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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崖底后街栲栳,美国老婆的院子往外,是田金福、田喜福两兄弟的四合院。
兄弟俩有个老母亲,按规矩和长子金福在一搭过,人称二锁老婆子。老人和我奶奶年龄相仿,比我奶奶高一辈。有时来我们家串门,奶奶称呼“婶子”,礼数不缺。老太太说话颠三倒四的,东扯葫芦西扯瓢,奶奶也得应答。
有那么一程子,这老人整天念叨的就是她家金福。田金福,我称呼爷爷,闯关东走了十来年,总也没个消息。提起这个,二锁老婆子鼻涕眼泪的,衣襟袖口湿溻一片。
闯关东、走西口,远里三千,边山外国的,谁有奈何愿意抛家别口背井离乡呢?原来庄户主儿外出闯荡世界,担惊受怕、吃苦受累,不过是想多挣几块血汗钱,说不定真个就能发家致富。
田金福闯关东之前,已经成家。她老婆,我们称呼金福奶奶。
这个奶奶,是个先天近视眼。近视眼,乡下叫做“近觑眼”。早年间,读书人点着油灯夜读书,也没听说有多少近视眼。有的,就是天生近觑。
民间有调侃近视眼的段子,说一个近视眼回家开锁。为的要看清锁眼,结果钥匙把眉毛夹到锁眼里啦。金福奶奶的近视程度,我看就是这样的。做针线的时候纫针,针尖几乎要戳进眼球里。
关于近视眼,红崖底还有说到本村人物的段子:
四怀子,眼不好,
屁股蛋子看成马皮脬。
马皮脬,是一种野生菌类。不像蘑菇那样伞状,是发白的球形,采回来可以食用。长到秋后入冬,颜色发了黄,里边完全虚化,成了粉末状。人们在山里砍柴,万一被镰刀砍伤,马皮脬的粉末,止血最是有效。
如在盛夏,雨后的马皮脬能长成大碗小盆那样大。四怀子上山砍柴,灌木丛中有人解大手,屁股明晃晃的,他就给看成了马皮脬:哈呀!这么大个马皮脬!
金福奶奶,把鞋底子看成饼子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不过,农家日常,做茶打饭、推米磨面,倒也能操持了一家的光景。
民谚说,“男人不误秋垡地,女人们不误伏底子”。伏天时候,天气潮热,纳鞋底的麻绳最是结实,这时,女人们常常凑堆儿搓绳子、纳鞋底。闲话中间,或者就问起金福奶奶:
你家男人有个书信没的?走了十来年,也该回来啦呀!
到我大了几岁,含含糊糊地听说,田金福走了关东,和老婆让日本鬼子怎么了有关。但也不很的确,我一个小孩子家也不具备更高的心智和能力去寻根究底。这事儿,就成了一桩疑案。
2
金福奶奶先前结过婚成过家,她二次嫁人来到红崖底,不知是丈夫去世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嫁过来的时候,她还带着一个儿子。按照乡下古来的定例,母亲带子出嫁后夫,这个孩子从此要随后夫之姓。
从田金福这头来说,初婚成家,没有找黄花闺女,找的是二婚头,二婚头还带着孩子,这便反过来证明,田家的家道一般,田金福本人情况也不占席面。或者打工扛活,等攒够了娶媳妇的银元,自家年龄大了。
对此,村人半是调侃半是圆场,说:哈哈,老婆刚进门,田金福就有了儿子当上爹啦!
