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开篇石头意象研究述评①

2020-11-26 01:57
现代英语 2020年3期
关键词:说书人贾宝玉叙述者

朱 李

鲁迅先生曾言及:“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毛泽东也曾对别人说过:“你要不读一点《红楼梦》,你怎么知道什么叫封建社会。”因眼光之异,鲁迅先生认为《红楼梦》以读者不同视野而焕发着不同的命意,从整体意蕴与结构组织来说,思想灼见与写作技巧均一改先前叙事小说之笼套;而依毛泽东主席之见,《红楼梦》是封建社会的活化石,在研究历史、研究古代社会的旨趣的导引下,从中看出了在史书中很难找到的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精细的历史。《红楼梦》于读者而言绝非“红楼一梦”,大到红学流派的“追踪循迹”,小到于书本中窥探与自身专业相关的“潜心研究”,大小之事透过“红楼”这面镜子总能找到心向往之的归属感。

在“红楼”这面镜子中,首先映入眼帘的当属文本开篇的两个“亚神话”。有学者不将其归为神话之由为:真正的神话想象乃是根源于原始初民的万物有灵观念和主客体神秘“交感”“互渗”的神话思维方式,而这两个“亚神话”只不过是他(曹雪芹)基于理性思维和创作需要,刻意模拟神话想象,借用某些神话素材、原型(或母题)和方法,并加以创造性以至颠覆性重构而产生的一种神话亚型。“亚神话”之一的“女娲补天之弃石”中的“石头”以“石-玉-石”形态担当不同角色贯穿小说始末,又作为一个中心意象成为众学者在“石头意象的象征蕴意”和“石头作为叙述者的叙述机制”方面对其进行了多角度的研究与阐释。是以,本文从上述两方面对开篇女娲补天之“弃石”意象的众学者研究结果进行述评,探究小小“石头”在学者们的激扬文字中怎样的别开生面。

一、“弃石”之象征蕴意

说起石头,这个不起眼的意象似乎总以一种冷峻之姿躺卧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摇篮里。以文明时期为界限,界限两端的石头在人们的生活中又以迥异的蕴含和用途屹立于文化之林。最早,石头似乎是女娲炼石补天的神圣崇拜、是启生于石的帝王润泽、是吞石诞嗣的潜心祈福,是归于现实生活中石器工具的有效使用;而后,石头具有的灵性、本真、天然的特性以及图腾崇拜的信仰似乎又因琢磨石头而成的玉之精神与信仰的出现逐渐被人们丢进记忆之库。封建社会阶级分层促使“玉”具有了政治、经济、道德、宗教等方面的社会属性与功能,即使“石头”被丢进记忆库,它在上述涉及的方面也会指染少许,只不过要淡薄的多,是在贵族、商人文士化或文士贵族化与商人化之后;丢进记忆库不是去遗忘它,宋人米芾因遇石就拜,世称“米癫”,苏轼、辛弃疾把“石”作为意象写进诗中开创了“以石抒不遇”之先河。文明界限两端的石头虽在人类生活与意识中焕发着别样的光彩,但可以确定的是它从未被人类抛弃与遗忘,而是作为一种基因深刻在世人的文化传统中。

所以,曹雪芹在其鸿篇巨制《红楼梦》中以“石”作为中心意象贯穿小说始末我们能够穷究其意、追本溯源,可他借“女娲补天神话”颠覆性地创造了“无材补天之‘弃石’”不得不让人们叹服于“石头”在他的记忆库中的生根发芽。正是由于这块“弃石”的“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才得以托一僧一道去警幻仙子处销号由神瑛侍者携入红尘,以“通灵宝玉”之形佩于贾宝玉身上,因而便创造了“顽石-通灵宝玉-贾宝玉”三位一体的立意,并由此突显小说中人物的性格矛盾。所以,开篇的这个石头故事具有“序幕”“引子”的性质,引导着读者理解的向度,为读者的阅读设定了一个意蕴深邃的规定情景。显然,此“亚神话”-“女娲补天之‘弃石’”意象具有很重的研究价值,不同时期的学者们也对此进行了一番论述,陈维昭先生在其著作《红楼梦精读》中将学者对“石头神话”的不同时期研究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20世纪初,西方的文学人类学研究方法随着西学东渐的狂飙进入中国学术界,但这股学潮并未在红学界产生影响,《红楼梦》中那些神话描写和谶纬描写都曾被陈独秀、茅盾等人视为无关宏旨的“琐屑的故事”而进行否定或删改;第二阶段,20世纪70年代,海外学者开始真正从神话学角度和西方哲学角度讨论石头寓言(以黄美序、许素兰、米勒等为例);第三阶段,20世纪90年代,符号学理论、原型批评理论、语言形式分析也被运用于石头寓言的研究上(以余国藩、张海鸥、刘继保、梅新林、潘承玉等为例)。进入21世纪,也有学者从“叙事修辞”等角度进行了研究。在众多研究成果中,往来学者对于开篇石头意象的象征蕴意上着墨甚多。

