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凤,曹春华
(1.中国石油大学(北京) 外国语学院 中国国际能源舆情研究中心,北京 102249; 2.中国石油大学(华东) 期刊社,山东 青岛 266580)
气候变暖、环境污染、极端天气频发、物种灭绝率提升、土壤板结、水土流失、森林面积锐减等各类生态灾难已成为威胁人类生存的不争事实,全球环境危机是人类必须应对的重要问题之一,人们被迫思考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问题。匡正人类行为,减少人类活动对全球生态系统的破坏,已是基本共识,但是,如何保护和修复人类的生存环境,不同领域的学者遵循不同的研究路径寻求答案。其中,由生态学孕育发展起来的各类研究如生态文学批评、生态哲学、生态美学、生态文化学、生态语言学等不断发展壮大,成为各研究领域的显学。虽然具体研究路径和侧重点不尽相同,但大致都可以归于环境人文学(Environmental Humanities)。该类研究从人文和社会科学视角探究人类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关注、考察、批评分析与环境主题相关的文本和文化实践活动,敦促人们认识人类文化对重塑人与环境关系的重要意义和实践价值。
自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出版《寂静的春天》以来[1],生态人文主义思想发展迅速,对建立在技术理性、工业社会和科学权力基础上的工业文明展开了强有力的批判。环境人文学及生态批评实践日益发展壮大,取得了丰富的研究成果。[2-8]但是,以加拿大艾姆·塞曼(Imre Szeman)教授和美国多米尼克·博耶尔(Dominic Boyer)教授为代表的一批研究者认识到,已有的环境人文学研究忽略了一个根本性要素——化石能源对生态环境的破坏。[9-15]工业革命以来的历史就是人类无节制开发利用化石能源的历史,19世纪中后期以来,从煤炭到石油,高碳化石能源铸就了资本主义制度和国际政治版图。建立在化石能源基础上的资本主义是名副其实的“化石资本主义”(Fossil Capitalism)。[16]当今人们津津乐道的现代性(Modernity)其实就是石油的现代性(Oil Modernity)。[13]8人类对化石能源的过度依赖——开采、燃烧、排放是当今环境危机的罪魁祸首,而现代人们普遍持有的基于廉价化石能源之上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也助纣为虐,把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带入到了一个崭新的地质时代“人类世”(Anthropocene)。[17-18]如果对化石能源的危害视而不见,对化石资本主义制度、现代文化和价值理念不进行批判和匡正,人类将面临毁灭性后果。对此,塞曼和博耶尔等人强烈主张把“能源”纳入环境人文学、社会文化学等人文研究视野,在阐释人类历史、社会和文化发展时,必须考虑“能源”的作用和影响。[14]4
由此,近十年来,西方学界在已有的环境人文学基础上,兴起了一个新的研究方向——能源人文研究(Energy Humanities),力主从人文社会科学的角度审视能源尤其是化石能源的相关问题,为应对生态灾难,重新思考人类发展与能源之间的关系,重塑社会文化制度、政治格局、价值理念,推动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提供一个崭新视角。短短数年,能源人文麾下就汇聚了众多不同学科领域的研究者,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的学术影响力不断扩大,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而这一动向目前在中国学术界尚未引起较大的关注。
中国目前已有的与能源人文相关的学术研究,主要集中于能源文化(石油文化、矿业文化)和能源政治研究领域。早期的石油文化被视为中国民族精神的组成部分,如“铁人精神”“大庆精神”等,在政治化和英雄主义背景下形成了中国石油文化特有的研究定势。[19]进入21世纪,中国学界对能源文化的内涵进行了多维拓展,如:马金起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人类文化总体结构,对石油文化进行了审美阐释[20];先巴从文化学视野出发,将藏族用能方式看作独特的民俗文化,认为能源文化是民族文化核心的重要内容[21]。相对于能源文化研究,中国的能源政治研究比较成熟,大多立足于国际关系和国际地缘政治视角,关注能源博弈、能源安全、能源战略等宏大主题[22-24],其中,能源只是作为政治博弈的手段或中介,能源本身的人文属性并没有成为探讨的焦点,因此,中国的能源政治研究仅属于广义的能源人文研究范畴。
