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别山到圣天门口:刘醒龙的黄冈书写

2020-11-25 06:39刘保昌
写作 2020年6期
关键词:刘醒龙大别山小说

刘保昌

刘醒龙出生于古城黄州,幼时随父母工作调动于团风镇、石头嘴镇、金家墩村、贺家桥镇、西汤河镇、雷店镇等大别山区的各个村镇辗转迁徙,高中毕业后历任英山县占河水库临时工、水利局测量员、阀门厂工人、文化馆创作员、黄冈群艺馆干部、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文联主席等。在2014 年的创作访谈中,刘醒龙细说从头,详细地回忆了他曾经居住过的六个小镇的故事,这些充满生活细节的故事与其创作经历形成直接对应的互文关系,他认为文学创作就是“要表现小地方的大历史”,而“文学意义上的刘醒龙是小镇造成的”①刘醒龙、李遇春:《文学是小地方的事情》,《上海文学》2014 年第4 期。。小镇具有非城非乡、亦城亦乡的交叉性,是地域范围内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既面向广阔的农村,又是城市“五脏俱全”的缩小版;既有新鲜信息的不断刺激,又不至于让人沉沦于海量信息中不辨东西。我们认为,小镇经验成就了刘醒龙,在其创作的前后三个阶段,关于黄冈小镇、城乡的地域文化书写贯穿始终,宛若时代河流中的定海神针,具有精神和审美的双重意味。

一、神秘的大别山

从《黑蝴蝶,黑蝴蝶……》开始,到《我的雪婆婆的黑森林》《返祖》《大水》《老寨》《河西》《地火》《天雷》《异香》《人之魂》《未归军魂》《倒挂金钩》《牛背脊骨》《女性的战争》《卖鼠药的年轻人》 等篇什,刘醒龙的“大别山之谜系列”小说志在凸显大别山的神秘氛围,开掘大别山的传统“文化岩层”,探寻大别山的“文化圈之谜”“神秘美之谜”和“艺术氛围之谜”①金宏宇:《刘醒龙“大别山之谜”系列小说述略》,《黄冈师专学报》1991 年第1 期。,这无疑是对1980 年代中期兴起的寻根文学思潮的自觉回应和积极参与,寻根文学版图上从此多了一个“文学的大别山”。

与王安忆的短篇小说《本次列车终点》和孔捷生的中篇小说《南方的岸》类似,刘醒龙的中篇小说《黑蝴蝶,黑蝴蝶……》在题材上也属于回归型“知青小说”,同时又增加了寻根小说地域文化书写的神秘魅力:多年以后,当年的返城女知青林桦,已经成为著名作家和画家,情感没有归宿,总是遥望远方的大山,想念昔日的恋人邱光;当年的知青邱光,却一直留在乡村,在山洪暴发时为了抢救集体财产牺牲,留下一幅画作:大别山的女儿躺在黑蝴蝶的羽翼之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辉。这篇小说借助女画家和作家的视角,对大别山的自然风光和民间风情极尽渲染之能事,对人生意义的追寻、对青春岁月的伤逝与女主人公浓得化不开的乡愁乡恋相互交织, 书写出大别山浓墨重彩的地域文化篇章。

《黑蝴蝶,黑蝴蝶……》发表两年后,刘醒龙撰写散文说:“我愿在使自己融合进绝对不应当被称为浪漫的‘东方神秘’的过程中深情地表现它,并为重建楚文化的神话体系,而与各洞蛮夷一起竭尽绵薄之力。”②刘醒龙:《那叫天意的东西》,《湖北文史》2015 年第1 期。这份稍显迟缓的寻根宣言,并没有成为刘醒龙此后谨奉不违的创作圭臬,除了浪漫、神秘的小说写作风格追求之外,所谓“楚文化”“神话体系”“各洞蛮夷”等,事实上更像是两湖作家惯常打出的地域文化旗号,而与刘醒龙的小说文本实际扞格不入。

《返祖》中的研究生“他”,得到导师的热情鼓励,有志于创建一门“人文地质学”,因此深入大别山腹地进行文化考察,实际上却是想寻找到传说中的“美女现羞”神水,治愈“他”长出尾巴的“返祖”毛病。 小说不忘调侃当时已负盛名的寻根小说经典,“据说沉甸甸的人生在压迫着这群人去九曲黄河,去黄土高原,去彩瓷流成的河,去神话堆垒的山,总之是去那些文明与蛮荒翻转了一个轮回的地方去寻找什么根。 他既不去理解日立彩电中迪斯科的咚咚嚓, 也不去理解洞穴壁画上飞舞的沈沉沉,他是来大别山寻找‘美女现羞’的”③刘醒龙:《返祖》,《异香——大别山之谜系列》,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2 年版,第90 页。。 这篇小说从结构层面上来看,与寻根小说经典之一的张承志的《北方的河》十分相似,但是《北方的河》中的研究生“他”最后寻找到的是北方河流的澎湃激情和巨大的精神力量,而《返祖》最后寻找到的“美女现羞”神水却不能洗掉“他”的尾巴,反而揭开了“他”及其“祖先”的“辱母弑兄”的原罪,“他”要寻找的“根”其实一直长在“他”的身上,“他”的尾巴就是传统文化之根。毫无疑问,这条见不得人的尾巴,不可能是曾经辉煌灿烂的楚文化之根,反倒是文化劣根性的代际遗传。 如此,刘醒龙的文化寻根苦旅很可能走向韩少功《爸爸爸》的路途,他们都曾经“宣言”要去寻找绚丽多姿的楚文化之根,但都没有找到类似于汪曾祺“大淖”的自由民间、张承志“北方的河流”的开阔雄浑、阿城“三王系列”的道家风采、贾平凹“商州”的浪漫旖旎、李杭育“葛川江”的奔放浩荡;同时,迥异于韩少功笔下那个历劫不死的“小老头”丙崽的文化隐喻,刘醒龙在小说篇末重拾对大别山自然神灵的敬畏,对神秘的地域自然顶礼膜拜,由此拨开传统文化的表相,寻找到了“文化之下更深层的‘自然’,那才是文学之根更原生态的、更丰饶的土壤”④鲁枢元:《从“寻根文学”到“文学寻根”——略谈文学的文化之根与自然之根》,《文艺争鸣》2014 年第11 期。。

