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可盈 张 均
1929年4月至7月,茅盾创作小说《虹》,讲述了落魄中医家庭出身的女学生梅女士(梅行素)从封建家庭出逃、走上革命道路的故事。创作之时,茅盾正在日本逃亡,与女友秦德君产生感情并同居,梅行素的原型正是秦德君好友胡兰畦。关于茅盾从何处得知胡兰畦故事,目前主要有两种说法。其一,与秦德君无关。在自传中,茅盾将自己创作《虹》的材料来源归为三条,绝口不提秦德君:他曾在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女生队任教,学生中有“一个胡姓的”①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9页。;陈启修与他谈四川军阀杨森(即小说中惠师长原型)和三峡之险(即小说中三峡环境描写的来源);武汉时代他与投机军人的来往。其二,茅盾从秦德君处得知胡兰畦故事。关于后一说法,秦德君曾在多种场合和文章上申明:
这时他对我的经历,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缠住我讲述往事。……我的这些故事,居然刺激起茅盾的创作思维。他听得津津有味,继续询问一些细节。他赞叹说:“这都是些极好的小说材料!你呀!好比手里捧着一大把铜钱,只要用一根线穿起来,就是很好的文学作品。”他开始寻找这根线,显然,这样一个主题的构思,是很符合茅盾的需求的;一个女青年从反抗旧式婚姻,追求自由解放到冲出四川走向向往的生活,参加革命。②秦德君:《我与茅盾的一段情——秦德君手记》,《广角镜》1985年第4期。
茅盾与秦德君的一段情感已有大量史料证实。在20世纪末,二人对这一感情经历的不同回忆和态度,也有其各自的原因和立场。这段情感关系并不符合道德伦理的要求,出于身份与形象的考虑,茅盾在回忆中对此多少是有所回避的。而秦德君曾为这段恋情付出,甚至“牺牲”许多,在晚年重提这一段情也是情理之中。他们对这段恋情的态度影响了自己对《虹》的创作来源的追溯。胡兰畦晚年接受采访,明确认为“我的这些事是秦德君告诉茅盾的”①王晓梅:《胡兰畦关于〈虹〉的谈话记录》,《新文学史料》1992年第2期。。相较于茅盾的自述,胡、秦之言更见可靠。
在建国后的研究中,研究者普遍承认茅盾与秦德君在日本的同居经历,但对于秦德君对创作《虹》的帮助却持有不同看法。一部分研究者虽然承认这段婚外恋情的存在,但在行文中却有意回避这段不伦经历,在对《虹》的研究中更不论及秦德君的作用,如邵伯周在其《茅盾评传》中,以寥寥数言将茅盾秦德君的关系一笔带过——“在日本时,茅盾曾与同时流亡日本的秦德君同居。秦德君热情地照顾茅盾的生活,并帮他抄写稿子。一九三○年四月茅盾回国后,他们才告分手。”②邵伯周:《茅盾评传》,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49页。而更多的研究者在承认其恋情的基础上,肯定了秦德君对提供《虹》本事材料的贡献,但大多数对本事材料的论述也仅止于说明茅盾、秦德君、胡兰畦三人的关系,而对胡兰畦的人生经历、《虹》的本事材料和茅盾的创作思路研究甚少。
显然,梅女士不是胡兰畦的人生行状的彻底实录。面对胡兰畦这样活生生的人物素材,茅盾进行了怎样的筛选、虚构与组织并最终使之成为1920年代文学中折射一个时代的革命者的呢?这种种从本事到故事的“改造”的背后,又牵涉怎样的创作意图和叙述机制呢?这无疑是一个关联到文本与语境、形式与历史互动关系的文学史问题,值得细细考量。
一
作为《虹》的原型人物的胡兰畦,并非一位普通女性。她1901年出生,成年后以美丽著称当地。19岁与表哥杨固之成婚,婚后不到一年即弃家而去。1921年至1926年,主要在四川参与新教育和妇女运动。1926年下半年,进入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学习。1929年,前往德国留学,中途参与反法西斯运动并被捕入狱(后由宋庆龄等以民权保障大同盟名义救出)。出狱后,她根据狱中生活创作《在德国女牢中》,在法国《世界报》连载,随即被译为俄、英、德、西班牙四种语言发行,名满欧陆。1937年,胡兰畦又撰成中文版《在德国女牢中》,在《妇女生活》杂志连载,单行本由生活书店推出后,广受读者欢迎,再版3次。抗战开始后,胡兰畦通过组织上海劳动妇女战地服务团等形式,积极投身抗战。1939年夏,被任命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战地党政委员会少将指导员。新中国成立后,在北京工业学院从事普通的后勤工作。
以上寥寥数条简历资料,很容易将胡兰畦锁定在“女革命战士”的形象上。当然,无论是胡的晚年自传《胡兰畦回忆录》,还是其他作家为胡兰畦所写的传记,其实都是以此为基调,着重塑造其热血、勇敢的革命斗士形象。但不得不说,仅以此来呈现胡兰畦实在太过片面,无法完整体现这一女性非同凡响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其实,《沙家浜》的唱词“这个女人不简单”,放在胡兰畦身上再恰当不过。她的确有“女革命战士”的部分特点,但她更是一个善于审时度势、长于营造、调动各种资源的极“不简单”的“成功女性”。《虹》曾这样说梅女士:“在过去四年中,她骤然成为惹人注意的‘名的暴发户’。”③茅盾:《茅盾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页。以下《虹》之引文,皆出自本书,不再逐一脚注。而这种骤然的成功,放诸胡兰畦的大半生也是准确的。以“成功女性”角度而非“女革命战士”角度来理解胡兰畦,无疑更接近她真实的人生与内心。在她所结识的人中,确有“女革命战士”,如她就读的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女生队党组织负责人李淑宁(赵一曼),但胡与这样的“女革命战士”有本质不同。这表现在两个层面:
