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母亲陆陆续续一直相亲。
也不是我母亲非相,是凤英张罗她相。
凤英说相与不相都在我母亲:你不去,谁还麻绳绳儿绑了,枪枪儿押着?对不?
又说:相相看嘛,上不得台面儿的,他都不敢跟咱开这个口口儿——
我母亲相过吃供应的干部,国营或集体工厂的钳工车工电工,小车货车司机,饭店掌勺大师傅,煤矿工人,最不济也相了个个体户……
不用说,条件都比我家好。
人家对方算都满意我母亲,说:一人嘛,怎都好说——
意思我和我妹妹不能带。我母亲听了,背过身抹抹眼,说:不是为俩这,还走这步?
个体户考虑了考虑,说愿意来我家倒插门,条件有二,一要带个傻儿和瞎娘,二要大闺女说给傻儿,这么着,女婿有了,媳妇也有了——
要我将来跟了他那傻儿成一对小夫妻的意思。
我母亲听了,半日没喘气,末了回说:他妄想!
为此,凤英失落得厉害。
本想着凤英再不张罗了,她却又来。不容我母亲多问,她说:海军呀!人家可是挣一百多工资的高干,你就是个七仙女儿也再不能了,这要不是咱代表虢马村,跟人家海军说得上话儿,别说你一没供应,再拖俩油瓶儿——不当活活,一个也算了,俩呀——
杵俩指头抖几抖。
话说到这里,要说说我们虢马村和海军。
与周遭各村比,我们虢马村算大。村巷曲里拐弯像蛇哧溜交缠盘绕。
巷不规整,名也没个规整的,都顺嘴叫。譬如我家这条是杨家巷,凤英她们那条叫王家巷,这些依照姓氏命名的到底还切题。另有望夫,花兜肚一类略抒些惊艳情怀的,也通。也有滚珠,铁豆,连环剪等等,像冷兵器嗖一下耳朵边擦过的那么种意思。还有羊圈,兔疙洞,老畜窟这些拿小动物调侃和解嘲的。明则家那条叫“麻衣”巷,大约就着明则他爹文魁会相这一条。
凤英男人进财当了村主任。进财新官上任,一腔热情,说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他这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第一步,是给我们虢马村的巷起新名,说:人家海军上咱太行山,从咱虢马路过一下下吧,又是花兜肚,又是连环剪,再不就是兔儿洞这一些些的——
嫌上不得台面。
我们虢马村紧邻城北,算作北关。村东南头外横条南北通向的柏油汽路。紧邻汽路西南一片驻了部队。不是一般部队,是进财嘴说的海军。
新支书进财为首的新村委很愿意和上我们太行山的海军,发生一些亲近切实的关系。新起的巷统一都冠以“军”字。进财家的王家巷叫了拥军路。我家的杨家巷成了军民路。其他巷也如此,改作爱军路,护军路,学军路,军旗路,军功路,军号路,军舰路,军魂路等等。明则家的麻衣巷为军事路。
男女有疑惑的,略问一半句:这都“路”不说,怎的只“军”没“海”?
进财一干没解,明则他爹文魁说:没“海”才对哩。
文魁个不高,秃头,小眼,肉脸,削肩,还后罗锅。凡出门,他耳朵别根铅笔屁股,胳肢窝夹本破烂相书。他冬天毡帽,夏天纱帽,春秋天斜支棱了那顶破毡帽。凡走路,他低头,凡解手,总像谢罪。他那后罗锅越翘得像鞔了布的鼓。
人都笑话他“缩骨相”。
文魁写字,看相,阴阳,制膏药,爆米花,抢菜刀,倒锅补锅一类带点投机倒把性质的小文小武,都能。
自巷子改名,文魁那本破烂的相书,新包了牛皮纸的书皮。他用毛笔在封皮写了“军事理论”的连笔草书,那本相书也算洗心革面了。凡婚丧嫁娶满月开锁这一类红白事,文魁都胳肢窝儿挟“军事理论”,去看。
我家巷改名军民路,很中我母亲的意。她专意买了封盒装“北京糕点”去谢凤英。凤英痛快快受了,说:也就咱一句话嘛!