坚持和维护大别山“自然”立场的总是本地域的长期“原住民”,他们尊重神秘的大自然和传统的自然伦理,因此与“外来者”或者“不肖子孙”形成紧张的对峙关系。《返祖》中的“他”就是在老篾匠的影响下,才最终产生对于自然神灵的敬畏;《河西》中的十三爷花尽一生积蓄修建木桥方便村民们出行,却被年轻人钟华一把火烧得精光,因为钟华想要通过修建钢筋桥来征收过桥费;《两河口》中的长乐爷为了保护堤坝而牺牲;《人之魂》中的奶奶为孙子虔诚地招魂,却被儿子当作“迷信”行为加以怒斥;《老寨》中的“外来者”瘸子猫,是一个越狱逃跑出来的罪犯,却以能够帮助山寨修建电站的谎言大话,骗娶了寨子里老头领的宝贝女儿宝阳,驮树佬贤可虽然发现并揭示出真相,却被寨子里向往电灯、电话的年轻村民们视为“毁了电站”的罪人。 需要指出的是,刘醒龙在这种人物对峙关系中,并没有简单地从道德层面予以裁定或认同,相反在新与旧、传统与现代、变与常之间,他的态度时常犹疑不决,“在将变之时,他对旧事物和旧观念持否定态度,在既变之后,却又对这些被他否定过的东西有所眷惜和留恋”①於可训:《刘醒龙与大别山之谜——刘醒龙创作散论》,《长江文艺》1991 年第1 期。。 这种犹疑的情感态度,正是一切审美现代性书写的应有之义。 小说叙述大别山的自然之谜时,巫风弥漫,如《牛背脊骨》中的安大妈挖出古墓后,在樟树下摆设香案驱鬼辟邪;《老寨》中的驮树佬每次回家,家中的女佬都会迎头泼上一盆艾叶水驱鬼;《返祖》中人们也是用艾叶驱鬼;《异香》中的大胖妈通过占卜算卦预知了儿子将来的命运,阿波罗牺牲后,他的奶奶和大胖找吴先生前来招魂、唱招魂歌;《人之魂》中的老祖母提醒孙儿路上遇到鬼时千万不能回头,而要大声喊出来:“公鸡叫了! 天打雷了! 钟馗是我大舅爷! ”

在展现大别山的“自然之谜”之外,刘醒龙还致力于发掘大别山人的“人性自然”之谜。人性深处的善恶纠葛,始终是他不倦开掘的主题。《天雷》中的老族长程九伯,向来一言九鼎,族人程毛头家大业大,却在重修娘娘庙时不肯认捐,这种小人行径和吝啬品性引起九伯的大怒,诅咒他会被天雷轰死;程毛头临时要到武汉办事,那几天刚好暴雨如注,天雷滚滚,山摇地动,河东垸人都以为九伯的诅咒发生了作用,从众心理的“平庸之恶”大面积爆发,在九伯的带领下平分了程毛头的家业;程毛头返回大别山,将九伯和全垸人以“抢劫罪”名告上法庭,事实证明他才是河东垸最厉害的角色。《异香》在侦探小说的叙事框架中逐层推进,展示人性之恶,派出所梅所长侦办杀人案,在抽丝剥茧的侦破过程中,真相逐渐浮出水面:老灰的乱伦秘密被大胖无意中看见,老灰设计杀害大胖并嫁祸于桂儿爹妈,要挟他们将桂儿嫁给自己的弱智儿子;桂儿嫁过来之后,遭到老灰的多次侮辱。而梅所长在与老灰的最后对峙中,也承认自己与老灰的妻子发生过关系;老灰杀死梅所长,并编造了梅所长托他传宗接代的谎言,梅所长妻子信以为真。 《异香》的结尾处,作者向天高呼:“大别山,这不老之谜呀——”这的确是对人性恶的难解之谜的深层次揭示,诚如小说主人公老灰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没有不狠不毒的”。 验之于小说文本,能不信乎? 但我们同时也必须指出,《异香》对人性之恶的极端化凸显,并没有像《天雷》《地火》等篇什那样,与大别山特有的地域文化背景紧相关联,因此存在着过度抽象化和理念化的不足。 这种不足,在其后的创作中逐步得到纠正。