除能源文化与能源政治以外,近几年在中国语言学领域兴起的能源话语研究,利用语言学的相关理论和方法,聚焦媒体或政治话语对特定能源话题的建构作用,揭示话语背后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尤其是主流媒体对民众的能源认知、能源理念、能源使用行为的塑造作用。[25-28]该类研究强调能源的人文属性,与国际学术界新兴的能源人文研究一脉相承。但是,能源话语研究在中国才刚刚兴起,仍需要尽快融入国际学术界的能源人文研究大潮,拓宽研究视野,提升研究的高度。
整体来看,中国有关能源人文的学术研究,仍比较分散,未能从哲学和人文主义高度对与能源相关的生态、社会、理念、价值、生活方式等问题进行深入系统地分析,更没有把“能源人文”作为一个特定的研究领域聚集多学科开展研究。
本文对国际学术界新兴的能源人文研究现状及发展趋势进行概括引荐,旨在推动中国的能源人文研究。我们坚信,同“医学人文”“数字人文”一样,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之间的交叉融合,一定会结出硕果。人文学者参与到能源领域研究,从而彰显能源的人文属性,对摆脱技术主义、物质主义及现实主义的困境,构想可持续发展的人类未来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
“能源人文”这一术语由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2019年调入滑铁卢大学)艾姆·塞曼教授和美国莱斯大学多米尼克·博耶尔教授在《能源人文研究的兴起》一文中首次使用。对于能源人文这一领域来说,虽然该文具有里程碑意义,但它并不是奠基之作,仅是对近年来该领域相关研究动向的一个概括性命名。
就“能源人文”的界定而言,广义上,“能源人文”指运用人文主义的视角和方法论,对能源实践领域中关乎人的所有活动及相关关系所进行的研究;狭义上,“能源人文”是指聚焦能源的文学、艺术、文化或其他哲学形式的书写再现,对与能源生产、消费、分配、治理等相关的制度、文化、价值观念等进行分析和评价。在对这一研究领域命名时,塞曼和博耶尔明确指出,能源人文是一个新兴的跨学科研究领域,旨在强调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在解决现实世界重大社会问题中的重要作用,力图运用人文主义理论和方法,探索通往未来的可持续能源发展之路。[11]40
从研究范式来看,能源人文研究是在环境人文学理念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种跨学科批评模式,旨在在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之间架起一道桥梁,一方面弥补(环境)人文学中能源缺席的遗憾,另一方面填补能源科学研究中人文主义不在场的缺陷。
能源人文研究虽然滥觞于环境人文学,秉承环境人文学的基本理念,但是,两位开拓者塞曼和博耶尔在能源人文领域研究的集大成之作——《能源人文集》序言中开宗明义地指出,能源人文研究不应被视为环境研究的一个分支,因为从本质上说,能源不只是影响到环境,而且塑造了我们现代生活的方方面面。[15]塞曼曾反复强调能源人文的跨学科性,明确表示创建和推动能源人文研究的初衷是打破学科界限,采用更广阔的理论框架和视角,探究现代性危机的根源,为破解难题寻找包括政治、文化和社会变革在内的整合性方案。[13]5从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能源人文研究所涉学科很广,几乎涵盖了艺术学、人文学和社会科学所有相关学科。从现在的发展现状来看,能源人文目前可以理解为一个围绕能源进行研究的不同人文学科的集合,主要涉及领域包括历史、文化、文学、艺术、社会学、哲学等,与研究能源的科学技术领域相对应。