我母亲也喜喜的,说:可怎么说这葵花向太阳哩——
那年,我家院凡能种的地儿,我母亲都种葵花了。堂屋的废地基,南墙根,老院当央的小花池——说是花池,也就我和我妹妹俩人的胳膊圈个圈大小。我母亲用半头砖,在周边砌了花边——说是花边,也就半头砖破损的边朝下埋,好的那个小三角朝上,出地表。几十个小三角依次圈圆。
小西房窗根下,茅家外墙旮旯,南墙根肥堆边,也零零散散丢了几粒葵花籽。
早春一场春雨未下。
我家院南墙根背阴处龟壳般干裂失墒的黄土表层,还是努起一个个土包。那土包小小的,却雄壮壮的。院当央花池,小西房窗跟下,茅家外墙旮旯种下的葵花籽都贴着土层,努出了尖尖的芽。堂屋的废地基,土肥又朝阳,葵花籽都拱出来,细白的秆上拢了两瓣嫩绿的芽。芽上顶个黑黑葵花壳。一眼望去,近百株的葵花芽像布好兵阵的军士,株株直立,个个盔甲。
也就这时候,海军来相我母亲了。
早有男女老少围在我家街门口。我妹妹脸搽香喷喷的雪花膏,辫扎两朵红纱蝴蝶结。她嗓眼咕噜噜像藏了只小鸽子,乱笑一气,又扑风鸡般在人群里疯,面上光荣得厉害。
我母亲脸红红的,眼眯眯的,嘴翘翘的。她穿了立领月白夹袄。立领外衬了粉红的确良滚白色麦穗边的假圆领。藏青的确良裤。雪白尼龙袜配方口丁字黑皮鞋,猪皮。不知鞋油打重了,还是皮太厚,皮鞋上齐整排列的毛孔泛著青幽幽的冤光。她在凤英一干邻里婆娘们的簇拥中,出街门来迎。
海军们都人高马大的,一色镶白边的海蓝色大盖帽,红领章,四兜海军蓝军装,锃亮黑皮鞋。他们立我家街门口,威风凛凛像几座塔。
一个大个海军,脸赯紫红,双目发紧。他提个红绿相间的新网兜。网兜里十几个国光苹果,大腾腾圆滚滚。两封饼干用那种黄电光纸封成长方形。电光纸印了镶细金边的白瓷盘,瓷盘里摞的饼干金黄油亮。
他戴表的手又拎了两份草纸鸡蛋糕。草纸上覆了四方红纸。红纸上勾描的各式点心的线条有些粗糙,墨也不怎么匀溜。褐黄一根草线在鸡蛋糕上交叉打了十字活结。结上扯出半匝长个线扣。海军粗壮的小指荡悠悠的挂着那线扣,越显他手腕那只表的金贵了。
我们猜出是他了。
2
他是赵叔叔。
礼拜天,我们军民路,另有附近的拥军路,爱军路,军事路,是早喧起来了的:乱活的小孩,嚷街的婆娘,慵懒的男人,窝身等日头的老人,寻食的鸡,乱跑的狗,爬树的猫,叫喳喳的鸟,鸣唧唧的虫……
我们虢马村东南头一干闺女媳妇婆娘们迎街而立。
她们身穿好衣裳,头搽桃花油,梳得光溜溜的髻,着猪皮鞋人造革鞋白塑料底黑帮的方口布鞋,配花式尼龙袜……
她们太阳穴,眉心,耳朵贴各异的花式膏药,譬如月牙,譬如梅花,譬如心形等等。膏药自是从文魁那里赊的。文魁的膏药也自是圆的形状。一干闺女媳妇婆娘们却将膏药抠剪成各异的花式,饰自己头面。
她们身上散发的情欲体气,和了桃李杏花的各种香气,骡马牛驴发欢的雄气,猫狗鸡鸭交缠的腥气——形成一股股的欢愉,满巷子喧。
赵叔叔的身影在村口一晃,一干小孩一头跑,一头喊:来了,来了——
迎街而立的闺女媳妇婆娘们突然收住高音大嗓,个个像演着个绣楼小姐,端了身架,闲闲的翘了手指纳鞋垫,打毛衣,捻线,缝小孩花衣裳……
她们的脸颊泛起羞涩桃红,心里的那点意思像个准星,紧紧瞄着赵叔叔,眼神却互相交锋。一个不小心,她们那眼里就刀光剑影的斗个不了。
赵叔叔早在村口老槐前下了自行车。他戴得端正正的海军大盖帽像艘小小的冲锋舟,刺破了早春的风,洗得泛白的四兜海军军官装反着海波般的银光。他两只胳膊架了车把,挺了腰板,迈正步进了我们军民路。
一半个婆娘捏嗓问:海军同志呀,可吃了?没吃慌来家吃些?