(一)“成功女性”不会单纯地根据思想的契合度来做政治选择,而是审慎抉择、“综合考量”这就涉及胡兰畦与共产党的关系。现有胡的回忆或传记文章,着力强调的多是胡对党的向往,以及其间一波三折的关系。但综合胡在1949年前的行迹而论,她与国民党的关系更见紧密,主要进步活动也是在国民党阵营里展开的。这使胡兰畦的政治选择不太明晰,与国共两党的关系上都表现出一定含混性。实则胡兰畦接触共产主义是比较早的,1922年,她担任泸县公学小学部主任时,就有共产党员来到泸州进行马克思主义宣传,如党员卢斌等常到泸县公学小学部与胡兰畦谈论社会问题。对此,胡兰畦回忆道:“可是我当时很幼稚,不懂得什么是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我的脑筋里只有些旧的理论,如‘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①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1、51、95、95页。同年,她还受邀参加当地新成立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成立那天,卢斌、李求实都参加了,我也去了。恽代英讲了话。后来还开过会,好像读书会一样,学了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②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1、51、95、95页。。秦德君也回忆,当时泸州川南师范附小的女教员经常在周末听恽代英演讲,其中就包括胡兰畦③秦德君、刘淮:《火凤凰 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19页。。不过,这些接触并没有使胡兰畦选择共产党。日后她把原因归因于自己年轻幼稚,但这似乎并不具备极强的说服力:1.当时的胡兰畦已经经历了一段包办婚姻并且成功出逃,且曾在泸州川南师范和恽代英等共产党员一起任教员,并一手组织起泸县公学保育班、幼稚园、小学部,这样的胡兰畦并不完全是一个缺乏历练与思考的懵懂青年;2.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新青年们不会对自己身边的思潮毫无考量、抉择。胡兰畦说自己“幼稚”,但是她的同龄人却并不“幼稚”,如小她4岁的秦德君就积极参加了共产党的活动,并在1923年18岁时入党。比较起来,胡兰畦不入,与其说是幼稚,或还不如说是“早熟”。一个“成熟”的人,不会单凭理论“正确”行事,她要细致考量行动的现实可行性与未来收益。胡与共产党的关系或可作这样的理解。她晚年的回忆,多少是弥补性的、辩解性的说辞。
与此相对,胡对进入国民党就积极多了。1926年,她在广州经洪英介绍加入了国民党。不过在自传中,胡强调自己加入的是“左派的党部”“实际上是共产党”④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1、51、95、95页。,但是仔细推究她加入国民党的过程,可以发现她在最开始加入的时候并不清楚自己要进的是左派还是右派,甚至连左、右之分都不清楚。她之所以入党,是出于现实层面的考虑——洪英与胡兰畦游览公园时,告诉她应该早些去中央妇女部接上头,并且“应该加入党,入了党才好办事”“隔了两天,她(即洪英)来告诉我说,已经把我介绍到中国国民党广州市第二十八区分部。她对我说:‘这是左派的党部’”“我听了很惊讶,说:‘这是真的吗?一个党还要分左右派?’”“最后,她要我去照了一张快相,给她带去了”“过了两三天”⑤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1、51、95、95页。,胡兰畦拿到党证,正式加入国民党。
胡在回忆中,往往将自己描述得比较幼稚、单纯。但从政治上看,胡还是比较成熟的。她既是国民党员又是共产党员(1930年在德国入党),两边都有良好关系。不过比较起来,她的主要活动还是在国民党内。也因此故,她往往被共产党友人误认为国民党特务。如抗战胜利初期,胡受当时广东省政府主席罗卓青夫人邀请,担任妇女生产工作团副团长,与旧友重逢于广州街头,发现自己被当成了国民党特务。在自传中,胡兰畦记录了旧友的一段话:“有人去问过周恩来。周恩来说:‘想来不至于错到这一步吧!’”闻听此言,胡兰畦认为周恩来之言是信任她,于是“眼泪唰地流了出来”,说道:“毕竟周恩来同志英明!”①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5年版,第 542、541、542、550、550、563页。但是“想来不至于错到这一步”的言外之意其实是“希望她不要错到这一步”或者“不至于错至此,但是也还是会犯错的”,无论哪种意思,都不是信任胡兰畦的表现。与此相应,国民党倒很少怀疑她,认为胡兰畦是“自己人”。时任广东省社会局长的李东星自上台就命令“严防奸党,扑灭奸党”②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5年版,第 542、541、542、550、550、563页。(此处“奸党”指共产党),胡兰畦替瞿秋白向李东星申请批准话剧演出时,李东星说:“胡副团长,你不要管他们的事。他们都是共产党!”③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5年版,第 542、541、542、550、550、563页。应该说,当年当事人的感觉都是敏锐的。尽管胡对马克思主义或有认同,更和共产党人陈毅有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但从理智上、利益上讲,她还是更愿选择国民党一方。
