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笔记的传播新变

2020-11-28 10:08
现代交际 2020年24期
关键词:接受者蒲松龄聊斋志异

张 瑾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00)

清代笔记的传播发生在中国文学传播史上由传统雕版、活字印刷术向近代印刷技术转型的这一次传播技术革命时期,发生在中国文化遭遇西方文化并最终与西方文化发生剧烈碰撞的文化转型时期,发生在中国传统文学发展进入了大总结、大集成阶段并向现代文学转型的历史时期;因而,清代笔记的传播研究必须以此时代为背景。

一、传播技术革命

中国文学传播经历了数次传播技术的革命。第一次传播技术革命发生在殷商之际,以甲骨金石为传播介质,以刻写文字为传播方式,中国文学传播从口语传播时代进入了文字传播时代,一大批经典文献因此得以保留,形成了中国文学的元典或曰原典时期。第二次传播技术革命发生在春秋战国之际,简牍与帛书的出现,大大方便了典籍与文化的传播,书写文字传播方式也在很大程度上使文字进一步实现普及,这些是构成此一时期诸子著书立说的传播技术基础。第三次传播技术革命发生在汉末魏晋时期,用于书写的纸张的出现,使得文化传播第一次成为一项平民化的活动,这是中国文学发展的一次飞跃性变革,最终使唐文学在抄本的基础上超迈前代。第四次传播技术革命是唐宋之际的雕版印刷技术的成熟。雕版印刷应用于文学传播极大便利了作品文本的复制,扩大了传播的广度与深度,其间虽然有印刷技术的不断改进、活字印刷的应用等,但均称不上革命性的变化。而晚清在西方影响下所发生的大规模机器印刷术的应用便是中国文学传播历史上第五次传播技术革命。正是这种工业时代的文化传播,承载着工业文明时期人类的精神成果,并推动着人类精神文明的交流与传播。[1]

从文化上说,清代文化,以大师传灯的方式传播,且代代繁盛。[2]清代笔记的创作与传播,发生在雕版印刷传播最发达的历史时期,因而,大量的学者、大师的笔记能够以最快速度印刷、传播。比如来新夏先生说宋荦“《偶笔》《二笔》于清人笔记中应属中品,而声价甚高。揆其原因,一则撰者位高望重,一有笔墨,即为人所重;二则撰者交游,多为当时名流,如王士祯、汪琬、陈维崧、陈廷敬等,皆为之鼓而呼之;三则家有资财,儿孙又亲任校刻,故其书流传较广”[3]。这段话指出了大多数名家、大学者笔记的传播影响要素。首先是笔记因人而传播。名人效应扩大了名人笔记的传播效果,这与当下名人微博大量吸引“粉丝”关注都基于相似的传播机制。其次,名人间的推荐传播。名人之间相互推介评鉴,尤其是在笔记中相互记事记人,扩大了名人笔记的传播、影响,这与当下的微信“朋友圈”传播有异曲同工之妙。最后是有实力进行雕版传播。刻板印刷需要耗费大量资材。清代笔记作者,并非人人有实力将作品版行天下。因此,晚清技术进步的巨大影响便显露出来了。当《申报》等商业报刊关于免费为文人刻印文学作品并发稿酬的启示一出,中国文学传播的面貌便发生了极大变化。在此之前,大量的作品因为无力刻印,仍旧以手抄本的形式传播,其传播范围与效果有限且不论,很多笔记作品在这样的传播过程中散佚无闻。报刊的出现,不仅以其技术进步实现了传播成本的极大降低,而且以其广泛的发行网络,使以往在小范围传播的文学作品,在更大时空内迅速传播开来,最终促成了文学传播的大众化,更重要的是,报刊传播影响到了笔记创作的整个面貌变化。

二、传播观念变革

传播是从创作者、文本、媒介到接受者之间互动的整个过程,传播观念的第一大因素便是创作者创作观念的变化。清初思想界经过顾炎武等人的提倡,实现了对宋明理学空谈心性的反正,文学观念发生了很大变化,文以载道观念并未失去其影响,即便如小说、笔记等作品,尤其是杂史、杂记、汇编类笔记也为时人所重。凡文人编集,此类作品少有删落。

从王渔洋等人的笔记观念中更可见对此类历来被视为小道、小技的作品的看重,至少是“消遣岁月”的重要文本。比如纪昀在其《姑妄听之•自序》中说:“三十以前,讲考证之学,所坐之处,典籍环绕如獭祭。三十以后,以文章与天下相驰骤,抽黄对白,恒彻夜构思。五十以后,领修秘籍,复折而讲考证。今老矣,无复当年之意兴,惟时枯纸墨,追录旧闻,姑以消遣岁月而已。”俞樾也尝自言:“余今岁行年六十矣,学问之道日就荒芜,著述之事行将废辍,书生结习未能尽忘,姑记旧闻以销暇日。”这种创作思想,在当时十分普遍。纪昀在《滦阳消夏录》曾明确提出:“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他不止一次表达这样的思想,即“儒者著书,当存风化,虽志怪齐谐,亦不当收悖理之言”“念古来潜德,往往藉稗官小说,以发幽光。因撮厥大凡,附诸琐录。虽书原志怪,未免为例不纯;于表章风教之旨,则未始不一耳”。这些都表明,纪昀笔记创作的观念是劝世化俗。这种笔记创作观的变化体现于笔记文本,便是大量的笔记作品存在不少道德说教的内容,这虽然一方面影响了笔记的文学性,但提升了笔记作品的品位和品格。同时,此类笔记的作者大多是学者,他们的笔记创作观念中还有著书炫才的成分在[4],这对笔记价值、品位的提升无疑影响甚巨。