拖得情切切的尾音,像在赵叔叔的耳跟私语。
婆娘的这一句像锻锤,嘣的一下将赵叔叔整个人锻硬了。他涨红着脸,头颈像失灵的玩具,点来点去。笑过了劲的脸像戴了傩戏假面。他胳膊直杵杵,手颤抖抖,十指僵得像小棍棍。他扶了那挂二八加重自行车的把,竟像端了挺机关枪。
他紧屏气息,似乎缩紧了全身每块肌肉,绷紧了每根神经,像新兵穿越火线,不知道该慢还是快。他就一会慢,一会快。他大约也不知道那自行车是该骑还是该推,一下撩腿想跨上梁,一下又落下腿。
我妹妹迎着赵叔叔,跳上自行车前梁。她戴了赵叔叔的海军大盖帽,脸都遮没了。细细的手臂套着赵叔叔的手表,十指张成哭坟小寡妇的兰花样,剥赵叔叔买给她的玻璃脆糖蛋,竹竿样两条腿害打摆子病那样吊摆在自行车横梁下。
赵叔叔穿过迎街的闺女媳妇婆娘们,来到我家街门口。他想刹自行车,大约用错了劲,自行车的前轮一翘老高。坐前梁的我妹妹一弹老高。她以为赵叔叔耍杂技,笑得咯咯的。
太行山的风漫过。阳光斜过巷对面的屋脊笼下来。
赵叔叔杵我家街门口,高大的身影斜倒我家街门道的青石上。他的影像受惊的蟒蛇在青石缝间叠几叠,笨拙拙蜷起。
迎街的女人们哄哄地笑起来。
赵叔叔连车带人立我家院当央时,我家院突然有了春。院当央那一柱黄灿灿的春阳,金箔般洒满他全身。
我母亲眼飘飘的,面红红的。她手拿一柄拂尘,掀开花布对贴的棉门帘,款款从屋里出来,轻盈盈朝赵叔叔走过去。近了赵叔叔的身,她低头略笑一笑,翘着手指轻轻提了提赵叔叔的外袖口。
赵叔叔红着紫赯脸,也眼飘飘的。他穿军用皮鞋的脚微微岔开,腿像两根杵着的铁柱,坚实牢固。他顺从地抬起壮实得像小檩条的两条胳膊,任我母亲举着拂尘,从他的头拂到脚,再从前身拂到后背。拂尘拂到他的脸,他紧紧挤住眼和嘴,脸上堆了沟壑般的笑纹。
经我母亲掸过尘,赵叔叔像重塑了一遍,整个人辉煌得厉害。
我妹妹笑得浑身乱颤。我却有些害怕眼前的欢乐像酥脆的浮冰,经不住这暖春消磨。
以后,赵叔叔每来,我妹妹都跑去迎,跳赵叔叔自行车前梁上,戴赵叔叔的海军大盖帽,剥赵叔叔买给她的玻璃脆糖蛋。她骄奢地吮着甜丝丝的糖蛋,两条细腿在自行车横梁下摆呀摆。她拨拉着赵叔叔自行车把的铃。那铃声似旷野蛮横的风打着乱杂坟上的草。
以后每来,赵叔叔自行车前把的网兜也总网着各式糖果果蔬什么的,后座也总夹一块报纸裹的五花肉,粗壮银尾的带鱼,再不就是肥肥一只斩鸡什么的。
我母亲也总红着脸嗔怪:又花些闲钱——
我们其实都知道,这些东西是海军部队发的,可我母亲总归说赵叔叔花闲钱。
赵叔叔也不多说什么,脱了外套,露出那件海蓝色军绒衣,英武里就多了份亲和。
他拿起墙角竖的钎呀锄的,给葵花培土,施肥。我妹妹跟在赵叔叔屁股后,忙着从赵叔叔刨的新土里拾碗釉釉。那些碗釉釉大多是青花瓷,偶尔有些彩陶。拾着个好看的,我妹妹就藏我家暖阁床下鼓肚的青灰陶罐里。
赵叔叔那挂半旧红旗自行车也总支在我家院当央花池边。两只车轮闪着迷离的光。那光很有点像宿醉的妇人才醒了过来,疲乏乏的又慵懒又暧昧。
我拿块抹布,嘴里哈气像擦玻璃那样,从车把到车轮,车梁到辐条,车轮盖到脚蹬,后座到支架,仔仔细细地擦。经我这一擦,自行车原先的那种慵懒和暧昧去了。轴心和辐条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每个光源都像外星来的小型飞碟。腳蹬上亮出的一小排洋码,越是明晃晃甜蜜蜜的了。那是自行车的钢印。
那些时日,我专意学了勾花这项技能,寻出几团毛线。毛线糟了,一揪就断,我配了缝纫线。毛线和缝纫线颜色各异,勾出来,另有一番别致。
我给赵叔叔的自行车车座,车把,横梁等等凡能套套的地方,都勾了套。随着我技艺不断的精进,又在套边勾了各式浓妆重彩的花边,扮得那自行车一派狂欢气象。
3
自此,我们家过的每个礼拜天简直像一片片精美的碗釉釉,漂亮得人头晕目眩的。
