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月
1
接到姥爷去世的电话,是在凌晨三点四十分,那天早上,我才刚从住了一晚的姥姥家回到自己家,夜里被某种预感笼罩,我一直没有睡下。电话里,妈妈在断断续续地哭:“姥爷走了,你明天过来一趟吧!”
姥爷是在自己的房间去世的,按规矩,我应该去他的屋里对遗像三拜。我有点抗拒,舅姥爷说不用害怕,抬手拍拍我的右肩,推我进了屋。
看着姥爷的照片,忽然想化解不知何处而在的尴尬,我只好故作轻松,笑着对照片说:“姥爷再见!”三鞠躬之后,赶紧走进客厅,左右找寻有没有东西吃。
十年前的姥爷,像宛平城那圈围在外周的大石墙,厚得推不动,没有谁能用拳头击透他的肩膀。姥姥每次进姥爷房间,都会把他枕头旁边的小物件一个个地扔到床角说:“看看,这都是你姥爷买的保健的玩意儿。”
然后看向姥爷对他补一句:“嘿,您可真够爱惜自己啊!”
我们没想过,他的最后三年,是在一次又一次重病里走完。
姥爷死了,现在这间房子里没有他,但里面的家具、味道、光线,和他以前出去买排骨时,分明是一样的。这种不讲道理的世界,很难让人信服。
这么想着,我的心甚至无法置换出悲伤来。姥姥在隔壁卧室,向姥爷单位、自己单位、亲戚、朋友逐一致电,电话接通前悄然无声,接通后突然哭喊:“啊呀!你知不知道!承先他去了!……我以后可……”电话挂断,恢复悄然无声,又在下通电话接通时重新哭诉,每次都是相同的台词。
“死亡”,意味人的肉体从物理世界消亡。
“死亡”,代表你再也见不到那些深爱的人。生者与死者,以死为界,天人相隔。这种几岁孩子都懂得的道理,如今,我却刚刚尝试面对。
唯一确切明白的是:“对不起,对不起。”像这样和姥爷道歉的机会,此生我已不再拥有。
2
无论多么悲伤或喜悦的活动,均是由现实在背后支撑。为制作葬礼仪式上用的逝者生平照片,姥姥翻出家里所有相册本,也让我跟着她一起选相片。
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的姥爷都可以在相册里看到。他总是站直和各式人合影,露出门牙笑着,中年后,他的两颗上门牙间开始有一条缝隙。大概因为我从小就带有孤僻抑郁气质,姥姥家的无论哪本相册,都很少有我存在。和姥爷同在的照片,六大本相册里,也只有寥寥三张。姥爷的那些相片,大多也都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照的。严格地说,我对我的姥爷,也是略带生疏的。
姥爷是当地一所小学的校长,但他在学校里做些什么,我从来不清楚,只记得有时他说要去参加合唱团训练,换上风衣径直走掉,回来时已是傍晚。从小到大,姥爷都没怎么抱过我,也从来不像我的爷爷那样,会用扎人的胡子磨蹭我的脸颊,或是猛地亲吻我的额头。上小学的时候,姥爷痛骂过我两次,一次因为我想抄家庭作业的答案,一次因为我辱骂长辈。他脸上表情的严肃我至今仍能记起,发怒的姥爷声音充斥着底气,让人非常害怕。他是区教委书记,却从未在数次陷入艰难的我的升学问题上,帮过他的外孙女。
葬礼需要展示逝者的单人相片,但他的照片多是和别人站在一起,找了一会儿,我总算翻到姥爷的单人相片,青年时期的姥爷倚靠在卢沟桥边,五官分明,高大挺拔,帅气无可比拟。得意之下,那张照片被选出来,它即将成为我用来向大人邀功的筹码。
不到半分钟,姥姥从卧室出来,我用右手捏起照片一角,兴奋地对姥姥说:“姥姥,你看这张,怎么样,这个我刚才找了半天呢!嘿嘿!”
结果姥姥没露出我预想中的那种温馨笑容,她那半边得过面瘫症的脸,现在对称地整张沉下去,皱起眉头,双眼直直瞪向这边。
“小楠!我忍你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很久了!昨天你来,什么都没管。知道你姥爷晚上跟我说什么吗?”
姥姥停了一秒,继续说:“他说‘你扶人的时候不愿意扶,但拿钱的时候倒挺积极的!”
羞耻感从头上落下,我瞬间回想起那晚的所有细节,一种恐惧延伸着爬上双肩。
姥爷最后罹患慢性白血病,疾病诊断时机是我耽搁的。
他的死,也是我害的。
3
像大山一样,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我的姥爷,他的身体从三年前开始崩塌。
三年前姥爷被诊断出直肠癌,癌症刚刚治愈一年半,又在一次寻常的感冒下罹患重症肺炎,被主治医生送入重症治疗室。
知道时,我正值大专入学前的暑假,接完母亲从她家打来的电话,我彻夜玩网络游戏,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出家門,跟朋友去游戏厅玩了整整一天。
在游戏厅里,为了挡住自己心脏激烈、疯狂的轰鸣,我努力挤出笑脸,对朋友说:“你知道吗,昨天我妈说,我姥爷可能要不行了。”
后来,我几次拒绝去医院探望。最终因为呼吸道感染不得不去医院输液,顺路走到重症监护室看望姥爷,但进去之后,我只敢看了他一眼,正如预想,他插着呼吸管、监护器电极线,我努力环望四周,想将重症监护室的样子记忆下来当未来的写作素材。
回家后,正常人都会有的悲伤,依然被麻木感和低沉感屏蔽。我的心没有波纹,但四肢同时失去知觉,心率每分钟140跳。我顿时觉得自己会死,却还是装作没事的样子,面无表情仰躺在姥姥家的沙发上,不想让任何人看出自己正身陷不堪。
后来姥爷终于出院,两个月后,我去姥姥家吃午饭,姥爷让我帮他解读他的体检报告,脏器影像均报告显示没有异常,血液检查结果却让我感到不安。
我问:“你最近有发烧什么的吗?”
