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婕
在美国南加州大学获得创造性写作终端学位M.F.A.以后,李华于2006 年前往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英文创造性写作。 2014 年,她系统论述非虚构写作的书《写出心灵深处的故事——非虚构创作指南》 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 值得注意的是, 该书前两章聚焦于自由写作(free writing),强调其对非虚构写作具有重要地位,而自由写作属于美国高等教育写作体系中的一种常规练习手段,在创造性写作的专业课程之外,大学本科生必修的基础写作课程也有自由写作的广泛应用①有的美国大学本科写作入门教材便将自由写作与头脑风暴、思维导图、问题列表等各种写作手段并列,并将其置于首位, 如Elaine P. Maimon 和Kathleen Blake Yancey 所著A Writer’s Resource: A Handbook for Writing and Research(McGraw-Hill Education, 6th edition, 2020, p.40.)。。有趣的是,在李华的书中自由写作被视为创意写作的关键。她在书中指出,“在我的创意写作课堂上,自由写作是重要的、通常也是最有意义的一部分”“自由写作是始也是终”②李华:《写出心灵深处的故事——非虚构创作指南》,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亚马逊电子书。。在她看来,自由写作具有疗愈作用,是内心情感的出口。 她反对生搬硬套,鼓励学生遵从自己的内心并找到真实的自我。她的学生Alexis 也在给她的信中坦言:“长期的过度谨慎已经使我们的翅膀僵硬,窒息了我们想象力的呼吸,最悲惨的是,我们甚至都不想飞了!”③李华:《写出心灵深处的故事——非虚构创作指南》,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亚马逊电子书。将自由写作当成开启个体创造性的途径,李华的创意写作理论以自我表达作为基础。 她相信“我们写作的首要目标是使自己得到自由,我们写作的最终目标还是使自己得到自由”①李华:《写出心灵深处的故事——非虚构创作指南》,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亚马逊电子书。。这是为了将写作者(学生)从应试教育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我们更加成为应试作文的机器,从中还要提炼出一些所谓的‘真情实感’……不想写的被逼着写,不写就被淘汰。”②李华:《写出心灵深处的故事——非虚构创作指南》,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亚马逊电子书。立足于帮助学生通过自由写作找到自己的叙事声音,李华的教学实践踏出了将美国以爱荷华作家工作坊为主导的创造性写作模式本土化的重要一步。
然而,李华的学生实际上是通过双语写作来解放自我、找到自己的叙事声音的。 她所教授的英文专业学生首先用英语书写自己的故事,然后翻译成中文。使用一种不同的语言写作似乎能打开一个新的空间,并为发现、发展自我提供新的机会,而这修正补充了Mark McGurl 在论述美国高等教育创造性写作项目发展史时提出的爱荷华作家工作坊主导下的基本写作模型③McGurl, Mark. The Program Era: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 Harvard UP, 2009,pp.23,234-5,18,23.。虽然McGurl 在《学科时代:战后小说和创造性写作的兴起》一书中的分析局限于虚构类写作,但纵观关于写作的三个主要原则“写你所熟知的”(基于个人经历并以真实性为导向)、“找到你自己的声音”(基于创造性并以自由想象为导向)以及“展现出来、不要告知”(基于技艺并以传承修正为导向),他也认为“找到你自己的声音”更具影响力并且可应用于非虚构写作领域④McGurl, Mark. The Program Era: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 Harvard UP, 2009,pp.23,234-5,18,23.。不过McGurl 全书的立论基于单一语言模式,主要关注母语写作范畴,而通过第二语言写作寻找自己的声音则揭示出他总结的写作模型的可能变体。 从第二语言写作角度审视McGurl 书中的写作模型,可以重新定义写作中的创造性和真实性,而美式写作模型中原本分立的经历和自由创作两极则有着更为紧密的联系。正如李华的教学实践所显示的,第二语言写作能使写作者跨出旧有体系并寻找到新的领域,同时“写你所熟知的”个人经历也意味着自由创作,视角的变换能激发出新的想象。
McGurl 所描述的传统写作模型实际上已经受到一些学者比如Jewell Parker Rhodes 的质疑。McGurl 认为:“基于个人经历的写作要么是对记忆的深度探查,要么从事类新闻式报道。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下的虚构叙事理论上都带有真实性的印记。与之相反,在写作中具有创造性需要重新想象世界,是对经历做适合故事的改编。 这个过程中的一个兴奋点来自于在虚构世界的自由中‘什么都能发生’的感觉。”⑤McGurl, Mark. The Program Era: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 Harvard UP, 2009,pp.23,234-5,18,23.他也讨论了技艺层面涉及的非个人化写作技巧(如第三人称限知叙事)⑥McGurl, Mark. The Program Era: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 Harvard UP, 2009,pp.23,234-5,18,23.。