赵叔叔来,我们各人自觉又有秩序地做各自的事,扮该扮的角色。赵叔叔一个细微的手势,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句几乎没有含义的话,都像一小贴创可贴,黏合我母亲心里的伤。
我妹妹是不必说的,她一见赵叔叔就笑。她的笑艳丽丽的,也简直是扎成蝴蝶结的彩缎,点缀着赵叔叔来我们家的每个礼拜天。连我都感觉,我们这个家简直像我家老东屋外窗台摆置的那面破镜,貌似重圆了。
那圆镜碗口大,铆小铁架一侧的螺丝掉了,垮垮的。铁架也生了锈点。镜后的玻璃早打了。那浸过水渍污渍的电光纸上满月脸的铁梅,两手拽着长辫,腮上两点黑黢黢的墨。那是我妹妹给铁梅点的酒窝。镜边一圈的水银脱落,仅镜中央一小块有影。人脸上去,像毕加索的画,有种深刻的不对称。左下方一枝断了几截的桃花,摇曳曳杵人的腮上。
是个晚夕。
我悄悄揣了那镜,寻明则。
明则家大门开着,院里都是药味。文魁的屋闭得紧紧的,门缝冒出一股股黑烟。他大约熬他秘制的膏药哩。明则横在他家那棵柿树杈上,嘴里衔个哨,却不吹。
明则当我们虢马村的民兵队长。
他浓眉大眼高个阔膀,人都夸他:好材料!
高中毕了业,明则当兵成分有些不够(他家是富农),招工又叫人替了(谁替了不能说,说了得罪人)。他就在家务农了。
他务农,却是个知识青年扮相:小平头,翻领蓝绒衣,黑灯芯绒裤,黄球鞋,脖颈上常年拴把哨,动不动就吹。他那哨原是集合民兵用的。那几年,民兵们有的南下,有的北上,打工的打工,投机倒把的投机倒把,留村的不是不听指挥,就是不学好。明则几乎成了光杆司令,闲得只剩下吹哨了。他吹的哨子倒很有些调,长似莺歌促如燕舞,急像长风缓又有那款水细流的韵意,听得人心里的愁像扯断了的蜘蛛丝,飘挂得四处都是。他的哨声引得我们虢马村的大闺女小媳妇都动了怜悯之心。周遭电业局,衡器厂,标准件厂的青年女工们也纷纷托人介绍,都想和他处对象。
明则的对象也一直没断过。
电业局的对象送他电笔电线绝缘黑胶布什么的。衡器厂的对象送他机油凡士林劳保手套,缠线的小木轮子什么的。标准件厂的又送他各种螺钉螺丝改锥钳子什么的。针织厂的又送他各式大小不等的钩针什么的。
我们邻里谁家电盒跳闸烧了线什么的,明则嘴里咬了电笔,手里握一卷电线什么的就来了。哪家的门轴锈了,明则就拿那机油凡士林来膏一膏。镰刀割了,菜刀切了,小孩手脚磕了碰了,他咬一段绝缘黑胶布给人家缠裹缠裹。缝纫机收音机坏了的,他拿着各种螺钉螺丝改锥钳子什么的瞎鼓捣一通。他家那种缠电线的小木轮子一溜十几个,送人当小杌子使。
我给赵叔叔自行车勾毛线套的钩针,就是明则和他针织厂的对象要的。可惜后来,明则没有对上那个针织女工的象。钩针断了来路,我的钩织技法也荒废了。
人说明则对不上象,怨他爹文魁,谁叫他爹成分不好,还长恁副“缩骨相”。
究得仔细些,我一个远方奶奶似乎和明则家有些亲缘。如此算,他该叫我母亲婶,可他总是嫂呀嫂的降我母亲一辈。我母亲纠正,他不改。再纠正,他再不改。
见我,他一骨碌从树杈上跳下,怔怔地看我,眼里都是金贵。我从怀里掏出那镜,叫他修。
他接过镜,翻看。那镜反了晚夕一抹霞光,打他脸上。他眼红红的,都是雾气。
我说:明则哥,你害眼了——
明则眼里的雾气越重了。他也不答我话,反身回他的屋,拿了团棉纱和一卷绝缘黑胶布,圪蹴在那棵柿树下,拿棉纱蘸了点机油,擦那镜架,又扯几条绝缘黑胶布,粘住裂了几瓣的镜面。又眼不错耍把戏般变出把小小螺丝刀,铆那镜架上米粒大小的螺丝。他背对着我,一边做这些,一边狠劲用他的手背抹眼。他穿那件绒衣的底边已经串开了线。线头像截毛毛虫,卷在他腚后。一抹晚霞收在他瘦尖尖像个“山”字的腚下……
也不知怎么,我的脸腾地红了,心也蹦蹦乱跳。
他突然立起身,转过脸,手指头轻轻扒拉那镜一下。那镜像小风车,滑溜溜转个不停。
