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
2020年7月5日,著名军旅作家徐贵祥应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院长沈文慧邀请,通过腾讯会议网络平台,为该校师生做了一场关于小说创作的学术报告。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8级硕士研究生丁慧敏同学对讲座录音进行了整理,现择要刊发,以飨读者。
非常感谢沈院长的邀请和同学们的盛情!今天想跟同学们交流的题目是 “小说创作的一二三四”。昨天,在来信阳的路上,沈院长问我: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是否需要天赋?今天,我就想从这个问题谈起。我认为一个优秀的小说作家是有天赋的。天赋首先来自兴趣。这是我讲的“小说创作一二三四”中的第一点,就是“起点”,起点就是兴趣。一切成功都来源于兴趣。只要你喜欢做这件事,且一辈子都在做这件事情,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事,你也有可能把它做到极致。所以我说,起点就是兴趣。有的兴趣是先天的,先入为主。童年形成的兴趣非常重要。但更多的人在长大成人之后,因为生活和谋生的需要,因为社会的要求,他可能会放弃自己原来的兴趣去做别的事情。如果说他不喜欢做这件事情,非常被动、扭曲地做这件事情,这件事情仍然是做不好的。但是,如果他把职业和自己的兴趣结合起来,渐渐地喜欢了这项工作,就可以在工作中施展自己的才华。所以我说,兴趣非常重要。刚开始,你可能不喜欢,但你可以渐渐地培养你的兴趣,将兴趣和你从事的工作结合起来。兴趣是一切成功的先决条件。
奥地利著名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写过一个小说叫《象棋的故事》,写一个犹太人被关在集中营里后感到非常孤独、绝望。后来,在德国军官提审他的时候,他从德国军官的口袋里偷拿了一本棋谱。他偷偷拿回去看,刚开始根本看不懂,便扔在一边。他梦寐以求的就是能够在集中营得到一本书,陪伴他孤独的囚牢生活。几天之后他没有其他书籍可看,没有办法,痛不欲生。怎么办呢?他又拿起那本棋谱,看了一年多,由看不懂到看懂,由不精通到精通。一年之后,他成了一名象棋大师。
我们这一代人,凡是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80%的人都有文学梦。但是更多的人后来放弃了,有小部分人坚持了下来。坚持文学梦的人,也有几种情况。比如,我就比较走运。到部队后,正好遇到征稿,我去写新闻稿,离文学越来越近。还有一些人是因为确实是他个人兴趣上特别喜欢文学,即使一开始创作不好,他也坚持创作,后来成为大作家。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第一点,起点——兴趣,保持并且放大、坚持这个兴趣。
小说创作有两个支点,一个是阅读,一个是生活体验,这是我今天要讲的第二点。我们的爱好、兴趣很多来自阅读。我们不仅从书本中得到知识、思想,也得到乐趣、兴趣,得到意志,得到前进的方向。所以,读书是非常重要的。我担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时,给老师们提出过一个要求,你自己不喜欢的书,最好也不要让学生读,你让学生读的书必须是你自己喜欢的、读得懂的书。有些很专业、很艰深的书老师自己都读不懂,怎么指导学生阅读呢?老师要根据学生的阅读能力和阅读兴趣,有选择地指导学生读书,帮助学生在读书问题上少走弯路,节约时间。你不喜欢的书,哪怕全世界都说它好,你也不要跟风。你看不懂的书,也可以先放一放,过一段时间再去看。选择你能读懂、你喜欢的书,反复读,认真读。好书是可以反复读的。比如说有些文学作品,你读第一遍时可能是读故事,第二遍可能对人物加深了理解,第三遍可能知道作品的思想、价值观,第四遍你可能读出了意境。这是我关于读书的观点,叫“精大于多”。