能源人文的出发点是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就是化石能源交替塑造人类生活形态和全球政治版图的历史。从煤炭到石油、天然气,化石燃料构成了现代社会的基石。19世纪煤炭的开采使用,推动了以英国为首的欧洲工业资本主义的扩张,创造了英国日不落帝国的神话。20世纪石油工业的发展,加速了世界霸权从英国向美国的转移,塑造了整个20世纪至今的世界政治格局。石油和天然气的广泛使用,推动了经济和人口的全球扩张。廉价石油、天然气和汽车的普及,为以美国为首的西方社会的郊区化发展提供了物质保障,为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蔓延保驾护航。20世纪,电力的普及改变了人的生存生活方式和社会组织形式,塑造或影响着个体与电力公司之间、可再生能源与传统能源之间、城乡之间的关系和形态。正如历史学家戴尔杰美森所言:“人类发展的故事就是人们不断加剧使用能源的故事。”[29]塞曼和博耶尔也义正言辞地指出:“无论承认与否,人类一直都是化石燃料的‘臣民’或‘附庸’。”[15]1现代文明形态是以依赖燃烧化石能源为前提的。美国历史学家迪皮什·查克拉巴蒂(Dipesh Chakrabarty)写道:“现代社会之自由大厦是建立在不断扩大的化石燃料基础之上的;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自由绝大部分都是用高能耗换来的。”[30]
然而,对于能源对现代社会的塑造作用和影响,尤其是由煤炭、石油、天然气等化石能源所引发的文化、社会、政治、生态等问题,学术界一直置若罔闻,缺乏深入系统的研究。能源对现代文明的塑造作用无处不在,但却一直游离于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之外,似乎在现代思想体系中是微不足道的盲区。[15]
正是基于以上认识,能源人文研究者认为目前最紧迫的任务是敦促人们充分认识人类对化石能源的过度依赖,认识能源对现代生活的塑造作用,揭露化石能源引发的环境灾难,亟须从人文主义角度审视能源问题,重构“现代性”。能源人文研究者坚持认为,人类面临的能源困境或环境灾难究其本质是社会伦理、习惯、价值、制度、信仰和权力的问题,而这些正是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领域和专长。[13]6
在这一点上,能源人文承继了环境人文学的核心观点——任何被视为自然的事物首先是文化的,要阐释人类社会实践行为对环境带来的破坏及其后果,不但需要依赖科学知识,也需要在文化上对人类行为的原因、动机、后果加以理解和解释。[13]5具体而言,现代能源体系既包括物理(物质)系统,也包括社会和文化系统,能源体系的运行既需要依靠科学和工程技术,也需要有市场和政策保障;同时,能源品种的选择和使用又深受伦理、行为、制度、历史、观念和价值观的影响。因此,了解能源体系运行机制和规划未来都离不开人文社会科学知识。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能源人文研究者坚持认为,能源或环境相关问题的解决不能仅倚重自然科学,尤其是进入“人类世”之后,现代化进程不断加速,对能源的需求日益膨胀,势必将给环境带来超负荷压力,从而引发更可怕的灾难性后果,面对能源引发的巨大挑战——全球灾难性环境危机,单靠科学技术本身,无法提供完整有效的解决方案。对此,能源人文研究者认为有必要承继和发扬人文主义思想传统,以人类的福祉为导向,理性思考能源的价值和功能,对建立在化石能源基础上的各种文化、理念、价值等进行批判性反思,重新调整人与能源资源、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
能源人文研究者坚信人类具有从技术主义、消费主义、增长主义等化石资本主义迷思中自我匡救的能力,这种匡正的实现需要包括艺术、伦理、文学、哲学、政治、经济、审美等各种人文社会因素的通力合作。因此,能源人文研究关注文学、文化、艺术、历史、政治等领域内的社会实践和文化实践,力图对它们如何塑造能源现代性等相关问题展开深入系统的批评分析。
虽然“能源人文”这一概念于2014年才正式被提出,但是,广义的能源人文研究即运用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对能源人文属性进行的研究,其实可以追溯到20世纪上半叶。早在1934年,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就在《技术与文明》(TechnicsandCivilization)一书中提到,从燃煤蒸汽机向新兴电动机的转变给社会方方面面带来了巨大影响。[31]同年,莱斯利·怀特(Leslie White)明确指出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可以用能源去描述,文化发展阶段与人均能源消耗量成正比,人类的历史是不断寻求利用新的能源资源的历史,首先驯化动物,然后开展农业生产,使用燃料和机器。每一项新能源的开发利用都是对人类文明的革新和重新定义。[32]