田金福这个儿子,名叫贵栓。贵栓比我大五岁,和我大哥宝山同年。个子高高大大,我一早记得他就是一个半大后生。
村里娃娃,十来八岁,正是淘气顽皮,免不了打架吵嘴。乡下孩子,骂架骂急了,往往口不择言,专拣最解恨最辣毒的话语来伤人。骂贵栓的时候,末了就会骂出“带罐子”这样的名堂。
带罐子,官话也就是“拖油瓶”。老天要下,老娘要嫁,谁能有什么办法?哪个孩子希望自家妈妈嫁人、自己顶上一个带罐子的名号呢?别人骂出如此刻毒的话来,贵栓总是气白了脸子,无言以对。骂他的娃娃,一举得胜,喜气洋洋。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又是一句民间谣谚。很是直白,但也很是微言大义。这么骂人的娃娃,如果家里大人在场,多半会当场给予一顿呵斥。还敢犟嘴,说不定就要挨巴掌。乡野地面,历来不乏德行教化。
而贵栓总是默默走开,低着头回家而去。
骂人的孩子,会渐渐长大懂事;挨骂的娃娃,想不来他如何能磨平那屈辱的刻痕。
除此而外,我记事时节,村子里还流传着一段顺口溜。据说,这段顺口溜是抗战年代从红崖底传开的。
塞估塞,塞估塞,
贵栓他妈跑得撂了鞋。
为什么你不缀搂跟带?
二姐夫担水就拣回来!
合辙上口,娃娃们一听就会。有时,还要伴上锣鼓点儿,念得好生来劲。
这样的段子,要是说给城里的孩子,大家往往会不知所云,也感受不到那种民间谣谚的韵味。多半还得进行一番解说翻译。
“塞估”,是日语的发音记录。日本鬼子见了花姑娘,往往爱说这个。据说,是“非常好、大大的好”这样的意思。但鬼子那些畜生,见了大闺女小媳妇,追逐、调戏甚至强奸,女人们恐惧万分只能疯狂奔逃。
“搂跟带”,同样得翻译解释。乡下人过去都是手工做鞋,圆口鞋、方口鞋,千层底、毛布底,一般都不綴襻带。但女人们是小脚,小脚有粽子型、萝卜状,十分不规整。一般都要在鞋跟那里另外缝制襻带,从脚脖子这里系好,以免脱落。
上面的段子,乡间孩子一听就明白。那是一段纪实的场景描写,是一场活灵活现的活报剧。
那么,贵栓他妈是否真的遇上过日本鬼子?鬼子追上她没有?她在逃跑的时候是否跑掉了鞋?跑掉的鞋,又是否让二姐夫拣了回来?
这些,已经不得而知。这个段子,村人创作出来,事实上变成了一个不无虚构意味的文学作品。
后来,我写小说有年,对这样的文学作品还有了自己的一点认知。老百姓在生活中遇到过太多的不如意和苦难,甚至遭遇过战争,具体的人还遭遇过日本鬼子的侮辱杀戮。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怎么办呢?要求一盘散沙的民众奋起反抗、拼死相争、宁死不屈、大义凛然,往往是不现实的。在无法抗拒的强敌面前,老百姓只能选择屈服忍让,以求生存。对此进行贬斥挖苦、诅咒批判,甚至督责诛心,其实非常残酷。老百姓怎么办呢?人们不仅要应对灾变,努力生存,对于不可抵御的苦难,还得具备进行自我心理疏导的能力。
“为什么不缀搂跟带?二姐夫担水拣回来”,这样的调侃、自嘲,应该说显出了民族心智的丰富成熟与民间文化的复杂多面。
贵栓头上顶着“带罐子”的名号,金福奶奶身上背着那样的传说,加上磨磨叨叨的二锁老婆子,一家人的日月就那么过。
贵栓读书到小学二年级,就不再到校念书。小小年纪上山下地,帮衬家里。
田金福名下有几亩地,他闯关东的时候安排给兄弟喜福来帮着耕种。这种情况,也算村中当年常见的“半种地”。
所谓“半种地”,一家提供土地,另一家出具劳力、牲畜包括粪肥,打下粮食双方对半平分。由于这家动用了牲口,所以庄禾的秸草要归种地一方。
喜福帮着哥哥种地,但上头还有老妈,喜福对之也有供养的义务。所以,地里打下粮食,喜福这头只收取半数的三分之二。村中公议觉得合理,两家也相安无事。
建国了,不打仗了,家里老小都盼着田金福能够回来。
3
