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成,田爱华
(西安文理学院 文学院,西安 710065)
作为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的集大成者,杜甫不仅在创作技巧、风格上集诸家之长,而且博学约取,对前代文学遗产进行了全面借鉴。从清人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中可以发现杜诗中引用、化用的经典很多,如《诗》《书》《礼记》《易》《史记》《左传》《论语》《庄子》《汉书》《后汉书》等等,而这也正是杜诗“无一字无来处”的根因。同时,杜诗又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而被誉为“诗史”,这些因素,不能不让人思考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杜诗与《史记》是否存在某种联系,挖掘一下两者间的联系是很有意义的。
杜诗对于《史记》的征引情况,文中主要依据清人仇兆鳌《杜诗详注》进行具体统计和分析,囿于笔者的学识和能力所限,所提到的征引数据皆是来源于明引。就《杜诗详注》所做的不完全统计:杜诗约征引《史记》81篇,涉及本纪、世家、列传、书,征引总数422(见表1)。
杜诗对《史记》的显性征引是指杜甫在其诗歌创作中引用、化用《史记》的字、词、句以及事件的征引方式,是最明显、最直观的征引手段。其下又可细分为语典引用和事典引用,其中语典引用较多,约占总数的80%;事典较少,只有80条,约占总数的20%。
语典引用是指杜诗中引用《史记》原文中的短句、字词或人物语录,将其作为诗句的一部分,根据语典引用的情况来看,又可分为两种方式:未做更改的直接引用和通过艺术再加工的间接引用。
表1 杜诗引用《史记》情况统计
1.直接引用原文中的短句
《遣兴三首》(其三):“丈夫贵壮健,惨戚非朱颜。”(1)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文后所引,均为此版本,兹不赘述。“贵壮健”引自《史记·匈奴列传》:“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2)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879页。文后所引《史记》,均为此版本,兹不赘述。
《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韦生富春秋,洞澈有清识。”“富春秋”引自《史记·李斯列传》:“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
《别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南宫吾故人,白马金盘陀。” “吾故人”引自《史记·项羽本纪》:“若非吾故人乎?”
《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叙怀斐然之作三十韵》:“努力输肝胆,休烦独起予。”引自《史记·淮阴侯列传》:蒯通曰:“臣愿披腹心、输肝胆。”
这种情况在杜诗中的引用较少,这是因为二者毕竟体裁不同,对于语言的凝练程度要求不同所造成的,诗歌比起史传文学来说需要词句的高度凝练,还要符合声律对仗等要求,所以不加改变、直引短句的情况较为少见。
2.直接引用原文中的字、词
《空囊》:“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囊”引自《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譬若锥之处囊中。”
《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肘”引自《史记·魏世家》:“魏桓子肘韩康子于车上。”
《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宗儒俎豆事,故吏去思计。“宗”引自《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
《题张氏隐居二首》:“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麋鹿”引自《史记·李斯列传》:“麋鹿游于朝。”
《李监宅二首》(其二):“盐车虽绊骥,名是汉庭来。”“汉庭”引自《史记·樊郦滕灌列传》:“垂名汉廷。”