1973年,舒马赫(Schumacher)较早关注到了能源对环境的破坏,他明确指出化石燃料不可再生,人们秉持的相关理念如“越大越好”(the bigger is the better)是一种极其错误的资本主义价值观,会直接影响化石燃料的大量使用,并带来不良社会后果和灾难性环境破坏。[33]该研究影响巨大,化石能源的不可再生性及其对环境的破坏性逐渐得到学界认同。此后,1986年克洛德·德比尔(Jean-Claude Debeir)、让保罗·德利奇(Jean-Paul Deleage)和丹尼尔·赫默里(Daniel Hemery)合作出版的专著《权力的奴役——历代能源与文明》(IntheServitudeofPower:EnergyandCivilizationthroughtheAges),再次从人类文明的高度审视化石能源引发的社会问题,敦促人们关注社会发展与化石资本主义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对不可持续性经济发展模式进行了批判。[34]
以上研究说明,化石能源引发的社会和环境问题早就显露端倪,但那时全球化、新自由主义尚未盛行,化石能源引发的社会和环境问题尚未大规模爆发,以上研究尚属于预警。而进入21世纪后,早期研究者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化石能源带来的环境灾难日益严重,但是全球化背景下经济快速发展,对化石能源的需求还在不断攀升,把人类带入了一个更为可怕的境地,人们不得不质疑长期使用化石能源的合法性问题,担忧化石资本主义会把人类带入世界末日。正是出于这样的担忧和使命感,能源人文研究者力图通过倡导现代化生活和社会发展方式及价值理念的革命性变革,推动人类的可持续发展。
从研究内容和研究视角来看,新兴的能源人文研究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1.能源与历史和未来
能源如何塑造和影响人类的历史、现在和未来是能源人文研究的首要关切。这方面最有影响力的研究成果是历史学家蒂莫西·米切尔(Timothy Mitchell)的《碳民主——石油时代的政治权力》(CarbonDemocracy:PoliticalPowerintheAgeofOil)。该书探讨石油与现代生活之间的关系,揭示石油对现代生活方式的影响和塑造作用,重点考察了凯恩斯模型(Keynesian Model)是如何以特定的石油文化理念为前提而发挥作用的。从本质上来说,凯恩斯模型的基础是一种错误的石油认识论——石油是一种永不枯竭、永远廉价的自然资源。正是这种错误认知滋养了现代生活对石油的过度依赖,创建了人类倚赖化石能源而不自知的现代生活方式,塑造了当代人们的“能源无意识”(Energy Unconscious)。[35]人们一方面期望能维持现代能源密集型、粗放型生活方式,另一方面也日渐清醒地认识到这种方式不可持续,这一期望根本无法实现。米切尔把历史与化石能源关联起来,审视当下的环境危机,填补了能源在人类历史书写中的空位,对于敦促人们重新思考现代性、规划人类的未来具有极其重要的警示作用。
与《碳民主——石油时代的政治权力》异曲同工,塞曼发表的《系统的崩溃:石油、未来性与灾难预示》(SystemFailureOil,futurityandtheAnticipationofDisaster)也是该领域的统领性文章。他区分了理论界关于应对石油灾难的三种主要观点:战略现实主义(Strategic realism)、技术乌托邦主义(Techno-utopianism)和生态末日论(Apocalyptic Environmentalism),并对比分析了各自的优势和局限性。例如,以特朗普为代表的某些西方政客坚持能源现实主义,以确保本国的石油供应安全为核心,讲究地缘政治博弈,这是一种短视主义能源观,只考虑眼前的本国利益,无视石油资源的有限性以及石油对全球环境和气候的危害。与此不同,某些政府官员、环境主义者甚至科学家信奉技术乌托邦主义,认为科学技术的发展进步自然会解决化石能源困境,化解并调节所有风险,依靠科学技术开发替代能源,将成功延缓石油危机的到来。塞曼敏锐地指出,这种观点是一种乌托邦,人类最迫切需要的不是暂时的技术修复,而是要对政治和社会生活进行全面革新,重新创建一种切实减少人类活动对地球环境产生不良影响的新型政治经济运行方式。与其他两种论述不同,生态末日论以冷酷而焦虑的态度看待人类的未来,认为如果现代社会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不发生根本性改变,石油灾难将不可避免。该类观点往往表现为一种教育或警示性话语,倡议创建灾难题材的文化符号,敦促人们转变行为,重构现代社会。[36]塞曼的这一研究为揭示石油对现代生活的塑造作用、重构全新的政治经济图景奠定了理论基础。