我们读文学作品,当然不能死记硬背。那么读什么呢?读书中的那股“气”,那种精气神,那种境界、意境。最重要的是,你从这个书中读到了什么。同一部作品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见解和收获,你有没有你独特的见解和收获。我是50年代末出生的,在我的小学、初中时代能读到的文学作品很少。“文化大革命”时期,我读小学一年级。“文化大革命”结束时,我高中毕业。在这个过程中,我有一个非常奇特的读书经历。那个时候课外读物少,但是“毒草”多。“毒草”就是从图书馆收缴出来的中外文学作品之类的书籍,集中放在一个地方。我们这些小孩子就飞檐走壁,翻墙入室去偷那些书,偷来了之后就“分赃”,你一本,我一本,看完了之后再交换。我有一本外国小说《茶花女》,里面有很多连环画。这时候就出现了问题,我跟你交换的时候好好的,你给我的却少两页。要不前面少两页,要不后面少两页,要不中间少两页。怎么回事呢?那时候,农村的孩子看书的时候经常把最精彩的部分撕掉几张,自己留着。经常是看到精彩的地方,眼泪都出来了,后面的页码却找不到了。夜里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琢磨后面的故事情节。第二天晚上乘凉的时候,就跟大人们讲我自己想象编造的故事。现在想来,这其实是我早期受到的一种很好的训练,因为现在的年轻人,想看什么书没有呢?一切都是现成的。这对想象力的训练其实没有好处。文学创作最重要的就是想象。想象力是最大的创造力,我们要有意识地训练它。
以上讲的是阅读。下面我要讲生活经验对于作家的重要性。凡是有生活经验的作家都知道,生活积累和素材积累,对社会、人生、历史、朋友、家庭等方面的认知和理解,是我们创作小说的源泉。那么,什么是生活?虽然看起来我们天天都在生活,吃喝拉撒、上学、工作,都是生活。但其实这并不叫生活,而叫“日子”。在我看来,生活必须要我们有意识地在其中感悟与思考,形成一些判断,通过思考得出自己的结论等。我给大家举一个例子。2013年,我带解放军艺术学院毕业班去女子特战队体验生活。去了几天后,学生给我反映说,训练太苦了,受不了。有个女生跟我说:伙食不好,没有肉吃。我批评学生说:据我了解,女子特战队的生活水平并不差,你讲的这个不是绝对的事实。然后,我从艺术创作的角度启发学生思考何为“生活”。我说:如果真的没有肉吃,就是你们进行文学训练最好的机会。为什么呢?端上来一盆菜之后,里面只有几片肉。一个班的学生围在了这个桌子旁,你们看看,谁第一个下筷子吃了块肉。当盆里肉逐渐减少的时候,你看看大家的表情、眼神,看看大家举筷子的那个手势。当盆里还有最后一块肉时,请注意观察,是谁伸出了筷子,是谁夹走了这块肉。肉在运送的过程中,这个人的手会不会颤抖,看他的眼神。我说:你们明白了吗?“吃肉”就是生活,“看别人吃肉”就是体验生活。你们下连队不是来“吃肉”的,而是让你们在这个生活环境中体验苦与乐,积累你的生活体验和生活素材。
小说创作的三个基点,即真、善、美。文学的功能、价值到底是什么?今天早上,我看你们院长沈文慧同志的文章《论白桦文学的精神品质》,其中有一段话我抄下来了:“不管经历怎样的艰难坎坷,他对祖国、对人民的赤子之心始终不改,对真理、对正义的执着追求始终不改,对至真至善至美的深切呼唤始终不改,对一切假丑恶的心理剖析和尖锐抨击始终不改。”这讲的是谁呢?就是作家白桦,他是信阳人。这次信阳之行,我觉得有一种神秘之力推动着我。几十年前我就对信阳心生向往,因为我对白桦是非常尊敬的,这是一位崇高的、受尊敬的作家。我曾经查找过白桦先生的祖籍和故居。我建议信阳师范学院的同学们认真了解、研究白桦。白桦虽然是1903年出生的作家,但是他的思想是鲜活的、新锐的。他的文学品质和个人品质一样高尚。白桦的作品非常有诗情画意,非常浪漫,具有那种幸福扑面的感觉。
回到对文学价值的讨论。我们需要先明白,文学是干什么的?我觉得可能不同民族、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理解。我认为文学是有用的,可以改变世道人心。文学传播现代价值理念、传播至真至善至美。至真,就是追求真理。梁启超认为,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教育必新小说。在1911年之前我国都是封建王朝,是“家天下”。我们的民众更多的只是知道有朝廷,不知道有国家。他们对国家的理解经常是那些欺压百姓的县长、乡长,认为这些人就是国家的代表和象征。所以很多民众缺乏国家观念,打起仗来比较脆弱。八国联军打进圆明园时,很多中国人都在袖手旁观。那时候,在普通老百姓的心目中,外国侵略者和过去的军阀没有太大区别。在这种情况下,要对中国人进行启蒙,要让他们觉醒,知道我们这个国家必须团结起来。梁启超提出小说救国;蔡元培提出美育代宗教;鲁迅干脆就说了,我认为救国救民首推文艺。他有感于中国人的国家意识淡薄,有感于这个民族不团结,有感于我们的愚昧,试图用文学来救国、来启蒙。换句话说,唤起民族的国家意识和团结精神,改造民族精神。这是真。