事前也没有书信消息,田金福却突然就回来了。
田金福大致是在合作化之前回到村里的。口里口外一样,合作化之前,先有一个公私合营。与之同时,还开始建立城乡分治的户口制度。村里几个闯关东的,陆续先后都回来了。外头情况有了变化,反正老家还在,家里还有自家的几亩地,尽可以安身立命养家糊口。
田金福,包括先后回来的小鬼福民、赵连成,回村时节,都穿得一身齐整。这个,关乎人的脸面。出外闯荡一回,终不能衣衫褴褛得像个讨吃鬼。看他们回村时节那穿扮,正月里走亲戚似的,显出了几分“衣锦还乡”的架势。
田金福去镇上供销社扯了布,老婆穿起了那几年时髦流行的枣儿红裤子海昌蓝袄。女人们羡慕夸赞,金福老婆脸上喜盈盈的,近觑眼愈加眯成一条缝。
贵栓虽是养子,称呼田金福和别家没什么两样,一口一个“爹”。不年不节的,穿起了新衣服,嘴里咬着麻糖,手里耍着琉璃嘎嘣儿。后街栲栳到十字街,十字街到河滩里,招摇过市,让别家的孩子好生眼馋。
闯关东走了十来年,田金福到底挣下钱了没有?村人自然会关心这个话题。但这个一来涉及别家的隐私,人们不好当面打问,二来老农民又有藏私不露富的习惯心理,即便有人问到头上,田金福也是哼哼哈哈。
对于老辈人,我父亲自然比我更了解。从民国年代走过来的人,有亲身的体察,有切近的理解。
我们老张家就有现成的例子,我大伯二伯都是闯过关东的。闯荡了一回,勉强顾住了自己,不曾给家里塌下外债饥荒罢了。
东北地区,天寒地冻,当苦力的也多是干半年歇六个月。再加上兵荒马乱,鬼子毛子国军共军打来打去,挣不下多少钱。
另外,冒死犯险漂泊在外,先要顾住嘴,吃喝上不能受制。再者大家干上一季下来,手头有了现钱,工地周边向来又如影隨形开着窑子和赌场。单身汉,总不能把自家憋死,有些钱就花到了窑姐儿身上。万一沾染了耍钱赌博,那可就上了连环套,绝无什么好结果。
至于田金福,为人老实小心,不会下赌场,说来该是存下来几个钱。
田金福和老婆再没生养,养子贵栓日渐长大,既勤谨又孝顺,和亲生没什么两样。田金福从关东回来,原本打划好生种地,合适的时候,用手头余钱再买上二亩地。谁知开始了合作化,土地一律归了集体所有。这也罢了,小小老百姓,谁能扛住国家的政令呢?田金福和儿子,两个劳动力下地挣工分,日子倒也勉强。
说话间,到了1960年。二锁老婆子年岁大了,到底没能熬过饥馑。贵栓后生,长到十八九,也就到了家里给张罗媳妇的年龄。
不知经过怎样的沟通说合,田金福和二虎家就结了亲。
二虎家姓于,是德元老太的儿子。本来名叫于二虎,人们说起来特别叫成“二虎家”。村人说,因为家里穷苦,二虎十来岁就跟上大人到寿阳地面去打短工。主家看见小后生老实勤快,就留了下来。打短工渐渐变成扛长工。一个长工,吃喝在东家,一年下来能挣二十四块银元。待二虎后生挣够了娶老婆的钱,二十出头回到红崖底,结果学成了一口寿阳话,再也改不过来。
乡土地面,自己说的一口方言土语,偏生把外路人叫成“侉子”。二虎变成个侉子,村里人人笑话。日子久了,把他叫成了“二虎家”。 二虎家自己理亏似的,和人说话总是怯怯的,紧着赔笑脸。
二虎家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儿子们念了两年书,他说念多了也没用。闺女名叫爱梅,干脆没有念过书。而且不像别家闺女,学个针线家务,而是小小的就下地上山。人们说,二虎家把个闺女当成了小子使唤,二虎家笑笑,嘴里呜噜些侉子话。
田金福给养子贵栓说媳妇,说的就是爱梅。
据说,二虎家的脑袋怪异,向田家要彩礼,与众不同。别人,二百块彩礼,就是二百块。二虎家的二百块,要一百人民币,另外要一百银元。
银元,袁大头,市面上不得流通。拿到银行去兑换,一块银元换一块人民币。可是,你拿上两块人民币,也兑不出一块银元来。
硬通货,贵金属,老百姓的说法是“硬头货”。建国十多年,私人手里谁还有几个硬头货呢?