总体上看,消遣岁月、劝世化俗与炫耀才识,以及补史不逮等为清代文人较普遍的笔记创作观念。这种笔记创作观念的变化,是形成清代笔记创作繁荣的重要基础。同时,随着清末口岸城市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与商业的繁荣,文化走向市场成为一种必然趋势,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如王韬等笔记作家日益重视笔记发行于报刊带来的名利双收效应。晚清大量笔记作品刊发于报刊,带来了报刊笔记作品的繁荣。

三、接受方式多样

从接受者范围看,清代笔记作品的共时接受,表现出非常典型的圈子传播特色。与创作者有密切关系的友人、门生、子孙后代等往往是笔记的第一接受者,这在许多笔记序跋中有直接的表述。作为接受者,他们又通过序跋推介、刻印传抄等方式将笔记作品“转发”出去,在各自的“朋友圈”中形成更广泛的影响,这就使其由接受者转变为二次传播者,推动和扩大了笔记的传播效果。也正因为笔记的这种传播特性,笔记作品传播过程中,创作者、二次推介传播者的名望,便对笔记的传播与传承产生重要影响。作为案头之作,笔记与其他通俗作品不同,是从案头到案头的文人士大夫间的圈子传播,很多笔记作品因为这种传播方式范围有限而散佚失传了。因此,从笔记传播角度说,接受者的作用十分重要。

在笔记的“朋友圈”传播过程中,实现笔记作品的刊刻出版是保证其传播与传承的关键步骤。《聊斋志异》的传播接受过程堪称典范。《聊斋志异》出自下层文人蒲松龄之手,以蒲松龄的经济能力,绝无可能实现刻印进而大范围传播。幸而,蒲松龄找到了三位知名的接受者——二次传播者。第一位是高珩。高珩不仅是蒲松龄同乡,且与其有姻亲关系,为明进士,入清后亦身居高位。他为蒲松龄《聊斋志异》所做之序,从“异”与“道”、与“教化”之关系等多角度肯定了《聊斋志异》的创作,实际上是以其名望为蒲松龄背书。第二位是唐梦赉。唐梦赉为顺治六年(1649)进士,也是蒲松龄的同乡前辈,对蒲松龄颇为赏识,认为《聊斋志异》一卷谱成,辄为同人、亲友取去传阅,充分说明其价值所在,高度评价其书是本于赏善罚淫与安义命之旨,足以开物而成务,必定能够流传后世。评价之高,两人的眼界之新,识见之明,足以与《聊斋志异》同传而不朽。清初文坛盟主王士祯虽未给《聊斋志异》作序,却多次为其推介、评点,给予很高评价。他先是为《聊斋志异》题词:“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他又在《池北偶谈》中采用《聊斋志异》篇章予以推介,还对其做了评点。这都为《聊斋志异》在王渔洋等“高大上”的朋友圈中传播提供了便利,为其传播效果的提升奠定了基础。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聊斋志异》以抄本的方式实现了一定范围内的传播,但《聊斋志异》的传播途径止步于此,恐怕也很难奠定其如今的地位。比如,蒲松龄友人朱湘抄本,为《聊斋志异》的早期抄本,但其子明确说“余家旧有蒲聊斋先生《志异》抄本,亦不知其何从得。后为人借去传看,竟失所在”。因此不得不辗转借来重新抄写一遍。直到“青柯亭本”的主事者赵起杲因为借抄其抄本藏稿的人太多,于是由出版商、藏书家鲍廷博出版,而当时鲍廷博的“知不足斋”已经名满天下,以其出版声誉再次助推了《聊斋志异》的传播。此后《聊斋志异》才风行天下、万口传颂,更在何守奇、吕湛恩等人的评点注释下成为经典名著。[5]

评点、题跋、抄传、版行及士人中的口耳相传,构成了清代笔记传播的多样化接受方式。前辈、友人、家族、后学、书坊、书肆甚至专事抄书的佣书人,都作为接受者成为笔记作品的推介者、传播者,在笔记传播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在清代笔记传播与接受中,还有其他几种接受方式也不能不提。[6]

第一是续书与仿作。续书与仿作,历代都有,清代尤盛。这是以再创作的方式来接受,同时会提升原作的传播效果。比如王士祯、纪昀等人的笔记作品,不断有学者模仿,王韬等人在创作中更是有意与《聊斋志异》对标竞彩。

第二是引用与汇录。如前所述,王士祯曾在《池北偶谈》中采录了《聊斋志异》中的五则故事。清人笔记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采编、汇录前代史志、笔记而成,以引用与汇录方式接受笔记作品,不仅会推动原作传播,在引用和汇录过程中体现了接受者的接受观念与价值理念。[7]

第三是目录与类书。笔记作品传播与传承是有难度的,一个传播环节的失效可能导致整部作品的失传。目录、类书、丛书等对笔记作品的收录、笔记文献的保存与传承起到了重要作用。

第四是禁毁。禁毁看似拒绝接受与禁止传播,实则堪称另类接受与传播。清代禁书迭出,笔记不占少数,官方禁毁影响了笔记的接受甚至创作的方向,是影响清代笔记传播的重要因素,尤其是推动了清代考据辩证类笔记的繁荣。[8]

从传播与接受的角度来看,中国文学的变化之剧烈莫过于晚清。有清一代在书坊市场成熟、传播媒介发达、书院制度完善、学术空前繁荣的背景之下,本已经将文学之传播推向了高潮。晚清东西方文化的交流、现代传播技术的引入,更将现代文明带入了文学领域,塑成了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至此,中国文学的主流才走进了现代状态。在这一历程中,随着文学传播文本由文言向白话的转型,笔记文体在民国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持续繁荣之后,渐趋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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