如果李华所倡导的创作自由和找到自己的叙事声音是通过重新发现个人经历和用第二语言讲述真实的故事来实现的,曾经在四川大学教授创造性写作六年的Rhodes 则远离这种个体性,转而强调超越性,亦即通过人类的普遍联结和想象力来产生新的知见。在她看来,写作者很容易被困在一种狭隘的个人视野中,而看不到跨文化的巨大可能性。“当自我视角统御时,一种创造性上的自私也常常随即产生。”⑦Rhodes, Jewell Parker. “Imaginative Crossings: Trans-Global and Trans-Cultural Narratives.”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Creative Writing, edited by David Morley and Philip Neilsen, Cambridge UP, 2012, pp.196-200.她的理想是书写任何令人感兴趣的东西,因为“想象性的获知有可能消除隔绝个体和团体的障碍”⑧Rhodes, Jewell Parker. “Imaginative Crossings: Trans-Global and Trans-Cultural Narratives.”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Creative Writing, edited by David Morley and Philip Neilsen, Cambridge UP, 2012, pp.196-200.。 因此,学生写作者没有必要一定书写所熟知的东西来达到所谓的真实性——这样做实际上是有一定风险的,因为由社会建构的个体身份是有变动性的。 比如说,“如果种族,这种本身带有人为建构性的概念, 阻止我们了解并书写不同个体的生活, 我们等于在说人们并不属于一个共同的大家庭。 同样危险的观念还有读者也只想读反映他们自己文化现实的作品”⑨Rhodes, Jewell Parker. “Imaginative Crossings: Trans-Global and Trans-Cultural Narratives.”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Creative Writing, edited by David Morley and Philip Neilsen, Cambridge UP, 2012, pp.196-200.。将想象和获知联系起来,Rhodes 的创作自由着眼于共情作用,而非寻找个体的叙事声音。
Rhodes 的理论无疑是有意义的,而且写作者的自我确实可能带来种种限制,但当自我表达并不普遍或写作者需要沟通不同文化体系时,问题会变得更为复杂。 Rhodes 没有考虑到的是,个体视角并非总是单一的,而从自我内部同样可能产生跨文化叙事。 换句话来说,第二语言写作可能对发展自我和创造性起着关键作用。 Philip Neilsen 已经指出,除了那种“传统的、稳定自我的模型”,自我也可以被不同因素所定义,比如特定境况、先天本性、后天养育或语言等等①Neilsen, Philip. “Life Writing.”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Creative Writing, edited by David Morley and Philip Neilsen, Cambridge UP, 2012, pp.133-50.。 而Celia Hunt 和Fiona Sampson 在《写作:自我和自反性》一书中关于写作作为一种反思性和自反性过程的分析,也揭示了写作和自我的互动。“对于很多成熟作家来说,没有和自我的深层联结写作是不可能的。”②Hunt, Celia and Fiona Sampson. Writing: Self and Reflexivity. Palgrave Macmillan, 3rd edition, 2006,p.2.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重返自我和超越自我,李华和Rhodes 写作观念上的差异体现了Hunt 和Sampson所描述的写作过程中貌似冲突的一点:“创造性写作是极其个人化的,与作者的自我有着深刻的联结,但它又包含远离自我、朝向非个人化的运动。”③Hunt, Celia and Fiona Sampson. Writing: Self and Reflexivity. Palgrave Macmillan, 3rd edition, 2006,p.2.她们认为T.S.艾略特所提出的非个人化促生“内在距离,打开我们和我们的写作材料之间的空间,因此写作材料能在我们的想象中独立生长”④Hunt, Celia and Fiona Sampson. Writing: Self and Reflexivity. Palgrave Macmillan, 3rd edition, 2006,p.2.。所以写作过程中的所谓冲突实际上并不存在,“我们既需要接近写作材料,又需要对其进行客观审视”⑤Hunt, Celia and Fiona Sampson. Writing: Self and Reflexivity. Palgrave Macmillan, 3rd edition。这涉及一种同时具有反思性和自反性的运动,后者尤其造成一种自我双重化的效果:
反思可以说是出于沉思或拷问的目的将某种事物纳入自我,如一个话题、一个事件或一段关系,自反性则涉及拿出某样东西以生成新事物。 这关系到创造一个内部空间,可以说是将我们自己和自己隔离开来,以便使我们同时内在和外在于自我,还能在两个不同位置上来回自如游戏般地切换,投身于一种“自我如他者”的体验,同时又立足于我们熟悉的自我感知。⑥Hunt, Celia and Fiona Sampson. Writing: Self and Reflexivity. Palgrave Macmillan, 3rd edition, 2006, p.4.