总之,该类能源人文研究从人类学和历史学的角度,把石油资本、地缘政治、能源使用等问题与全球气候变化、环境恶化、社会变革联系起来,对“人类世”时代的全球状况进行批判性分析,把长期遁形于工业繁荣表象之下的化石能源的危害公布于众,有助于警醒人类的能源无意识,重新思考和规划人类的未来。正如塞曼和博耶尔在《能源人文集》前言所述:
对“现代性”的赞扬,其实隐含着对化石能源合理性的认可,但忽视了对能源在推动现代化同时为我们这个星球带来的生态灾难问题。能源人文就是要揭示这其中的问题,弥补能源不在场的缺陷。[15]13
2. 能源与权力和政治
能源政治其实是政治学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比新兴的能源人文研究更早。但能源人文视域下的相关研究更侧重探讨权力结构、政治制度与能源运行机制之间的关系。
在这一领域,博耶尔提出的“能源权力”(Energy Power)概念影响深远。博耶尔借鉴了福柯的生物权力理论,用以构建“可替代性政治谱系”(Alternative Political Genealogy)。在回溯能源品种的更迭如何影响政治组织模式时,博耶尔精辟论述道,化石燃料的更替导致了能源体系的重组,这一变化与其他种种变化一起塑造了新型的集体生活方式,继而引发了政治模式的变化。[12]例如,蒸汽运输与煤炭的开发利用相互促进,使大量的城市和工业人口在非能源产地聚集;同时,煤炭开采的通道性和高度集中性使大量工人在关键交汇处聚集,并赋予了他们某种新的政治权力,这为他们形成政治联盟、组织罢工、与统治权力阶层形成抗衡创造了条件。大规模的煤炭和铁路罢工,使工人赢得了一定的民主权力和劳动法规保障。但是,工人政治权力的扩大也令资产阶级深感忧虑,因此,美国在对欧洲战后政治秩序进行顶层设计时,创建了一种对付煤矿工人的新机制——把能源体系从煤炭转为石油。在物理属性和储藏空间上,石油不同于煤炭,尽管依赖管道运输也有脆弱性,但是石油工人的罢工行为对管道运输影响不大,不会像运煤铁路那样容易因罢工而瘫痪。可见,能源是影响民主模式、社会组织方式的重要因素。关于这一点,米切尔在《碳民主——石油时代的政治权力》中也有详细论述,指出当前西方的社会民主形态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石油这一廉价的、流动的能源形式。
从世界政治经济体系的发展演变来看,“能源权力”在国家关系层面表现为“能源暴力”(Eenergy Violence)。让弗朗索瓦·穆霍特(Jean-François Mouhot)和迈克尔·瓦茨(Michael Watts)一语中的:目前建立在化石燃料基础上的世界经济体系其实根源于殖民统治,西方现代石油繁荣的背后是赤裸裸的能源暴力。[37-38]对此,沙特作家阿卜杜勒·拉赫曼·穆尼夫(Abdel Rahman Munif)的著名小说《盐城》(CitiesofSalt)进行了大胆地揭露和批判,痛斥美国与地方寡头政治狼狈为奸,对产油区实施石油暴力的罪行。[39]肯·萨罗维瓦(Ken Saro-Wiwa)也通过创作短篇小说,揭示了长期以来在尼日利亚存在的石油暴力问题。[40]
总之,能源人文把能源置于权力结构和国际政治框架之中,追溯能源争夺和权力博弈的历史,目的是审视当下的能源政治格局,剖析能源不公平和非正义现象,推动去能源霸权的政治构建。
3. 能源与文化和习惯
如前文所述,能源人文的基本立足点是一切与能源相关的事物首先是文化的,因此,能源文化研究是能源人文的主要阵地。这一点可以由两大极具影响力的系列学术研讨会得到证明——莱斯大学能源与环境研究中心组织的能源文化研讨会和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能源文化研究中心组织的石油文化工作坊。
该领域成果丰硕,以能源文化或石油文化命名的有影响力的学术著作就有数十部。该领域公认的奠基之作是斯蒂芬妮·勒梅纳格(Stephanie Le Menager)的《石油生活:美国世纪的石油和文化》(LivingOil:PetroleumandCultureintheAmericanCentury)。该书用翔实的资料描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如何与石油息息相关,从汽车、高速公路到食品包装塑料袋,石油无处不在。[41]勒梅纳格犀利地批评道:“能源体系中存在大量有待检验的文化价值观,给人类的道德和生态环境带来严重后果。”[41]4
