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立宝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同形同音词是现代汉语词汇中的特殊现象,即书写形式和读音形式相同而意义却不相同的词语类聚。现代汉语中的同形同音词一直是词典编纂和汉语教学的难题,学术界关于同形同音词与多义词的区分研究很多,如符淮青(1985)、王楠(2003)、张博(2004)与黄晓伟(2011)认为同形同音词是无共同词源或词义没有共时层面的联系。苏新春(2000)与黎良军(2012)认为语义联系具有很大的模糊性。徐国庆(1989)与王志清(2011)从词语的结构关系角度来辨析同形同音词。张博(2005)与王楠(2006)认为同形同音词和多义词的区分不应以类别意义为标准,而应始终坚持意义标准。细观各位学者研究不难看出同形同音词问题仍需要进一步探讨。其一,现代汉语中同形同音词的具体类型与量化分布特征研究还需细化,很多学者将词典中右上方标注阿拉伯数字的条目视为同形同音词。其二,同形同音词现象是词语的词际关系,不能将语素和词混淆,也不能将汉字通假现象视为同形同音词。其三,在词义引申发展的基础上进一步明确同形同音词的形成机制,重视对词语书写形式和读音的历时演变研究。其四,同形同音词的构词特征研究不足,对其构词语素类型和词语结构特征分析应有更深入的探析。
《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是我国第一部现代汉语的语文规范性词典,从1978年的第1版到2016年的第7版历经了近40年的发展,已成为现代汉语词汇研究的重要标准和规范语料。《现汉》在凡例中对同形同音条目的标注说明为,“形同音同而在意义上需要分别处理的,也分立条目,在字的右上方标注阿拉伯数字,如按[1]与按[2],【大白】[1]与【大白】[2]。”本文同形同音词研究以第7版《现汉》为考察对象,对其同形同音的条目进行逐一甄别,以求准确反映出现代汉语同形同音词的具体类型与量化分布,从而探析现代汉语中同形同音词的整体面貌和基本特征。
第7版《现汉》在字头右上方标注阿拉伯数字的同形同音条目共有1493条,形成了661个同形同音字头。与第5版相比,新版删掉了237条同形同音条目,合并了35条同形同音条目,共将96个同形同音字头改成了多义字头。如岸、案、把、帮、抱、背、被、便、草、尝、从、代、带、多、方、活、下等。同时,新版《现汉》新增加了31条同形同音字头条目,新增了29个同形同音字头,如苗、局、京、泡、蒙、怯、猫、糗等。然而这661个同形同音字头并不全是同形同音词,其中还包含了大量的汉字通假现象和同形同音语素等,需要我们详细区分。
表2-1 同形同音字头类型
因此,《现汉》实有单音同形同音词227个,作为基本词汇的单音同形同音词仅有104个,而作为一般词汇的单音同形同音词却有123个,其中专有名词有85个,方言口语词有26个,文言词有12个。单音同形同音词中的专有名词多为地名、国名、朝代名、民族名、姓、计量单位、专业词、外来词等词语的简称,作为专名的意义具有特指性,与其基本词汇意义差别非常明显,且不会再作为语素参与构词。方言口语词和古语词主要是由汉语历时发展形成,受古汉语影响其独立性强,往往也不会再作为语素参与构词。
《现汉》的复音同形同音词只有4个是多音节,即波罗蜜、拔火罐儿、分数线和霸王鞭,其他都是双音节。同形同音的复音条目共有726个,包含了360个同形同音词,其中有6个同形同音词分别包含3个词条,即大号、小号、打头、打眼、把子和水印,其他同形同音词都只包含2个词条。与以前版本相比,第7版《现汉》将43个复音同形同音词改为了多义词,如帮子、侧身、成事、出口、杜鹃、可以、没有等;新增了57个同形同音复音词,如白道、爆炒、不复、参拍、插播、大气、端详、做工等。从复音同形同音词的修订来看,其增删变更的多是古语词、行业词或方言词等。《现汉》复音同形同音词也存在着汉字通假现象,如苍黄-仓皇、茧子-趼子、皇皇-惶惶-遑遑、机灵-激灵、郎当-锒铛、坎儿-侃儿、煞车-刹车等。但由于此类同形同音词的两个词条在现代汉语中仍都在使用,而且其使用频率并没有显著差异,故本文将它们视为同形同音词。