文学史家对刘醒龙的“大别山之谜”等早期小说进行“寻根性”研究,发现其“在对自然之根的敬畏中,安顿乡土情结与现代化焦虑;在对‘人’的反思中,展开对历史与现实的认识与批判;在面对‘根本恶’的绝望与愤怒中,寻找内在超越的可能性”②杨晓帆:《走出“大别山之谜”的三重奏——论刘醒龙早期小说创作的文学史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1 期。,这个“三重奏”正是刘醒龙最终走出“大别山之谜”、走进被一些读者批评为“道德理想主义写作”的内在原因,这种草蛇灰线的勾勒、前因后果的关联,无疑是有其真切的文本依据的。同时,从外在原因来看,正如周介人所指出的那样,“文化派小说发轫时气势不凡,超群脱俗,但走到后来出了不少装神弄鬼与卖弄民俗知识的浅薄作品”③周介人:《读〈小学教师〉》,《周介人文存》,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年版,第241 页。,寻根小说缺乏后劲,从整体上来看已是穷途日暮,转型势在必行,刘醒龙走向了故乡的现实大地,因此重获生机,并成功地走向创作巅峰。

二、理想主义的西河和界岭

以《威风凛凛》①刘醒龙:《威风凛凛》,《青年文学》1991 年第7 期。 这部中篇小说后来改写扩充为同题长篇小说,作家出版社1994年首版。作为分水岭,刘醒龙的小说创作由浪漫主义转向现实主义,实现了“从迷的追寻到人的写真”②彭韵倩:《从迷的追寻到人的写真——评刘醒龙的小说创作》,《文学评论》1993 年第5 期。的华丽转身,西河镇和界岭乡从此成为两个重要的文本地标。

“西河镇南北长,东西窄,被两边的山一挤,又瘦又长”,“白天里,这儿的山梁轻轻起伏,青青蜿蜒,山腰上要黄黄得灿亮,要红红得富贵,要白白得洁净,要不黄不红不白的颜色也有。有时,只要一眨眼,半山就缠上薄薄的白雾”,“天亮后,西河也会流得十分遥远,小水微澜,不须负荷,只把几片落叶,几瓣野花浪漫地搂着,弯一弯,扭一扭,从看不见的地方流来,流向看不见的地方,这是秋天的西河镇,与两湖地域东部的普通小山镇没有什么两样。 ”③刘醒龙:《威风凛凛》,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版,第33、37、37-38、8 页。刘醒龙自称“用灵魂和血肉”④刘醒龙:《后记》,《威风凛凛》,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版,第316 页。写成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威风凛凛》,以初中民办教师赵长恩(赵长子)被杀案件作为叙事框架,描写西河镇的百味人生,在“灭别人的威风,长自己的威风”的西河镇恶劣文化氛围中,执著地探寻道德、知识和爱情的力量。从小说的《后记》来看,写作这本书时的刘醒龙心情非常不好,这篇《后记》可以与贾平凹的《废都·后记》对照起来阅读,二者之间存在着许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是躲在外地闭门写作,都是漫长的孤独的暗无天日的写作周期,都是一边写作一边服用中药药丸,都是身陷各种人事纠纷精神十分苦闷,都是视写作为自己的灵魂拯救方式。 这样看来,小说中的人性之恶必然带有现实人生的曲折投射,人性之善因此愈显珍贵。 小说主要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具有强烈的“在场感”和“亲历性”;同时,作者又并不被第一人称所拘囿,在描写“我”不在场的情景时,转为第三人称客观叙事,同样生动形象。

小说中的西河镇巫风弥漫。 “我”(杨学文)在初二暑假的第一天,被一团旋风追逐,那旋风裹着纸片和枯叶,呼呼作响,西河镇上的人都说是遇上鬼了;果然不吉预兆得到验证,那一天“父母”同时被霹雳打成焦炭,家里只剩下喜欢拈花惹草的爷爷照顾“我”。 西河镇的夜晚,经常可以听到莫名其妙的惨叫声,爷爷说那是鬼在叫,叫声响起时,“身下的大石头惊得抖了几抖。 西河镇四周常有野兽出没,镇内常听说有鬼魂出现”⑤刘醒龙:《威风凛凛》,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版,第33、37、37-38、8 页。。 爷爷认为“我”被鬼叫声吓得丢了魂魄,得沿路寻找回来:

此时的天空更黑了,风吹得格外的阴森,青蛙不时像豹子一样从草丛中跃出来,使人心惊胆战,小虫儿则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嚎叫,一会儿怪声怪气地狞笑。

爷爷端了一碗米,一边走一边撒,还一边长长地叫着,学文,回来呀!

我端着一碗清水,紧紧地跟着爷爷,一声声应着,回来了,都回来了!

听着自己的声音,自己更加害怕。

爷爷非常信鬼,一有小灾小病,便又是烧纸钱,又是插桃木剑。⑥刘醒龙:《威风凛凛》,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版,第33、37、37-38、8 页。

在西河镇谁最威风?这是小说最为重要的主题。在这种地域文化氛围中,是个人就要追求威风,中学的胡校长坚持让学生们跑马拉松比赛,目的就是让穷人家的孩子们跑出威风,让城里人知道吃苦耐劳的乡下人的厉害。 瘸腿的蓉儿出嫁后,每天在家里欺负丈夫和公婆,声言“人活得没有威风,那还不如死了好”。西河镇上一般人认为金福儿和五驼子是最威风的人,赵长子则是最不威风的人。但爷爷却认为赵长子最威风,“他的威风全在骨头里面,西河镇的人连他脚趾缝里的泥都不如”⑦刘醒龙:《威风凛凛》,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版,第33、37、37-38、8 页。。赵长子给西河镇的孩子们带来了文明的种子,播种下文明的希望,他以一人之力,堂吉诃德式地抵抗着无知和凶蛮,貌似懦弱,实为雄强,虽被杀害,精神不亡。他说,“人怕人又有什么意义,任谁也骄横不了两生两世,可如果想着多给别人做好事,过了许多代也还有人纪念”①刘醒龙:《威风凛凛》,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版,第27、80 页。;“我们知识分子以知识作为矛,以忍让作为盾,知识不会伤人,忍让可以护身”②刘醒龙:《威风凛凛》,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版,第27、80 页。;人的骨头只有两种,一种是钢铁,硬则硬却容易折断,另一种是水,看上去很软却砍不断。 他希望“我”以及他的学生们,能够出人头地,走出西河镇,脱胎换骨,到外面的大千世界里,在知识、文明、善良、道德的天地中,去抖威风,那才是真正的威风。 在小说的结尾部分,“我”高声说:“金福儿,你毒害不了我! ”这无疑是对西河镇“抖威风”的地域文化传统的公开反叛,赵长子的正面影响已经开始发生作用。