同样,马修·胡贝尔(Matthew Huber)也通过追溯现代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说明从私有财产、自由流动到企业组织,一切我们习以为常的现代社会运行和生活方式都是建立在传统能源认知基础上的,其前提是:石油是廉价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胡贝尔指出,新自由主义思想之所以能够成为一种主流意识形态,在美国大行其道,其根本动力是石油、天然气总是触手可及;汽车的普及使人们能够远离城市,享受郊区独立便捷的生活,自驾为人们带来了独立和自由,也进一步增强了民众对新自由主义的认同;除了交通工具外,家用电器的普及,如洗衣机、电冰箱、吸尘器、洗碗机等也对新自由主义生活方式和文化理念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42]对此,马修·施耐德-梅耶松(Matthew Schneider-Meyerson)在《美国季刊》上发表了一篇极具洞察力的评论文章,呼吁美国学者应更加严肃地审视化石燃料在美国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指出无视化石燃料消耗日益加剧对气候变化带来的致命后果,将使美国现代社会举步维艰。[43]
概而言之,能源文化研究一致认为,能源尤其是石油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现代的生活方式和价值理念。弗雷德里克·比厄尔(Frederick Buell)指出,石油在很多方面决定了文化的生产和再生产, 现在,能源(尤其是石油)依然是人类物质文化和符号文化的基本支柱。[44]但是,能源对文化的塑造作用往往是隐性的、不易觉察的,因此,能源的文化叙事对于匡正人们的生活习惯、纠正能源价值观、提高对能源文化塑形的认识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4. 能源与文学和艺术
能源广泛而深刻地影响和塑造了人类文明,但是,能源在传统文学殿堂里却长期不在场,没有成为文学和艺术关注的对象。对此,著名印度作家阿米塔夫·高希(Amitav Ghosh)写道:“石油的历史很是尴尬,如同色情,一直难以启齿。”[45]29有感于能源或石油在文学界“销声匿迹”的现象,以高希为代表的一批学者呼吁重视对能源文学尤其是石油小说、石油叙事学(Petronarratology)的创作和研究。[45-47]
引起学界关注的为数不多的几部以能源或石油为题材的小说:美国作家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的《石油》(Oil)[48]、苏格兰作家乔治·麦凯·布朗(George Mackay Brown)的《格林佛海湾》(Greenvoe)[49]、沙特作家阿卜杜勒拉·赫曼·穆尼夫的《盐城》[39]、埃及小说家那娃·埃尔·萨达维(Nawal El Saadawi)的小说《石油王国的爱情》(LoveintheKingdomofOil)[50]、哥伦比亚小说家劳拉·雷斯特雷波(Laura Restrepo)的《黑色新郎》(TheDarkBride)[51]等。
在能源文学批评方面,高希是最早提出“石油小说”(Petrofiction)这一概念的,他的《论石油小说——小说中的石油境遇》一文是能源文学研究的开山之作。[45]文中他深刻剖析了石油在西方文学创作领域缺席的社会政治原因,并对石油小说《盐城》进行了批评分析,指出该小说具有极其重要的研究价值。[45]31
在高希的大力倡导下,也随着能源人文影响力不断扩大,世界文学批评界出现了一股能源文学研究浪潮,一批学术著作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代表性学术著作有巴里·戈尔德(Barri J Gold)的《热力诗学——维多利亚文学和科学中的能源》(ThermoPoetics:EnergyinVictorianLiteratureandScience)[52]、乔恩·戈登(Jon Gordon)的《不可持续的石油——事实、反事实和虚构小说》(UnsustainableOil:Facts,CounterfactsandFictions)[53]、保拉·安卡法尔卡(Paula AncaFarca)的《文学中的能源——20世纪和21世纪文学文本中的能源及其对社会和环境的影响》(EnergyinLiterature:EssaysonEnergyandItsSocialandEnvironmentalImplicationsinTwentiethandTwenty-FirstCenturyLiteraryTexts)[54]、艾伦·麦克达菲(Allen MacDuffie)的《维多利亚文学,能源和生态想象》(VictorianLiterature,Energy,andtheEcologicalImagination)[55]。