表2-2 复音同形同音词类型
《现代汉语词典》中同形同音词的数量实为587个,包括单音同形同音词227个和复音同形同音词360个。本文与其他学者的统计存在较大差异,主要原因有二:前贤大都基于第5版《现汉》进行统计分析,而新修订的第7版对部分同形同音词进行了增减、调整;前贤多将词典中右上方标注阿拉伯数字的条目都视为同形同音词,未作细致分析,导致误将汉字通假现象、不成词语素等都视为同形同音词。
汉语属于典型的孤立语,其词语的形音义矛盾明显,即有限语音形式与无限语义相矛盾,有限书写形式与无限音义也相矛盾。词语的词义发展演变了,但有限的语音形式和书写形式未发生变化,必然会产生大量的多义词和同形同音词。同形同音词作为词汇发展的特殊现象,其历时形成过程可概括为三类不同的机制:由词语形音演变中的偶合现象而产生的同形同音词,由词语形音的假借而产生的同形同音词,由词义引申中核心义素改变而产生的同形同音词。
在现代汉语词汇的双音节化发展过程中,大量的多音节短语简缩成双音节词,这也会导致词语书写形式和读音产生同形同音的偶合现象。如表示“人的四肢”的“[四体]1”和表示“汉字的四种主要字体”的“[四体][2]”,二者为了语言表达的简练都简缩成了相同书写形式和读音,由此产生了意义完全不同但形音相同的现象。再如表示“东、南、西、北,泛指各处”的“[四方][1]”和“正方形或立方体的”的“[四方][2]”,表示“文章的体裁”的“[文体][1]”和表示“文娱和体育的合称”的“[文体][2]”都是由于短语简缩而偶然产生的词语同形同音现象。
随着语言的交流与发展,会有大量的外来词、方言词、行业词及新词语不断地充实到现代汉语普通话词汇。这些词汇新成员受制于汉语书写形体和语音的有限性及语言的经济原则,不可能都会获得专属的书写形体和读音,它们往往借用汉语已有的字形与读音来标记自己,由此现代汉语中有大量的由形音假而产生的同形同音词。
由外来词产生的同形同音词。如米、派、托福、恰恰、粉丝、波罗蜜、机关等。如“派”在基本词汇中表示“水的支流”和“立场、见解或作风、习气相同的一些人”等义,其形音被“一种带馅的西式点心(pie)”借用,形成了“派”的同形同音现象。日语中的汉字词“[机关]1”表示“办理事务的部门”,此词被照搬到汉语中,从而与汉语已有的“[机关][2]:控制机械的运行部分”形成了同形同音词。外来词进入汉语后借用与其相近的形音来标记自己,但该形音在汉语中原本有记录的词语,因此产生了形音相同但意义却毫无关联的同形同音词。
由方言词产生的同形同音词。如“大”在普通话中“大”作形容词或副词表示“在体积、面积等方面超过一般或比较对象”、“程度深”及“排行第一”等义,而作为现代汉语的方言词表示“父亲”或“伯父,叔父”等义。“买单”在普通话中“买单”表示“金融市场作为买入凭证的单据”,“买单”作为方言词来源于粤语的“埋单”,表示“在饭馆用餐后结账付款,泛指付款”。由方言词产生的同形同音词数量很多,此类方言词与基本词汇相比,其意义的地域性特征显著,也应属于同形同音词范畴。
由行业词产生的同形同音词。如“清口”作为普通话基本词汇时,表示“爽口”义,而作为表演艺术的行业词时,表示“曲艺的一种”。“几何”在基本词汇中,作为疑问代词表示“多少”义,而作为行业词表示“几何学”。由行业词产生的同形同音词数量也非常多,其意义带有显著的行业领域特征,故也应作为同形同音词。
由新词语产生的同形同音词。如“猫[1]”作为基本词语时表示“哺乳动物,面呈圆形,脚有利爪,行动敏捷,会捉老鼠”义,而作为新词语“猫2”又表示“调制解调器的俗称”义,后者是借用了普通话词汇的书写形式和读音而产生的新词。再如“秀[1]”在现代汉语基本词汇中表示植物抽穗开花等义,作为新词语“秀2”表示“表演;演出”。“[枪手]1”作为基本词汇表示“持枪的人;射击手”,作为网络新词语“[枪手][2]”表示“枪替的人”。“[晚霜][1]”作为基本词汇表示“早春霜期结束阶段出现的霜”,作后起新词语“[晚霜][2]”表示“适合晚上使用的护肤品”。可见新词语的造词若是借用汉语中已有的词语,由此产生了词语的同形同音现象。