在潘承玉看来,石头神话具有“他在”与“自在”的双重价值。单从象征功能来说,潘承玉先生在“他在价值”中又将女娲补天的石头按照“已补天的石头”和“弃石”分两层分析,他认为“弃石”象征的是贾宝玉,而“已补天的乱石”象征着与大观园女儿国相对立的恶浊的男性世界,以及一定程度上已被男性世界的礼教观念所腐蚀和毒化的女性如薛宝钗。这种观点实际上已被研究相同问题的众多学者所支持,陈景河先生虽另辟蹊径,从考证的角度抓住石头补天和满族入关取得天下这一相似性特点,赋予娲石以满族的象征和大清王朝盛极而衰的隐喻,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另外,“自在价值”,潘承玉先生上升到石头崇拜的观念上,这“弃石”幻化为贾宝玉成了复活的石头图腾英雄具有民主主义思想,即对木石前盟的执着和对金玉良缘的憎恶昭示着现代性爱的微光和本我对来自外界的异化力量的唾弃。而后,不少学者逐渐地放眼小说文字本身,开始将研究的手掌伸向整部小说的环境背景所凸显的主旨追寻,由此便将开篇石头的“象征”意味过渡到了“隐喻”意味的范畴。不过,作为两种不同的艺术表现方法和意象构成方式,象征与隐喻互有区别,又互有联系,象征中往往包含有隐喻,其象征意义又超越一般隐喻。因此,李庆信先生认为除却小说文本层面,石头是象征贾宝玉之外,放眼文字去透视作者创作心理,石头不仅是曹雪芹的自况,还具有形而上的象征意义,即石头基于本真“根”性和本初欲望的一系列追求,使它无可逃离地陷入事与愿违的悖论和周而复始的怪圈。这实质上显示了胸怀博大、悲天悯人的曹雪芹自觉不自觉地从个人感愤中生发出来的对人类命运及其生命过程的终极关怀和哲理启悟,揭示了人性本真追求与人生价值取向的抵牾,人类生命本质与现实生存状态的悖谬等人类几乎永难摆脱的困惑。在由“石头”到“贾宝玉”再到“曹雪芹”这一趋于自传模式的象征意义的探索上,像邹进先、赵树婷、孙伟科、田霞等学者都曾以曹雪芹家族背景及现实生存状态为解锁对象,认为开篇的“补天弃石”隐喻着“士不遇”主题。在田霞看来,“弃石”既有“士不遇”的苦闷象征,还与《庄子》中的“散木”“畸人”意象于内在精神上彼此结缘。诗人们通过对“弃石”意象“怪”“蠢”“痴”等形态的描写,来反衬那种流于表面的浮华与智巧,以彰显不被世俗主流价值尘俗物欲所束缚和玷污的“本性真心”。