《赠翰林张四学士垍》:“傥忆山阳会,悲歌在一听。”“悲歌”引自《史记·项羽本纪》:“悲歌忼慨。”
《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流寓理岂惬,穷愁醉未醒。”“穷愁”引自《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虞卿非穷愁,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
《后出塞五首》(其四):“献凯日继踵,两番静无虞。”“继踵”引自《史记·范雎蔡泽列传》:“继踵取卿相。”
除了以上所举的例子,杜诗中还征引的词还有“豪俊”“羽翼”“环佩”“骸骨”“青云”“鸣镝”“烽火”“间谍”“疮痍”“义士”“高义”“辟易”“脱身”“无敌”“无双”“非常”“纷纷”“攘攘”等等。此种引用情况在杜诗引用《史记》中最为常见,引用次数最多。其中又以名词的征引数量为最多。
3.直接引用原文中人物的语录
《江陵望幸》:“雄都元壮丽,望幸欻威神。”“壮丽”引自《史记·高祖本纪》:萧何曰:“且夫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已重威。”
《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守桃严具礼,掌节镇非常。”“具礼”引自《史记·淮阴侯列传》:萧何曰:“王欲拜大将,具礼乃可。”
《送率府程录事还乡》:“千载得鲍叔,末契有所及。”“鲍叔”引自《史记·管晏列传》:管仲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
《赤谷》:“天寒霜雪繁,游子有所之。”“有所之”引自《史记·滑稽列传》:优孟谓孙叔敖曰:“若无远有所之。”
《后出塞五首》(其五):“将骄益愁思,身贵不足论。” “将骄”引自《史记·项羽本纪》:宋义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
间接引用是指在征引《史记》时,作者对原文做出创造性改变后再使用的引用方式,具体表现为改换字简括和增字减字,例如:
4.改换字简括
《题张氏隐居二首》:“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前句引自《史记·天官书》:“败军场,破国之虚,下有积钱,金宝之上,皆有气,不可不察。”
《高都护骢马行》:“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前句引自《史记·项羽本纪》:项王谓亭长曰:“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
《贫交行》:“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前句引自《史记·郦生陆贾列传》:陆贾说尉佗曰:“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
《谒先主庙》:“应天才不小,得士契无邻。”后句引自《史记·刺客列传》:“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
《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星霜玄鸟变,身世白驹催。”后句引自《史记·留侯世家》: “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
5.增字减字
《兵车行》:“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前句引自《史记·范雎蔡泽列传》:“流血成川。”
《西阁二首》(其二):“诗尽人间兴,兼须入海求。”后句引自《史记·封禅书》:“燕人宋无忌,羡门子高之徒,称有仙道形解销化之术,齐威宣、燕昭王皆信之,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
《小至》:“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琯动浮灰。”前句引自《史记·货殖列传》:“刺绣纹不如倚市门。”
《郑典设自施州归》:“敕厨倍常羞,杯盘颇狼藉。”引自《史记·滑稽列传》:“履舄交错,杯盘狼藉。”