同形同音词的词义之间没有联系,指的是词义的核心义素不同,如“生”《现汉》将其作为同形同音词,分列为“生[1]、生[2]、生[3]、生[4]”三个词条(“生[4]”为语素,下文仅列词义),词条具体释义如下:
“生”词义引申脉络为:本义指草木从生土里长出来,引申出“生育;出生”和“果实没有成熟”两个义项,之后便形成了两条不同的词义引申列。由“生育;出生”引申出“产生;发生”、“生存;活”、“天生的;先天的”和“年轻人”四个义项,由“果实未成熟的”并列引申出“食物未煮熟的”和人际关系的“生疏;陌生”两个义项。未煮熟的食物较硬,并列引申出事物“未进一步加工的”和表示程度的副词用法“生硬;勉强”。其词义引申脉络如下所示:
可见“生[1]”和“生[2]”在词义引申过程中语义联系密切,且有确切的相同核心义素。但“生3”与生的本义联系较疏远,且其核心义素“有专业知识的人”不同于“生长”。因此“生[1]”和“生[2]”应为多义词,而“生[3]”与这二者构成同形同音关系。
与单音同形同音词相比,复合同形同音词有着显著的独特性。如其中同形同音的单纯词存在由构词语素的形音假借而产生的同形同音现象,如“皇皇”本指“堂皇盛大”义,后因假借产生了“惶惶”和“遑遑”二义。而同形同音的复合词就更为复杂,既有因“同名异实”形成同形同音现象的专名类同形同音词,也有因构词语素中包含多义语素或同形同音语素产生的同形同音的合成词。如“民运”在《现汉》中为同形同音词“[民运][1]:有关人民生活物资的运输工作”和“[民运][2]:民众运动”。其构词语素“民”的意义基本相同,对同形同音现象无影响;而“运”作为多义语素,“运:①运动。②搬运;运输……”其义项①和②分别与“民运”的两个同形同音词条相呼应,故“民运”按其构词语素组合关系可视为“[民运][1]=民+运② [民运][2]=民+运①”。再如“餐点”的两个词条为“[餐点][1]:餐饮业的网点”和“[餐点][2]:点心”。其构词语素“餐”对词语的同形同音现象无影响,“点”为同形同音语素,“点[1]:一定的地点”和“点[2]:点心”,同形同音现象主要是受“点”影响而成,其语素组合关系应是“[餐点][1]=餐+点[1][餐点][2]=餐+点[2]”。同形同音复合词与其词语结构特征有着密切联系,故下文将从同形同音词构词特征角度对复音词的同形同音现象进行深入分析。
现代汉语同形同音合成词中,根据构词语素对词语的同形同音现象所起作用不同,可将其语素分为区别语素和非区别语素。区别语素指同形同音词中对同形同音现象起决定作用的构词语素,是同形同音词词义区别的体现者;非区别语素指同形同音词中对同形同音现象没影响的构词语素,是同形同音词词义联系的体现者。
王楠(2006)认为“一组同音同形的词语, 如果其中一个构词语素是同形词语素, 那么这一组词语, 一定为同形词语”。本文详尽统计了《现汉》601个同形同音语素的构词情况(包含同形同音语素374个和单音同形同音词227个),认为虽然同形同音语素构词能力较强,127个同形同音语素构成了276个同形同音合成词,但是同形同音词的区别语素绝大多数是多义语素,而不是同形同音语素。
如同形同音语素“大”在《现汉》中构成了11个同形同音词,如“大白、大班、大车、大方、大号、大家、大举、大略、大气、大事、大作”,这些同形同音词中的语素“大”都是“大[1]:①超过一般或超过所比较的对象。②程度深。……”的相关义项,与“大[2]:①父亲。②伯父或叔父”无关,是“大[1]”的不同义项决定了大白、大车、大班等同形同音词的同形同音现象,故此类同形同音词的区别语素应是作为多义语素“大[1]”,而不是同形同音语素“大[1]”和“大[2]”。再如同形同音语素“白”有“白[1]:①像霜或雪的颜色。……④清楚;明白;弄明白。⑤没有加上什么东西;空白。⑥没有效果;徒然。⑦无代价;无报偿。……”、“白[2]:错误”和“白[3]:①说明告诉陈述。②戏曲或歌剧中在唱词之外用说话腔调说的语句。③白话,书面语的一种。”其中“白道、白地、白条、白头、大白、鱼白”,皆由“白1”的不同义项构成,“道、地、条、头、大、鱼”也都是多义语素。因此这些同形同音词的区别语素为多义语素而不是同形同音语素。而“白话”和“白口”由同形同音语素“白1”和“白3”决定了它们之间的同形同音现象,这两个同形同音词的区别语素为同形同音语素。