除上述著作外,塞曼、格雷姆·麦克唐纳(Graeme Macdonald)、莎拉·德卡德(Sharae Deckard)、巴特·H·威灵(Buter H Well)等在主流文学批评期刊纷纷发表论文,阐述能源(石油)文学研究的价值和意义,极大推动了能源文学研究。[14,57-59]其中,塞曼发表的《世界能源文学畅想:什么是石油文化?》一文构建了世界能源文学研究的批评路径:以能源不平等为轴,深入洞察剖析文学创造的包括金融权力、虚拟债务、能源流动状态在内的种种不平等现象。[14]281塞曼把能源文学置于世界文学框架内进行的批评研究为能源小说的对比分析指明了方向。麦克唐纳和德卡德沿着这一方向,对涉及不同地域不同母题的石油小说进行了对比分析,令人耳目一新。麦克唐纳对比分析了《格林佛海湾》和《盐城》,透过能源主题、人物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他发现这两部小说创造了独特的“石油美学”,反复出现了同一母题——石油是怪兽,这个怪兽统治着20世纪60年代后期以来的高碳型社会文化空间,运用强大的“能源权力”操纵石油生产地区和民族的命运,镇压着小说人物对环境及化石政治经济秩序的反抗。[56]与麦克唐纳关注小说揭示的全球石油文化霸权和“燃料—生态—世界”体系不同,德卡德则从女性主义批评视角对《石油王国的爱情》和《黑色新郎》两部分别以沙特和哥伦比亚两个产油国为故事背景的石油小说进行了系统对比分析,揭示了石油是如何与寡头政治和新自由主义合谋,巩固和维护石油输出国在性别、民族和阶层之间的不平等关系,也继而强化了产油国与石油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权力不对等关系。[57]
除此之外,更多能源文学研究采用生态批评视角,关注能源叙事中的环境塑造。如詹妮弗·温泽尔(Jennifer Wenzel)提出了“石油魔幻现实主义”(Petro-Magic-Realism)这一概念,用以分析尼日利亚政治生态文学中美国石油利益集团与殖民主义之间的关系,这为能源文学研究指明了一个令人振奋的生态批评方向。“为理解文学故事中魔幻元素和物质元素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新视角,把文学的文学性、互文性、社会问题、经济问题与政治生态学联系了起来。”[58]无独有偶,威灵也提出了“石油叙事学”(Petronarrotology)这一术语,用以分析石油文化叙事、石油灾难书写和石油题裁小说。[47]威灵指出,在这样一个“碳-锁定”(Carbon Lock-in)[59]和“吸油上瘾”(Oil Addiction)[60]的能源密集型化石资本主义时代,人文领域的生态批评和叙事学可大有作为。威灵运用“再栖居”(Reinhabitation)这一概念,总结了再栖居石油叙事学的六大特征。[47]
除关注文学作品外,能源人文研究还把批评视野拓展到其他艺术领域,包括纪录片、电影、石油雕塑、以石油为主题的摄影展等,这方面成果最为突出的是塞曼对石油纪录片的批评分析[61]。该类研究关注人与化石燃料关系的情感维度,揭示石油现代性是如何通过艺术形式表征出来的。但是,正如历史学家鲍勃·约翰逊(Bob Johnson)所言,“工业民族更愿对能源依赖视而不见”[62],集中反映化石能源之于现代社会关系的视觉艺术作品数量并不多,这也反过来说明了能源人文研究的价值。集中书写和探讨能源对人类审美和文化的影响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
5. 能源与哲学和伦理
从哲学角度探究能源问题是能源人文研究的终极理论诉求。创始人塞曼直言:“提升能源人文的哲学和理论视野是能源人文学研究的未来旨趣。”[13]11能源人文的哲学关切是人类未来如何生存,化石能源衍生出来的现代文明将何去何从。
能源人文研究者清醒地意识到,迄今为止西方奉为法宝、定性为进步的“现代性”概念其实隐含着一个固有悖论——化石能源既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又是人类延续的物质威胁。塞曼认为要彻底挣脱该悖论的魔咒,就要构建适合人类可持续发展的主流能源哲学观。首要任务是直面能源带来的认识论和本体论意义上的各种挑战,让在现代社会实践、观念信仰中一直隐秘遁形的能源(石油)变得“可见”。[13]11只有通过哲学分析和哲学慎思,才能对许多与能源相关的概念进行恰当命名和解释。对能源人文而言,能源的哲学意义和价值就是对很多基础概念和认识进行重新审视、定位和思考。
