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的兔子

那个小男孩，拉着那个小女孩的手，半下午时，就进了樱桃林。他们把矮枝上伸手能够得到的樱桃都摘完了。他们把最大的，没有被鸟啄过的樱桃挑出来，放进一个蓝瓷碗里。那是留给他们太姥姥的。他们不是兄妹，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太姥姥。他们坐在樱桃树下的一块长条青石板上，开始吃樱桃。青石板，被两块巨大的黑石头支着，支起的高度，正好够他们把腿悬着。很多的鸟，在高处的树枝上吃。总有樱桃被鸟啄一口，掉在毛茸茸的草地上。总有外面的鸟展着翅膀把外面的空气带进来。也总有吃饱的鸟，展着翅膀把樱桃林里的空气带走。中间，他们躺在落满樱桃的草地上歇了一会儿，俩人都吃了两三朵手边的黄色蒲公英。现在，他们又坐到青石板上，吃樱桃。

樱桃林，暗了下来。黄昏到了。

小男孩儿嘴里含着一颗樱桃，把头摆向东北角的草丛：“兔子。”

小女孩：“在哪里？哦，真是一只兔子。”

小男孩：“小点声，那是仙家。”

小女孩：“什么？”

小男孩：“我妈说的。黄昏时出现的兔子，都是仙家变的。”

小女孩：“仙家？”

小男孩：“就是精灵。”

小女孩又向草丛看，兔子不见了。

小男孩身子一动不动地说：“它在西北角的那棵树下，正看我们呢。”

小女孩一看，那兔子真的正扭头看他们。

小女孩抓起一把樱桃，向兔子走去。那只兔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周围的草丛里蹦出来三只兔子。后来，总共有七只兔子，带着小男孩和小女孩儿，离开了樱桃林，走出了他们太姥姥的大院子。

太姥姥在黄昏的时候，点燃了一支药师如来除障香。香是村北边，那个小寺院的老僧送她的。太姥姥把香点在小木窗子下的核桃木桌上。她闭着眼睛，念药师经。小木窗子一直吱扭吱扭地响。她睁开眼睛，发现香灭了。她拿起火石，打着，点燃了香。香在她的眼前，从中间断了。太姥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她发现，这个时候，成群的麻雀该回到小木窗下的，现在，一只麻雀都没有。她把断的香头插进香灰里。她拿起一件深蓝的长袍披在身上，关上门出去找那个小男孩和那个小女孩。她又回到屋里，挑了一支香拿在手里，把火石装进蓝色的长袍。

太姥姥来到樱桃林，看到了青石板上，蓝瓷碗里的樱桃。

她喊：“小颜。”那是小女孩的名字。

她又喊：“小融。”那是小男孩的名字。

没有回音。樱桃树上最后的三只鸟，离开樱桃，飞走了。

樱桃林，黑了。月亮升起在院子东边的老榆树上。

太姥姥点着手里的那支药师如来除障香，香的烟飘向西边，她向西走出了院子。她走过院子边的深沟，她跨过老柳树身边流过的小水渠，她爬上白天能看见花朵的小岗坡。她在月光下，仔细地看香的烟飘出的方向。

她手里的香越来越短了。天上的月亮越来越高了。

小女孩和小男孩在离村很远的一个水塘边手拉手站着。水塘的一角，铺满了幼嫩的荷叶。挨着荷叶，有七个小孩儿在嬉戏。七个小孩都长着白荷花瓣一样的脸庞，伸着藕节一样的胳膊在水里滑动。他们嬉笑的声音就像天空的月亮。

一个荷花瓣的脸庞贴在一片荷叶上：“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吧，水里的快乐，非你们所能想象。”

小男孩：“我觉得，我们下去，就再也回不到岸上了。”

荷花瓣的脸庞消失在水里。

又一个荷花瓣的脸庞游到他们脚边的水草里：“岸上充满变化，非你们所能想象。”

又一个荷花瓣的脸庞挤过来，仰着脸对他们说：“你们两个，很多年以后，相见会没有话语可说，那过程里的冷清，非你们所能想象。”

小女孩：“不，我们就在太姥姥的院子里，我们很好。”

一个荷花瓣的脸庞仰泳着离他们远一些，那脸庞就在远处看着他们说：“童年的快乐，需要老年的苦痛来补偿。老年，非你们所能想象。”

小女孩：“不对。我的太姥姥就很好。”

七个孩子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在水里边转动边唱：“她身体的痛苦，非你们所能想象。她内心的荒凉，非你们所能想象。”

小男孩和小女孩：“太姥姥有我们。”

七个小孩继续手拉手边转边唱：“她的心里，从未拥有过你们。她内心的褶皱，非你们所能想象。”

小女孩蹲在岸邊，开始哭泣。小男孩站着，用手轻抚小女孩柔软的头发，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的月亮。

七个小孩继续边转圈边唱：“来吧，到水里来，和我们一起跳舞，水里的快乐，非你们所能想象。”

香的烟把太姥姥带到水塘边。香灭了。

太姥姥把紧闭着眼睛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从水塘里抱出来———他们被水草缠裹着，躺在水塘边的浅水里。她把小男孩扛在肩上，把小女孩抱在怀里。月亮照着他们，回到了他们的院子里。

太姥姥把小女孩和小男孩并排放在曲柳木的大床上，给他们盖上白兔子的皮毛。给他们喂下一碗又一碗放了红糖的黄色姜汤。

小男孩和小女孩铁青着小脸，双目紧闭。

太姥姥点燃了药师如来除障香，开始念药师经。

天亮了。

小男孩和小女孩的脸上有了红花瓣的颜色，他们手拉着手在白兔子的皮毛下轻轻地呼吸。

太姥姥在那一夜点了七支香，念了三部药师经。

【作者简介】王彦艳，《百花园》副主编，副编审。主编“乡土中国”小小说文丛、“最美中国”小小说文丛、“阅读之美·小小说赏析”系列丛书、“中国元素”系列丛书、“我的名字是红”系列丛书、《赢在中考的秘密：语文阅读理解真题精粹》《赢在高考的秘密：语文阅读理解真题精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