(二)“成功女性”的最大秘诀或与兢兢业业的奋斗有关,但更大秘密则在于对人脉、资源的极致创造和运用看胡兰畦的传记材料,后一点是极为不凡的。论其出身,胡不过是一殷实之家的普通女子,但从19岁起,她一生密切交往并给她巨大助力的对象,多为国共双方甚至国际上的头面人物:杨森、陈毅、周恩来、宋庆龄、何香凝、廖承志、高尔基、宋美龄,等等。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在胡兰畦身上表现得甚为明显。这当然得力于她的惊人美貌(她曾上过《良友》画报封面),但更得力于她的长袖善舞的社会活动能力——“胡兰畦长得好,人也不坏,很有魅力,口才也好,当时与国民党中上层军政要人都很熟,杨森、李济深、柳亚子他们都喜欢与她接触”④沈卫威:《一位曾给茅盾的生活与创作以很大影响的女性(四)——秦德君对话录》,《许昌学院学报》1991年第2期。。就此而论,她与真正的“女革命战士”(如后来牺牲于东北抗日斗争中的赵一曼)完全不是一类人。所以,她基本上不会以政治“正确”与否来决定自己与对方的交往,而更多是从资源的角度考虑自己的交际圈子,她和军阀杨森的关系就是很好的例子。1921—1924年,胡兰畦在泸州当教员时就结识了杨森(按《虹》的描述是杨森“猎艳”的结果)。据她晚年回忆,自己一开始以为杨森是积极支持新教育的人物,于是来往密切,后来杨森的军阀本性暴露,她就决意离开杨森的势力范围。可是,她并没有真正与杨森“一刀两断”,而仍然长期保持融洽关系。茅盾在《虹》中,即以惠师长影射杨森。1946年,杨森还通过姨太太田蘅秋(胡兰畦同学)邀请胡兰畦担任《贵州日报》社长。面对邀请,胡兰畦考虑的是自己的能力、人手与报社任务是否匹配的问题,既没有考虑曾经要离开杨森势力范围的决心,也没有考虑政治斗争问题。有朋友劝她:“重庆妇女界,都说你是宋美龄的亲信,特务说你是共产党,你受两头夹攻,处境很不好呵!还不如不去的好。”⑤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5年版,第 542、541、542、550、550、563页。但胡兰畦还是决定上任。在确立《贵州日报》宗旨时,胡兰畦强调“不加入党派的纠纷”⑥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5年版,第 542、541、542、550、550、563页。,得到杨森许可。国民党中央命令“剿共”后,胡兰畦主张“和平”,双方政见龃龉,因而胡兰畦经杨森批准后离开《贵州日报》。即便如此,胡兰畦还是没有和杨森“一刀两断”。1948年,内战局势逐渐明朗,杨森的儿子希望杨森可以转向共产党,但却不自己与父亲沟通,而是委托胡兰畦——“你去同我们老汉儿说说嘛!”⑦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5年版,第 542、541、542、550、550、563页。此事正可以说明,杨森与胡兰畦关系之密切、之非同一般。
以上两层,是胡兰畦作为“成功女性”的一面。在胡兰畦早年生活中,这一面较之为信仰拼搏的“女革命战士”的一面,无疑占有更重要位置。而这,正是《虹》赖以为根据的人事背景。但与《虹》的叙事同样密切相关的,还有作家茅盾本人在此一阶段的心路历程。
从现有材料看,茅盾开始接触、学习马克思主义是在1919年。1920年10月,茅盾加入上海共产主义小组,1921年7月更成为最早53位党员之一。此后,他积极为党的工作奔走:1921年冬,中共中央成立培养妇运干部、半工半读的平民女校,茅盾任教员;1922—1923年,茅盾多次在江浙地区讲演,任务之一便是发展共产党员;1923年,茅盾开始在党领导设立的上海大学任教员,并担任中共上海兼区执行委员会委员;1924年,茅盾担任民校工人运动委员会组织部指导委员,该机构实际上相当于工运领导机构;1925年,针对国民党“西山会议派”的反动行动,茅盾和恽代英在中共中央指导下联合国民党左派筹组两党合作的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1926年,茅盾南下广州担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秘书,同年末北上武汉,担任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政治教官……然而,数年一贯的积极脚步在1927年南昌起义前夕停了下来。1927年,党组织给了茅盾一笔钱,派他前往南昌找人,实际上是派他移交军款,支援即将发生的南昌起义。可是茅盾行至九江却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停滞在牯岭,直到八月中旬才动身返沪(其时南昌起义已经结束)。这段经历让茅盾后来屡次陷入舆论困扰,有人说他叛党,有人说他携军款潜逃。茅盾晚年对自己的这段经历做了详细解释,其用意或许就在于澄清这段往事:当时九江往南昌的交通不通,自己又患了腹泻,因而不能继续前行。但是,有研究者考证发现当年茅盾并不面临交通不通的问题,而且茅盾晚年自传中写的“腹泻”,也与写于1928年的《从牯岭到东京》中的“失眠症”不符。他不去南昌完全是个人选择,究其原因,或许正如他在自传中所写的——“停下来思考”①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36、10、10-11页。。这种思考有其时代背景,1927年国民革命失败,汪蒋联合清共,革命形势进入了黑暗又混乱的时期,不少曾经对革命持积极态度的知识分子陷入了迷茫、幻灭,茅盾正是其中之一,正如秦德君回忆二人同居日本时所分析的:“目睹许多同志们的鲜血和敌人的猖狂,又从漩涡中被猛抛出来,到了这举目无亲的异乡异国,难免不有些苦闷,抑郁和焦虑。茅盾是个文人,思考的就更多。”②秦德君:《我与茅盾的一段情——秦德君手记》,《广角镜》1985年第4期。这种思想在《幻灭》中有所透露:
在以前,一般人对于革命多少存点幻想,但在那时却幻灭了;革命未到的时候,是多少渴望,将到的时候是如何的兴奋,仿佛明天就是黄金世界,可是明天来了,并且过去了,后天也过去了,大后天也过去了,一切理想中的幸福都成了废票,而新的痛苦却一点一点加上来了,那时候每个人心里都不禁叹一口气:“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③茅盾:《从牯岭到东京》,《茅盾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82-183、185页。