《天行者》扉页题辞:“献给在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这是一曲歌颂山村民办教师的饱含深情的赞歌,也是“一曲献给民间英雄的悲情颂歌”③韩春燕:《刘醒龙长篇小说〈天行者〉用疼痛的文字书写平凡的英雄》,《文艺报》2009 年9 月29 日第2 版。。 小说情节主要围绕西河乡界岭村小学民办教师们的四次转正(即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经历展开,折射出人性和道德的力量。 秋天的界岭,风景如画,“山下升起了云雾,顺着一道道峡谷,冉冉地舒卷成一个个云团,背阳的山坡上铺满阴森的绿,早熟的稻田透着一层浅黄,一群黑山羊在云团中出没,有红色的书包跳跃其中,极似潇潇春雨中的灿烂桃花。 太阳正在无可奈何地下落,黄昏的第一阵山风就掩盖了它的光泽,变得如同一只被玩得有些旧的绣球。 远远的大山就是一只狮子。 这是竖着看,横着看,则是一条龙的模样”④刘醒龙:《天行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14、79 页。。 一切地域风景描写其实都具有人文意义,“红色的书包”在黑山羊群中跳跃,表明界岭存在着孩子们失学的状况。 12 岁的五年级学生叶萌,成绩很好,热爱读书,就因为父亲挖煤时出了事故,被迫回家挑起大梁;山中秋冬季节来得早、春夏季节来得晚的地域气候特征,也是余校长提前安排维修教室、每周绕道送学生们回家以保证安全等情节的必要背景;山中作为珍稀植物、已经为数不多的红豆杉,也为小说中邓有米偷砍红豆杉出卖以偿还学校教室维修费的情节作了自然的铺垫。

小说叙事饱含张力,内蕴巨大的悲情。明爱芬的去世、邓四海的情人王小兰被杀害、叶萌的父亲死于矿难、支教生夏雪自杀、骆雨生病、万站长的妻子李芳患上血癌,等等,导致整部小说格调沉郁,氛围凝重,同时作者高扬道德理想主义的旗帜,将民办教师蜡烛般的无私奉献精神和自我燃烧的理想激情张扬到了极致。这种精神看似抽象,在界岭小学却表现得极其平常。小说描写张英才转正后,背着凤凰琴离开界岭,万站长对他说:“想说界岭小学是一座会显灵的大庙,又不太合适,可它总是让人放心不下,隔一阵就想着要去朝拜一番。你要小心,那地方,那几个人,是会让你中毒和上瘾的!你这样子只怕是已经沾上了。就像我,这辈子都会被缠得死死的,日日夜夜脱不了身。”⑤刘醒龙:《天行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14、79 页。正是这种精神,让小说的字里行间,又洒进希望的阳光,既悲悯,又温暖。张英才在省教育学院进修后重返界岭,叶碧秋自学成才拿到文凭后也回到界岭小学, 蓝飞在当上公务员后并没有忘记界岭为了修建校舍四处奔走,孙四海成功地打败“村阀”竞选上村长,余校长转正成功并与蓝小梅喜结连理,余志、李子、叶萌等一批学生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小说留下了一个“光明的尾巴”。这种悲悯和温暖、浪漫与苦难相互交织的情感色调,正是刘醒龙现实主义小说的重要特征。

刘醒龙小说的叙事魅力生成,离不开善于采用适度的浪漫主义表现手法。邓有米和孙四海将本来应该是欢快的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也吹奏得十分悲凉,如泣如诉,凄婉极了;孙四海每次都在王小兰离开时吹响笛子伴她回家;小说多次描写界岭小学的升旗、降旗仪式,“操场上正在举行升旗仪式,余校长站在最前面,一把一把地扯着从旗杆上垂下来的绳子。 余校长身后是用笛子吹奏国歌的邓有米和孙四海,再往后是昨晚住在余校长家里的那些学生。九月的山里,晨风又大又凉,这支小小队伍中,多数孩子只穿着背心短裤,黑瘦的小腿在风里簌簌抖动。大约是冷的缘故,孩子们唱国歌时格外用力,最用力的是余校长的儿子余志。 国旗和太阳一道,从余校长的手臂上冉冉升起来后,孩子们才就地解散”①刘醒龙:《天行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18、269-270、290、104-105、35-36 页。,这已经成为小说凸显的精神象征。