我抢过那镜转身要走,他一把揪住我的辫,拖我转向他。
他喉头哽几哽,放开我的辫,搓搓手,问:那那那海军——又又又來了吗——
我斜他一眼,扭身走了。
自那镜修好,我妹妹梦游一般五更天爬起来去照。自照开镜,她上学再不迟到了,还当上了校红领巾检查员,戴着红领巾威风凛凛立在我们虢马小学门口,专挑别的小孩的不是。
没人时,我也跑镜前,对着镜里那张明光水滑的脸,起一股莫名的惆怅。有回,我正在镜前发痴,见我母亲隐在镜角,两眼眯得弯弯,渺渺地赏我。她隐在镜角的样子像镶在那里的一幅小型人物画。透过镜,我觉着她母性气质之外的那种妖冶与美丽。
总不见我母亲照镜的。可不管做细活粗活抑或是看个闲景,她捋一捋发,倾一倾身,笑一笑什么的,像时时照着镜。我到底有些疑惑,悄悄在镜上绾了根头发,做记号。待放学回家一查,心知趁我和我妹妹上学,我母亲是照过镜了,就有报复了她的快意。
我们家的老东屋西晒,老式木门又厚,格子窗又小。夕阳从门窗缝射来,也就一拃长。再遇些物件一挡,晚夕的光像小孩分岔的尿线,细纽纽抛进来,越显屋暗。
赵叔叔来,我母亲不惜费电,拽开灯泡,特意为他照明。
那个礼拜天,我擦了一会儿赵叔叔的自行车,一抬头,见我家格子窗过年换的新藕色粉莲窗纸映出一高一低两个影。高的是赵叔叔,低的自然是我母亲了。我母亲端的茶缸的热气像雾,袅袅的在新藕色粉莲窗纸上升腾。
他们之间很像有股线,那线牵着他们的影越过翻跳的鲤鱼窗花,慢慢并一起了……
这当口,堂屋地基那厢突然响起尖叫。
只听得屋里咣当一声,茶缸好像跌地下了。
我懊恼地想:算毁了——
心疼那茶缸。
那是我母亲专意上城里的大十字百货商店买的。茶缸一条海蓝沿口线,白地上喷漆喷着一对浮水的红绿鸳鸯。我母亲买了一对,摆屋当央枣红桌上,覆了两块喜上眉梢的红手绢。乍看,那茶瓷缸像一对拜天地的新人。
我跑堂屋地基那里一眊,见条核桃虫吊我妹妹的裤脚边。核桃虫弓着毛茸茸的身,急速朝她裤腿里钻。我劈头寻了根树枝。树枝一头要撩着核桃虫了,也不知怎么着,我不挑了,扔了树枝,呆看我妹妹。我心里也毛瑟瑟的,害怕核桃虫真个进她裤腿,钻她屁眼,可我只管不动,眼瞟着老东屋的门。
我妹妹动不敢动,跑不敢跑,脸蜡黄,眼像锥子眊住核桃虫,霸着嗓乱喊乱叫。
我母亲和赵叔叔终于冲出了屋。
我母亲的脸红扑扑像搽了厚胭脂。
赵叔叔醉漾漾,像才啜几口潞酒。他摇摆了跳过来,健壮高大的身躯急速俯下去,大拇指食指一合,捏住核桃虫的腰。核桃虫弓身急速乱扭了一阵,突然不动了,小小的虫身像一截剪断的粗毛线,弯弯地坠下来。阳光照着它微小的虫身。它细如麦芒的褐黄色绒毛在静谧的空气里微颤,仿佛给自己为虫的一世,草草唱一曲虫界的挽歌。
我母亲眼里水雾雾的,不知是忧是喜,更不知为人还是为虫。我背对他们,可外窗台的镜都照进来了:赵叔叔瞟一眼我背着他们的影,试探着扶一下我母亲瘦弱的肩。我母亲也朝我这厢眇几下,手也扶住落她肩的赵叔叔的手,眼泪哗哗却是笑模样。我妹妹眯起眼,咧着嘴,早傻得一塌糊涂了。
这时,我家院墙外突然响起一片叽咕声,很像群鸟落在大树上。树貌似是枝叶团团的一株老树。鸟大约太稠,压得树枝扑簌簌往下坠。两只鸟聒噪噪的叽咕,隔枝挑衅的样。耳听得两只鸟的动静越来越大,它们爪下的树枝都唰啦啦乱响。它们越吵越恼,声里好似藏着无数精小暗器,啾啾唧唧的喷射一气……忽然,空气冷下来,火药味涨起来,两只鸟竖冠(若它们长了冠),瞪目,怒挣羽翅,尖利的喙一下刺一处了。随后刺啦啦几声,两只鸟似拔出喙,各自倒退,又猛然前扑,绞缠一起了。它们一会树上一会树下,斗得昏天黑地,掉落的羽毛在空中激烈飞旋……群鸟看了会热闹,扑棱了翅膀,刺啦啦飛了。两只咬架的鸟,犹豫几番,扑棱了翅膀,追赶着飞了。
树枝一条条弹回了原样……