此外,革命观念与政策的摇摆、变化和“亲爱者的乖张”④茅盾:《从牯岭到东京》,《茅盾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82-183、185页。也是让茅盾产生消极心态的原因。这一点不仅由晚年茅盾自己点明,他当时接触的朋友郑超麟也有回忆:“茅盾不满‘八七’会议后中央‘左’的路线。 ”⑤丁尔纲:《茅盾评传》,重庆:重庆出版社1998年版,第199页。
1928年,茅盾在陈望道的帮助下逃亡日本。在那里,他重振了对革命的信心。秦德君回忆:“《从牯岭到东京》的实际意义是茅盾对当时革命文学论争表示意见和态度,且有很重要的文献价值。我对这个争论不甚了解,但以此文为标志,茅盾开始从悲观失望的深渊里挣扎出来,振作精神,焕发起积极奋斗的勇气,不再沉溺于灰色的动摇苦闷,这却是实实在在的。”⑥秦德君:《我与茅盾的一段情——秦德君手记》,《广角镜》1985年第4期。这种积极心态促成了《虹》的创作——1929年,茅盾在致郑振铎的信件上写道:“《虹》在题材上,在思想上,都是三部曲以后将转移到新方向的过渡。”⑦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36、10、10-11页。对于1927—1929年之间心态的变化,茅盾晚年做了两点解释:第一,大革命失败之后,他虽然迷茫,但是对革命始终是坚定的——作《创造》的时候(1928年2月),“我的确不知道以后革命应走怎样的路,但我并不认为中国革命到此就完了”⑧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36、10、10-11页。,“中国历代的农民革命,史不绝书,难道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有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农民运动反而一遭挫折就不能再起?这是谁也不能相信的。当然,革命起来了也许还会失败,但最后终归要胜利的”⑨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36、10、10-11页。。第二,左倾盲动主义的兴起和革命情绪的高涨让茅盾感到迷乱。1928年的左倾盲动主义和革命高涨情绪兴起之后不久,茅盾“听说党的六大在莫斯科召开了,会议批判和纠正了秋白的盲动主义路线”①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5、36页。,那时他已经在日本,革命道路的拨乱反正让茅盾的迷乱心境缓解了一些。《虹》由此产生。茅盾自称《虹》“欲为中国近十年之壮剧留一印痕”(《虹》,271页),但与其说是为“壮剧”留痕,不如说是想要对“过去”进行“重新构建”,从而确立或展示对于革命的态度。茅盾原本想写一部时间跨越十年的鸿篇巨著,讲述梅女士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共产党员的“纯化”过程,但由于种种原因,小说只从五四写到了五卅运动。那么,从胡兰畦到梅女士,茅盾会做怎样的“忠实再现”和本事重构呢?
二
《虹》从五四运动开始写起。按茅盾最初的设想,《虹》是为了呈现典型的五四青年的道路——主人公“在‘生活的学校’中经历了许多惊涛骇浪,从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的狷介的性格发展而成为坚强的反抗侮辱、压迫的性格,终于走上了革命的道路”②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5、36页。。但显然,以“成功女性”为主要人生追求的胡兰畦,与茅盾理解中的“五四青年”未必完全相合。这意味着,尽管有本事的依据与触发,《虹》还是必须按照自己的“人在历史中成长”的逻辑删、增原型人物的本事史实,并进而将之按特定因果关系组织成意义完整的“五四故事”。那么,这样的本事异动在《虹》中有怎样具体的表现呢?
(一)按照成长逻辑的需要,适当“拉低”胡兰畦这表现在,出于五四启蒙“成长”的需要,必须突出五四的不利处境,这既包括青年的懵懂无知,又包括青年觉醒后周边环境的不利。于是,《虹》从主人公身份设定和周围环境设定两个层面改造胡的真实经历,将梅女士放置在懵懂、弱势的处境之中。1.身份重设。1919年,18岁的胡兰畦已是华阳县立女学的教员,该校“不准学生参加游行,对女学生上街宣传的行动不以为然”③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18、22页。,而胡兰畦主动在家中向学生宣传爱国反帝、“男女一齐要爱国”④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18、22页。的思想,讲述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政府当局的卖国行为,还以身作则砸烂了自己家中的日本货。这种已经觉醒的且已在启蒙别人的教员身份显然不适用于《虹》。茅盾要讲述青年从五四运动开始被唤醒、走上革命道路的故事,主人公的起点应该是缺乏觉悟的(甚至是“受害”的),才能完整地显示出青年成长之始末。因而华阳县立女学教员到了《虹》就变成了成都益州女校里还没觉醒的学生,而且这个懵懂学生对于五四之后社会上 “热剌剌地闹着的 ‘爱国运动’”“感不到兴趣”,“她仍是个 ‘客人’”(《虹》,28页),她之所以开始了解五四相关思想是因为自己切身的婚恋问题。梅女士与姨表兄韦玉相恋,却被许配给自己讨厌的姑表兄柳遇春,同时韦玉却因为新思想影响决定割舍这段感情。梅女士因韦玉的变化而感到迷惑,主动阅读韦玉所说的“小说和杂志”,“她的好追索的本性鼓励她吞进了韦玉送来的小说和杂志。