鄂东地域文化在小说中并没有得到特别的表现,只在叙事中得到质朴的展呈,比如孙四海用自己种植的茯苓抵交教室维修款,界岭山村四季变幻的风景,打工者回家过年时的情景,穷困人家请客时的“做戏表演”,暮色和炊烟,国旗和笛声,自然界的风雷雨雪,山中的狼嚎和毒蛇,等等。 但是,质朴自有质朴的力量。比如支教生夏雪的父母来到界岭小学,想吃一碗能够了却心愿的油盐饭:“王小兰从孙四海的橱柜里取出一碗剩饭,然后将灶里的柴火点燃。待锅烧得微热时,用水瓢舀了点水,将热气腾腾的铁锅刷干净,再洒半勺油在锅底,稍等一会儿就将剩饭倒进锅里。 王小兰一边用锅铲在锅里反复炒着剩饭,一边用勺子撮了些盐放进碗里,加点水搅几下,直到锅里的饭快炒好,才将化开的盐水,沿着锅边倒进去。 这时候,孙四海将灶里的柴火拨弄了一下,使其烧到最旺。 一阵浓香扑鼻,油盐饭炒好了。”②刘醒龙:《天行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18、269-270、290、104-105、35-36 页。食材简单,作料朴素到简陋,做法也简单,没有丝毫的夸张,完全是写实层面的展现;而到王小兰被杀害之后,女儿李子写了一首诗作:“前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有一碗油盐饭。 /昨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没有了油盐饭。 /今天,我放学回家/炒了一碗油盐饭/放在妈妈的坟前! ”③刘醒龙:《天行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18、269-270、290、104-105、35-36 页。同样是质朴的文字,却已跃升至精神悲痛的诗化层面。 一碗油盐饭,足以成为界岭村地域文化精神的浓缩的具象。 万站长说过:“一般的老师,只可能将学生当学生,民办教师不一样,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总是将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成绩再差也是自己的亲骨肉!”④刘醒龙:《天行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18、269-270、290、104-105、35-36 页。语言虽然质朴无华,却是民办教师真实情感的具现。 刘醒龙的小说巫风弥漫,比如兔子作揖、惊雷劈石、茯苓跑香,余校长走夜路将墓碑当作行人等⑤刘醒龙:《天行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18、269-270、290、104-105、35-36 页。。《生命是劳动与仁慈》中也有类似的书写,“父亲”弥留之际,“陈东风没有做梦,天快亮时,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嘴里连连叫着,爸,爸爸!他睁开眼睛时,仿佛看见一个壮实的男人在父亲床前飘然而过,无声无息地走向房门。房门是关着的,但那人却一点阻挡也没有,随随便便地走了出去。 那人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一件蓑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手里拿着一只箩筐。 陈东风怔了怔,连忙扑到父亲床前,伸手去试那鼻息。那鼻息如若游丝、似断非断,让人判断不准。陈东风将手塞进父亲的怀里,正要试试那心窝是否还是热的,窗外强光一闪,电灯猛地发出一片惨白的光芒后,叭地一下熄了,跟着一声巨雷从天而降,炸得屋子窸窣直响。屋一下子暗起来,油灯上的火苗昏昏地颤栗不止”⑥刘醒龙:《生命是劳动与仁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年版,第16 页。。 这种现象,两湖地域的人们称之为“飘魂”,具有强烈的民间文化认同感。

《分享艰难》中的镇委书记孔太平陷入经济发展与道德坚持的两难处境,为了保证镇上的财税收入,他不得不多次放过为非作歹的镇企业明星洪塔山,甚至在洪塔山强奸了表妹田毛毛之后,也不得不让派出所释放他。 这篇小说发表后引起很大的社会反响,有些读者甚至发出激烈的声讨:究竟是要替谁“分享艰难”?其实,当真正的艰难到来时,每个人都不能置身事外,每个人都无法成功躲开。 而从艺术层面来看,小说将人物形象与西河镇地域风情描写完美结合,达到了非常好的表现效果。 小说开篇描写孔太平从外地乘坐吉普车返回西河镇, 在镇外下车散步,“被太阳烧烤透了的田野,发出一股泥土的酽香,月亮被醺醉了,满面一派橘红。 热浪与凉风正处于相持阶段,一会儿凉风扑面,一会儿暑气袭人,进进退退地叫人怎么也安定不下来”⑦刘醒龙:《分享艰难》,《上海文学》1996 年第1 期。,这正是孔太平五心不定、进退失据的内心写真。 《农民作家》描写西河镇两位农民创作剧本的故事,非常接地气,具有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如王老爹的上场唱段:“儿摘月亮父搭梯,长大不是好东西。找个媳妇一两年,肚子不鼓他不急”;又如王老爹抒发没有孙子的感慨:“无儿点灯灯不亮,无儿吃饭饭不香,无儿说话气不壮,无儿站着没有别人长”;王家媳妇失儿复得后的唱词:“亲亲儿的脸,摸摸儿的身,叫一声娘的儿,问一声娘的心,儿呀,虽然分手才一天,娘却老了十年人! ”