这厢耳根稍静,那厢猛然一阵叽咕,又来两只鸟。这两只鸟落定枝头,互相梳理羽毛,声息柔软软香艳艳的,是成双成对夫妻鸟的光景了……
我家墙外实则没树,也没鸟儿。是明则。
明则从我家的墙根底过,吹哨。那一阵子,他若吹哨,总是群鸟,双鸟,单鸟的吹,意思总是群鸟里一只鸟落单,尾声也总有夫妻鸟秀恩爱的光景。我母亲听了,总发一回癔症,幽幽地说,明则那夫妻鸟大概是巢在南枝上的越鸟,我们太行山刮北风,吹不来那恩爱——
此时,我听出明则哨里的忧,像柿树开出白煞煞的花,如云似烟的。也不知怎的,我一下觉到脚下这泥土的恩典了。
赵叔叔也听见明则的口哨了,仰起脖朝我家院墙外张望,说:谁吹哨呀——
我妹妹抢着说:明则,明则哇——
早又忘了核桃虫的事。
4
我们城,大十字的繁华有些形而上:百货大楼,新华书店,人民饭店,信用社什么的都在大十字。小十字的热闹偏些形而下:南北杂货,五金配件,生熟铁货,配种钉掌这些,都在小十字。
大十字坐南,小十字位北。两十字南北走向,相距约摸半里来地。
我们虢马村在小十字以北,和城隔一片广袤的庄稼地和一条东西流向的护城河。
那年,我们虢马村周边的水浇地旱地,像一块块缩水棉绸,一下小了。城景仿佛经了高倍望远镜,突然大了。高楼也像一条条巨蟒信子,朝我们虢马村急速舔来。
老人们像几捆杵着的枯柴,窝在巷口暖阳里。他们半睁浑浊的眼,忽扇核桃皮般的嘴,卷着像上了漆的硬舌,面貌像失灵的老钟,停在虚谧谧一个旧点上。大闺女小媳妇半大婆娘什么的像一枚枚辣弹头,呼啸而来,惊得老人们晃几晃。
大闺女小媳妇半大婆娘什么的,都时髦做派:羊毛卷头发散发着化学烫发水气味,“一把抓”纱巾半系不系,卡腰“半截港”(一种长过腰际,摆过臀部的化纤短外套)兜着肥硕的腚,阔腿西式裤扫起黄尘,半高跟人造革丁字鞋的铁掌叮咣叮咣地响……
一半个的眉眼文了细细碳线,腮唇搽了艳艳口红……
她们的装扮,是从城的英雄台淘换的。
英雄台在两十字间,偏北。原是个土戏台。解放时,政府在土戏台给英雄们戴绿披红挂奖牌,就叫英雄台了。我记事时,土戏台没了,偌大的场还在。逢年过节,英雄台有些灯会杂耍集会活动什么的。平日,光顾英雄台的也就寥寥几群麻雀。
辟了自由市场, 我们虢马村大闺女小媳妇婆娘们的嘴边常挂“英雄台”,脚下迈着“太空步”了,刻意将自己粉饰成那种时髦的化纤气质。
除了站街迎赵叔叔,大闺女小媳妇婆娘们另一项有意义的活动,是结伴去英雄台。
起先,她们照旧像去会:头搽桃花油,脸抹雪花膏,太阳穴,眉心,耳朵处贴月牙,梅花,心形花式膏药,也照旧衣染樟脑,鞋掌铁钉什么的……
几次以后,她们有所知觉了。若说乡会算疲惫行脚僧的行囊,裹了旧时光的风尘暮气,那英雄台自由市场简直是时髦后生挎电光吉他,响着新簇簇的音了……
我们村也终于开通了公共汽车。这挂标为1路的公共汽车只在村中心转,时间也没准。偶遇一辆,运气好能挤上的,半个身还得挂车门外。我母亲因挤了一回,丢了五毛钱儿,着了气,嗳气了半个多月。公共汽车冒出的汽油味和《尼罗河上的惨案》的阴尸气味相仿,我母亲坐一回晕一回吐一回,脸色土灰像才从望乡台返了魂。
可她还是和凤英一干婆娘厮跟了,去挤公共汽车,去溜达英雄台。
英雄台离我们虢马村约摸八九十来里路,排除1路公共汽车这种现代化交通工具,步行也就三四顿饭工夫。搭一段牛车骡马车,快多了。若有自行车捎脚程,可真算风雅之旅了。
那时候,我们虢马村的自行车已多起来。不过,自行车主多是有重要营生的重要人,比如在电业局这些国营单位当干部,在国营煤矿大集体工厂下窑当工人,最不济也是村干部。
一般村民因着娶媳妇嫁闺女,托关系走后门送礼上“号”求一挂,很不歪了,哪敢“凤永红”(就是凤凰牌,永久牌和红旗牌)。这好不容易置办一挂,自行车周身裹了红布,像请回个埃及法老的千年尸身,小心翼翼供屋中央。小孩儿摸一下疼得打激灵,哪个舍得骑?