如果写作本身使这一过程成为必要,第二语言写作则可能是自我双重化、创造内在距离以发展叙事的一种重要手段。 通常沉浸在母语中,自我在第二语言中不可避免地被不同程度地异化,这制造了一个心理上和文化上的距离,在两个文化/语言系统之间新的空间被打开。 写作者获得了外在于固有自我的观察视角,这个自我现在显得既熟悉又陌生,而写作者则能从这个不同的角度发现新的意义、想象新的可能性。 这不是一条单行道:写作者可以来回移动,引发两个自我之间的对话,而在本土文化中被抑制的部分自我更容易显化出来。语言并非简单的工具,新的语言会导向新的自我而使创作过程复杂化。
因此,第二语言写作的一个功能是促进从自我到“自我如他者”的转换,从而产生更灵活、更开阔的视角,并在不同视角的相互作用中发展出一个新的自我或不同的叙事声音。Aida G. Sadykova 和Olga V. Shelestova 在研究第二语言习得和创造性的关系时发现“学习一门外语是人格形成的一种有效手段”并且有“推动创造性的自我发展和自我实现的巨大潜能”⑦Sadykova, Aida G., and Olga V. Shelestova. “Creativity Development: The Role of Foreign Language Learning.”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and Science Education, 11.15(2016):8163-8181.。 在自传式民族志的研究中,母语为土耳其语的B. Eda Hanc1-Azizoglu 声称自己通过第二语言的诗意性功能获得了一种“元认知上的意识”⑧Hanc1-Azizoglu, Eda B. “Creative Writing as a Second Language: What is Creativity for Second Language Writers? ” TESOL Journal, 9.4(2018):1-13.。尽管多年前经历了学习英语的困难, 在完成了一个关于她自己孩童时期学习英语的故事以后,Hanc1-Azizoglu 认识到创造性写作“给了我在反思文类中自由的感觉和自己的声音”①Hanc1-Azizoglu, Eda B. “Creative Writing as a Second Language: What Is Creativity for Second Language Writers? ” TESOL Journal, 9.4(2018):1-13.,并认为“适应另一种写作体系的文化思维模式将获得思考不同文类和意义关联的新方法”②Hanc1-Azizoglu, Eda B. “Creative Writing as a Second Language: What Is Creativity for Second Language Writers? ” TESOL Journal, 9.4(2018):1-13.。同样地,她相信创造性地使用第二语言写作能够帮助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学生发现“他们跨语言的身份”,这通过“转换语言风格”和“在新的空间中定位自身经历”“赋予他们自由的叙事声音”③Hanc1-Azizoglu, Eda B. “Creative Writing as a Second Language: What Is Creativity for Second Language Writers? ” TESOL Journal, 9.4(2018):1-13.。
几位母语为中文的作家的例证,可以说明用英文写作的确能造成自我和叙事的不同转变。 “用另一种语言写作当然改变了我”④Jin, Ha. “The Art of Fiction No. 202.” Paris Review,191(2009):117-45.,哈金在《小说的艺术》访谈中承认。尽管对在美第一代移民来说这并不容易,他也看到了“一个机会,另一种成长”⑤Jin, Ha. “The Art of Fiction No. 202.” Paris Review,191(2009):117-45.。具体而言,他“发展出一种非常坦率、直言不讳的个性”⑥Jin, Ha. “The Art of Fiction No. 202.” Paris Review,191(2009):117-45.。作为美国华人作家,他通过双语建立了两个不同的自我。 “很长时期以内我都一半用中文、一半用英文思考。 到达美国两三年后,我开始更多用英文思考。 当我是理智的时候,我用英文思考。作为英文非母语者,我必须更认真地思考并非常小心地选择词句。 但情绪上来的时候,很多中文词就蹦出来了。”⑦Jin, Ha. “The Art of Fiction No. 202.” Paris Review,191(2009):117-45.毕业于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的华人作家李翊云选择用英文写作,将她的母语视为“公共语言”,而第二语言则成为她的“私人语言”⑧Li, Yiyun. “To Speak Is to Blunder.” New Yorker, https:/ /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7/01/02/tospeak-is-to-blunder, 2 Jan. 2017.。通过采用一种新的语言,她试图在一个未被个人定义的空间里建构一个新的自我。“我和英语的相遇不带有任何历史交集。用个不恰当的比喻,我开始在英语中筑造自己的房子,而不是住在我继承的那所房子里。”⑨Gresham, Tom. “An Interview with Yiyun Li, Whose New Novel Is Being Called a Masterpiece.” Virginia Commonwealth University, https:/ /news.vcu.edu/article/An_interview_with_Yiyun_ Li_whose_new_novel_is_ being_called_a,30 Jan. 2019.内在地疏离她的自我,她“找到了在英语中成为自己的方式”⑩Gresham, Tom. “An Interview with Yiyun Li, Whose New Novel Is Being Called a Masterpiece.” Virginia Commonwealth University, https:/ /news.vcu.edu/article/An_interview_with_Yiyun_ Li_whose_new_novel_is_ being_called_a,30 Jan. 2019.,并且通过这一私人语言,“我和自己的对话,无论语言上有什么差错,是我一直想要的对话,正是我自己想要的方式”11Li, Yiyun. “To Speak Is to Blunder.” New Yorker, https:/ /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7/01/02/tospeak-is-to-blunder, 2 Jan. 2017.。在另一方面,对从复旦大学毕业又曾赴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深造的青年作家钱佳楠来说,用英文写作看起来像是一次重生。 “我觉得我现在在英语写作过程当中,反正风格也没有定,还是一个婴儿的状态,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这个状态还蛮有趣的。 ”12曾梦龙:《1988 年生作家钱佳楠,正在探索“一种能够穿越国界的世界文学”》,好奇心日报,网址:https://www.qdaily.com/articles/53827.html,发表日期:2018 年6 月6 日。在这一阶段她已经获得了双重视角,试图用一种不同的眼光来审视中国文化(“开启了我看中国文化另一种眼睛”)13竹嫄:《独生子女的困境与反叛:85 后作家钱佳楠分享在美文学旅程》,钱江晚报百度百家号,网址: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94725080771842786&wfr=spider&for=pc,发表日期:2018 年3 月12 日。。这种新产生的距离导致自我和“自我如他者”的互动,使她“通过他人的眼光更严苛地审视自我”14钱佳楠:《创意写作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并没有简单的答案》,三明治微信公众号,网址:https://mp.weixin.qq.com/s/WYSg-V-bKgQQX4ORujMKnA,发表日期:2019 年7 月4 日。。根据她在与曾梦龙访谈中的自述,这种新的自我的生长可以从她写作上的变化反映出来,包括节奏和语感的转变、过去女性化的语言变得中性化以及叙事声音的差异。 这一过程也表明变化不是没有代价的,她中文写作自带的上海腔调消失了,她所欣赏的以汉字为基础的东方美学不容易被英文读者接受15曾梦龙:《1988 年生作家钱佳楠,正在探索“一种能够穿越国界的世界文学”》,好奇心日报,网址:https://www.qdaily.com/articles/53827.html,发表日期:2018 年6 月6 日。。
可能出于类似的原因,虽然参与主持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多年,聂华苓仍然主要用母语写作,她的大部分作品包括代表作《桑青与桃红》都是用中文出版的。 “Mulberry green and peach pink 有什么意思? ……我自己就有这种色彩的感觉、有感情的感觉、甚至人物的个性都在那两个名字里边了。 我要表现就表现这些,不只是象征什么,反正是希望表现很多,可是在文字上又是那么简单,就‘桑青与桃红’。”在纪录片《三生三世聂华苓》中,她解释了自己对于写作语言的选择①陈安琪导演:纪录片《三生三世聂华苓》,香港:精萃工作坊2012 年出品,播放时段49:52-50:28。。的确,仅仅小说主人公桑青和桃红两个名字所包含的意象与内涵就很难在英文表达中找到, 而小说的中文标题已经暗示了作品的主题和女主人公的精神分裂。 在《学科时代:战后小说和创造性写作的兴起》中,McGurl 也提到了使用非母语写作的限制,他引用Sam Deloria 的评论说:“我想指出对于很多我们想要表达的观点进行表述的困难,这基于我们使用英语的现实”,特别是“将美国印第安人的世界观带入……一个有意识的、系统化的哲学中”②转引自McGurl, Mark. The Program Era: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 Harvard UP, 2009,p.243.。 在Hanc1-Azizoglu 的实践中,她进一步审视了英语和其它语言之间的权力关系,提出“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第二语言在写作上的差异都被单一语言的写作教学风格忽视了”③Hanc1-Azizoglu, Eda B. “Creative Writing as a Second Language: What Is Creativity for Second Language Writers? ” TESOL Journal, 9.4(2018):1-13.。 因为英语的地位高,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学生“文化所决定的不同的写作风格被认为是一种干扰,而非资源”,他们因此受制于一些教师“标准的单一语言期待”④Hanc1-Azizoglu, Eda B. “Creative Writing as a Second Language: What Is Creativity for Second Language Writers? ” TESOL Journal, 9.4(2018):1-13.。Vivian Cook和David Singleton 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认为“问题来自于当你将母语者设置为标准,然后把第二语言使用者与单一母语者的所有相似之处视为成功,与单一母语者的任何差异都看作失败。 ”⑤Cook, Vivian and David Singleton. Key Topics in Second Language Acquisition. Multilingual Matters, 2014, pp.137-8.
有趣的是,尽管多样化的写作风格需要获得更多空间,当用第二语言写作的作家回归母语写作时,语言上的距离消减了,内部生成的文化上的距离却似乎仍然存在,这意味着自我与“自我如他者”的复杂视角也还在起作用(以一种不同的方式),两个文化系统之间的交流持续进行。 严歌苓便是一个例子。严歌苓自称语言上的“吉卜赛人”,“希望自己不是局限在一种语言里”⑥上官云:《严歌苓:我是个在写作中不耐寂寞的人》,中国新闻网,网址:https:/ /www.chinanews.com/cul/2014/07-26/6429015.shtml,发表日期:2014 年7 月26 日。,她曾在美国接受系统的创造性写作训练并有英文长篇小说出版,但也创作了大量中文作品。她不仅在自己的中文创作中化用了特定的英文表达,也有意将西方油画式叙事风格融入中国的简明风格叙事中⑦上官云:《严歌苓:我是个在写作中不耐寂寞的人》,中国新闻网,网址:https:/ /www.chinanews.com/cul/2014/07-26/6429015.shtml,发表日期:2014 年7 月26 日。。 一些批评家如陈晓明和贺绍俊称赞她的结构技巧、精准有力的语言以及在英文影响下动词的使用,贺绍俊更相信是严歌苓的跨文化视角造就了她独特的写作风格⑧许荻晔:《大学可以培养作家吗? 看严歌苓就知道了》,澎湃新闻,网址:https:/ /www.thepaper.cn/newsDetail_ forward_1281410,发表日期:2014 年11 月27 日。。 即使在聂华苓的《桑青与桃红》中,变成桃红以后, 精神分裂的女主人公在异国游荡时, 她写在自己房间墙上的内心独白也一部分是中文、一部分是英文⑨聂华苓:《桑青与桃红》,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7 年版,第5 页。。这部小说由桃红给美国移民局的书信和桑青的日记组成,在形式上本身即是自我与“自我如他者”的相遇。正如小说开头所显示的,桑青并未真正死去。在《重划〈桑青与桃红〉的地图》一文中,李欧梵指出桃红带回了另一个,两人本质同一⑩李欧梵:《重划〈桑青与桃红〉的地图》,聂华苓:《桑青与桃红》,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7 年版,第281 页。。在李欧梵看来,小说中“那张美国地图,其实是有象征作用的,它表面上所标志的是美国的中西部,但是背后所显示的却是流亡美国的中国知识分子心目中的中国”11李欧梵:《重划〈桑青与桃红〉的地图》,聂华苓:《桑青与桃红》,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7 年版,第281 页。。因此,虽然这部小说是用中文写成的,聂华苓仍然采用了基于两种语言、两个文化系统的双文化视角。 本文前面论及的双重自我,不仅仅只存在于写作过程中,而成为了叙事中心。