她渴求立即认识那个改变韦玉的谜样的精灵”(《虹》,27-28页)。当然,五四精神也促进了她在包办婚姻中的行动。2.环境重设。茅盾在三个时间段对真实事件进行了改动。第一,在包办婚姻即将到来时,胡兰畦身边有朋友提供建议,尤其是魏宣猷作为主心骨提供了比较可取的建议:“他也认为我离开成都远走高飞是上策,但鉴于目前的家境,他劝我先出嫁,然后再用合法手段离开成都。”⑤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18、22页。但梅女士身边并没有可以提供建议的朋友,好友徐绮君虽然有时提醒梅女士不该结婚,但是终究不是可靠的建议,只是涉世未深的学生对于未来的不甘和担忧。魏宣猷虽然在小说中仍然保留,却已经变身懦弱的韦玉,他对未来只有消极灰暗的设想,对和梅女士的爱情只有割舍和“哀怨感伤”(《虹》,90页),想不出捍卫的方法,就连对他们的感情的最后一次努力(让韦玉跟随团部去重庆二人再在重庆相逢),也是梅女士想出来的。第二,身处包办婚姻中,胡兰畦因娘家和自己性格的强势,也因自己的美貌,能够“镇”住丈夫杨固之。在晚年回忆中,胡提起这样一个细节。
花烛之夜,新姑爷端了一碗燕窝粥进房来,劝我喝两口。我说:“端起走!谁喝你的?”他在桌上放下碗,又郑重地走到我面前,将我头上带的珠花取下来放到床前的连二柜上,再把他的帽子摘下来扣在珠花上面。这是旧社会的一种迷信,象征着从此男人就压住新媳妇了。我冷笑着哼了一声,说:“你要干啥?”他顿时惶恐起来。他完全没有想到新媳妇会是这样的厉害。①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38-42页。
在现实生活中“极刚强”②秦德君:《我与茅盾的一段情——秦德君手记》,《广角镜》1985年第4期。的胡兰畦,在小说中就不太一样。婚后的梅行素虽然曾经跑回娘家让柳遇春苦苦哀求,但是在这段婚姻中,她还是属于明显的弱势方。新婚之夜,她就意识到了自己婚前低估了“柳条的牢笼”(《虹》,54页),“她的聪明机警,她的操纵手段,——一切她想来头头是道的,到那时全都失了作用”(《虹》,57页)。第三,在逃离这段婚姻后,胡兰畦和忠州好友桂玉敷夫妇到重庆求学,在船上认识了前往重庆《新蜀报》工作的宋南轩,又经他介绍认识了《新蜀报》总经理沈与白的太太曹静宜。胡兰畦无钱上学,在曹静宜邀请下与她同住《新蜀报》宿舍,经由《新蜀报》关系认识了朱昌文,朱昌文提供了泸州师范教员招聘的消息,胡兰畦才有了独立后的第一份工作。细察胡兰畦从离家到工作的这一段经历,她的初始环境其实比较无助,是因一路上都有施以援手之人,她才能避免“娜拉走后怎样”的尴尬。但是,这些愿意提供帮助的人与其说是因为同情才施以援手,不如说是胡兰畦凭借高超的识别力、社交技巧和情商“创造”出来的“贵人”。梅行素的离家之后的初始处境和胡兰畦相仿,但是她明显缺乏“成功女性”的心思和手腕,没能主动创造“贵人”,只能通过碰运气获得泸州师范教员职位。茅盾之所以不让梅行素和胡兰畦一样通过一系列“贵人”的帮助获得工作机会,是因为胡的这段经历是因她个人的突出素质而产生的,与五四启蒙无关,且只有让梅女士在出逃后陷入无所事事、几近绝望的艰难处境,更能显得青年出逃后的艰辛与困难。
(二)为了突出五四启蒙的作用之强,对青年影响之大,将梅女士改放在消极环境中,让她因思想进步、对女性独立的追求而冲出重围这一点尤其表现在梅行素出逃后的第一份工作——泸州师范川南附小教员。胡兰畦和秦德君都曾回忆她们担任教员的泸州川南师范附小的情况。在胡看来,川南师范的教员“由于思想接近,一点也不陌生,就象一个大家庭一样”,到校第一晚的茶话会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的无拘无束、坦坦白白、情意真挚的聚会”,教员们推动了妇女解放,如不缠脚运动,也“撒下了革命的火种,培育了革命的鲜花”③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38-42页。。在秦德君眼中,教员们“积极提倡新潮流,宣传妇女解放,剪发放足”,“把革命的种子,撒播到青年们心中去”④秦德君、刘淮:《火凤凰 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17页。。然而,在二人心中都如此积极活跃的川南师范附小到了茅盾笔下却大变模样。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点。1.学校气氛怪异,教员间的猜忌、冷箭频繁,梅女士初至学校,第一次茶话会上就感觉“空气很闷人”(《虹》,119页),此后还多次卷入人际纠纷,刚到学校,就被张女士等人排挤;忠山闹剧后,谣言四起时,她被同事怀疑;校长与教员恋爱风波,她又是被怀疑对象。2.小说中学校的新教育只是空有其名。在新教育课堂上,学生依然不听讲,一年级班级里,“不是大姑娘们打瞌睡,便是小孩子们吵闹”,师范生课堂上,“后排的学生们竟有几个在那里打‘扑克’”(《虹》,123页)。教员们也不像现实中泸州师范中的一样积极向上,恽代英等积极人物根本不存在,现实中的童子军教员谢啸仙“要求学生清洁整齐,作事勤劳,提倡尚武精神。他工作很负责,对学生要求很严,很快就把川南师范的学生训练得行动整齐迅速”①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2页。,虽然他曾经看不惯恽代英对服饰的不讲究,但最终也受恽代英影响走上了革命道路,“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中,在武昌城下,他光荣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②秦德君、刘淮:《火凤凰 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18、17页。。而在小说中,体育教员钱麻子却是一个在酒会上欺侮女性,在开会时“用了喊口令的调子在演说他的意见”,“挺直脖子还要争”(《虹》,167-168页)的粗鄙形象;胡兰畦宣传妇女剪发也变成了给军阀太太剪发的消极性质的行为。而忠山酒会上的闹剧,更是让所有教员的自私、轻浮、名不副实尽显无遗。在这样消极的环境里,现实中存在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会自然也“消失”了。3.现实中,川南师范的新教育一开始得到了当地军阀杨森的支持,他“标榜新潮流,聘请汪德熙到泸县川南师范学校当校长,请恽代英当教务长”③秦德君、刘淮:《火凤凰 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18、17页。,后来才暴露了真实面目。而小说中,本应进行新教育的学校却充斥着军阀的消极力量,教员中有人追逐,有人蔑视军阀惠师长的权力,惠师长的“青睐”与“猎艳”让梅女士被人妒忌,也让她受到了惠师长追随者的追捧,这一切将梅女士推上了“圆椎形的尖顶”(《虹》,153页)。