二虎家看着憨憨的,心里明镜似的。嘴上不多言,却是考量过田金福的家底。田金福手头到底有没有几个硬头货?事实证明,两下里一拍即合,几乎不声不响,田于两家就结成了亲家。
爱梅进了田家门,田家生生地就多了一个劳动力。金福老婆虽是近觑眼,做针线做饭不成问题。田金福当上公公,就等着抱孙子啦!
4
赶上改革开放,被城乡二元分治死死束缚多年的农民,抓住机会发家致富。
就说红崖底,改革开放好几年了,我爹注意到一个细节:全村老少,只有几个小脚老太太还是自个儿做鞋,因为市场上买不到小脚弓鞋。年轻人买新鞋,老汉们穿孩子们替换下来的旧鞋,反正人人穿的都是买鞋。
再一个,村中差不多家家起房盖屋。盖新房,过去都得买地基。早年的村子,整体布局合理,结构十分紧凑。自古以来,谁家也舍不得把平川好地,铺排开来盖房。现如今,土地是集体的,农民起造新房,需要批地基,而只要政策有松动,农民反正都是千方百计多批宅基地。土地不是自家的,眼下能多占领一块是一块。
红崖底自古以来,一座红崖簸箕似的包拢了村庄,如今新房新院早已突破边界,哪里平整在哪里盖房。老房子,旧窑洞,塌的塌,倒的倒。
金福老汉和儿子贵栓,也早已离开后街栲栳,在河槽边盖起了四合院。
我爹1980年退休之后回老家,也在河槽边批到地基盖起了院子。奶奶住过的院子,和后街栲栳田家就是前后院,过了三十年,我们两家又成了前后院。
父亲在老家承包了几百亩荒山植树造林,成了老爷子晚年的一份事业。我经常要回村看望探视,金福老汉就住在附近,他家的情况便也随时入耳在眼。
前头几年,贵栓和爱梅的两个儿子都在新建的四合院里成了家,那大略就是《内陆九三》在红崖底拍摄的时候。金福老汉上了镜头,他闯过关东,而且是当年村里最年长的男人。镜头里,老汉伸出巴掌比画着说:八十八啦!
八十八,说来就是米寿。
就是那两年,金福老汉的长孙媳妇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重孙。老伴过世,老汉身子骨还硬棒,能帮着家里看护那一对宝贝。我回到村里,寻常能看到老汉领着重孙玩儿。有时,也上我家院里来,坐地和我父亲拉呱。两个重孙过来,扯胡子抓眉毛的,老汉没牙的嘴笑得快要叼不住旱烟袋。
眨眼间,两个娃娃背上书包去念书。老汉一直要从院里送出河滩来,两个小家伙腿脚灵便,早跑得没了影儿。
金福老汉下世时节,打发得满风光。人们议论说:这老汉活到八十大几,见上了重孙,也算得上是个高寿有福的老汉啦!