凤英家四口人,人手一挂,都是“凤永红”。她不会骑,闲了挂“凤凰”。
她说坏了,又不叫明则修。
明则的自行车是撂老蒯车上拉回来的。
老蒯是我们虢马村东南头的,和明则东西邻居,都住军事路,也是地富反坏右一类,成分比文魁还高。他的上几辈开银号。一度时间,他家的银号业已遍布全国了。他爹一辈实是开明乡绅,又早焚烧了地契借据一类,又是减租减息,又是出供浮财,又早和我党有联系的。不想老蒯出首了他爹和他小娘,说他过世的娘托梦说,他爹和他小娘也给国民党做事。他爹他小娘辩说不清,终叫枪崩了。
老蒯是立功之人,却是戴罪之身,就和一干地富反坏右掏起了粪。
老蒯比文魁迟两批摘帽,却胆大。原先几个掏粪的,嫌受,落实政策后都不掏了。唯老蒯,竟渐渐招人待见了。起先,他掏两桶粪,人管他一顿饭。后来一桶管一顿。再后来一桶管两顿外带一包香烟也不大抵事,因着他要挑茅家的便利和粪的成色了。
他像老畜儿打洞,一寸一寸来,先垄断我们虢马村的粪业,业务再拓展,到桃园、二贤庄等邻村。再后来,老蒯买了电泵,改装了一台抽粪机。他成了我们城粪业机械化的第一人,还当选了“劳模”。这是后话了。
那年春天,老蒯的粪营生做大,已经扩张到城了。老蒯就仿城里人,给自己定了歇礼拜惯例。
逢歇礼拜,老蒯雷打不动去护城河洗车。唯在我家,他破例了一回。
也是那年初春,我母亲为着海军相亲,忘了是礼拜,央老蒯给我家掏茅粪。凤英央老蒯,老蒯都有些佯大的。我母亲央, 老蒯慌慌趕着那条流泪的老黄牛,拖着那挂祖上留下的粪车,横了一根偌长的粪量子,来了。
老蒯来我家掏粪,总使得那根偌长的粪量子花里胡哨的。那天他又拿那粪量子当花枪,越使得流星拖尾,凤蝶翻飞的。不知怎么,那粪量子一下使脱,溅了他一头一身粪,害得我和我母亲烧了数锅热水,为他洗刷。
也不知是那一量子翻了的粪,还是海军来相我母亲了,反正自此,老蒯见我母亲悻悻的,很不乐意了。
那个礼拜,明则和老蒯遇上了。
老蒯反解着手,握了杆鞭,吆喝着流泪的老黄牛。
明则吹着哨,巴巴看老蒯的粪罐。
大丑拔叉着两条细木棍的腿,像吃了几盅潞酒,摇摇晃晃跟一路。
明则那挂自行车横粪罐顶,由偌长一根粪量子陪护。
他们一路进村。
人说老蒯粪车架的粪罐是枣木的。
老蒯把那椭圆形枣木粪罐洗得净白,条是条纹是纹的。粪罐上箍了数十条手掌宽黄铜条。黄铜条也叫老蒯擦得瓦亮亮的,太阳一照,显点回光返照的意思。黄铜条上铆着钱币大小的白铜钉。那一串串白铜钉,像旋转彩灯,炫着诡幻的光。粪车两只大木轮箍的铁皮,也叫老蒯洗蜕了苍锈,露出曾经的风华气象了。
人还说,粪罐车是老蒯祖上留给他的唯一物件了。
老蒯的车过巷口,男女围过来,扯住牛,七手八脚将粪车上的自行车抬下。男女这才见是挂绿色邮政自行车。自行车的漆皮都剥落了,两车轱辘也七扭八扭,车后座挂邮政包的支架也断成几节了。
人问:明则,哪来的?哪来的?