在这样消极的环境中,梅女士不得不在人际关系中沉沦、挣扎,也不得不与军阀周旋。但是她同时也保持着警醒和反思。一方面,她“看轻”这些“跟着新思潮的浪头浮到上面来的‘暴发户’”,她“根本蔑视这一班人”(《虹》,159—160页),并且在心中与他们划清界限:“我是来躲避,来看把戏的!”(《虹》,160页)另一方面,她虽然陷在消极的泥淖中,但仍然保持着清醒进步的思想,保持着对“广阔自由的大路”(《虹》,187页)的渴望,“不知在什么时候占据了她的全心灵的一股力,也许就是自我价值的认识,也许就是生活意义的追求,使她时时感到环境的拂逆,使她往前冲”,也正是这股力让她感到眼前的“枯燥和灰黑”(《虹》,160页)。这种描写,显然与胡的“成功之道”不太吻合。实际上胡兰畦长袖善舞,非常善于发展并利用(或曰“操纵”)与各类上层人物的关系,她和杨森的交往长达二三十年,对杨森这类实权人物断不会有“枯燥和灰黑”之感。但《虹》写了“五四青年”应该有的思想层次:军阀的追捧并没有让梅行素丧失理智,面对“春雷般的采声”“司令部里副官们的敬礼”“惠师长漂亮的客气话”(《虹》,152—153页),她是反思、苦恼的。到上海之后,每每回想起这些往事,梅女士都是蔑视的:“没有一个人能打动她的心,也没有一个人的心胸不被她看穿”(《虹》,189页)“她以往的生活经验只把她训练成怎样去操纵一位多少有点色情狂然而不敢触犯旧道德的小官僚,小政客,或是小军人。 ”(《虹》,200 页)
(三)为凸显“成长”的历练,《虹》还大幅放大了梅女士、柳遇春婚姻关系、情感羁绊的描写——他通过赋予柳遇春“人的复杂性”,让梅行素对这段婚姻有情感上的留恋梅女士对柳遇春感情的第一次积极转向是在柳遇春那段“难道错都在我身上么”(《虹》,71页)的剖白之后,此后一本本柳遇春送来的“新”字辈书籍和他的关心体贴更融化了梅女士的心:“对于柳遇春这种殷勤,梅女士却感得害怕,比怒色厉声的高压手段更害怕些;尤其是当她看出柳遇春似乎有几分真心,不是哄骗,她的思想便陷入了惶惑徘徊。她觉得这是些无形的韧丝,渐渐地要将她的破壁飞去的心缠住。可是她又无法解脱这些韧丝的包围”(《虹》第77页);“到永川的旅馆过宿那一夜,梅女士在柳遇春的热烈的拥抱中,几乎流下眼泪来;她诅咒自己,她轻蔑自己,她很想把什么都说出来,她很想说:‘我不应该这样磨折你,现在我只要到重庆伺候几天韦玉,他是快要死了,以后我们真心的好好的过活罢!’”当然,她最终没有投降于这种情感,在情感和“一种奇怪的力量”(《虹》,97页)的斗争中,后者胜利了。这种剧烈的斗争,可用以见证一代“五四青年”的成长。不过,细校本事与故事,可以发现这种描写明显受到成长逻辑的加持。的确,胡兰畦之嫁与杨固之是有家庭因素的,“母亲死了,四弟、八妹、九妹相继夭亡,曾经服侍我曾祖母的一个老婢女也去世了”①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21、21、25、25、26、60、69、88 页。,她“有心拒婚,但想到曾祖母和我的父亲再也受不起什么打击了”②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21、21、25、25、26、60、69、88 页。。但两人的分开,则并非五四文学习写的男权专制。据胡自己回忆,杨“也还善良老实”③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21、21、25、25、26、60、69、88 页。。甚至,也不完全是胡所说的思想观念差别太大,杨固之“一心向往的是个人发家致富”,她自己“却受了新思想的影响,一心向往男女平等,人类平等,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极乐世界”④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21、21、25、25、26、60、69、88 页。。从后来胡的发展看,她是一个在男人的世界里有野心、有办法的人。而杨固之到底只是一个乡下财主,满足不了胡对广大生活舞台的期许,无法为她提供足够她发展的未来。她在婚后3个月里不断了解到这一事实,于是最终决定离开。《胡兰畦回忆录》中与杨固之有关的内容极少,胡兰畦对于逃婚后二人的情况只交代了一句“一九二三年,经亲友的证明,与他正式解除了婚姻关系”⑤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21、21、25、25、26、60、69、88 页。,从此再未提及此人,由此可见杨固之在胡兰畦的世界中只是曾经出现过的小角色,而非她欣赏并欲援接的“大人物”。对这一切,茅盾未必全然了解,但他用了五四文学的例常逻辑:在小说中放大了“成长”的情感羁绊。茅盾对梅、柳二人感情的这种处理,实际上还从人性和情感的角度触及了“五四”的困境:“五四”可以让人们意识到旧制度的错误,进而转向新的道路,但是在实践中,这种理想中应当因其正确性而势如破竹的“转向”却会受到人心底的情感的束缚;而且,在五四启蒙中,新青年的对立面——封建家庭和个人的错误并不在于其自身,而在于制度。于是,对“五四”困境的展示既是茅盾个人对“五四”的反思,也是为“五四”制造“失能”,从而突出接下来的“革命”的优越性。
