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泥塑的源流、特征及其当代传承

2020-11-29 08:49王永强
关键词:戏文虎丘泥人

王永强

苏州泥塑《少妇哺婴》( 清代) 苏州博物馆藏

泥塑是指以泥土为主要原料,手工捏制或模制成型的一种传统造型艺术。泥塑艺术根植于民众的日常生活,具有造型率真拙朴、色彩明快炽烈、纹样富丽繁丰的艺术特征和鲜明的地域风格,是一定历史时期民众审美意识和艺术生活的集中体现,寄托着人们追求幸福美满生活的美好愿景。[1]苏州泥塑在发展演变过程中形成了两大类型:一类是大型泥塑,主要指神佛塑像;另一类是泥塑小品,即虎丘泥人,可细分为“捏相”“耍货”和“戏文泥人”等种类。学术界对于苏州泥塑的研究更多集中在虎丘泥人方面,对神佛塑像涉及较少。本文拟在梳理苏州泥塑源流的基础上,对苏州泥塑各种类及特征进行概括和分析,并探讨其当代传承及相关问题。

一、苏州泥塑源流述略

泥塑作为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起源于史前先民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实践活动。新石器时代陶塑的考古发现和“女娲抟土造人”的上古神话传说,为史前泥塑的制作及使用提供了有力证据。

秦汉时期,泥塑发展成为重要的工艺品种。一方面厚葬之风盛行,泥制陶俑题材和式样丰富多样,苏州天宝墩M23、白洋湾、娄葑团结三多坟、虎丘乡等汉墓都出土了泥胎捏塑、经火焙烧的动物俑;另一方面泥陶玩具开始流行,东汉王符《潜夫论.浮侈》记载:“或作泥车瓦狗,马骑倡俳,诸戏弄小儿之具以巧诈。”[2]可见,东汉时期“泥车瓦狗”等泥陶玩具已相当普遍,后世因此以“泥车瓦狗”泛指儿童玩具。

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地区佛教盛行,寺庙遍布各地,苏州泥塑佛像制作得以兴起和发展,但并未见确属的传世遗存。唐代雕塑家杨惠之擅塑罗汉像,与“画圣”吴道子齐名,有“道子画,惠之塑,夺得僧繇神笔路”之说,被誉为“塑圣”。不少学者根据《中吴纪闻》、康熙《甫里志》等文献记载,认为昆山慧聚寺天王像、苏州甪直保圣寺罗汉塑像为杨惠之所塑。顾颉刚曾据此推论保圣寺罗汉塑像由唐代杨惠之所塑,并与蔡元培等人发起著名的“苏州甪直唐塑保护运动”。然而,此后顾颉刚发现重要史料,推翻了自己之前的“唐塑”结论,陈从周等学者也认为塑像出自北宋人之手,此不赘述。作者及制作年代的争论并不影响保圣寺罗汉塑像作为神佛塑像的代表作,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加以保护。

绢衣泥人《长坂坡》(民国) 苏州博物馆藏

绢衣泥人《金雁桥》(民国) 苏州博物馆藏

绢衣泥人《杨排风》(民国) 苏州博物馆藏

宋代市井文化发达,城市商业繁荣,供人把玩和观赏的小型泥塑广泛流行,出现了“磨喝乐”“黄胖”等与岁时节令、吉祥寓意相联系的经典泥玩形象,以及专门从事泥塑制作、销售的民间艺人。宋代苏州泥塑佛像、小型泥玩均达到相当高的艺术水平。苏州瑞光寺塔发现的两尊宋代初期彩绘描金泥质观音立像、苏州东山紫金庵大殿两壁十六尊罗汉像,皆为江南佛教泥塑艺术的代表作。宋代苏州泥玩具制作兴盛,工艺精巧,有“摩睺罗惟苏州者极巧,为天下第一”的赞誉,并采用模制批量生产,销往外地,涌现出袁遇昌、包成祖等泥塑高手。明洪武《苏州府志》记载:“袁遇昌,吴之木渎镇人,以像塑婴孩名扬四方,每用泥搏埴一对约高六七寸者,价值三数十缗,非预为钱以定,则经年不可得,盖其齿唇眉发与夫衣襦襞积势似活动,至于脑囟按之胁胁。”[3]

及至明清,苏州泥塑进入鼎盛时期,虎丘、山塘一带形成“耍货”(玩具)制作与交易市场,制售泥人者皆聚集于此,泥塑品种也得到较大发展。明清时期苏州昆剧的兴盛,赋予了苏州泥塑更加丰富的题材空间,出现了以手捏为主,表现戏曲故事情节,两人或三人为一座的戏文泥人。明代渐趋成熟的捏相技艺,至清代康熙、乾隆年间盛极一时。其中项氏捏相历数代不衰,自康熙时项天成始,至道光年间项春江名噪一时,直至民国初年项琴舫去世,项氏捏相遂成绝响。清末民初苏州泥玩业逐渐衰落,虎丘、山塘泥人店仅留老荣兴、老荣泰、金和城、汪春记4 家,城中玄妙观也仅有吴记、周记等3 家。至20 世纪30年代,这些店铺已撑持不下,全部歇业。[4]