谁知道,老汉下世后,田家出了大事。
红崖底村老百姓外出,四里地走出山沟口,横亘着一条从县城通往五台县境的官道。日本人时候,整修成了汽车路,如今是省级公路。村道和公路相交处,是个丁字路口,左拐右拐都是直角。村人步行出村还好,要是骑着自行车摩托车,就容易出事。
金福老汉的二孙子,骑个摩托出村,在沟口撞了汽车。人给撞成了植物人,肇事的汽车却逃逸掉了。
媳妇一看男人成了个活死人,这号光景还怎么过?娘家那头动了心思要女儿改嫁,夫家这头也没有硬性留人的道理。
二孙子出了事,大孙子肩上的担子就重了。后生学了个木匠手艺,寻常得外出打工,好抓闹几个活钱。家里几亩责任田,贵栓和老婆爱梅倒也能耕种,连上照顾植物人二小子,老两口就忙这个。
有句古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田家的遭遇偏偏就是这样。
金福老汉两个重孙,一对儿双胞胎,上着学,突然就不能好好走路。在河槽里跌倒骨碌的,半天爬不起。原来,他们是患了一种遗传病,叫做渐行性肌肉萎缩症。这种病,一般传男不传女。有这样家族遗传病的女孩子,不影响出嫁,嫁人后光生女孩儿也没事。要是生下男孩子,十有八九要犯病。
活蹦亂跳一对娃娃,说话间成了残废,这叫什么事儿呢?
一间房里,炕上躺着个植物人儿子;另一间房里,躺着两个不能挪动的残疾孙子,可就愁坏了贵栓爱梅两口子。
谁知,事情到这儿还没有完。
小木匠在外面打工赚钱,家里女人没个男人来抚慰。这也是许多打工者无法回避的实际。
在后街栲栳老院,田家挨着赵家。赵家单门独姓,赵二是光棍,赵三赵连成的老婆一直不开怀,抱养了张家一个孩子来顶门立户。后生长大成了家,老婆连着给生了几个闺女。节制生育的登门要给那女人挂环,赵家老太太这里就闹着要自杀。就是我老婆子这条命!反正赵家不能绝了户!非得给我生下男娃娃来不可!节制生育的也无可奈何。
这后生也不出外打工,被老妈逼着造人生孩子。不知究竟怎样勾搭入港,赵家后生就和田家媳妇有了奸情。
这样事体,村中古来多有。但田家儿子心情恶劣,偏生不能好生领受一顶绿帽子。这一天,喝下去一斤烧酒,酒意壮了怂人胆,挥起一柄木匠斧头,将奸夫砍成了一地杂碎。
蓄意杀人,供认不讳。田家这个儿子,杀人不假,情有可原,从轻发落,判了一个无期徒刑。
金福老汉生前,哪里能料到自家后辈儿孙过成了这般一个光景?
我父亲在太原去世,秉承老人家遗愿,我把老太爷送回红崖底安葬。办完丧事,就详细听说了老邻居田家的情况。好在我认识县里的民政局长老高,老高早年在县委通讯组写材料,听我讲过课。就这么一层关系,我便将情况讲给了老高。老高干了民政局,全县贫苦老百姓差不多都知道这是个好局长。
老高按照政策,给予了田家尽快尽可能的帮助。我居中讲话,算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田贵栓和于爱梅感激不尽,见了我又不知道该说句什么。还没开口,爱梅就撩起衣襟擦泪,贵栓也是个老汉啦,连连叹气。
村人在旁,陪着叹息一回。
美国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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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树理的小说,曾经有人批评说,他太爱给作品中的人物取绰号。这个说的倒是事实,但对此进行批评,没有太多道理。赵树理写的是乡间生活,而在山西乡间,村落社群,老百姓喜欢给人取绰号是生活中的普遍真实。赵树理这样写农村,恰恰是由于他极其熟悉乡土文化。
村里给人取绰号,那绰号往往非常准确。或者描摹某甲外形特征,或者抓住某乙性格要点,颇能写意传神。绰号取得准确,某人从此便仿佛有了另外一个名字,牢牢跟定其人,再也无法摆脱。