三
《虹》为梅女士设定了“革命之路”:无法在四川继续生存的梅女士借着参加学代会的名义来到上海。在上海,茅盾才真正开始了原本在构思时最重要的内容——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如何了解马克思主义并走上革命道路的。
这立刻面临一个巨大尴尬:截至茅盾撰写《虹》的此时此刻,原型胡兰畦本人并未参加共产党革命。据胡回忆,在认识杨森的“真面目”,“下决心离开成都”⑥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21、21、25、25、26、60、69、88 页。之后,她恰巧被选为四川女界联合会代表,前往上海参加全国学联第六届学生代表大会。在上海,她除了参加学代会外,还结识了上海女子工业社的股东,与她们讨论了“许多有关妇女运动的问题”⑦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21、21、25、25、26、60、69、88 页。,探访了恽代英,拜访了暂居上海的韩国革命组织,甚至应聘电影演员,希望通过电影进行革命宣传工作,但因为观众对女电影演员的亵渎而作罢。1924年秋,学代会结束后,胡兰畦前往重庆,在那里再嫁给了川军第三师政治部副主任陈梦云。“五卅”时,“重庆的工人、学生奋起声援,举行游行示威”⑧胡兰畦:《胡兰畦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21、21、25、25、26、60、69、88 页。,胡也加入了游行队伍。虽然如此,胡还是没有加入共产党。甚至,胡还在1926年加入了国民党。这意味着,《虹》的上海部分已经不能继续参考胡兰畦的个人经历,而只能另起炉灶、重新创作。然而当此之际,茅盾个人在此期间的复杂心理也成为《虹》的重要建构因素。
在1929年,茅盾特别期望扭转当时文坛对他的质疑和抨击。《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发表后,茅盾被太阳社、创造社等革命文学社团判定为背弃革命,因而广受批评。这些批评一方面从文学角度进行,如认为三部曲是“不澈底的革命文学”⑨普鲁士:《茅盾三部曲小评》,黄人影编:《茅盾论》,上海:上海光华书局1933年版,第196页。,但同时也不断向政治领域延伸:“恐怕只有背叛了群的游离分子,心头没落了群,把心背离了社会人群,把心挂在半空,才会起了这样的作用吧”⑩克生:《茅盾与动摇》,黄人影编:《茅盾论》,上海:上海光华书局1933年版,第190页。;“中国1927年革命的失败,是有它社会历史的必然性,澈底的革命者,在这失败的教训下,应当更奋发努力他的使命,绝对不会对它发生动摇,幻灭的消极观念。作者的三部曲所以不能算好的革命文学作品,是为作者的思想所限定的”;“我不想说什么奢望他的话,借用作者的弟弟在文学周报上对他的批评,革命者是不会消极悲观的”①普鲁士:《茅盾三部曲小评》,黄人影编:《茅盾论》,上海:上海光华书局1933年版,第197页。。这些批评对于茅盾而言显然不是无足轻重的。1928年7月,茅盾创作了短篇小说《自杀》,寄到国内发表后却猛然想到这个短篇又将让他成为攻击的目标,因为“人家将以为我是借此影射创造社和太阳社的人们”②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2页。,由此可见茅盾所受抨击之猛烈及其内心之压力:
三部曲遭受文艺界的批评,他总忧心忡忡地想不开,他结结巴巴地翻来覆去的对我说:想不到它会掀起轩然大波,不得不下定决心,再写一部有分量的小说出来扭转舆论。③秦德君:《我与茅盾的一段情——秦德君手记》,《广角镜》1985年第4期。
正因此,茅盾在排布情节时,除了要突出梅女士的革命“成长”外,还要着重表现马克思主义的合法性与优越性,以证明自己并没有背弃马克思主义,亦未背弃革命。为凸显革命与马克思主义的优越性,茅盾从两方面设置了小说情节。
(一)安排梅女士从多方面接触马克思主义,最终在纷乱的各种“主义”之间选择了马克思主义,从而突出马克思主义对青年的巨大吸引力,表达作者个人对马克思主义信仰的坚定这种设置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层面。1.身边朋友对梅女士的影响和吸引。梅不但暗恋共产党地下党员梁刚夫,而且当感觉梁刚夫、黄因明、秋敏等有“把戏”瞒着她时,她非常烦闷、反感以至于决定自立门户跟他们“比一比”,“看一看谁厉害些”(《虹》,200页)。从来对政治“没有兴味”的她为自己规划了三门课程:“留心看报,去接触各方面的政团人物,拿一付高傲的脸孔给梁刚夫他们瞧。”(《虹》,201-202页)但这不过是一时牢骚,当梁刚夫、黄因明坦白相告并邀请她参与妇女会时,她也就出于对朋友的帮忙答应了。就这样,梅女士在梁刚夫等人无意的刺激和有意的邀请下第一次加入了共产主义活动。此后她虽因无法忍受妇女会里姑娘太太们的“乱跳”和“小心眼”(《虹》,221页)、受不了秋敏的行事作风而离开,但她并没有和黄因明、梁刚夫失去联系(她邀请黄因明同居)。所以如此,是因为无端地被他们吸引,被“不可抗的力”“看不见的怪东西”推动——“自然她已经知道梁刚夫和黄因明在干一些秘密的事,但是她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有那样的虔诚,是什么东西驱使他们热心拚命,并且是什么东西使他们的六尺藐躬有异样的光彩,异样地能够吸引她。可不是她屡次想把自己挺直,想撇开那个冷冰冰的梁刚夫么?可不是她看见黄因明不肯答应同住的时候,也曾负气地想不再恳求么?但是有一股顽强的力,压扁了她,推动她走到梁刚夫跟前,强迫她伈伈下气地向黄因明苦求了。”(《虹》,235页)2.茅盾为梅女士安排了一场辩论,在辩论中通过梅女士个人的选择来显示马克思主义的吸引力。梅女士离开妇女会的同时,她在泸州师范的故友李无忌出现了。