在西河、界岭之外,刘醒龙的小说还写到黄州、县城、石家大垸、秦家大垸等地域,如《白菜萝卜》描写黄州城里来自农村的大河、小河两兄弟的故事,重点描述城乡道德观念的冲突;从大河最后返乡的结果以及他所说的“城里土地看起来很肥,可就是长不起苗”的话语来看,作者的情感明显偏向乡村。《挑担茶叶上北京》描写石家大垸村村长石得宝,想方设法完成镇里布置的采摘冬茶向上级送礼的任务,因为采摘冬茶会严重地伤害茶树,所以老百姓都不愿意,最后石得宝只好“独担”了采摘任务,牺牲小我为大家。 《大树还小》是对控诉型知青小说的“反弹琵琶”,秦家大垸的村民们并不喜欢当年的下乡知青,他们有自己的劳动观和生活观。 《村支书》中的望天畈村,《暮时课诵》中县城郊外的灵山寺,《政治课》《秋风醉了》《生命是劳动与仁慈》等篇中的县城,这些地域名称各异,却依然带有鲜明的鄂东地域风景、物产和文化特色,并没有越出作者的故乡版图,那过年时要吃腊鱼、腊肉、糍粑、挂面、豆丝的风俗,那春天开满群山如彩云织锦的燕子红,那无处不在的民间信仰和神秘巫风,那根源于乡村的道德理想主义冲动,总是时时出现在作者的笔端。 刘醒龙说过:“一个人无论走多远,故乡的魅力无不如影相随。虽然母亲不是名满天下的慈母,她的慈爱足以温暖我一生。虽然父亲不是桀骜尘世的严父,他的刚强足以锻造我一生。故乡的山,陂陀得漫不经心,任何高峰伟岳也不能超越。 故乡的河,浅陋得无地自容,任何大江大河都不能淹没。 故乡是人的文化,人也是故乡的文化”,“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收获思想和智慧的可能,唯有故乡才会给人灵魂和血肉”①刘醒龙:《钢构的故乡》,《寂寞如重金属》,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年版,第4-5 页。。 刘醒龙的所有小说,其实都是写在故乡大地上的诗篇。

三、历史的天门口小镇

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在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最后一轮角逐中铩羽而归,刘醒龙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虽然《天行者》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弥补了这一缺憾,但在创作访谈中作家还是多次以《圣天门口》未能获奖引为遗憾。因为这部长篇小说凝聚了作家太多的心血,太多的情感积累,太多的人生经验,太多的写作艺术经验,以及太多的地域文化经验。

《圣天门口》以洋洋百万言的篇幅,书写大别山腹地天门口镇百年沧桑变迁的历史风云,是刘醒龙“表现小地方的大历史和小人物的大命运”②刘醒龙、李遇春:《文学是小地方的事情》,《上海文学》2014 年第4 期。的写作理论的又一次具体实践。《圣天门口》沿袭作家的小镇叙事传统,是一部积大成的、“生长性”③黄发有:《写作的“生长性”——刘醒龙小说读札》,《新文学评论》2015 年第1 期。的小说,尤其是以胜利镇和石头嘴镇为原型,以雪家、杭家两个家族的命运作为观照中心,再现了从辛亥革命到“文化大革命”时期中国革命斗争背景下小镇数代人物的历史变迁过程,堪称史诗级别的鸿篇巨制,洪治纲称之为“伟大的中国小说”④洪治纲:《“史诗”信念与民族文化的深层传达——论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当代作家评论》2006 年第6 期。。小说在现实主义的革命斗争历史题材的显性表达之外,还设置了一条隐性叙事线索,说书人董重里带着徒弟常天亮传唱汉族史诗《黑暗传》,从开天辟地、女娲杀共工开端,数千年来中国历史上不断地以暴易暴,改朝换代,循环往复,《黑暗传》的结尾说:“说书说到东方白,黑暗传来警世音。 ”此种“警世音”可以作两种完全不同的解读,一种是暴力的黑暗仍将继续重复;一种是暴力的黑暗必须终结。《黑暗传》是小说显性叙事的“革命史前史”,轮回的历史观总是在每次“革命”成功的前方高悬着“天谴”的阴影,成为人类无法摆脱的悲剧命运。两条线索相互交织彼此隐喻,小说通过说书人将汉族史诗融入主体叙事之中,而小说主体叙事的起始时间也正是汉族史诗的结束时间,这样就将中国历史前后贯通,绵延数千年起伏曲折朝代更迭的传统历史与小说主体叙事中的大革命以后半个多世纪的革命历程形成对话、互文关系。