其二,是善。阅读那些世界经典,我们会发现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悲天悯人的大情怀。我每次看雨果的《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复活》、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等作品,心情都久久不能平静。他们那么悲天悯人,扬善抑恶。再一个,文学艺术是要传播美的,美既是标准也是手段、工具。担任国防大学文艺创演系主任后,我发现,不管是音乐、戏剧还是舞蹈都在讲故事,都有一定的叙事性。文学艺术,就是通过优美的形式承载它的思想情感,不动声色、潜移默化。我刚才讲到的小说《象棋的故事》,结构非常精巧、精彩。我大致描述一下: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一艘在海上行驶了三个月的远洋客轮,甲板上人声鼎沸,一堆人围着看热闹。一位国际象棋大师正在摆擂台,桌子上放了一百美元。谁能跟他下到第八步或者第九步,谁就拿走这一百美元。已经三天了,这一百美元仍然放在这里。这天下午,情况发生了变化。有一个人跟他下棋已经下到了将近八步,然后就举棋不定。茨威格是善于写手的,通过手写的表情,举棋不定。正要落子的时候,后面突然一声喊:“千万别这么下。”正在和大师下最后两步棋呢,谁敢这么说,谁这么有底气。他回头一看,一个面色苍白,其貌不扬,面目憔悴的穷光蛋被推到前面。大师跟这个穷光蛋说:“要不,来一盘?”他说:“那怎么能行呢,你是大师,刚得到国际冠军。”但是,这个时候大师容不得他推辞了,已经在大海上漂泊了三个月的乘客们已经无聊到了透顶,这个看热闹的机会不容错过。于是大家说“来一盘!来一盘!”最后就约定,三天后还是在这个地方再战。当天晚上,大师睡不着了,大师要琢磨这是谁,他要干什么,结局会怎样。但这个穷光蛋在二等舱里面,吃了点方便面之类的食物便呼呼大睡。到了那天下午,正式的对弈开始了。茨威格写这个故事用笔非常讲究,该详细的时候详细,该简略的时候非常简略。你来我往下棋下到最后,他就写棋手的表情、手势。渐渐地,大师的手放慢了速度,表情慢慢凝重起来了,额头上开始冒出了汗珠。汗珠由细微芝麻大的颗粒,变成了黄豆大的颗粒。你想一想,这时候大师内心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只要棋王放下了棋子,这个穷光蛋马上就跟了上去。他就这么写,写得非常漂亮。终于,最后大师捡起了他的棋子悬在了空中,手在颤抖,双目无神地望着远处的天空和大海。棋子啪嗒一下落在棋盘上,大师两手往前一推,宣布了比赛结果。这个小说的故事引人入胜,扣人心弦,你一句话都不能漏过去。这个小说表面上写的是下棋,其实写的是二战,写的是纳粹集中营对犹太人的迫害。但是作家基本上没有写迫害,也没有写战争的残酷,没有写战场上血腥的场面,他就写这么一个下棋的故事。这个故事是我经常给学生们讲到的。一个巨大的主题深含在一个象棋比赛上。看起来很平凡,无关于战争,但实在是写战争。
经常会有人问:小说和故事有什么区别?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我觉得小说应该有一定的含量,可能还具有时代性。故事可能更简单些,可能戏剧性效果更强。在《象棋的故事》里面,属于小说的部分就是前面那个犹太人挨打、去偷拿、偷看那个棋谱的部分。而甲板上的部分则属于故事。它是以一个故事开头,带出了一个小说,而这个故事以它的精彩度和高度的悬念,引人入胜,扣人心弦,发人深省,耐人寻味。如果我们按照一般的套路——从这个人被拉到集中营去挨打、偷拿、偷看棋谱写起,按正常顺序去写,这个小说就不会这么有魅力了。这就是结构的魅力。这就是小说的真善美。