二、苏州泥塑的种类及特征

苏州泥塑历经2000 余年的传承与发展,形成了种类丰富、特色鲜明的艺术形态。根据功能用途、造型特征和规格尺寸的不同,可将其分为大型泥塑和泥塑小品两大类型,包括形神兼备、细腻传神的神佛塑像,惟妙惟肖、俨然如生的捏相塑真,品种繁多、各具特色的虎丘耍货,精巧细致、形象逼真的戏文泥人等。以下通过对苏州泥塑历史遗存和代表性作品进行分析,探讨不同种类苏州泥塑的工艺特征和艺术风格。

1.神佛塑像

苏州泥塑中的神佛塑像技艺精湛、细腻传神,以保圣寺罗汉塑像及壁塑、紫金庵罗汉塑像、西园寺五百罗汉为典型代表。一般而言,大中型神佛塑像的制作需要经过打骨架、配制泥料、上泥、静置干燥、贴金、彩绘等步骤,每个步骤又包含若干工序,完成整件作品起码需要一两年时间。保圣寺罗汉塑像设计构思巧妙,现存九尊罗汉错落有致地融入山水壁塑之中,其比例适当、神态各异、浑然一体,“使人不能不感觉到一种崇高的美”。紫金庵大殿两壁十六尊罗汉像以单体罗汉的神情取胜,组合之间有故事情节,妆銮也极其精当,据传为南宋雷潮夫妇所制。西园寺五百罗汉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无一雷同,为苏州地区现存艺术性较高而唯一保存完整的清代神佛塑像。除此之外,壁塑(俗称“海山”)是大型泥塑的一种特殊形式,“即在墙壁上用泥塑出云水、岩岛、树石等形态,呈深浅凹凸之变化,然后把人物散漫地放置其间。”[5]由朱文茜耗时四年制作的苏州佛教安养院两堂大型彩色壁塑,为当代壁塑艺术之精品。

2. 捏相

苏州泥塑中的“捏相”,又称为“塑真”“苏捏”,即以泥巴塑捏真容。清代吴县人顾禄在其所著《桐桥倚棹录》中对此有详细记述:“塑真俗呼‘捏相’。其法创于唐时杨惠之。前明王氏竹林亦工于塑作。今虎丘习此艺者不止一家,而山门内项春江称能手。虎丘有一处泥土最滋润,俗称‘滋泥’。凡为上细泥人、大小绢人塑头,必此处之泥,谓之‘虎丘头’。塑真尤必用此泥。然工之劣者亦如传神之拙手,不能颊上添豪也。肢体以香樟木为之,手足皆活动,谓之‘落膝骱’,冬夏衣服,可以随时更换。位置之区谓之‘相堂’,多以红木紫檀镶嵌玻璃,其中或添设家人妇子,或美婢侍童,其榻椅几杌及杯茗陈设大小悉称。”[6]由此可知,捏相用泥须滋润柔韧,经捏泥头、涂色彩、加须发、配木身、穿戴衣冠,制成手足可动、能坐能立的“落膝骱”。

苏州佛教安养院壁塑《大势至菩萨与13 祖师像》 朱文茜作品

苏州佛教安养院壁塑《观世音菩萨32 应化身》 朱文茜作品

当然,也有全部泥捏,不置身躯,或佩于身,或供于书案的“纯泥捏相”。如《红楼梦》第六十七回薛蟠从江南归来,带回的“在虎邱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7]捏相艺人往往技艺高超,具有藏泥袖中,眼不观手,边捏边谈,少顷即成的能力,如常辉在《兰舫笔记》中记载:“有求像者,照面色取一泥丸,手弄之,谈笑自若,如不介意,少焉而像成矣。出视之,即其人也。其有皱纹疤痣,分毫无差,惟须发另着焉。”

3. 耍货

苏州泥塑中的“耍货”即泥玩具,又可称为“土仪”。苏州泥耍货品种繁多,形态多样,可分为不同的等级。头等泥货在虎丘山门以内出售,专以泥美人、泥婴孩及人物故事为题,十六出为一堂,高只三五寸,色泽鲜艳,做工精良,多用于室内陈设或馈赠礼品。次等泥玩具在山塘街出售,有泥神、泥佛、泥花、泥果、泥禽、泥兽、皮老虎、不倒翁等精粗不等的泥塑玩具。除一般把玩性和观赏性泥货外,还有“颠头马”“跟斗童子”“猫捉老鼠”等可以活动的泥玩具,如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记述:“苏之虎丘多耍货店,有人以纸匣一,塑泥猫于盖,塑泥鼠于中者,匣开则猫退鼠出,匣合则猫前鼠匿,若捕若避,各有机心,儿童争购之,名‘猫捉老鼠’。”[8]