如果说McGurl 确认的传统的爱荷华模式有赖于经历与创造性之间的内在距离——基于记忆与观察并以真实性为导向的自我和通过自由想象从外部察看并转换原材料的“自我如他者”之间的相互作用——第二语言写作则可能产生一种不同的内在距离,而不论那是语言上或文化上的,都改变了自我和“自我如他者”的互动过程。 因为用一种新的语言“写你所熟知的”意味着创作自由和找到自己的叙事声音,而在另一文化系统中被赋予不同意义的经历能成为McGurl 所说“重新想象世界”①McGurl, Mark. The Program Era: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 Harvard UP, 2009, p.18.的一种形式,双重视角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创造性并改写了真实性的内涵。 McGurl 对创造性的定义基于自由想象, 但问题是想象从何而来。 在研究创造性的心理学机制时,Mihaly Csikszentmihalyi 发现“创造性通常涉及跨越不同领域的界限”②Csikszentmihalyi, Mihaly. Creativity: Flow and the Psychology of Discovery and Invention. Harper Perennial,2013, pp.9,71.。 Nicholas Negroponte 也认为:“促进一种创新文化的最大挑战是找到鼓励多重视角的方式。很多工程上的僵局是被并非工程师的人所打破的。这仅仅是因为角度比智商更重要。”③Negroponte, Nicholas. “Creating a Culture of Ideas.” MIT Technology Review, 1 Feb. 2003, https:/ /www.technologyreview.com/s/401789/creating-a-culture-of-ideas/.Daniel H. Pink 也支持这种对多重视角的强调,为“跨界者”喝彩:“他们在多个不同领域发展了专业技能,他们说不同的语言,他们还在人类经验的丰富多样性中找到乐趣。”④Pink, Daniel H. A Whole New Mind: Why Right-Brainers Will Rule the Future. Riverhead Books, 2006, pp.134-36.也就是说,这些人“过着多重生活”并“拒绝非此即彼的选择,寻找多个选项和混合解决方案”⑤Pink, Daniel H. A Whole New Mind: Why Right-Brainers Will Rule the Future. Riverhead Books, 2006, pp.134-36.。例如跨越界限的其中一个方面关系到性别。 Csikszentmihalyi 的研究已经证实具有创造力的人倾向于双性化(androgynous),不受限于性别的刻板印象。 “一个心理上双性化的人实际上使其能做出的反应翻倍,在与世界的互动中获取机会的范围更丰富多样。”⑥Csikszentmihalyi, Mihaly. Creativity: Flow and the Psychology of Discovery and Invention. Harper Perennial,2013, pp.9,71.这一发现对写作者并不陌生,正如很久以前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个自己的房间》里评论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的双性化头脑概念:“只有当这一融合发生时头脑才是最多产的并使用它的全部官能。”⑦Woolf, Virginia. A Room of One’s Own. Harcourt, 2005, p.97.
如果双性化,即跨越性别的界限,有助于生成创造性的头脑,那么跨越语言和文化的界限,第二语言写作和随之而来的不同视角间的互动,则可以被看作是另一种形式的创造性。 Cook 和Singleton 曾经解释过单一语言的局限:“从多语言的角度看,只用一种语言也是有缺憾的。 只使用一种语言的人不会在不同语言之间切换,他们对语言的认知更加贫乏,他们对世界的感知不那么复杂,他们对母语的掌握更弱。 ”⑧Cook, Vivian and David Singleton. Key Topics in Second Language Acquisition. Multilingual Matters, 2014, p.137.缺乏额外的参照系统,单一语言的头脑更不易于联结看似不相关的要素、识别非常规的模式或寻求灵活的解决方案。 另一方面,一个使用双语或多语的头脑,由于运作方式不同,可以提升创造能力。 尽管多语言的使用和创造性之间的关联仍需更多研究(比如更多数据支持和改良的研究方法),根据Anatoliy V. Kharkhurin 的说法, 现存的研究显示“在创造力测试中使用双语的个体表现优于使用单语个体的倾向”⑨Kharkhurin, Anatoliy V. Multilingualism and Creativity. Multilingual Matters, 2012, pp.56-66,34.。具体而言,使用多于一种语言能刺激认知发展(如元语言意识和认知灵活性)从而提高创造性,如发散思维⑩Kharkhurin, Anatoliy V. Multilingualism and Creativity. Multilingual Matters, 2012, pp.56-66,34.。一些脑科学研究也显示“双语使用者可能发展出一种不同的大脑结构”11Kharkhurin, Anatoliy V. Multilingualism and Creativity. Multilingual Matters, 2012, pp.56-66,34.。 比如在神经科学方面,Ping Li 注意到“大概由于大脑调节多种语言的控制网络的持续使用, 双语使用者发展出一种更灵活的智能去在不同任务间切换并抑制不相关信息”①Li, Ping. “Bilingualism as a Dynamic Process.” The Handbook of Language Emergence, edited by Brian MacWhinney and William O’Grady, John Wiley & Sons, 2018, pp.511-36.。此外,基于对596 个成人的样本分析,同时考虑潜在创造力和已显现的创造力,Guillaume Fürst 和François Grin 的研究支持“第二语言技能(双语)和创造性之间的正相关关系。 ”②Fürst, Guillaume and François Grin. “Multilingualism and Creativity: A Multivariate Approach.” Journal of Multilingual &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 39.4(2018):341-55.总之,在一个动态的语言过程驱动下,创造性可以来自于第二语言写作实践,因其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复杂视角和跨越界限。