由上可知,杜诗引用《史记》的方式主要为直接引用和间接引用两种。直接引用中又以引用原字、词较多,这是因为字词的凝练程度较高,更适宜用于诗句而毫不显生硬,也更易于遣词造句,在押韵对仗方面也更为灵活。间接引用也较多,这是由于杜诗与《史记》存在文本差异而产生的结果,杜诗是诗歌文本,《史记》是散文文本,诗歌要求语言凝练,情感丰富,因此散文式的语言要经过概括和提炼才能够用于诗句之中。
事典引用是指杜诗经过艺术化的凝练,把《史记》原文中记述的事件或典故用于诗句中,也就是用典的手法。此种引用情况占全部引用的20%,举例如下:
例1.《贫交行》:“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引自《史记·管晏列传》:“管夷吾者,颍上人也,常与鲍叔牙游。叔知其贤。仲贫困,尝欺鲍叔,叔终善遇之。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遂进管仲。仲既任政于齐,桓公以霸。仲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
例2.《收京三首》(其一):“暂屈汾阳驾,聊飞燕将书。”后句引自《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将惧诛,不敢归。田单攻之,岁余不下。仲连乃为书约之矢,射城中,遗燕将。燕将见书,泣而自杀。”
例3.《琴台》:“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引自《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相如,蜀郡成都人,字长卿,以赀为郎,因病免归,而家贫。时卓王孙有女新寡,好音,相如以琴心挑之。文君夜亡奔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自涤于市中。又曰:相如常有消渴病,既病免,家居茂陵。”
例4.《南极》:“乱离多醉尉,愁杀李将军。”引自《史记·李将军列传》:“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
例5.《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二):“此邦千树橘,不见比封君。”引自 《史记·货殖列传》:“封者食租税,千户之君岁率二十万,蜀汉江陵千树橘,其人皆与千户侯等。”
例6.《别张十三建封》:“载感贾生恸,复闻乐毅书。”出自《史记·乐毅列传》:“乐毅降赵,燕惠王遗毅书,且谢之,毅亦作书报焉。夏侯湛见其书,以为知己合道,以礼终始。”
例7.《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呈苏涣侍御》:“齿落未是无心人,舌存耻作穷途哭。”出自《史记·张仪列传》:“张仪为楚相笞掠,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否?’妻笑曰:‘在。’仪曰:‘足矣。’”
例8.《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呈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耒阳驰尺素,见访荒江眇。义士烈女家,风流吾贤绍。”引自《史记·刺客列传》:“聂政杀韩相侠累而自死,其姊罂伏尸哭极哀,死政之傍。晋楚齐魏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还有“人非西喻蜀,兴在北坑赵。”引自《史记·白起王翦列传》:“秦白起破赵,坑其降卒四十万人。”
事典引用虽不多,但却无一不精巧,在杜甫天才的创作下,那些存于史书的历史画面仿佛重新鲜活起来了;那些平淡的叙述因被注入了丰沛的情感而变得更加深沉感人;那些掩于岁月流沙的历史人物们也经由杜甫的发掘而绽放出永恒迷人的光彩。同时,事典引用也使得杜诗浸染上了史学的气息,使得诗中有史,这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杜诗的史诗性,笔者认为,这一点也是杜诗被誉为“诗史”的原因之一。
杜诗所具有的史诗性质不仅仅表现在对于《史记》的显性征引上,还隐藏在对《史记》的隐性征引上,虽然不像显性征引那样明确具体,但也并非无迹可寻,以下将从杜甫用诗歌写史传的尝试、部分具有自传性质的杜诗受到《史记》的影响以及杜诗从《左传》《史记》中继承而来的对话叙事手法这三个方面来进行分析与论述。
杜甫生于书香世家,自小便博览群书,熟读经史,从他大量征引《史记》的情况来看,想必他对于司马迁的《史记》一定是非常喜欢且重视的。甚至他有意识地尝试用诗歌来写史传,比如《八哀诗》。