姥爷笑笑,说:“没有啊!”
体检报告上,他的白细胞数值将近四万。
我带着疑惑,走到厨房问妈妈:“你看他的体检报告了吗?姥爷会不会又病了……”
还没说完,妈妈已经开始瞪我,当时,“病”这个字在姥姥家是禁忌之语,更不要说所指对象是刚刚大病初愈出院的姥爷。
从小爱好医学的我,当下判断他多半罹患白血病,但为保护自己,我没有继续追问。姥爷因为症状加剧,被诊断出慢性白血病时,已经距那次住院过去半年之久。
姥爷去世的前一天,因为妈妈打电话说姥爷命不久矣,我就去姥姥家住了一晚。那个阶段,我的抑郁情绪严重,觉得没人在乎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了活下去,我将只为自己而活。到姥姥家后,只顾着大声哭诉自己命运的不幸,甚至没有去想瘦到只剩40公斤的姥爷,究竟还有没有力气去听。
到了晚上,本想给姥爷做我最拿手,也是他喜欢的炒饼作晚餐。但姥姥强硬地将锅抢走,说小孩子做什么饭。不擅长料理的姥姥,炒饼制作以失败告终,她往里加了太多水。姥爷虚弱地笑说我:“也许你来做会像样点。”当时,我暗自想,下次来,我会做一锅完美的炒饼的。我也没有去想,再过一晚,就不再有下次。
吃完饭,姥爷坐在椅子上,叫我扶他站起来,他变得太过瘦弱,与过去的他判若两人。原本我和他就存在的疏远,因他过大的变化让我心生恐惧,于是手刚触碰到他的胳膊,就吓得缩回来,一下,姥爷从半空倒坐回椅子。
据母亲说,当天夜里来到姥姥家的急救医生指出,像姥爷这样的老年白血病患者,一般都是由于脑部出血死亡。
是我害的他。
姥爷是因为倒回椅子脑出血的。是我害的他。
这个想法,姥姥指责我后,就横刻进我的心。那天起,我一次又一次梦见姥爷,但依然挖掘不出悲伤,葬礼全程,我始终没能哭出来。
回程,两位老人坐上我家车,她们在车上你一句我一句,回忆往昔姥爷做她们班主任时的光景,回忆那时,姥爷待她们是如何亲切、如何认真。
再去姥姥家,已经是姥爷头七的时候。
4
据长辈称,我们家这边头七时,家里的女性是不能去墓地祭拜的,即使如此,母亲还是开车带我到姥姥家,留在家里陪伴剩下的老人。
姥爷走之后,长辈们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扔掉,只留下少部分物品,姥爷的房间一片空旷,姥姥也不敢进入他的房间。我一直想拿点什么当作纪念,就进屋打开他的书柜,看有没有值得读的书籍。毕竟他终生执教,应该有不少好书收藏。
我选出一本郭沫若的诗集,一本教育心理学,然后看到一本从来没见过的粉色硬皮本。姥姥告诉我,这是姥爷年轻时用的记事本。
记事本里,是我未曾见过的姥爷。
蓝黑色墨水,记录下他细雅正楷字迹的摘录:
啊,青春,青春!或许你美妙的全部奥秘不在于能够做出一切,而在于希望做出一切。——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
理想是指路明灯。没有理想,就没有坚定的方向;没有方向,就没有生活。——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因为这本记事本,我感到第一次真正认识作为“独立个体的人”的姥爷,而不是作为“我的姥爷”的姥爺。原来我的姥爷,是一位如此纯粹,会用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的语录进行自我激励,内心时刻澎湃热情的青年。读他写下的字句,第一次,我真的好想哭。
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教师,脸上挂满笑容,骑着他的28英寸永久单车,飞快赶往学校的画面,一次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想起姥爷用他收藏柜里那支两米长的紫竹大萧,为我吹奏儿歌;想起姥爷耗费整个下午,用牙签一点点剔除羊膝骨上残留的肉,只为兑现给我玩他儿时玩具的承诺;想起他带我去公园捞了一下午小鱼,又骑车去市场上购买鱼缸鱼食;想起和姥爷一起在公路上骑车,一辆白色轿车加速驶来,姥爷着急得大喊,骑车冲到我身前,要用自己的身体替我抵挡危险。
对姥爷,我只觉得他即将成为我心底永远尘封的痛。
希望,我能获得姥爷的品质,能在未来某天,变成一个比现在更好的人。
我的姥爷,对您致以永远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