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世纪中美现代室内设计历史发展的比较研究

丁俊

图1 《装饰师与家具商》杂志1897年九月的目录页图片来源：https://onlinebooks.library.upenn.edu/webbin/serial?id=decoratorfurn

美国的室内设计从19 世纪早期出现[1]，经历了20 世纪的全面发展与繁荣，当代的多元化发展，呈现出明确的阶段性。相对而言，中国的室内设计出现时间较晚，民国时期的上海作为东方国际化都市，出现了早期的室内装饰设计，而且经历了20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的发展，也具有明显的阶段性特征[2][3]。然而，美国是世界上最早室内设计职业化的国家，其室内设计的发展和职业化体系更为成熟[4]。因此，将中国室内设计的发展历程与之比较，有利于形成对中国室内设计历史的反思。

一、研究问题的提出

本文探讨的问题是：通过比较中美现代室内设计历史发展的异同，了解其背后的推动力量，反思中国现代室内设计的历史，并对中国室内设计的发展阶段做出判断。这是因为，其一，以往对中国室内设计历史的讨论多从中国自身进行叙述，缺乏它者的参照。其二，中美两国室内设计历史发展阶段比较中呈现的异同是一种现象，对其进行解释需要借助“情景逻辑”，规避单一要素决定的简化论。此外，研究问题涉及的时间段是现代时期。现代时期在中美两国有不同的定义，其中表现出了发展阶段的时间差。根据中国官方的定义，中国室内设计的独立出现于20 世纪50年代的十大建筑[3][5]，其艺术与设计领域的现代化也以此为起点。实际上，在民国时期，以上海为中心的国际都市已经出现了专门的室内装饰师和初步的产业链，如钟煌及其先后成立的三个装饰设计公司，以及大量服务于室内装饰的材料商、家具商、施工企业等。20 世纪30年代的上海，室内设计已经呈现出与欧美接轨的现代化迹象。相对而言，美国的现代化过程更早，室内设计独立并具有现代化萌芽早在19 与20 世纪之交就开始了，进而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达到高潮，在20 世纪中叶渐趋成熟。虽然，人们对于室内环境的设计在中美两国早已有之，但是只有在20 世纪初期，室内设计才真正独立于建筑并开始具备一定的专业性。基于美国现代室内设计在每个阶段都领先于中国，因此本文以美国室内设计历史发展过程作为基本参照，将19 世纪末期作为比较开始的时间节点，随之形成比较的三个时间节点，包括19世纪末期，室内装饰的独立出现与起步；20 世纪上半叶的室内设计初步发展；20 世纪下半叶的全面发展。值得指出的是，这种时间段的划分只是一个较为粗略的断代，因为涉及中美两国室内设计历史发展的可比性问题。在三个时间阶段，中美两国室内设计的历史发展都存在相似性与相异性，这样才能使得二者具备比较的可能性。在不同的时间段，室内设计的称谓也是不一样的，在20 世纪上半叶的中美两国都被称为室内装饰，而在20 世纪下半叶则室内设计的名称成为主流，因此文中将根据不同的时间段进行选择使用。

图2 美术化的室内装饰与布置图片来源：曼丽《美术化的室内装饰与布置》。《上海特写》1939年第1 期，19 页

图3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图片来源：Dorothy Draper & Company. Historical Portfolio.https://www.dorothydraper.com/historical/,2019-12-28.

图4 melia House, Drake Hotel图片来源：Dorothy Draper & Company. Historical Portfolio[.https://www.dorothydraper.com/historical/,2019-12-28.

比较是将比较对象的属性进行并列[6]。比较对象具有比较的可能性在于比较双方具备相似与相异性[7]。《弗莱彻建筑史》便是建筑历史研究领域运用比较方法的典型范例[8]，它将西方和非西方建筑发展历史并置，在比较中形成人类建筑历史发展的全球视野。中美两国现代室内设计历史的可比性在于二者具有诸多的相似与相异性。相似性方面，二者的开端都表现出以装饰性的创作手法设计视觉美化的形式，在当今都呈现出商业主义的特征。相异性方面，美国的第一代室内装饰师基本以女性为主，体现了女性的崛起与妇女运动的成果，而中国则主要以男性设计师主导，并且满足了反映社会主义建设成就的政治需求；美国二战后室内设计繁荣的推动力量在于消费主义，而中国改革开放后室内设计全面发展的促进因素是出于赚取外汇的政治诉求而开始于宾馆室内装饰。