考虑到第二语言写作面对的双重文化现实,更进一步的问题在于如何跨越界限,或者说清晰的界限是否真的存在。 界限可以被视为一个持续协调的过程,在两个文化接触下产生的内在距离,那个自我和“自我如他者”起舞的中间地带,可以成为另一个创造性的来源并能重新定义真实性。 在《学科时代:战后小说和创造性写作的兴起》中,McGurl 的关键词之一,高级文化多元主义(high cultural pluralism),已经包含“对关于文化差异的体验和族群声音真实性的迷恋”③McGurl, Mark. The Program Era: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 Harvard UP, 2009,pp.32, 49, 84, 238, 239, 241.。 然而,一个少数族裔作家的自我表达似乎不仅仅是关乎个人的。 一方面,McGurl 认为这种叙事声音,正如它在汤亭亭《女勇士》 中所体现的, 是进步教育的产物,“属于一个为产出自我表达的独创性而设的更大的文化系统”④McGurl, Mark. The Program Era: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 Harvard UP, 2009,pp.32, 49, 84, 238, 239, 241.。另一方面,依附于一个特定的群体,一个少数族裔作家的个体性常常是透过真实性来被审视,私人叙事难免承担“证言式话语”的功能⑤McGurl, Mark. The Program Era: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 Harvard UP, 2009,pp.32, 49, 84, 238, 239, 241.。 特别是在美国的20 世纪六、七十年代,少数族裔作家被期待找到的叙事声音,是一种“自传式民族志”的声音,是自身群体声音的象征⑥McGurl, Mark. The Program Era: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 Harvard UP, 2009,pp.32, 49, 84, 238, 239, 241.。 在此意义上而言,个体声音必须承载本族群文化集体声音的重负,至少在具有典型代表性的期待下会被如此解读。在对第一语言为英语却通过教育回归美国印第安文化的作家N. Scott Momaday 的分析中,McGurl 已经开始发问:“会有真正的美国印第安小说这种东西吗? ”⑦McGurl, Mark. The Program Era: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 Harvard UP, 2009,pp.32, 49, 84, 238, 239, 241.,“谁能算是真正的印第安人? ”⑧McGurl, Mark. The Program Era: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 Harvard UP, 2009,pp.32, 49, 84, 238, 239, 241.McGurl倾向于从一个更具包容性的角度来看待族群身份, 而哈金却拷问真实性这个概念本身,“这便是我一直强调的‘真实的印象’(the impression of authenticity)”,他在许知远的访谈中说,“就是说那种真实的感觉本身便是虚构的,是创造的,我们事实上没有真实的尺度。 ”⑨许知远:《许知远与哈金对谈:创作要趁早,趁有生命力的时候》,澎湃新闻,网址: https:/ /www.thepaper.cn/news Detail_forward_2871671,发表日期:2019 年1 月18 日。
正如它的模糊状态,真实性并没有明确的边界,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 简单二分不能反映要求多视角并存的复杂跨文化实践——那个自我和“自我如他者”相互作用的空间,还有将两者融合为一的衔接过程。 无可否认,当面对差异和冲突时,那些生活在两种文化之间的人会在不同程度上发展出自我和他者的感知,而这并不总是能创造出内在的文化距离并引发创造性的自我双重化运动。心理学家John W. Berry 具有影响力的文化适应模型表明, 根据个体对原生文化和主体文化的态度和感知,他们可能采取四种不同策略去应对双重文化的现实,其中三种(同化、分离和边缘化)都涉及与一种或两种文化联结的断裂,从而在不同程度上与现实脱离。 当同化(assimilation)发生时,个体会主要认同主体文化而远离原生文化,这不可避免地导致一个身份的丧失⑩Berry, J. W. “Acculturation and Adaptation in a New Society.”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30(1992):69-85.。分离(separation)意味着坚守个体的原生文化并与主体文化区别开来,而选择边缘化(marginalization),个体就会同时疏离原生文化和主体文化①Berry, J. W. “Acculturation and Adaptation in a New Society.”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30(1992):69-85.。 这三种模式或多或少都受到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影响,而只有第四种策略融合(integration)使自我双重化运动成为可能并促进创造性。 “融合选项暗含了对本族群文化完整性的某种维持(也就是说,对于变化的某种抵触或反抗),但也包括成为一个更大社会框架的一个组成部分的运动(也就是某种调整)。 因此,在融合的情况下所做出的选择是保有文化认同并转向加入主流社会”②Berry, J. W. “Acculturation and Adaptation in a New Society.”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30(1992):69-85.。 主要为多元文化主义所支持③Berry, J. W. “A Psychology of Immigration.” Journal of Social Issues, 57.3(2001):615-31.,融合是四种策略中更正向、平衡的一种,能接纳两种文化(就内部而言便是自我与他者)从而带来一种双重文化身份④Tej K. Bhatia 和William C. Ritchie 也讨论了语言的分离和融合问题,认为“一个双语使用者并非两个单语者的简单叠加,使用双语的大脑也不是两个单语大脑的组合。 ”语言上的融合包括两种语言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这表明在双语使用者的头脑中两个语言系统之间可能并没有清晰的界限。 (Bhatia, Tej K. and William C. Ritchie. “The Bilingual Mind and Linguistic Creativity.” Journal of Creative Communications, 3.1(2008):5-21.。将认同本族群以及主体文化视作个体文化身份的两个重要方面,Berry 认为“当两种身份都被肯定时,这才像融合策略”⑤Berry, J. W. “A Psychology of Immigration.” Journal of Social Issues, 57.3(2001):615-31.。 其他三种选择维持或远离界限,而融合策略文化上的灵活性为不同文化的沟通与联结、为自我和“自我如他者”展开对话创造了一个空间。 融合策略容纳了复杂、甚至互有冲突的视角而使创造性思考模式得以发展,这和同化策略表面上的跨越界限有着本质的区别。同化策略导致对原生文化的否定和向主体文化主流观点的靠拢,因此只是一个单一视角取代了另一个。(在现实中,这些并非固定静态的分类,每一种策略都可能是一个复杂、可变和动态的过程。 )