经统计《现汉》中区别语素为同形同音语素的同形同音词仅有53个,如不爽、抄袭、陈言、出师、打枪、倒运、端详、拐子、集注、加封、名优、强项、抢点、授命、生人、袭取、效力、新生、仪表、原本、站台、整装等,它们包含的同形同音语素有38个,如爽、本、袭、陈、师、倒、端、拐、注、封、优、项、点、命、效、仪、站等。因此,从决定词同形同音现象的区别语素角度,可以较系统地将同形同音词构词形式类型化,并较直观地展示出同形同音词的词语关联程度。
同形同音词的构词语素既可以是单义语素,也可以是多义语素,还可以是同形同音语素。区别语素的不同,何者是影响词语同形同音现象的区别语素,应对同形同音词的语素组合形式深入分析。本文根据区别语素将同形同音词分为四类,进而分析同形同音词构词特征和词义关联度。
多义语素+单义语素的组合。如同形同音词“自重”有两个词条,“[自重][1]:①注意自己的言行。②<书>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和“[自重][2]:机器、运输工具或建筑物承重构件等本身的重量”。构词语素“自”在两个词条中的意义相同,而“重”为多义构词语素,“重:①重量,分量。⑥不轻率,稳重”,影响“自重”同形同音的为“重”的义项①和义项⑥。因此“自重”的语素组合可分析为“ [自重]1=自+重① [自重][2]=自+重⑥”。该类同形同音词的词义关联度最高,其词义差别很小,仅体现为一个语素不同义项间的差别。
多义语素+多义语素的组合。如同形同音词“编制”的两个词条为“[编制][1]:①把细长的东西交叉组织起来制成器物。②根据资料做出”和“[编制][2]:组织机构的设置及其人员数量的定额和职务分配”。构词语素“编”和“制”都是多义语素,分别为“编:①把细长条状的东西交叉组织起来。②把分散的事物按一定的条理组织起来或按一定的顺序排列起来”和“制:①制造。②拟定,规定。④制度”。因此“编制”的语素组合应是“[编制][1]①=编①+制① [编制][1]②=编②+制② [编制][2]=编②+制④”。该类同形同音词是由两个多义语素决定了同形同音现象,其的词义关联度也比较高,其词义差别也较小,体现为两个语素不同义项间的差别。
同形同音语素+单义语素的组合。如同形同音词“面盆”有“[面盆][1]:洗脸用的盆”和“[面盆][2]:和面用的盆”两个词条,构词语素“盆”是单义语素,在两个词条中都是“盛东西或洗东西用的器具”,而“面”为同形同音语素“面[1]:①头的前部。……”和“面[2]:①粮食磨成的粉。……”。因此“面盆”的语素组合应该是“[面盆][1]=面[1]+盆 [面盆]2=面2+盆2”。该类同形同音词的词义关联度比较低,其词义联系为有一个共同语素,其词义差别体现为意义无关的同形同音语素。
同形同音语素+多义语素的组合。如同形同音词“草本”的两个词条分别为“[草本][1]:有草质茎的”和“[草本]2:文稿的底本”。构词语素“草”为多义语素,“草:①栽培植物以外的草本植物。⑦初步的;非正式的。”而“本”为同形同音语素,有两个词条“本1:草木的茎或根”和“本[2]:版本”,因此“草本”的语素组合应该是“ [草本][1]=草①+本[1][草本][2]=草⑦+本[2]”。该同形同音词的词义关联度最低,其词义联系体现为一个多义语素不同义项间的联系。
由此可见,同形同音词的词义关联度受其区别语素的影响,且二者联系密切。仅由多义语素或单义语素构成的同形同音词的词义关联度明显更高,其词义的差别最小,仅为不同义项间的区别义素,故该类词语是否属于形音相同而意义不同的同形同音词范畴,还有待进一步商榷。由同形同音语素构成的同形同音词的词义关联度较低,其词义的差别体现为意义完全不同的同形同音语素,其应属于典型的同形同音词。
基于形成机制与构词特征分析,现代汉语同形同音词的范围应远远小于词典或学者的认定。单音同形同音词、同形同音语素及汉字通假现象要有细致区分,单音同形同音词在《现汉》中仅有227个。按同形同音合成词的构词形式来看,同形同音词的区别语素为同形同音语素时,其词义关联度最低,在《现汉》中此类同形同音词仅有53个。因此,现代汉语中严格意义上的同形同音词数量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