二、比较结果

（一）室内设计的独立

在室内设计的独立阶段，室内设计在中美两国都与家庭生活密切联系。从美国创刊于19 世纪末期的一些室内装饰杂志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美国流行的是英国、法国的传统风格以及美国早期的殖民地风格，并且在项目类型上，都是以家庭装修为主。对于一些公共空间而言，室内装饰往往与建筑是一起的。室内装饰的从业人员中，女性是主要的群体。根据创刊发行于1882 至1897 的《装饰师与家具商》（The Decorator and Furnisher）可以看出这一状态，其发表的一些文章呈现出女性气质（图1）。Wheeler C（1895）在该杂志中直接撰文指出，女性天生对色彩、艺术品、情感敏锐，因此对于从事室内装饰是再合适不过的了[9]。而中国在19 世纪末期经历了洋务运动及其带来的西方文明的洗礼，一些新兴建筑装饰材料、西式家具和家用电器的出现为中国当时以上海为中心的大城市的室内装饰设计提供了条件。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室内装饰的报道在20 世纪初期就见诸报刊了。1908年《东方杂志》刊文《俄京万国家具装饰博览会章程》对室内装饰涉及的装修材料、家具陈设、电器设备等介绍一应俱全[10]。而在上海发行的一些外文报纸中也出现了大量关于室内装饰的文章，虽然这些报纸主要以在华的西方读者为对象，但是对于室内装饰观念在中国的传播也起到了一定作用，尤其是一些西方室内装饰师在上海的设计实践形成了一定的示范效应。

（二）室内设计的现代转型

在室内设计的现代转型阶段，中美两国都以家庭装修为核心发展起来了。在这一时期，家庭装修仍然是室内装饰的核心领域。而且室内装饰主要在一些中心大城市出现，而并没有成为一个全国普及的大众化消费对象。在中美两国都出现了室内装饰的核心城市，分别为上海和纽约。上海当时紧跟时代潮流，崇尚的是美国现代风格（Moderne），在这种室内装饰中，体现的是几何线条、简单的造型、新式家具、电气化设备等（图2）。而关于室内设计的方法也开始通过专业报刊得到推广，涉及室内装饰的图纸、色彩、方法、案例等等方面[11][12][13][14]。而在上海发行的诸多英文报纸中，更是对室内装饰的设计概念、方法与案例进行了全方位的介绍。其中，上海的英文报纸《大陆报》还开辟了室内装饰专版对室内装饰进行介绍和推广。而早在1917年《大陆报》中就刊文《室内装饰的广义概念》对室内装饰的概念进行了说明[15]。

二者的不同在于，美国的室内装饰在学习和借鉴的英国、法国装饰艺术的传统基础上实现了面向现代的转型。在世纪之交的美国，尤其是维多利亚风格对其影响巨大。美国早期的女性设计师对维多利亚风格进行改良，并逐渐发展出美国式的现代化面貌（图3、4），包括现代巴洛克、装饰艺术、好莱坞风格、美国乡村等本土化的风格。显然，英国的艺术传统对美国室内设计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体现在英国人的装饰艺术观念促进了美国当时的美学运动以及从家庭室内装饰开始的设计觉醒。这其中，Owen Jones 于1856年在伦敦出版的著作《装饰的语法》（Grammar of Ornament）、Charles Eastlake于1868年出版于英格兰并于十年后在纽约重印的《家庭品味的启示》（Hints on Household Taste）都推动了装饰的方法；Oscar Wilde 于1882年在美国的巡回演讲为美国带来了家庭室内设计的概念，而这一概念最早也是由英国人William Morris 于1877年提出的[16]。而好莱坞风格则完全是美国式的风格。好莱坞风格持续的时间主要集中于1920年代到1950年代，这种风格用色大胆、多采用金属和玻璃材质创造一种丰富和舒适的室内环境。在这一阶段，女性设计师群体也出现了，比较知名的包括Elsie de Wolfe、Dorothy Draper、Sister Parish、Nancy Vincent McClelland等。她们所从事的室内设计尽管在20 世纪上半叶的美国获得了极大发展，但是它仍然被视为一种专业性不足的设计领域，而这也与其女性化主导的局面匹配，从而形成了一种性别偏见。这些美国女性设计师由于缺乏职业证书而被诟病，其女性化的身份也使得其从事的职业被边缘化，而这并不同于同一时期以男性为主导的工业设计[17]。相对而言，中国的室内装饰一直呈现出明显的男性话语，虽然在民国时期的一些生活和时尚杂志中，将家庭装修作为女性的必备技能，但是她们更多的只是涉及家庭环境的美化处理，需要专业知识的室内装饰设计还是以男性为主。同时，民国时期虽然室内装饰的概念、方法、案例等在上海得到了迅速推广，但是室内装饰的产业和设计师群体都还不成熟，并且这一时期也没有形成中国自身的室内装饰探索路径，在当时追寻现代生活方式的理念感召下，美国的现代摩登风格对中国的影响较大。