从地域背景设置来看,天门口小镇位于鄂豫皖三省交界的大别山腹地,纵深较大,有一处“蜿蜒雄挺”的神秘的天堂山可供危急时躲藏,对山的小镇自然就叫天门口,中国现代革命多在类似的边地发生和发展壮大,此地距离武汉并不遥远,却自具神秘的地域文化特色,“独异的山水”支撑起小说“雄浑结实的大结构”①施战军:《人文魅性与现代革命交缠的史诗——评刘醒龙小说〈圣天门口〉》,《文艺争鸣》2007 年4 期。;从文化地理学角度来看,此地为楚文化与吴文化、中原文化的交锋线,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刺激与应对更宜为文化发展保持内生性活力;小说叙事中多有“风物礼俗之笔”,遍布“植物的声息、生活的气韵”,浓郁的大别山风情和自然生态,让“作者喜不自禁,犹如燕子红开放”,是一片独异于小说叙事中密集的“战争、疾病和灾难”之外的象征性天地②施战军:《人文魅性与现代革命交缠的史诗——评刘醒龙小说〈圣天门口〉》,《文艺争鸣》2007 年4 期。。 天门口镇的人们在深夜能够听到秧苗拔节、露水下坠的声音,他们是最贴近大地的人。大自然在刘醒龙的笔下,总是具有特别鲜活的意义。天门口镇有着绝佳的风水,“从远处大山上延伸下来的一道山脉,临近镇子时轻轻隆起一对山头,相距不到一里远,像慈佛又像善人,伸展双臂深情地朝着镇子拥抱而来。起源于两座小山之间的一条小溪长年不断地穿街而过,镇外是一片整整齐齐的田畈,田畈外则是清水长流的西河”③刘醒龙:《圣天门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88、113 页。。小说多次以浓墨重彩的笔触描写天门口镇的自然美景,如打霜后的田野上,“一棵棵孤立在田畈上的木梓树要么变得金黄金黄,要么变得红赤红赤。 打霜的日子可以从深秋一直延续到初春,因为霜花掩映而异常美丽的木梓树叶,如同野外偷情的露水夫妻,相依相伴的时间注定有限。 木梓树叶越是好看,飘落的时间就越早。打霜日子一天比一天多,同往年一样,落得最快的是那些金黄的叶子,这就到了柯木梓的最好时节。 ”④刘醒龙:《圣天门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88、113 页。写景在展开地域风俗画卷的同时,还具有推动情节的叙事功能,常守义正是用柯刀杀死了马镇长,又成功地栽赃到杭家老二身上,杭家老二被处死,由此激起了杭天甲、杭九枫等人报仇雪恨的心理,天门口的革命运动形势瞬间风起云涌。 小说描写天门口镇漫天飞舞的大雪,杨桃替人洗脚、咬脚的地域风俗“奇观”,雷电将雪茄和爱栀击为黑炭,上万只驴子狼挤满了天门口镇的上街下街,黄冈各地出产的花色品种各不相同的饼和酒,富于地域特色的日常饮食和菜肴,等等,无不具备本土文化特征。小说描写天门口镇的各色手艺人,比如杭九枫惊人的硝狗皮手艺,段铁匠的火,余榨匠的油,缫车上的丝,余篾匠的刀,叶剜匠的瓢,还有木匠、漆匠、砌匠、裁缝,等等,五行八作,一路写来,十分生动传神。刘醒龙善于借用黄冈本土方言,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精妙程度。《圣天门口》精心选择了20 多种黄冈方言,这批被作家称为“母语”⑤刘醒龙:《晓得中原雅音》,《寂寞如同重金属》,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年版,第73 页。的方言,被“地域文化长期浸润”,韵致天然,气息自然⑥参见王鸿声:《无神的庙宇》,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年版,第119—120 页。,在小说叙事中起到了点石成金的积极作用。 刘醒龙在通信中写道:“有人评价说,我在《圣天门口》起用了大量的方言土语。 其实不然,常用的方言词汇也就二十来个:汰衣服/掇东西/啸水/阊风/打野/落雨/落雪/往日/昨日/今日/明日/后日/嘎白/晓得/吊诡/嗍几口,如此等等。 这些较为典型的鄂东方言,与当下常用的同义语对比,明显具备高出一筹的优雅。 这种特质犹如定海神针,一旦出现,就会让人觉得无所不在。仰仗民间人文底蕴的长篇小说,不可以视流行俗语为至宝。 ”⑦周毅、刘醒龙:《觉悟——关于〈圣天门口〉的通信》,《上海文学》2006 年第8 期。小说中写到的、但在信中未加例举的方言,还有挖古(闲聊)、燕子红(杜鹃花)、苕(傻,傻瓜)、纠巴(发髻)、胖头鱼(鳙鱼)、喜头鱼(鲫鱼)、乜子(一次只能发射一粒子弹的土制手枪),等等。 学者何平充分肯定刘醒龙对鄂东方言的起用,认为其借此构建了“革命的‘地方’”,回归“俗世的日常”①何平:《革命地方志·日常性宗教·语言——关于〈圣天门口〉的几个问题》,《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 年第2 期。。 小说对黄冈本土的民谚歌谣、歇后语、顺口溜等也有精彩的选择性使用,此亦地域风俗画卷的重要组成部分。

