料整理多年,对日方资料十分熟悉,这是本书得以从日本视角深入探析日德同盟形成过程的背景。多年来,德国作为“轴心国”的“主角”,是研究者,特别是欧美学者探讨的重点,从纳粹德国和希特勒的角度观察“轴心国”的形成及其势力的消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欧洲中心论”。武著新书另辟蹊径,其学术创新意义自不待言,而对日方思虑的深度剖析,也可以看出“三国轴心”的限度所在。将其与反法西斯同盟国之间虽有矛盾,但在战略方向上大体协同相比,则可以在新的高度透视第二次世界大战同盟国胜利的原因。
显然,作者在挥洒自身的优势和特色的同时,已经意识到可能存在的不足,并做了规避,即将主题限定在“日本对德同盟政策”,着意分析日本对德同盟政策的思想渊源、缘起、抓手,阐述日本内部影响对德政策的各种制约因素,呈现日德同盟中日本一方的出发点、战略构想和功利性目标。这种规避无疑是必要的,也是成功的。
然而,即使在作者限定的范围内,可以吹毛求疵之处仍然可寻。例如日德“防共协定”,正如作者精细研究的那样,在通往全面“军事同盟”的过程中,其实有很多反复,双方都阶段性地不愿意对方做更大范围的解释和运用,德国的主要着眼点在欧洲,日本的着眼点则主要在亚洲太平洋地区,双方对中、英、美、苏、法等国的态度在不同时期变化极大。在这样的情况下,武著新书指出,“日本学者之所以将日德防共协定界定在所谓的政治范畴之内,其目的在于否定日德防共协定的军事性,从而也否定了1936—1941年日本对德同盟政策的连贯性”。这虽无关全书大局,却非顺畅之论。
再例如,日本海、陆军之间,陆、海、外三省之间的矛盾,是日本对德同盟政策出现反复的重要原因,也是武著新书特别着力、精彩纷呈之处,但第二次近卫内阁中松冈洋右对德缔结“共赴情死”同盟的决心却得到了各方的一致支持。作者当然已经分析了其背景,但对如此急速转变的原因,还可以进一步在微观和宏观层面做出努力。
我们研究历史,哪怕是中国历史,并不能自外于世界历史,仅仅用中国的资料研究中国历史,难免一叶障目;主要用中文资料研究世界历史,更难免隔靴搔痒。这就需要我们“在世界发现中国历史”,也需要“在中国发现世界历史”。事实上,中国史学界这些年来取得的重要进展,就是努力全面地占有世界各地的资料,以及由此形成的新视角、新观点、新话语,赋能中国学界的历史研究不断深入。武著新书已经在此方面做出了非常有益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