4.戏文泥人

戏文泥人又称“手捏戏文”,其制作精细,小巧玲珑,所塑人物大则五六寸,小约二三寸,除头和手足是泥捏外,衣帽、服饰、刀枪、马鞭道具都采用绸、丝、布、竹、木等材料仿作,再加彩绘着色而成,绢衣尤为精致。戏文泥人题材大多取自昆剧折子戏内容,重视人物身段、姿态的塑造,善于抓住剧中情节的核心,动作夸张,表情生动,犹如戏台人物的真实再现。苏州博物馆藏有民国时期苏州绢衣戏文泥人一组,分别以传统戏曲剧目《杨排风》《金雁桥》《长坂坡》三出古装折子戏为原型塑成。人物头部用泥模制成,面部涂彩后开相,手为捏制而成,头饰有的为泥塑,有的则用纸、绢、线等物制成粘贴,服饰均为纸、绢、线粘贴、编扎,并用色彩勾描图案制成,肢体分别用竹、木等物支撑。这组绢衣戏文泥人用料讲究,制作精细,造型生动,为难得的泥塑珍品。[9]

三、苏州泥塑的当代传承

1949年以后苏州泥塑在跌宕起伏中传承发展,概而言之,可以将其划分为四个阶段。1958年,为抢救苏州泥塑技艺,苏州市工艺美术局找到两位年近七旬的老艺人孙继顺和范宝珠,安排在苏州工艺美术研究所传艺。他们翻捏了不少戏文和孩童等传统作品,使曾经闻名的虎丘泥人萎而复出。此后,“破四旧”让苏州传统手工艺行业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泥塑传承因此中断。20 世纪80年代初,苏州曾创办虎丘泥人厂,制作出“野猪林”“女起解”等一批戏文泥人,产品一度销往国外,后因种种原因停办。潘声煦、朱文茜等人也以各自方式投入到苏州泥塑的传承实践中。进入21 世纪以来,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背景下,苏州泥塑入选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迎来传承发展的时代机遇。

2008年,“苏州泥塑”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项目名录”。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苏州泥塑,有着其独特的制作工艺和审美特征,并在长期的传承发展中形成了选材、捏塑、彩绘、保养等一整套知识体系。现代化发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习惯和娱乐方式,苏州泥塑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和社会环境,其传承与保护现状并不乐观。目前,苏州泥塑市级及以上代表性传承人仅有4 人,其中朱文茜为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潘声煦、张敏惠、王开亚为市级代表性传承人。而潘声煦已于2016年作古,最年轻的王开亚也已年过六旬。比起近邻无锡“惠山泥人”传承群体,似乎显得势单力薄。

彩绘泥塑《唐伯虎蜀妓四美图》 朱文茜作品

苏州泥塑《和合二仙》 朱文茜作品

从政府主导的保护工作和传承群体的传承实践来看,苏州市艺术学校作为苏州泥塑保护单位,制定了苏州泥塑保护与振兴“十年规划”;开设创办了非遗工艺专业苏州泥塑方向,将苏州泥塑纳入学历教育之中;并面向社会开设“泥塑普及班”,让更多青少年有机会接触和学习苏州泥塑技艺。[10]苏州泥塑传承人群也都积极开展传承保护实践,成立个人泥塑工作室,制作各类泥塑作品,开展泥塑普及教育活动,为苏州泥塑的传承、传播做出了重要贡献。以朱文茜为例,自1979年以来,她先后为苏州各寺院修复、塑造大量神佛塑像及壁塑,创作出“童趣”系列等泥塑小品,恢复了失传多年的捏相技艺,近年来还积极收徒传艺,开设泥塑传习班,致力于苏州泥塑技艺传承。这些保护传承实践,对增强苏州泥塑活力、培育泥塑文化生态、提高苏州泥塑传承实践水平具有现实意义。

为实现苏州泥塑在当代的传承与振兴,学界、业界进行了热烈讨论,提出了许多建议和措施。总体而言,不外乎“加强传承人才队伍建设”“文创设计与衍生品开发”“优化传播与营销方式”“实现产业化发展”“开展手工体验活动”等内容。在笔者看来,庞大的艺人群体、作为玩具或土仪的市场定位,以及虎丘、山塘街广阔的市场,共同促成了明清时期虎丘泥人走向鼎盛。然而,当下苏州泥塑无论从产品特性还是从业规模上看,似乎都不适合进行规模化生产和产业化发展。培养传承人才,找准市场定位,为当代消费者提供真正所需的产品和服务,方为当务之急。

基于此,一方面可以通过师徒传承、学历教育和普及教育等方式培养传承人才,实现苏州泥塑的可持续发展;另一方面可以借助创意转化、精品创作和工艺体验,提供具有鲜明地域特色和时代风格的泥塑产品及文化体验,推动传统泥塑走进现代生活。在当今全球化和多元文化背景下,苏州泥塑面临着传承困难的局面和地域性风格消解的危机,是回归生活还是走向艺术?如何确保苏州泥塑的文化品格和影响力?这些仍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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