《八哀诗》是一组以叙述人物为主的五古诗,全诗共486句2 400多字,描述了王思礼、李光弼、严武、李琎、李邕、苏源明、郑虔、张九龄八人的生平遭际和精神风貌,且八人都与杜甫有过往来,他们又都先于杜甫逝世,因此诗中还兼带作者对他们的怀念哀悼之情,《八哀诗》实可以看成是杜甫用五古诗为他们而作的人物小传了。《赠司空王公思礼》再现了王思礼的一生;《故司徒李公光弼》则截取了李光弼后半生的生活;《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写了严武短暂的一生;《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塑造了一个知礼忠勤、气宇轩昂的汝阳郡王的形象;《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写了才士李邕怀才不遇的人生际遇;《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写苏源明幼时艰难奋进及年老时死于饥荒的一生;《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刻画了郑虔的鲜明性格及一生履历;《故右仆射相国曲江张公九龄》记述了张九龄的履历和诗才。我们以《赠司空王公思礼》为例,来作具体分析:
司空出东夷,童稚刷劲翮。追随燕蓟儿,颖锐物不隔。服事哥舒翰,意无流沙碛。未甚拔行间,犬戎大充斥。短小精悍姿,屹然强寇敌。贯穿百万众,出入由咫尺。马鞍悬将首,甲外控鸣镝。洗剑青海水,刻铭天山石。九曲非外蕃,其王传深壁。飞兔不近驾,鸷鸟资远击。晓达兵家流,饱闻春秋癖。胸襟日沈静,肃肃自有适。潼关初溃散,万乘犹辟易。偏裨无所施,元帅见手格。太子入朔方,至尊狩梁益。胡马缠伊洛,中原气甚逆。肃宗登宝位,塞望势敦迫。公时徒步至,请罪将厚责。际会清河公,间道传玉册。天王拜跪毕,谠议果冰释。翠华卷风雪,熊虎亘阡陌。屯兵凤凰山,帐殿泾渭辟。金城贼咽喉,诏镇雄所搤。禁暴清无双,爽气春淅沥。巷有从公歌,野多青青麦。及夫哭庙后,复领太原役。恐惧禄位高,怅望王土窄。不得见清时,呜呼就窀穸。永系五湖舟,悲甚田横客。千秋汾晋间,事与云水白。昔观文苑传,岂述廉蔺绩。嗟嗟邓大夫,士卒终倒戟。
“司空出东夷,童稚刷劲翮”说王思礼出身于高丽,童年时代就与众不同。“追随燕蓟儿,颖锐物不隔”少年时期就跟随父亲在朔方军中锻炼,且才能出众。“服事哥舒翰,意无流沙碛”后又在哥舒翰手下效命。“未甚拔行间,犬戎大充斥”是说虽然王思礼才能出众,但在军中声名还未显,而且吐蕃正在侵扰边境。“短小精悍姿,屹然强寇敌。贯穿百万众,出入由咫尺”描绘王思礼英勇善战的形象,是吐蕃的劲敌。“马鞍悬将首,甲外控鸣镝。洗剑青海水,刻铭天山石”言王思礼所建战功,深入到吐蕃腹地战胜之。“九曲非外蕃,其王传深壁”指收复九曲之地,此亦为王思礼之功。“飞兔不近驾,鸷鸟资远击”意为神马不被用来驾车,猛禽应用于远处伏击,比喻王思礼的才能并非寻常,完全可堪大用。“晓达兵家流,饱闻春秋癖。胸襟日沈静,肃肃自有适”谓王思礼通晓兵法,博览群书,气度不凡。“潼关初溃散,万乘犹辟易。偏裨无所施,元帅见手格”是说潼关被安禄山攻破时,虽哥舒翰为万乘之师犹辟易不敌,以致溃败,英勇如王思礼也无计可施,元帅哥舒翰也被贼寇所擒。“太子入朔方,至尊狩梁益。胡马缠伊洛,中原气甚逆。肃宗登宝位,塞望势敦迫”六句讲潼关战败后朝廷内部的权力归属变化以及叛军的情况。玄宗逃难至蜀,叛军攻入后,烧杀抢掠、诛杀皇室宗亲,肃宗在这一形势下在灵武称帝。“公时徒步至,请罪将厚责。际会清河公,间道传玉册。天王拜跪毕,谠议果冰释”写肃宗即位,王思礼奔赴肃宗,却遭严责,险些丧命,幸好房琯为他说情才得以活命。“翠华卷风雪……野多青青麦”叙写王思礼守武功至两京收复之事。“及夫哭庙后……事与云水白”叙王思礼立功太原及抱憾而终。王思礼官至司空,但不甚看重高官厚禄,一直心怀国家大事,盼望平叛大业的早日完成,不成想却抱憾而终了,但他的功绩人们是不会忘记的。“昔观文苑传,岂述廉蔺绩。嗟嗟邓大夫,士卒终倒戟”是对王思礼的赞叹,以廉颇、蔺相如正衬,以邓景山反衬王思礼,表达对王思礼的赞美之情。
本诗共64句,采用顺序笔法完整地叙述了王思礼的一生,中间还穿插多处史实,相关历史事件都能在《旧唐书》与《新唐书》等史书中找到相应的记载,其余几首也是如此。由此可见,杜甫的《八哀诗》实是学习司马迁写人物传记的成果,这是杜甫在《史记》的熏陶下对史家笔法的自觉吸收和大胆尝试,并且这种尝试在今天看来无疑是成功的,虽然也有人诟病《八哀诗》为追求史传效果而存在“累句”“失轻重之体”等误区,且诗作庄重典雅,颇为难懂,为了叙事的完整性,有些地方甚至略显生硬,于诗歌本身上的艺术成就而言就显得不够高了。虽说如此,《八哀诗》仍是杜甫学习《史记》的伟大尝试,这一点也可证明杜诗对《史记》的征引和学习是对成就杜诗史诗性质有着重要意义的。