已经在《醒狮》工作并信仰国家主义的李无忌和梁刚夫之间展开了一次间接辩论——梅女士把二人的观点分别告诉对方,他们再有针对性的回应,梁、李之间的辩论实际上是马克思主义和国家主义之间的辩论,且李无忌一出场就把矛头对准了共产党——“上海是五方杂处,最容易叫人上当的地方,有一些拿了卢布的人,正在收买青年,叫人家呐喊,他们自己却躲在三层楼洋房里快活。他们特别要利用女子”(《虹》,214页)。而目睹这场专为她进行的辩论之后,梅女士对“主义”有了进一步了解,并且开始认同马克思主义——“在她听来,李无忌这番议论,并不新奇,好像十几年前读什么‘论说入门’的时候早就见到过这样的意思”(《虹》,231-232页)。也就是说,在她心中,李无忌对梁刚夫的回应并不能让她满意,梁刚夫的说法更能赢得她的认同。3.茅盾安排梅女士阅读马克思主义书籍,并且强调这些书籍于梅女士而言就如当年的“五四”的“新”字辈书籍一样具有强大吸引力。小说中,梅女士是闲居无聊中无意翻看马克思主义书籍的:“这些书籍在梅女士眼前展开一个新宇宙。她的辨不出方向那样的迷惘的苦闷暂时被逼到遗忘的角落里。现在她的心情,仿佛有些像四五年前尚在中学校时初读‘新’字排行的书报。”(《虹》,239页)当然,仅阅读是不够的,她又在梁刚夫建议下“从现实生活中”领受“革命的斗争的宇宙观和人生观”(《虹》,239页)。因以上三层,梅女士最终决定接受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对青年的巨大吸引力也由此凸显。
(二)以共产党员和革命的特征为落脚点,表现小资知识分子的缺点以及革命青年与之相对应的优点,通过这种巨大差异显示马克思主义的优越性这集中表现在梅女士和相关人物身上的两种小资缺点上。1.人与人之间的猜忌计算、不团结、不真诚,如秋敏与梅行素聊天时,梅行素在心中估量、嘲笑秋敏,而秋敏则在梅行素面前吹嘘自己和朋友——“梅女士故意摇头,抿着嘴笑,心里料准了秋敏女士一定又有一番好吹”(《虹》,194页);又如筹办妇女会时,“拉来扯去不过是些小心眼儿的姑娘太太,嘴巴上满是‘不错,不错,很好,很好’;心里呀!一百个非难,一百个冷笑”(《虹》,221页)。革命青年则完全不同:他们都向一个共同的理想和目标前进,不会互相计算、讥讽,因而当黄因明开会迟到时,有的青年虽然不耐烦,但也没有把这种情绪延续到工作中,而是马上投入到会议中。2.个人主义价值观,一切行为都以个人为中心,缺乏“群”的概念。这一点在梅女士答应参与筹办妇女会时最明显:梅女士“抓起黄因明的手来亲热地捏一下,真心地笑着说:‘是你的事,我都愿意帮忙的!’这一句极平常的话,却使得黄因明愕然”(《虹》,208页)。《虹》的解释是:“在她生活过程中的一切印象都不过是她帮助了别人或是别人帮助了她。永不曾有过一件事使她感得个人以外尚有群的存在。即使曾经感得,那便是压迫她的‘群’,便是她在泸州充教员时所遇到的‘二女师派’。即使她也常常说社会呀,团体呀,但是这只等于说一个学校,一个公署,她并没在那里认识了‘群’的意识。”(《虹》,208页)革命青年则有明确的“群”的观念:一方面,真正投入革命的青年正是以“群”的利益为考量点的;另一方面,“群”的观念要求革命青年时刻遵守组织的纪律要求,不能以个人喜好轻举妄动,正如梅女士后来参加“五卅”游行时,两次按捺住想要提前行动的激情,提醒自己“纪律是神圣的”。通过优点与缺点的对比,茅盾展示了“革命”作为一项活动可以达到“五四”达不到的“立人”效果,由此表现作者对革命的高度肯定和预期。
以上两层,其小资缺点或与原型胡兰畦相关,但对马克思主义的阅读及靠近则更多是茅盾力求“扭转舆论”的文学虚构。甚至,有一部分当来自于茅盾自己与革命的关系。与此相应,茅盾还将自己对革命的反思写进了小说。这表现在《虹》对革命不成熟和幼稚现象的叙述,如导致梅女士离开妇女会的种种乱象:秋敏在没有经过其他成员同意的情况下就自命为“总务”,“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总务’是怎样产生的,但既已俨然是‘总务’,她就常常要支配别人的事务”(《虹》,209页);妇女会会议进展也十分混乱——“照例又是秋敏的‘虾子跳’式的永远不让人家捉到头绪的说话做了开场白,接着便是密司李和密司吴的半痛不痒的冷讽,梅女士的锋快的驳诘。另外几位闭着嘴微笑。并且还是照例地无结果地被解释成无异议的一致默议。”(《虹》,211页)这种种乱象,其实源于茅盾的实际观察。1923年9月5日,茅盾曾撰文批评当时上海的妇女团体挂牌却不活动的现象:“徒拥了女权运动和女子参政的招牌,却办不动事,或简直不做一事,只成了太太小姐们的谈话会”①茅盾:《茅盾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9页。,《虹》几乎直接将此观察搬进了小说。此外,茅盾还通过梁刚夫与秋敏的地下恋情批评了其时“革命青年”中的恋爱成狂行为。有关这些乱象的反思,与马克思主义强大吸引力并行展示,颇有利于茅盾塑造了“曾经因对革命乱象的反思而停顿,但一直信仰坚定”的自我形象。而事实上,《虹》的出版也的确扭转了文艺界对他的猛烈批评:“《虹》是作者所有的小说集中最成功的一篇,无论在哪方面,比其他的都要好。”①贺玉波:《茅盾创作的考察》,唐金海、孔海珠编:《茅盾专集》第2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10页。
1929年,对于受到文艺界批评、深陷舆论漩涡的茅盾而言,秦德君提供的胡兰畦本事素材无疑让他看见了一线转机。有魄力、有主见、追求“成功人生”的胡兰畦被塑造为受到五四启蒙召唤的懵懂青年梅女士;胡兰畦人生中的“贵人”在文本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梅女士成长道路上的重重阻碍;而她在国共两党间的利弊权衡和选择,被替换成冥冥中受到马克思主义感召而投身革命事业……正是通过这一系列删改、虚构,《虹》诞生了,完成了它反映时代“壮剧”、挽救茅盾于舆论深渊的双重使命,其自身也构成了早期中国革命与1920年代文学从启蒙朝向左翼转变的文学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