从“神话原型”角度来看,张丽红先生将石头神话的象征意义分为二:一是被“玉化”的石头重返石头本性为贾宝玉的人生提供了另一种神话原型;二是贾宝玉的人生与石头神话的一体化,即使石头神话原型得到了意义重大、深刻象征,又使贾宝玉对石头神话原型的重复得到了更深刻的表现。依张丽红先生观点,事实上被视为贾宝玉一生的神话原型的“‘玉化’石头重返石头本性”在开篇如同一架望远镜洞穿最远点一样全景式地呈现完全,这主要通过“一僧一道念咒将石玉化”与“一僧一道携石化之玉复归青埂峰”两段穿越时空的故事联系在一起的,而贾宝玉的一生即是空空道人访道求仙看到刻在复归石头的记述;贾宝玉的一生与石头的“石-玉-石”一生遥相呼应,水乳交融,在开篇以悲壮的情感呈现给读者,也许我们在起初阅读《红楼梦》的时候并不会了解主人公贾宝玉一生的起承转合,但是就单从这开篇的石头来看也会潜意识体会到作者将“人生无边界”的思想寄托于物的创作理念,因为我们在读完《红楼梦》之后还会试想复归青埂峰的顽石在之后的岁月里又有怎样的幻世经历。智者见智,张麒还从另一侧面看到了“石头”的经济寓意,他认为不要求每一块石头都去“补天”,但石头绝不是“玩偶”的代名词,石头的秉性特质,在于其有棱角、有形状、有硬度,堪作奠基、填补坑洼、铺路承重之用,万不可成为摆设,成为奇淫奇巧的摆件。张麒是从“弃石”的字面本体上阐释的,也是站在这块“弃石”“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自我疑惑的角度从现实意义给予我们的启示。笔者认为,开篇的“弃石”是具有两层象征蕴意的:一是以文本层面来说无疑象征着贾宝玉。这种象征是以相互对应的结构体现出来,即石头的“顽石-宝玉-顽石”对应贾宝玉的“出身-经历-出家”;二是以顽石的入世经历及复归顽石到贾宝玉的一生折射出曹雪芹具有初步的民主主义思想以及对生命本真追求与现实世界赋予的价值理念相矛盾的厌恶。这种先进的思想其实是以曹雪芹及其好友敦敏、敦诚等少数群体为代表的对现实世界的反叛,但仅如洞火一般。这种民主主义思想正如有些学者所批评的并非贾宝玉所拥有,只不过是从书本人物折射写书人的隐喻。

二、“弃石”之叙述机制

粗览中国古典叙事小说的叙述模式可洞察到些许小说会在自己的作品中引入“说书人”作为叙述者总揽叙事模式,这其实与当时社会环境中盛行在茶馆、戏台、士人聚集地等的“说书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依马力先生之见来看,小说最基本的叙述观点分三种,即“作者参与”(一般是用第一人称来写)、“作者观察”(作者以旁观者角度来写)和“作者全知”(人物介绍、环境交代、心理描写等由作者一手包办)。在《红楼梦》出现之前,中国的叙事小说几乎都会从上述三种观点中选择其一来布局小说,正因为《红楼梦》的出现,书中的“说书人”与“石头”在“叙述者归属”方面突破了原先叙事小说的牢笼,这也便引起了历来学者对谁是小说中“叙述者”的问题不惜挥墨探究。据笔者观阅资料分析,两者何为“叙述者”的问题上大体存在三种立场:一是“说书人”为叙述者;二是“石头”为叙述者;三是双重叙述者。

在论述各家之言前,我们先来看一下文本中牵扯到“说书人”与“石头”叙述的个例: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

“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

“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 风流。-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

“列位看官……”