通过对杜诗的研究,我们发现杜甫的某些诗是带有自传性质的,如《壮游》《昔游》《北征》《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等。而通过与《史记·太史公自序》的比较分析,可以发现二者是有相通之处的。先看《太史公自序》:它叙述了作者司马迁的生平家世,叙述了自己写作《史记》的时代条件、个人动机以及受刑后忍辱著书的毅力,介绍了《史记》其书的规模体例,以及其中各篇的基本内容。根据其内容,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司马迁个人的自传,需要说明的一点是:班固的《汉书·司马迁传》就是将《太史公自序》与《报任安书》二者合并而成的。再看杜诗《壮游》,是杜甫客居夔州时写的,是他出蜀前对自己生活经历的一次回忆和总结:“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回忆幼时生活,一个小神童就跃然纸上了,七岁就能作诗,九岁就书写大字了,性格是嫉恶如仇,而且早熟,小小年纪就喜欢和有学识的大人们结交而不喜与同龄人嬉闹。再后面,他收拾起行囊,开始了壮游,去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去结交有识之士,去拜访亲朋好友。“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叙吴越之游,其间还描绘了吴门古迹、越中胜境,甚至还有吴越奇闻传说。“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写齐赵之游、赴京赶考、肆意漫游。“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脱身无所爱,痛饮信行藏。……举隅见烦费,引古惜兴亡”,接着写了长安之游,献赋皇帝,待诏集贤院,会面天子群公,眼看可以入仕了,却偏偏遭遇佞臣把持朝政、祸乱朝纲,他只好“脱身”叹兴亡了。“河朔风尘起,岷山行幸长。两宫各警跸,万里遥相望……备员窃补衮,忧愤心飞扬……廷争守御床。君辱敢爱死,赫怒幸无伤……哭庙灰烬中,鼻酸朝未央”写安史之乱起,明皇幸蜀,两宫相望,玄肃父子异地,作者亦奔赴凤翔,扈从回京,后肃宗亲征,公千里追随,又自述拾遗始末及公疏救房琯,帝怒不测,面对这一切,诗人不禁悲从中来,忧心国家危亡。“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郁郁苦不展,羽翮困低昂。……吾观鸱夷子,才格出寻常。群凶逆未定,侧伫英俊翔”,叙贬官以后,久客巴蜀之故,议论绝,不复献言矣,又兼之病体,郁郁寡欢,战乱无定,杜甫渴望有贤能之士能够拨正乾坤,早日平乱。通观全诗,我们可以看到杜甫这一生的主要经历及各阶段的生活、精神状态全都囊括其中了,实可谓是杜公自传了,这与《太史公自序》简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杜诗对《史记》的隐性征引还体现在写法上,尤其是杜甫的叙事诗,创造性地引入了《左传》《史记》中的对话叙事手法,使得杜甫叙事诗闪动着有别于其他叙事诗的艺术魅力。我们以“三吏”为例来进行探析:
《新安吏》:“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先是客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新安县小,应该已经没有壮丁可征了吧?但官吏却说州府昨夜已下军帖,要挨次往下抽中男出征。客见律法难压,改以情动人,又问中男瘦小单薄,怎能守住王城呢?但是官吏却不答话了。客只好将目光投向别处,只见“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何其凄惨,周围的哭嚎声到了日暮还未止,仿佛青山也在痛哭。此时此景,令人感伤心痛不已,出征已成定局,无可奈何的客只能安慰几句:莫再哭泣了,终是天地无情徒伤身罢了,战场上战壕挖得浅,牧马劳役较轻,主帅郭子仪对待士卒亲如父兄。