《水浒传》上的人物绰号,大多数是给好汉们增色。乡下人的绰号,偏偏多数接近《水浒传》上负面人物的绰号,不乏调侃,甚至带有挖苦讽刺。当事者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认头。
红崖底村,有几户田姓人家。其中一位田计全,是我爷爷辈。他老婆计全奶奶,村人给取了个绰号,叫做“霉谷”。
霉谷,在这儿说的不是霉烂的谷粒,说的是还生长在地里的发霉的谷穗。有农村生活的人,一说便知,霉谷好比霉玉米、霉高粱,那是一种病变。病变发霉的谷穗,上面黑点子密密麻麻的。
有人脸上生些深黑浅黑的点子,这号脸一般叫做“蚕砂脸”。计全奶奶,身材匀称,鸭蛋型脸子,原本不丑。只是脸色够黑,够黑的脸上又生出谷粒一般密实的蚕砂点子,绰号就给叫成了“霉谷”。
红崖底的草台班,历经战乱和土改等运动的冲击,建国初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复兴。文武场的家具齐全,吹拉弹唱的把式还在。临到过年,大伙儿在谁家空闲的窑洞里排练上几回,大正月里搭起台子就能开演。
我村的草台班,能唱不少中路梆子的折子戏,也能来得了二人台,说来也算是“两下锅”的班子。演出的时候,一场节目,又唱梆子又演二人台,这个就是所谓“风搅雪”啦。有时,还会根据村里的新鲜事儿,编撰一些戏文,切合实际,寄寓褒贬。老百姓懂得好赖善恶,哪里需要谁来耳提面命,教他处世做人。
连着好几年,草台班子演出二人台,春莲都是主角。
二人台传统剧目《珍珠倒卷帘》,唱的是月令。春莲和另一个闺女,扮了两个相公,手拿折扇,且歌且舞。《五哥放羊》 也是唱月令,春莲反串,扮的是放羊汉五哥。羊肚子手巾在头上绾成英雄结,腰间煞了腰带,手执羊鞭,倒也像模像样。记得她出演《打樱桃》,扮的也是后生。
明知道她是个闺女,拿班做势的扮成后生家,行不行呢?待她开口一唱,人们都放下心来。美国老婆的闺女,天生的一副铁嗓子。喉咙又故意憋粗了,如果闭上眼睛听,分明就是一个后生家。
大年节下,免不了有客人来拜年,赶上草台班子演出,客人们也来看。有时,镇子上还有汇演,差不多各村都要有节目露脸。出村汇演,春莲每回都要登台,是红崖底拿得出手的角儿。
春莲在台上这么招摇,台下免不了就有人议论:
美国老婆这个闺女,还不知道要找个甚样儿的人家哩!
田计全和美国让春莲读罢了高小,这在红崖底也算是足够开明的家长了。随后,她和许多农家闺女一样,出嫁之前上农业社里参加劳动,帮家里挣工分。女孩子不仅念书认字,而且下地劳動,这也是古来没有如今极其普遍的情况。帮衬上家里两年,到年龄了出嫁,给爹妈换回一笔彩礼,差不多家家如此,每个女孩子都是如此。生在农家,任你天成丽质,心比天高,有什么法子呢?
我在神泉完小跑校读书,暑假秋假也要下地劳动。每天挣三四分工,反正也是要给家里出力。孩子们下地,一般是和妇女们在一搭,经常能见到春莲。一年多不念书,天天下地,春莲比先前黑了不少。干活不比在台上演戏,见她整天也没个笑脸。
1959年的年底,食堂解散。刚刚进入六〇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可怕的大饥馑不期而至。差不多人人吃不饱,家家饿肚皮。
有些日子不见田春莲,听说已经出嫁了。
村里谁家娶媳妇,即便不是大吹大擂,反正也是热闹事儿,满村人知道。闺女出嫁,本家近支会有那么个仪式,小型聚会,吃喝一顿罢了。春莲出嫁,赶上六〇年,没听说有什么吃喝聚会,好像悄悄默默就嫁人了。
过了些日子,听大人们闲话,说美国把个闺女嫁到老北乡了。
盂县北部,与五台县接壤。西北面是定襄,东北面是河北平山。两省四县交界地,离我们县城有一百多里,传统上叫做“老北乡”。
春莲夫家的村子,叫做“骆驼道”,正是深山更深处。村里女孩子嫁人,实际上在无形中有个趋势。出色的闺女,往县城方向富庶地面走,甚至嫁了有工作的人。次一等的,周边村社,亲戚之间走动照应也方便。嫁到老北乡的,在红崖底还真没有过。春莲那么个好闺女,谁也没想到最终是那么个落脚。
闲人们说:田计全死了,美国老婆这是把个闺女嫁到边山外国啦!