文学创作的道理众说纷纭,每个人各有高招,既没有一劳永逸的妙法,也没有既定的套路。文学创作为什么是创作呢,就是因为它始终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根据我自己的体会,我认为有几种训练是比较重要的。第一个就是提高观察力。作家要有一颗敏感的心,要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要在正常的状况下看到“不正常”。什么是文学作品,就是“不正常”。我们说,一个事件,它能不能写成小说,就看这个事件是否正常。莫言有一篇小说叫《倒立》,开头就是几个老朋友一起下棋还是干什么。突然,一个叫魏大爪子的人,他的夫人说:你们还在这儿下棋,出事了!小说能不能成为小说,也可以用这样一句话评判它,就是“出事了没有”。我有个学生写了一个小说,其中有一个细节,小女孩的父母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叫云姨。这个小女孩上学的时候,八九岁时经常要到云姨家,云姨给她换衣服、洗澡、剪指甲,对她很好很亲切。有一天,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回家,路上遇到了两个人熟悉的背影,其中一个是她爸爸,还有一个是云姨。这就出事了,故事开始了“非常态”。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干什么呢?他们走进了棉花地,在棉花地里坐着。这个孩子很聪明,什么都没说,背着书包回家了。晚上吃饭,爸爸回来了,一回来就说:今天开了一天会,好累啊。然后他把衣服一放,往边上一坐。这个小女孩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爸,一句话不说,看得她爸爸有点发毛。妈妈把饭菜端了上来,小女孩正要吃饭的时候,她悄悄走到爸爸面前。原来是她爸爸的衣服上沾了一块棉絮,她爸爸一惊,一下子看着女儿不知所措。又过了一段时间,又一次吃饭时,他爸爸说开了一天会要吃饭的时候,小女孩又盯着她爸爸看。爸爸看到女儿的眼神,下意识地把筷子放下来,但这一天他没有去棉花地。这个小说啥也没写,就写人物的心理,但这个心理描写写得波澜起伏,非常有意思。细节,很小的细节,就可以成为推动小说的动力,成为一个引擎、一个发动机。我看过一个小说《沧浪之水》,作者是阎真。这本小说开头就很有意思,写的是一个中医学院的研究生毕业之后到卫生厅报到。在报到的时候,他说自己是某某大学毕业来报到的。工作人员公事公办,把他的资料很随意地放在一边。这个研究生就火了,认为自己好歹是个研究生,怎么能是这个态度。他就强调说,我是中南医学院毕业的,并在个人资料上写着硕士研究生的地方画了条横线。工作人员说:放那儿。研究生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他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身份,结果人家根本不理他。这个细节为他们两个人一辈子的争斗埋下了伏笔。所以我说它是引擎,是发动机。观察力中的“观”不仅是用眼睛看、用耳朵听,也不仅仅是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感觉。观察的“察”是我们对外界的体悟,对某一件事情的感悟,去琢磨出它的味道。福楼拜告诉莫泊桑,他要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一个非常好的文学家,他的眼睛是非常敏锐、甚至是刻薄的。
第二个需要培养想象力。想象力是文学创作中最大的力。想象不是幻想,最大最好的想象力是让你看不出来他在想象什么。你想塑造一个人物,你需要把他烂熟于心,写起来得心应手。我曾经读过一首小诗叫《一碗油盐饭》,诗是这样写的:
前天放学回家,
锅里放着一碗油盐饭;
昨天放学回家,
锅里没有油盐饭;
今天放学回家,
我做了一碗油盐饭,
放在妈妈的坟前。
我将这个小诗作为训练学生想象力的案例。这个家庭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它的背景、状况,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她的学校、她的父亲在哪里。让大家以这个小诗为基本素材写小说,让学生想象这个家庭发生了什么,以前发生了什么,现在怎么样,人物关系是什么,时代背景是什么……结果写出了很多好小说。“何事纷争一角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是《诫子弟》里的一首诗,我让学生写一个“现代六尺巷”小说。我曾出一个写作题目《让》,虽然这只有一个字,但这个字内蕴丰富。大家想一想,既然是“让”,就出了“问题”,有人物关系,有矛盾冲突,有结局。我们很多唐诗宋词,如果展开想象,每一首唐诗宋词都是一部小说,你们不信可以念念试试。