《石壕吏》:“有吏夜捉人,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在官吏的粗暴征兵下,老妇只好让老翁逾墙而逃,然后独自面对恶吏:“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直如声声泣血,虽不见官吏说话,但可以想见必是他们的苦苦相逼,才引发出老妇的沉痛陈述。
《潼关吏》:“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
客与潼关吏的一番对话,反映出作者对潼关关防的关注和守关将士的昂扬斗志。这三首诗都夹带问答,不同的是《新安吏》是客与“新安吏”和送行人之间展开的对话;《石壕吏》是“吏”与“老妇”间的对话;《潼关吏》则是“我”与守关吏的对答。这种巧妙的对话叙事在叙事诗中独具特色,不仅起到了推动故事发展的作用,而且贴合不同人物形象的语言,也使得诗歌内容显得更为真实可信,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以上就是杜诗对《史记》的隐性征引,虽不如显性征引那样直观,但其对于成就杜诗史诗性质绝对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隐性征引对于杜诗诗歌内部结构、行文笔法等方面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不应该被忽略而应多做探究。
司马迁撰写《史记》坚持“不隐恶”“不虚美”的实录精神,这种精神不仅对后世史家著史产生了巨大影响,同时也影响了后世的许多现实主义诗人,杜甫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杜诗之所以被誉为“诗史”,其中很大一个原因是杜诗的诗史性与《史记》的实录精神存在一致性。
杜诗与《史记》的内在一致性在于二者对于当代史的重视,就是说司马迁写《史记》着墨最多的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而同样杜甫也是更为关心当下,他叙写时事、用诗发表政论、即事名篇的做法暗合《史记》用大量笔墨抒写当代史的方法。
首先,《史记》十二本纪中的《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秦始皇本纪》,是收集历代史料而编成的前代史,剩下的均为秦末至汉武帝时期的历史,当代史占了一半。十表中《秦楚之际月表》《汉兴以来诸侯年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惠景间侯者年表》《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王子侯者年表》《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都是当代史之年表,占70%。八书是分门别类的摘录,不算在内。三十世家中,从《陈涉世家》到《三王世家》共13篇是当代史,也将近占总量的一半了。七十列传中,除去前28篇和《循吏列传》《儒林列传》《酷吏列传》《游侠列传》《佞幸列传》《滑稽列传》《日者列传》《龟策列传》《货殖列传》9篇,剩下33篇均为当代史,也占列传总数的一半。整体看来,司马迁写《史记》主要都是对当代史的捕捉。
其次,杜诗以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为底本,共计诗歌1 457首,据粗略统计,涉及当代之事之人的诗约六百首。从这个统计中可看出杜甫也是十分关注当下的,很多著名诗篇都是写时事或缘事而发的,尤其是奠定杜诗“诗史”称号的一些诗,主要是安史之乱时期的诗作,如“三吏”“三别”《哀王孙》《悲陈陶》《悲青坂》《春望》《北征》《喜闻官军已临贼境》《收京三首》《洗兵马》《留花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诗。除了这些,还有安史之乱之前的一些诗作,如《前出塞五首》《后出塞五首》《兵车行》《丽人行》《秋雨叹》《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等,还有后期的《有感五首》《大麦行》《冬狩行》《王命》《征夫》《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等等。正如郑庆笃所说:“杜诗被誉为‘诗史’,其根本所在,是杜甫以诗歌形式反映出当世社会重大历史事变安史之乱;还在于杜诗反映了当时重大的社会主题,将民生疾苦、朝政得失之君国大事,诉诸笔端。”[1]杜甫以他敏感细腻的内心打量着唐王朝这个庞大复杂的国家;以卓越的才能抒写着时代的风云变幻和人民的悲辛疾苦;以他悲悯的爱国情怀感慨着个人与国家的坎坷。作为中国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始终将诗歌创作的根茎深深插进现实生活的泥土之中,从而汲取到了无穷的能量,写下了一篇篇动人心魄的佳作。