韦夫·索尼(Viv Soni)在追溯能源概念史时,指出有两个因素导致了人类的“能源无意识”:第一,认识论意义上的认知欠缺——没有能够认识和阐述能源的社会、政治和文化意义;第二,本体论意义上的难以言表——以石油为代表的化石能源所具有的不透明性,阻碍了表意符号的通达,制造了表达困境。塞曼也认为正是因为“石油”的不透明性,使人们无法在认识论意义上认识到石油对人类社会及生态的重大影响和破坏,因此,在能源人文兴起之前,石油或能源没有进入到人们的哲学视域。[13]14
正是基于以上认识,能源人文力图从认识论和本体论两个维度构建一种新的能源批评理论。在认识论意义上,人类对能源的认识不应只局限于其物质资源属性,应该从人文主义视角审视能源对社会结构、政治经济制度和人类未来、人和环境之间的关系等的塑造作用,但是,在能源人文之前的社会政治和文化理论尤其是关于现代性的理论阐述中,石油或能源是缺席的,对此,能源人文研究应该加以批判,纠正这种认识论上的偏误。在本体论维度上,能源人文力图针对石油和能源的本质特征提出更深层次的问题,思考这种本体论如何影响到对石油或化石资本主义特征的描述,对挑战的应对及对未来的构想。
能源人文意义上的哲学探究将有助于激发人们对其自身主体性、人与能源、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层思考。从哲学意义上来说,“能源人文”的主旨其实是推进能源科学知识与人文知识的糅合,从新的维度审视能源之于人的主体性、人类社会和人类未来的作用和功能。
能源人文之前的学术研究很少集中关注能源尤其是化石燃料对现代社会、地缘政治、全球化等现代化进程的塑造作用,化石能源处于缺席状态。然而,人类在地球上的生存环境每况愈下,全球变暖、物种灭绝、环境破环等生态灾难近在咫尺。面对如此严峻的生态危机,各路学者苦苦探求解决方案。自然科学家秉承理性主义,偏向信奉技术方案,推崇打造一个价值中立的认知科学系统,生产出普世真理,然而,却忽视了人类对自然、对资源、对气候、对未来应有的敬畏、构想、评价与价值观念等人文精神。[63]
正是由于科学理性主义和人文主义的分道扬镳,使得人类为一次次能源技术革命而欢呼雀跃,对石油钻探开发、无节制燃烧排放对地球环境和气候的灾难性影响置若罔闻,对沉积数百万年化石所凝聚的生物、时间、空间的价值缺乏敬畏之心,把人类眼前的福祉当作度量一切的尺度,缺乏对未来的价值考量。正是人们对技术主义的笃信吹捧、对物质至上的狂热追求,导致了能源获取和消耗过程中的社会价值和人文关怀的丧失,直接影响着人类对自身生活状态及生物圈关系的认识,影响着其行为决策。
气候变化学家迈克·赫尔姆(Mike Hulme)敏锐地注意到第三届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所引研究文献以自然科学为主,他认为这是一个重大错误。[11]40只有允许人文主义研究参与对话,才有可能切实解决能源和气候变化的问题。正如《后石油时代》(AfterOil)中所警告的:“如果没有首先改变我们思考、想象、观察和聆听方式,我们将无法充分而民主地转型进入一个后石油时代。”[64]以燎原之势迅速发展起来的能源人文正是源于这一初衷,对能源现实主义、科学技术主义、生态末日论等片面的观点进行批判,揭露附着在“现代性”身上的化石能源的“肮脏性”和“怪兽性”本质,敦促人们重新认识和思考能源使用的人文和社会意义,匡正化石资本主义危险发展模式,勾勒可持续发展的未来图景。
能源人文的研究旨趣深邃而高远,与生态主义批评、后结构主义批评等人文主义浪潮一脉相承,能源人文秉承怀疑精神、批判能力、洞察力及创新等人文精神,对人类熟视无睹的能源使用的社会人文价值展开全面剖析,力图打破已有的能源缺席的学术和文化书写现状,突破定势思维,寻求和推动能源研究的“文化转向”“伦理转向”和“话语转向”。这一研究契合人文主义的价值和范式,体现了人文研究者的使命和担当,有助于全面认识能源的本质,把人类对能源的认识从技术主义、现实主义和物质主义的迷思中匡救回来,构建更美好的人类想象。
能源人文研究的意义非凡,但是,从现有的研究文献来看,目前仅为萌芽期或发展初期,属于一种跨越多个学科的研究领域。研究重心分散在文学、艺术、文化、政治、哲学等多个学科,尚没有完成自身理论建构;而且,过分关注石油,对21世纪蓬勃发展的能源新动向——清洁能源转型,缺乏人文主义深入研究。但是,我们相信,随着这一领域研究队伍的不断发展壮大,能源人文不排除发展成为一个超学科的可能,即未来有可能发展成为具有元学科意义上的“能源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