第三点就是要培养自己的审美力,这是长期的。小说的经典性归根到底在于它的思想性,它的思想穿透力,它的境界。我认为,要想提高一个人的文学品质,需要在作品中体现出他的思想深度,他的见识,他对社会、人生阅历的认知,这是非常重要的。同时,确实需要通过进行一些美的训练,其中包括色彩、形状、线条、声音、味道、品牌等等,培养一个人的判断能力和鉴赏能力。这个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在培养审美力方面,我建议大家可以多去看一些文学作品,尤其是经典文学作品。因为经典作品是经过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也经过了全球那么多人一致认同和点赞,是形成共识的作品。
第四点是表现力。一碗精致的菜要用一个精致的器皿端出来,这是一个好的形式。这个好的形式里包括结构、语言、视角。视角非常重要,我最近也尝试用一些现代性的视角,比如亡灵的视角、死人的视角、植物的视角,赋予它生命,赋予它感知力和想象力,赋予它情感,让它们替我们讲故事,往往比人讲的事更有可信度、更深刻、更动人。结构也非常重要,可谓五花八门。我写长篇小说的结构有一个基本方法,就是向着“目标”推进。《历史的天空》首先是一个女孩宁愿死都不愿意嫁给梁大牙,我就要让梁大牙脱胎换骨,改头换面,变成她想嫁也嫁不了的人,这就是我的目标。从他十八岁到八十岁的生命中,我只做一件事,就是改变梁大牙的命运。在不同的环境中考验他,从各种挫折和失败中让他摆脱危机,战胜挫折和失败,最后脱颖而出。梁大牙最后成熟了。这个人物是从底层出发,在绝望中诞生。我让梁大牙成长,但不能过于浮夸。不能说今天让梁大牙当了小队长,明天打一仗当了大队长,这样不真实,一定要给他制造危机。制造危机和困境,再想办法摆脱危机和困境,让他在底层经历无数次历练,才能实现成长。
写小说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写好人物,设计好人物。我一直在强调的一点,就是写小说一定要写你熟悉的人物。你可以用三十天把他写出来,但你需要用三年甚至三十年让他成长,让他在你的心里活跃,你要认识他。当梁大牙这个人物出现了之后,在这个作品里,他是按照他自己的逻辑往前走的。他和他之间的人物关系发生冲突和纠葛,不是说我这个作家想让他怎么干他就怎么干,这样的小说不好看。好的小说一定是人物牵着作者的鼻子走,一定不能作者牵着人物的鼻子走,让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到了一定的时候,到了生死关头,到了爱情抉择的时候,让他顺其自然地做出选择。这样,人物的所作所为才是符合他自身的逻辑的。如果你牵着人物的鼻子走,你把自己的主观意愿强加给他了,这个人物就会被写得面目全非。我的作品,如果说哪里有些成功的话,我觉得就是人物。我认识我的人物,知道他们的命运,知道我的人物的情感和行为方式,我知道我的人物灵魂深处的东西。这样的小说才是比较成熟的小说。
最后,我想说的是,文学创作是一门手艺活,通俗地说,没有那么的高大上。但是,要把它写到具有一定的品质,你需要付出非常多的努力,非常多的心血。万丈高楼平地起,其实最初的路就像小孩子学走路一样。我们需要把一篇好作品像麻雀一样解剖了,解剖它的人物、解剖它的人物关系,解剖它的核心事件,解剖它其中的情感含量。比如说《百合花》,好多人去解剖它。从一床被子作为一个结构核,到一个破洞作为情感结构核。你可以选择你非常喜爱的、让你流泪的、感动到跳起来的一篇作品,拿来解剖它,问问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初学者可以照葫芦画瓢,照葫芦画瓢不是抄袭、剽窃,因为学习一门技术,就要像木匠做活要先画线一样,先模仿写几个作品。
如果我今天这个讲座能够对同学们有启发,将来在你们中间出现一批文学爱好者、文学工作者,我就觉得不虚此行。但这并不是说只有成为作家才是人生的正确选择。其实,是否成为作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同学们能够通过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和写作来涵养心灵和精神,提升观察力、想象力和思维能力,深化对社会、历史和人生的理解。这是我今天要特别强调的观点。希望每个同学都能热爱文学,并从文学中获得成长的滋养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