毕业于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的华裔作家任璧莲(Gish Jen)自身的成长经历就展示了从同化到融合的转变, 也证明了融合策略能推动创造性的发展并有助于对真实性定义的不同理解。 根据Bill Moyers 的访谈,从小说英语的任璧莲过去常常依赖父母为她翻译关于原生文化的内容⑥⑦⑧⑨⑩11121314Moyers, Bill and Gish Jen. “Public Affairs Television ‘Becoming American: Personal Journeys’Interview With Gish Jen.” PBS, https:/ /www.pbs.org/becomingamerican/ap_pjourneys_transcript1.html. Accessed 25 July 2019.,她所受到的教育体现了同化策略。 (有趣的是,在一个犹太人聚居区长大,她实际上说话像犹太人⑦Moyers, Bill and Gish Jen. “Public Affairs Television ‘Becoming American: Personal Journeys’Interview With Gish Jen.” PBS, https:/ /www.pbs.org/becomingamerican/ap_pjourneys_transcript1.html. Accessed 25 July 2019.。 )她逐渐发展出的自我是基于主流文化的,这个主体文化支持一个女孩追求写作梦想⑧Moyers, Bill and Gish Jen. “Public Affairs Television ‘Becoming American: Personal Journeys’Interview With Gish Jen.” PBS, https:/ /www.pbs.org/becomingamerican/ap_pjourneys_transcript1.html. Accessed 25 July 2019.,而任璧莲当时的原生文化并不提倡这个选择。 她首先坚持了自己的美国文化身份及其主张的依靠个人奋斗获得成功的理想,“你不会只想做你父母的女儿,你想成为你自己”⑨Moyers, Bill and Gish Jen. “Public Affairs Television ‘Becoming American: Personal Journeys’Interview With Gish Jen.” PBS, https:/ /www.pbs.org/becomingamerican/ap_pjourneys_transcript1.html. Accessed 25 July 2019.。 只有到了后来她才努力学习中文,这个曾经是家庭里的秘密语言,并意识到“它似乎极大地丰富了我的生活”⑩Moyers, Bill and Gish Jen. “Public Affairs Television ‘Becoming American: Personal Journeys’Interview With Gish Jen.” PBS, https:/ /www.pbs.org/becomingamerican/ap_pjourneys_transcript1.html. Accessed 25 July 2019.。在转向融合模式以前,她和原生文化保持一定的距离,其中一个原因可以说是Berry 所指出的多元文化思想意识,即主体文化和优势族群的期待。在她的情况中这种期待有将人推向分离模式的倾向。任璧莲承认在当时的社会情境中,“从某些方面来说,我把懂中文看作可能是危险的……如果我会说中文,那将有很大的压力让我扮演形象大使的角色”11Moyers, Bill and Gish Jen. “Public Affairs Television ‘Becoming American: Personal Journeys’Interview With Gish Jen.” PBS, https:/ /www.pbs.org/becomingamerican/ap_pjourneys_transcript1.html. Accessed 25 July 2019.。值得注意的是,在两种文化之间挣扎的时候,任璧莲仍然表现出一种融合的倾向,承认自己的两种文化身份。 当感觉到“大部分地方都在告诉你‘你是华人,你是华人,你是华人,’你自己想以某种方式说‘其实那是我的一部分,但不是我的全部……’”12Moyers, Bill and Gish Jen. “Public Affairs Television ‘Becoming American: Personal Journeys’Interview With Gish Jen.” PBS, https:/ /www.pbs.org/becomingamerican/ap_pjourneys_transcript1.html. Accessed 25 July 2019.。 她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华人身份,但反对简单地被一种身份所定义,那种二选一的思维模式,因为“它可能给一切染色”13Moyers, Bill and Gish Jen. “Public Affairs Television ‘Becoming American: Personal Journeys’Interview With Gish Jen.” PBS, https:/ /www.pbs.org/becomingamerican/ap_pjourneys_transcript1.html. Accessed 25 July 2019.。实际上在她的写作生涯中她更有意识地用到融合策略。 “我写作的一部分是努力以不否定我的中国文化传承的方式宣示我美国化的一面”14Moyers, Bill and Gish Jen. “Public Affairs Television ‘Becoming American: Personal Journeys’Interview With Gish Jen.” PBS, https:/ /www.pbs.org/becomingamerican/ap_pjourneys_transcript1.html. Accessed 25 July 2019.,任璧莲已经认识到容许联结、更具流动性的真实性的重要。 也就是说,她能同时认同优势族群和少数族群,而美式经验和中式经验并不一定互相排斥。 “我写作惯常带有的观念是美式经验包含华人的美式经验。 ”①Moyers, Bill and Gish Jen. “Public Affairs Television ‘Becoming American: Personal Journeys’ Interview With Gish Jen.” PBS, https:/ /www.pbs.org/becomingamerican/ap_pjourneys_transcript1.html. Accessed 25 July 2019.
BILL MOYERS:你认为你的写作可以同时忠实于你的族群历史和美式经验吗? 实际上它们是一样的,不是吗? 它们在某个点上汇合?