有些知道底细的,却是说:美国老婆,主意硬哩!要不然,谁家闺女能换回二百斤老玉米!
深山老林,山高皇帝远。人民公社的管束固然严密,山庄窝铺到底松快一些。像骆驼道那样的村子,过分偏远,下乡干部三五年不一定能踩进去一只脚印。老乡们家里便有些存粮。当初,我们红崖底出聘闺女的行情,礼银也就二百块。农业社一个全劳力,一年下来,分红也就百十块。美国出嫁她家春莲,放出风来,谁能拿出二百斤玉米,闺女给他!
那年月,黑市上一斤粮票两块五,一斤老玉米至少也得这个价。二百斤玉米,那是整整五百块。二号票子,要整整一百张。这样的价码,四乡八里哪有这样行情?谁家又能拿出二百斤粮食来?
人传人,话传话,你喊出要价,便有人还价。老北乡骆驼道,就有人揭下了美国的招亲榜文。
人啊,实在是给饿得怕怕的啦!美国老婆主意果然硬。一个闺女出嫁,正月里过门,前一年分下的口粮不多,也给家里留下。二百斤玉米扛进门,至少今年就饿不死。
春莲远嫁,出门的时候哭来没有?
见了的人们说:那闺女也真是美国的闺女,人家一滴眼泪没掉。
一个女儿家,遇上那样年馑那样妈妈,又能怎么样呢?能给家里换回二百斤粮食,自个儿也算对得起大人啦!
说来是火烧眉毛顾眼下。过了两年,灾荒年也就过去了。
不说别的,春莲想要走亲戚回来看看老妈,就实在不容易。生娃娃坐月子,美国也不能去伺候帮忙。人们又说:美国老婆把春莲塞到那么个山旮旯里,算是把个闺女毁啦!
其实,这也是五十步笑话一百步罢了。红崖底又算得上是什么人间天堂呢?女人们嫁到这个山沟里来,还不照样生儿育女。古来四海无闲田,骆驼道相对偏远些,照样生活繁衍着一辈辈的庄户人。男男女女、家家户户,自古而然,大家同样过着不尽如人意的光景,同样熬盼着各自的苦海红尘。
春莲自打出嫁,很少回来。自美国下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记得是刚刚责任制的时候,一次我回老家,偶然听说了春莲的一些消息。
赶上改革开放,老农民给松了绑。几十年了,至少两代人成长起来,农村不少人家手头活套了些许,纷纷开始起房盖屋。盖房子的木料哪里来?深山老林山庄窝铺的农家,再次有了富发的机会。所谓靠山吃山,山里有的是柴林子,间伐一些椽子把戏,转手就是大把的人民币。
春莲的男人,自然也是抓住机会,砍山卖木。谁知一时不小心,从山崖跌落,当场丢了性命。春莲一个女人,遇上了这号祸事。她是中年丧夫,孩子们没了爹,家里没了靠山。据说,春莲的小叔子一直没成家,估计也是为了孩子们吧,春莲自个做了决断,就和小叔子过在了一搭。
美国早已下世,大姐爱莲给人说起妹子春莲的情况,村人叹息一回。
说来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
往后,人们各家忙各家的事,再没有人提起过春莲。
如今的红崖底,连说道美国老婆的人也快没有了。
【作者简介】张石山,1947 年生,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 《镢柄韩宝山》 《单身汉的乐趣》《母系家谱》《神主牌楼》等,民俗专著《洪荒的太息》《礼失求诸野》,电视剧本《兄弟如手足》 《吕梁英雄传》 《晋文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