图5 北京苏联展览馆模型及手稿（1954）图片来源：建筑工程部：《北京苏联展览馆建筑部分》，建筑工程出版社，1955年

（三）室内设计的大众消费与全面繁荣

20 世纪中叶，美国室内设计结合消费主义的兴起而成为一种大众消费对象，这对室内设计风格及其职业化发展都产生了影响。在风格上，美国战后室内设计呈现出商业性和多元化的面貌，比如波普风格、后现代主义、世纪中叶现代风格（Midcentury modern, MCM）等。其中，波普风格是基于商业主义的，满足战后年轻一代物质消费的风格倾向；后现代主义则针对现代主义的严肃刻板形成了对于装饰的回归；世纪中叶现代风格主要盛行于1945年到20 世纪70年代末期，是美国对于包豪斯及其创立的国际主义风格的回应。随着室内设计行业的成熟，美国室内设计的职业化过程逐渐完成[18]。这体现在一系列行业协会、资格认证和评估体系的建立。早在1931年，美国就成立了室内装饰师协会（AIID），随后于1961年，更名为美国室内设计师协会。1974年，全国室内设计资格考试委员会（NCIDQ）成立，发展和管理全国室内设计资格考试。室内设计评估委员会（CIDA）的成立则对专业教学提供了规范和指导。

而中国则在20 世纪50年代受到苏联影响，随后经历改革开放，相继受到港台地区及西方的影响。20 世纪50年代，中国所造的四个苏联展览馆与当时苏联的建筑及室内装饰是同步调的（图5）。同一时期，苏联建造的“斯大林七姐妹”的装饰设计手法都与1954—1955年先后在北京、上海、广州、武汉建造的展览馆具有相似性。这一时期，室内装修多局限于一些国家项目，其设计目标是为了体现社会主义的建设成就并彰显民族自豪感，因此大量具有民族特征的符号在建筑内外表面得到了采用。20 世纪50年代的“十大建筑”是这种方式的具体体现。如人民大会堂的室内装饰就是在苏联设计手法的基础上加入了中国传统的图案，在社会主义与民族性之间获得平衡（图6）。20 世纪80年代，为了服务于旅游业开始从第一批涉外酒店开始引入以美国为代表的室内设计（图7）。此时，中国设计师开始探讨中国室内设计的民族性问题，而且民族性的探索延续至今。20 世纪末，随着住房分配制度改革的推进，室内设计开始进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21 世纪，随着商业主义的兴起，开始出现类似美国20世纪中叶以来出现的大众化消费的趋势。但是，在中国室内设计行业逐渐发展繁荣的时代，室内设计的职业化远未完成，室内设计仍然被视为边界模糊的专业方向，其专业性较低从而使其职业进入门槛相对不高。在教育领域，室内设计在本科专业中是不存在的，这些都使得室内设计在中国呈现出业余性的状态。

三、讨论与结论

考察研究中美两国室内设计的发展过程可以发现，二者都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对于中国而言，20 世纪30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及改革开放都是主要的时间节点。20 世纪30年代，以上海为中心的城市受到美国现代设计的影响，并呈现出与国际接轨的室内装饰面貌。20 世纪50年代，中国开始全面向苏联学习，其社会主义的创作手法影响了中国当时的室内装饰实践。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室内设计从主要服务于国家话语转而逐渐面向大众消费。对于美国而言，19 世纪末期，室内装饰开始逐渐摆脱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烦琐装饰，呈现现代面貌的趋势。20 世纪30年代，美国现代室内装饰日益成熟，体现为以女性装饰师为主导的装饰化的做法和以建筑师为主导的空间处理的方式。20 世纪60年代的消费主义使得室内设计在美国从服务于相对富裕阶层向大众消费全面转型。美国室内设计的发展呈现出从业余到职业化（professionalization）的过程，而中国室内设计的职业化过程还尚未完成。

图6 人民大会堂宴会厅汉白玉大楼梯/ 奚小鹏/1959图片来源：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民生、国家——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创作成就展》展览翻拍

图7 以建国饭店为代表的第一批涉外饭店受到美国媒体关注（1983）图片来源：Schell O. AN OASIS OF PRIVILIGE IN CHINA[N].1983-11- 27: 10009. Retrieved from The New York Times Archives.https://www.nytimes.com/1983/11/27/travel/an-oasis-of-privilige-in-china.html?searchResultPosition=1

中美室内设计呈现不同，主要是基于各自处于不同的社会。中美室内设计发展过程中受到各自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方面的影响。对于中国而言，民国时期的室内装饰在上海有了与国际接轨的趋势，但是对于当时的中国而言是局部的，原因在于缺乏美国那样数量庞大并逐步增长的中产阶层。而美国则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期就诞生了大量的富裕阶层，而且随着20 世纪30年代美国中产阶层的逐步崛起，室内设计消费的大众基础建立起来了。随着战后消费主义的兴起，美国室内设计的行业面貌与服务对象呈现出更加多元化的面貌，并且室内设计的行动主体也不再像20 世纪上半叶那样呈现出强烈的女性气质。中国室内设计的历史发展则受到政策影响较大，从国家话语到大众消费的转变即体现了这种影响。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尤其是1998年住房分配制度的改革，中国室内设计开始迎来全面发展的面貌，也正基于此，室内设计开始面向大众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