任璧莲:我确实这么想。我不认为你需要消除华人的美式经验所有具体情形来体现基本的美式经验……我们试着做不是那种对半开的东西,它是完整的、崭新的、融合的。②Moyers, Bill and Gish Jen. “Public Affairs Television ‘Becoming American: Personal Journeys’ Interview With Gish Jen.” PBS, https:/ /www.pbs.org/becomingamerican/ap_pjourneys_transcript1.html. Accessed 25 July 2019.
这一“完整的、崭新的、融合的”东西也许就来源于任璧莲在《老虎写作》一书中论及的“创造性的选择同化”(creative selective assimilation)③Jen, Gish. Tiger Writing: Art, Culture, and the Interdependent Self. Harvard UP, 2013. Kindle.,这与Berry 所提出的“融合”本质上一致。 任璧莲将这本书视为自己的思想自传,并反观自身的创造性成长,转向了Philip Kasinitz、John H. Mollenkopf、Mary C. Waters 和Jennifer Holdaway 等社会学家的研究。 他们已经发现第二代移民和创造性之间存在着正相关关系。 着重考察纽约市的情况,他们认为“在多元文化的都市里对创造性最大的刺激既不是移民传统的延续,也不是对模仿主体社会的轻率追逐,却是当不同传统汇聚在一起时、没有某一种行事方式被视作理所当然情况下所产生的革新”④Kasinitz, Philip, et al. Inheriting the City: The Children of Immigrants Come of Age. Russell Sage Foundation,2009, pp.355-56.。这样一种创造性,拒斥非此即彼思维方式下的分离和同化,而与融合模式相呼应。 而第二代移民,因为他们身处两个文化系统之间的特殊位置,更有可能采用融合策略来发展自己的创造性。Kasinitz 等人指出“真正第二代的优势来自于置身两个文化之间”,因为“带着双重参照系统长大”,“在对环境做出反应时,这些年轻人可以也必须具有创造性”⑤Kasinitz, Philip, et al. Inheriting the City: The Children of Immigrants Come of Age. Russell Sage Foundation,2009, pp.355-56.。具体而论,“他们必须在父母、更广泛的美国社会和本地少数族裔同龄人的各种做法之间做出选择,或者也许创造出完全不同的新东西”⑥Kasinitz, Philip, et al. Inheriting the City: The Children of Immigrants Come of Age. Russell Sage Foundation,2009, pp.355-56.。 因此他们的创造性根源于所拥有的更多选择,而只有融合模式才能使之成为可能。 正如Berry 曾经阐述的,“在融合策略中,通常存在着对两种社会的全部行为模式进行选择性的采用”⑦Berry, J. W. “Acculturation and Adaptation in a New Society.”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30(1992):69-85.。
的确,正是由于在中美文化之间的摇摆,任璧莲才成长为一名有成就的作家。 当她的原生文化不鼓励女子成为作家时,主体文化使她发现新的机会并做出不同的选择。“我冒险进入小说世界,独立自我的庇护所。”⑧Jen, Gish. Tiger Writing: Art, Culture, and the Interdependent Self. Harvard UP, 2013. Kindle.通过“创造性的选择同化”,任璧莲能够将自己的身份定位于独立的美式自我和互相依存的中式自我之间:“独立的自我从内在真相寻找意义,重视权利和自我表达,而互相依存的自我则在从属关系、责任和自我牺牲中找到意义”⑨Jen, Gish. Tiger Writing: Art, Culture, and the Interdependent Self. Harvard UP, 2013. Kindle.。这样两个自我的运动,是自我双重化的一个特定版本,也推动了她的小说创作。她笔下的某些人物,包括第一代移民,虽然并不能总是成功地发展出双重文化身份, 但会有意或无意地经历自我和他者的旋动, 从不同甚至冲突的视角中获得一种融混的眼界。 比如在她的长篇小说《典型美国佬》中⑩Jen, Gish. Typical American. Vintage, 2008.,三个于20 世纪40 年代被迫滞留美国的中国学生先组成了一个避风港小家庭,在他们的小世界里躲避陌生的主体文化(分离模式),但之后他们都开始探索未知的领域,旧有的中式自我逐渐被一种新的美国意识所渗透。拉尔夫不再满足于遵循父亲的旧路做一个学者,开始崇拜新偶像百万富翁格罗佛,渴望成为一个自我造就的人。 他的妻子海伦,一个安静害羞、曾按照丈夫要求的方式呼吸的女人,则开始施展魅力偷偷与格罗佛发展婚外情。特蕾莎,拉尔夫在中国不讨喜的高个姐姐,抓住在美国的新机会进入医学院,最终成为一名产科医生,还打破传统帮助支持养家。然而,三个人在追求自我的时候,都没有完全采取同化策略转向独立的美式自我。 特蕾莎拒绝嫁给和自己有婚外恋的男人,选择回归并不欢迎自己的家庭。 向往浪漫的海伦也没有为了格罗佛离开自己的丈夫,在拉尔夫的餐馆工作以增加家庭收入。而拉尔夫虽然试图通过经济上的成功来赢取主体文化的更多尊重,但仍然坚持扮演典型的中式家长角色。尽管小说具有悲剧色彩的结局说明融合模式不容易达到, 主人公还是学会了以一种更为复杂的视角来看待身处的世界。
以一种融合的方式来结尾, 李华对表达自我的追求是有意义的,Jewell Parker Rhodes 超越自我的理想是有见地的,但只有在双语自我中两者才同时成为可能,而这更新了对传统爱荷华模式的理解。 当不同的声音展开对话时,从个体内部同样可以跨越界限,而具有原创性和超越性的叙事得以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