王富鹏从文本中体现出的双重时间维度角度出发认为整个叙事进程中有两种比较突出的时速状态:一种是在叙述其主体故事时的相对常态的叙事节奏,一种是讲述石头故事的快捷的叙事节奏。而他认为主体故事是包含在石头故事中的,是时间的叠合,并不是文本结构的嵌套,文本结构的考察应从叙述的先后问题着手。因此,他认为小说的整个叙事层次应分为“叙事原始”和“叙事主体”两个部分,而石头不但是小说主体故事的叙述者,还是被叙述的对象与主体故事的见证者。孙敏强、孙福轩两位学者也持这种观点,认为“石头成为始终的在场者,即使在失去宝玉的回目中,它作为叙事角色亦因宝玉的在场而存在,如此石头就成为通灵而无时无处不在的叙事主角,全书所描绘的一切都是在石头的视野中发生的”,他们二人是将“作者-宝玉-石头”构成一个基本的自述层面了。从上述所列的由“石头”发声的例子可以看出,石头不仅是叙述者,而且还是以第一人称直接介入叙述中的,在马力学者看来,这些以第一人称的“石头叙述”都是败笔,破坏了叙述的流畅,但其又认为这些描述恰是说明作者考虑到石头所起的叙事作用的,进而将“石头”与“作者”区别开来,认为“石头”的概念才是“叙述者”。总体来看,支持“石头”作为“叙述者”的学者们相信这种叙事机制不仅增加小说的客观性,同时还具有象征性,使小说故事不仅具有客观呈现的性质,还有多义曲折表达(相对于单义的直接表达)的隐喻性质。另一支持“双重叙述者”的学者认为《红楼梦》是采用了分层叙述法的,即开篇“楔子”的内容为一个叙述者叙述,主体部分的故事又被另一个叙述者叙述。但王钦峰先生却对上述两类观点报以否定的看法,在他看来《红楼梦》毋庸置疑确为两层故事,但其叙述者只有其一,即说书人。王先生以《一千零一夜》中典型的叙述分层判断石头是符合第一层故事中被叙述的对象,但在第一层故事中没有对第二层故事的叙述行为,并非二级叙述者,“楔子”中的内容确实石头所记,但此刻只是“说书人”“按那石上书云”对其进行了讲述。他以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为凿口认为作者只是把石头的声音安排进说书人讲述的声音中去了,因而这就使说书人-叙述者的声音具有了多声部性,变成了双语声。笔者倾向于王钦峰先生的观点,上述所列的例子“列位看官……”表明这是由说书人为读者讲述的一段故事,而“按那石上书云”也并非一字不差的复刻下来,或部分照搬,或自我小添小改;从宏观角度辨析,尽可以将其与当时现实社会的“说书人”联系起来,文本层面的“说书人”与现实层面的“说书人”趋于统一模式演绎《红楼梦》,文本层面的“石头”叙述与现实层面的“说书人”一人分饰两角叙述对榫,以我们现今所称的“双簧”演绎形容恰到好处。

三、添述与结语

曾有人说过曹雪芹于开篇精心设计的“女娲炼石补天之弃石”神话任由西方解构主义追随者如何寻找原型也都无济于事,这完全属于曹公自我独创。从双语声的复调叙述模式、描写物与人的转换视角之法、悲剧感情色彩的起合相衬到创作主旨的新颖火花都能够显示出曹雪芹求是求新的勇敢态度,而这一点于我们来说竟是至关重要的宝藏。从“双语声的叙述”来看,王钦峰先生是借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来阐释曹雪芹的独特写法,其他的学者也只是运用“特例加理论”模式来辨析《红楼梦》的叙述者究竟为谁,然而却不曾为曹公这一突破性写法冠以属于中国文学界首创理论或方法,终究是以西方理论或方法来解释国内的现象,正如翻译家许多、许钧在面对中国典籍对外传播的“译出行为”批评中所指出的“对中国典籍的‘译出行为’批评不能拘泥于或满足于援引西方翻译理论,就问题或现象进行表面化讨论,而要从翻译具有的社会、文化和创造等多元价值出发,从中国文化‘走出去’与异域尤其是西方发达国家进行平等交流与对话为理论基点,以历史的眼光、发展的立场和开放的视野,对中国典籍的‘译出行为’进行客观、全面而深刻的考察。”因此,对于作家而言透析文本结构以拓宽与创新叙述机制,并以此开创属于自己国别化的叙述理论就显现出了其必要性,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当下,我们不仅要让西方友人看到中国文化是何模样,更要让其认识到源于中国的“财富”对他国文化的影响与不可或缺。

就文中所述评的“石头意象”的象征蕴意来说,很多学者基于文本层面和放眼文字对象征隐喻的勘探几乎趋于同一个方向,张麒学者却以其所处环境从另一侧面看到了石头的经济蕴意。“弃石意象”作为整部小说的中心意象研究价值从未消减,或许我们在深挖石头意象于小说背景下象征为何及隐喻何种主旨的情形下可以结合自己所处环境从多角度多方面捕捉适宜当前的象征与隐喻启示,这也不失为新的研究手段。《红楼梦》一部“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开辟鸿蒙之作,吐纳着研不尽究不完的细数纹理,愿“红楼”中的你我在阅尽红楼之后,懂得了悟,继续“梦”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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