可以看出,杜甫与司马迁均将对当代史的把握与书写放在了极其重要的位置上,二人都立足于各自身处的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下,再以雄奇的笔力尽情挥洒出来,这才成就了“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和誉为“诗史”的杜诗。
《史记》的直笔精神对后代的史学产生了巨大影响,尽管后来随着史官制度的完善、史书撰写的日益规范化以及封建政权对私家著史的限制,这种“书法不隐”的精神在史学领域越来越淡薄,但由于司马迁实录精神内核的强大感染力,这种精神其实已经渗透到中国思想学术的各个方面,在文学领域这一块,最为典型的就是杜诗。
凡是研读过杜诗的人可以发现,杜诗中有许多赞美司马迁和直笔良史的诗句,如《舟中苦热遣怀奉呈阳中丞通简台省诸公》:“美名光史臣,长策何壮观”;《八哀诗·故司徒李公光弼》:“直笔在史臣”;《写怀二首》:“祸首燧人氏,厉阶董狐笔”;《八哀诗·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波涛良史笔”等,表明杜甫对于司马迁这种敢于直陈实事的史官是十分敬佩的,再加上司马迁个人的不幸遭遇以及发愤著书的顽强奋斗精神,深深地感动激励着无数像杜甫这样的后世知识分子,更有《史记》这样一部奇史巨著的加持,因此在创作时,杜甫便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司马迁《史记》的熏陶与影响。
杜甫与太史公的相像处,后世很多学者都有谈论。苏轼《荔枝似江瑶柱说》云:“昨日见毕仲游。仆问:‘杜甫似何人?’仲游云:‘似司马迁。’仆喜而不答,盖与囊言会也。”[2]明人冯时可说:“太史公之文与杜甫之诗,皆深浑高厚,其叙世隆污盛衰,及人惨舒悲喜之变,如口画指,咸具神化橐龠之妙也。迁有繁词,甫有累句,不害其为大家。迁剪其繁则经矣,甫加以穆则雅矣。”[3]清人浦起龙评《八哀诗》说:“太史公作《史记》,杜公作诗,都是借题抒写。彼曰‘成一家之言’,此曰‘自我一家则’,意在斯乎!”[4]以上这些言论都是从文学创作或表现手法上来谈杜诗对《史记》的继承。但在更深层次上,杜诗对《史记》的继承还体现在批判现实的精神方面。
虽然杜甫身上有着传统儒士的忠君思想,但他在皇帝荒淫无道时却能毫不掩饰地表达不满、讥讽,比如他在《兵车行》中说:“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在《前出塞九首》(之一)中写道:“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都表达出他对天宝年间玄宗穷兵黩武的不满。在《宿昔》中写“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深刻揭露玄宗沉湎酒色、骄纵外戚以致朝政混乱。还有《忆昔》刺代宗,《洗兵马》揭露玄、肃父子“宫闱隐情”……诸如此类的批判锋芒毕露,力量十足,且不加掩饰,直书不隐,这正体现了杜诗作为“诗史”的“实录”精神,与《史记》的实录精神可谓一脉相承,可见杜甫对《史记》“不虚美”“不隐恶”的精神的继承和发扬。
司马迁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史学家,杜甫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诗人,他们二人在很多方面都有着惊人的相似点,囿于篇幅所限,就不再一一列举。之前所述种种,意均在论证杜诗史诗性与《史记》之关联,我们发现通过考察杜诗征引《史记》的情况,以及杜诗在继承发扬《史记》的实录精神等方面,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杜诗的诗史性质与《史记》是有着莫大关系的,明面上体现在杜诗对《史记》原文的显性征引上,内涵方面杜诗的笔法、精神承接于《史记》的写法及实录精神下。可以说如果没有《史记》这部伟大的史书珠玉在前,没有杜甫以天才创造力对《史记》进行多方面的继承和引用,就不可能成就杜诗的“诗史”美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