同样是对革命历史作出新的阐释,《白鹿原》的创新意义是在政治伦理之外,突出了一个更为恒久的民间伦理;而《圣天门口》在政治伦理之外,不仅有一个民间伦理,而且还有一种精神伦理②参见陈思和:《论〈圣天门口〉》,《文汇读书周报》2007 年3 月30 日第7 版。。 这种精神伦理就是以梅外婆、梅外公、雪柠、雪大爹、雪大奶、雪茄、雪柠、柳子墨等人为代表的非暴力救世精神,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对抗性精神力量,就是以傅朗西、董重里、杭九枫等人为代表的革命斗争派。 《圣天门口》中的董重里通过说书的方式宣传革命,“北方吹来十月的风,盘泥巴的穷人闹暴动”③刘醒龙:《圣天门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03、116、763 页。。傅朗西发动、指挥常守义、段三国、杭大爹、杭天甲、杭九枫等人出头闹革命,组建农民武装,与地方势力马鹞子、政府军冯旅长周旋对抗。 殷海光说过:“中国的社会层级在广大的农民底下,还有不务正业的无赖群体。 这一层次的人素来是中国一般正人君子所瞧不起的,可是这一层次的人素来不乏奇才异能之士。 ”④殷海光:《中国文化的展望》,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 年版,第106 页。傅朗西是一个技艺高超、思想成熟的革命发动者,他对董重里说过,“无论哪一次,总是先由倡导者提出一种诱人的理想,而最积极最有兴趣并且有胆量将那些理想变为现实的,多是一些所谓游手好闲的人。 比起那些埋头读书、埋头做工和埋头种地的人,这类人见多识广,又不安分守己,是任何新起的势力最方便使用的一股力量。 如果没有这类人的领头,真正的苦大仇深者,是很难将自己的理想从菩萨那里转移过来的”⑤刘醒龙:《圣天门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03、116、763 页。。 这几乎是一切革命行动能够发动并最终成功的组织秘密。 梅外婆和雪柠的口号是“成为他人的福音”。 梅外婆对雪柠说:“我来这儿,是要帮你,让你找到只爱莫恨的好日子”;“你梅外公活着时,总想以一己之力来救赎一国,结果没有成功不说,连命都搭进去了。 轮到你梅外婆,自觉力量不够,才来天门口,想以一己之力来救赎一方,看来也不成功。 所以你梅外婆觉得,如果你这一生也想学梅外公和梅外婆,不如用一己之力来救赎某一个人。”⑥刘醒龙:《圣天门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03、116、763 页。从救一国,到救一方,再到救一人,看上去“每况愈下”,其实更加具有现实可行性。 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描写罗马皇帝尼禄残酷屠杀基督徒,基督徒纷纷从罗马城逃出,在路上他们遇到显灵的耶稣,耶稣对彼得说:“既然你抛弃了那儿的人民,那么我就去罗马,让他们把我再一次钉上十字架。 ”彼得大悟,重返罗马城,被送上十字架。凶残的尼禄如暴风,虽然威猛,却只能保持一阵就会被雨打风吹去;而梵蒂冈山峰上的彼得坟墓,至今尚存。电影《甘地传》也是张扬非暴力抵抗运动,以爱制暴的宽容精神;马丁·路德·金组织的黑人运动,也采取类似的非暴力方式。 在梅外婆博爱精神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小说人物精神发生渐变,雪柠让人扔出雪大爹等人的尸体,最终解除了驴子狼的围困,这种类似于“以身饲虎”的做法,无疑更深刻地影响了天门口镇内外的人,包括常娘娘、常天亮、小岛和子、董重里、阿彩、紫玉、段三国、一镇、雪蓝、雪荭等,甚至杭九枫在小说的最后也愿意成为“历史上最后一个被杀的人”,以自身的死亡,来结束一切仇杀和暴力。 这无疑是对暴力革命的否定,是非暴力精神的最后胜利。

刘醒龙用“大善大爱”(周介人语)解构了残酷斗争的历史,他曾经在访谈中以全书一百多万字没有使用“敌人”一词而得意,其消泯历史仇恨、反对血腥暴力的和平意愿十分明显。⑦参见汪政、刘醒龙:《恢复现实主义的尊严——汪政、刘醒龙对话〈圣天门口〉》,《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 年第2 期。雨果在《九三年》中有一句名言:“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梅外公的人生经验是“革政不如革心”。 梅外婆相信人性的力量,“用人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人;用畜生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畜生”①刘醒龙:《圣天门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63、1184、1124 页。。在“文革”中傅朗西被押回天门口批斗时,有四个衣衫褴褛的寡妇上台控诉,直斥傅朗西:“你这个说话不算数的东西,你答应的幸福日子呢,你给我们带来了吗? ”“为了保护你,我家男人都战死了,你总说往后会有过不完的好日子,你要是没瞎,就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就是我们的好日子,为了赶来斗争你,我身上穿的裤子都是从别人家借来的! ”“老傅哇老傅,没有你时,我家日子是很苦,可是,自从你来了,我们家的日子反而更苦。 ”②刘醒龙:《圣天门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63、1184、1124 页。刘醒龙在此消解了暴力革命的意义,同时也成功地消解了革命历史小说的“固型化叙述”③王春林:《刘醒龙小说创作论》,《扬子江评论》2011 年第6 期。,而致力于道德重建,张扬人性的力量与人道主义的光辉。

“圣天门口”寄托了作家超凡入圣的理想,同时,《圣天门口》也是一份复杂的文本,比如小说中柳子墨的气象观测,既是一种科学观测,也是一种天人感应式的隐喻,还是神秘的传统天道观的再现。 中国传统文化中流传一幅对联:“养一盆花知人间冷暖;蓄一池水观天地盈缩。 ”小说多次列举、描写24 种白云:“薄云、积云、淡云、中云、条云、塔云、铁砧云、秃云、毡帽云、乳云、火成云、雨云、飞云、高层云、高积云、荚云、鱼鳞云、马尾云、棉花云、城堡云、浪云、卷云、幡云、胭脂云。”④刘醒龙:《圣天门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63、1184、1124 页。天道的意义在此作出隐喻式的凸显。 我想,与其说《圣天门口》是要将梅外婆等人信奉的基督教作为救赎的方向,还不如说是要追求一种更高意义层面的精神伦理。它消解了暴力和仇恨,呼唤和平与宽容,志在超越,追求博爱,难免有乌托邦的浪漫气息。

从大别山到天门口,刘醒龙长途跋涉,终于寻找了属于自己,也属于当代文学史的西河、界岭、天门口小镇——他的“文学根据地”,借此完成了从浪漫主义书写向现实主义书写的华丽转身。地域文化因素的加入、点染与铺陈,营造出丰富迷人、景随情迁、诗画交融的小说叙事背景,一个传奇浪漫、贤良方正的黄冈地域形象跃然纸上。我们说,刘醒龙的小说不仅以真实细腻的生活细节、生动感人的艺术形象、无限贴近民间大地的现实主义书写对当代文学形成声势浩大的冲击波,而且以小镇为中心的地域文化呈现承续上了悠久的楚文化精神传统,开拓了广阔艺术空间,建构了一个惊采绝艳的审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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