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韬
这篇小说写的是硕士生山今在入学后几个月时间里经历的一系列事件,是一个聚焦青年学生生活的故事。小说标题最初叫《武昌二〇一六》,发表时,《厦门文学》杂志的编辑要求修改,于是我将“猫”这个形象萃取出来,就有了现在的标题。
故事发生在2016年冬天的武昌,所以之前的标题叫《武昌二〇一六》。武汉有近百所高校和上百万大学生,大多集中在广义上的武昌地区。学生们在校园里读书,在学校附近的商圈消费,在光谷的教育机构打工,因此你能在武昌看到世界上分布最密集的青年群体。因为年轻人在这里萍水相逢又风流云散,武昌被塑造成了一个独特的地域,它永远朝气蓬勃又时刻躁动不安。我在动笔之前就相信这样一个地域是值得书写的,武汉不仅有汉口的码头,还有武昌的学堂。
不过,小说讲述的是武昌,却又不仅仅是武昌,文中写到的无论是校园现象还是年轻人的生活状态,在今天都有一定的普遍性。猫也是能够代表这种普遍性的一个很特别的意象。一方面,这种动物已经成了当代年轻人的精神寄托之一。我身边的很多朋友都喜欢猫,还有人把将来养一只猫当作人生理想。当然,中老年人也养猫,但是把养猫塑造成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亚文化,是从今天的这一代年轻人开始的。另一方面,猫还与知识和文学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古代文人有养猫的传统,因为猫可以保护书籍免遭老鼠啃噬。比如诗人陆游就喜欢养猫,还为猫写了十几首诗词;再如创办了武大前身自强学堂的张之洞,不仅是湖广总督,也同时是几十只猫的“铲屎官”。猫的这两个特点,使今天的大学校园变成了群猫游荡的地方。几乎每一所大学都有猫,年轻人喂养它们,与它们玩耍;由于足够安全、安静,它们也得以登堂入室,时不时走进教室和图书馆。因此,如果要演绎当代青年学生生活,猫可以说是舞台背景中必不可少的色彩,这是我最终决定用猫来命名这篇小说的原因。
总体上,这是一篇校园小说。校园、年轻人和猫,组成了这篇小说完整的背景墙,也是我萌生创作想法的诱发因素。我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看到武大梅园的猫和街道口的年轻面孔,才想到要写这篇小说的。小说和校园的关系也延伸到了故事之外。从文章的修改到发表,写作学专业的老师和同学提供了大量的帮助,因为他们的精心浇灌,也得益于武大文学院这片沃土的滋养,这篇小说才能够在春天破土而出。
《人群中的那只猫》是一篇现实意味很强的小说,里面提到的许多事情都能够在我的生活和见闻中找到原型。
整个2016年我都在倾听焦虑。许多情侣在离开校园时分手,很多人入职几个月便辞掉了工作。我的同学和朋友,同学的同学和朋友的朋友,还有网络上成千上万的陌生人,都在经历同样的焦虑。他们风华正茂,但青春转瞬即逝;他们胸怀壮志,但理想朝生暮死。他们都是很可爱甚至很可敬的年轻人,然而新的生存逻辑已经碾压过来。这是商业时代的逻辑,是赤裸裸的,是每个人都要站在社会的磅秤上衡量出自己的价钱。建立在这一逻辑的基础上,从校园到社会的转变必然是痛苦的:从轻松到沉重,从自由到压抑,从完整的人到接受异化。所以毕业前的那些夜晚,我看到他们纵酒,放歌,恸哭,而我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们的父辈,以及60后、70后们在这个年纪都不曾这样焦虑,那时虽然不富裕,但社会竞争也不像今天这么激烈。所以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倾诉,没有人可以为我们提供经验上的帮助,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独有的艰难时刻。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样克服心理危机的,对我而言,唯有写作才能对抗这种焦虑。把负面情绪写下来,筑造成故事,犹如完成一次酣畅淋漓的倾诉。对于创意写作的这种自我疗愈功能及其原理,学者们已多有论证①相关论著有:[美]尼古拉斯·玛札:《诗歌疗法理论与实践》,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郭薇等:《表达性写作应用在学生群体中的研究进展》,《中国临床心理学杂志》2017年第6期;王珂:《论诗疗诗及诗歌疗法的价值》,《长江学术》2019年第1期。,这里不再赘述。就我个人的体验而言,三年前的那个早晨,当写到珞珈山的第一声鸟鸣响起,在熹微晨光中为笔下的人物而动容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原谅了生活。
当然,写作虽能够使作者对抗内心的焦虑,但如果仅仅满足于此,说到底不过是做了文学上的自了汉,与立志以文字治病救人的先辈们相比不啻云泥。尽管笔力浅弱,但当一个又一个同龄人告诉我,他们从我的小说里看到了自己的时候,我在自我疗愈之外,又存有了更多希冀。若是能“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使青年们“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写作便有了超越自我之上的意义。
这篇小说在技法上的一大特点是调用了较多的古典美学元素。有些地方是直接化用诗词成语典故,比如“山今想起同窗时的柔情似水,想起异地恋的佳期如梦”;追求整齐对称也是语言古典化的一种形式,比如“背景洞黑,灯光晕黄,盆栽翠绿,纤衣月白,舌尖鲜红”;还有一些地方使用了长短错落的仿诗词句式,像“凭吊古巴当年,椰林渔火,海浪沙滩”。总体来说,因为古典美学元素的使用,这篇文章的风格是非常鲜明的。
当然,因为这是三年前的作品,今天回头去看还是存在很多缺失的,尤其是语言的古典化方面,有不少生硬、突兀之处。当时我对古典美的追求还是不自觉的,但正是这次写作以及之后教研室组织的相关研讨,让我对自己的这种写作倾向有了认识,并且逐渐去改善调用古典美学元素的技艺。我最近写的一个中篇故事也是都市生活背景,甚至带有近未来科幻的色彩,却调用了更多的古典美学元素,不仅有古典语言,也有大量的古典意象,技法比这一篇似乎要成熟一些。
中国文学在现代经历了重大的语言变革,带有西式色彩的白话语言成为小说语言的主流。这种语言虽然在最近的一百年里取得了耀眼的成就,但缺陷也很明显:浅显,单薄,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对当代写作者来说,想要克服这种缺陷就只能回到古典语言中去,把古典语言作为美学源头。从传统资源开发的角度来说,古人为我们留下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文字,不应该只放在橱窗里去欣赏,要用它们来改造现代汉语,使现代汉语焕发出更多生机。这不仅仅是语言学的问题,历史上很多民族的语言都是由写作者塑造的,比如孟子之于古代汉语、鲁迅之于现代汉语、莎士比亚之于现代英语、普希金之于现代俄语,可以说改造民族语言是写作者天然的责任。所以即便很艰难,我也想把这条路继续走下去,这是我的“文学野心”。我当然更希望那些更有能力的写作者能够加入进来,把这条路变成当代文学的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