大丑紧着答:英雄台,英雄台——
人都对那自行车起了些敬意,又问:明则,可花多少钱儿?
明则抿嘴不吭气,扎煞了两只手。大丑见明则拿眼扫他,细溜溜的脖上玉米粒大小一点喉结动一下,张嘴喝了口风,又闭上了。
老蒯张着皲得山药皮的脸,搂着牛鞭,扮出摘过“帽”的样,说:保管贵得肉疼哇——
5
偌大个人影遮过自行车,落在人圈里。
是赵叔叔。
赵叔叔过来,看看那尸首般的自行车,摘了大盖帽,扣我妹妹头上,又脱了外套,也披给我妹妹。我妹妹仿佛田里插的稻草人了。我妹妹再上前,打劫般撸下赵叔叔的手表,挂她细溜溜胳膊上,仿了事务缠身的公家人,不住气的抬胳膊,看表。
赵叔叔穿着军绒衣,清瘦许多。他蹲下身,又仔细打量那自行车。早有男女吆吆喝喝寻来扳手钳子什么的。
赵叔叔也不推诿,一只手接过男女递来的家什,另一只手早抓住车把什么的,丁零当啷干起来。他两只手大得像小蒲扇,手背皮肤红紫粗粝,圆润饱满的浅蓝色血管像暴涨起来的微型河汊,充满力量。他用力一抓,手骨铜雕般隆起,骨骼间细小的肌肉群似灵动的芊芊水草,随他手力若隐若现。
两三袋烟工夫,自行车的车把,轮子,辐条竟都整好了。
赵叔叔又拔下车胎里带。粉红的里带像干瘪长蛇。一条里带裂了长缝,是不能用的了。
又有人端过盆清水。
赵叔叔把打饱气的里带一截截压水里。压几下,赵叔叔将一段里带提出水,仔细瞅瞅,重压回水里。圆滚的粉红里带像肥胖的红鲤鱼,在水里翻滚。就见里带一处螳螂泚尿般冒出小小的银气泡。男女齐歇口气,都知这里漏气的了。
赵叔叔反身从我妹妹披的外衣口袋掏出钢笔,在漏气地方做了记号,再查。
这条里带破了三五个地方,暂时用不起来了。
赵叔叔喘口气,才要挥袖擦额头,早见凤英拿块簇新花手拂儿,替赵叔叔擦起汗珠儿来。闹了赵叔叔个大红脸。
凤英却一头擦,一头仔细端详,好像那汗珠儿滴滴都似白骨精,只待她火眼金睛来辨了。
我朝凤英穿丁字人造革的肉脚狠踩一下。
她“哎呀”一声,眉眼歪扭,再顾不上赵叔叔了。
事后,凤英套我妹妹。我妹妹到底没说出我,还背开我母亲,剥颗凤英笼络她的玻璃脆糖蛋,用花剌剌糖纸端给我,咧着豁牙漏气的嘴,鬼鬼地说:姐呀姐,甜丝丝呀——
又个礼拜天。赵叔叔来时,自行车七零八落挂满了:前把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布袋,一条七八成新的黑轮胎,一条新粉红里带,后座缠缠绕绕一堆家什里还杵着根形似烟袋锅的钢管。
我妹妹早从村口老槐下迎着,兴冲冲挤自行车横梁上,眉眼飞飞的。她嘴里咕噜咕噜乱响,腮帮鼓起一疙瘩游走不定的肉。这是含了赵叔叔买给她的玻璃脆糖蛋了。她又要咧嘴笑,又害怕嘴里的糖蛋跌出来,就高高扬起下巴,倒也有几分可人。明晃晃的一截钢管从她两只羊角辫中央杵出,在她头顶闪出凛冽白光。
赵叔叔先不进我家,将自行车停巷口。男女早又围上来。进财几个村干部也在其中。
汉们递来装好的小烟,赵叔叔接了。他也仿他们圪蹴青石上,噙着那钿铜花的烟袋嘴,噗嗤嗤地吸。
汉们谈论对越自卫反击战。
他们仿前线指挥官,用石头子小木棍在地上画战线图,拿火柴棒比作冲锋战士……
他们打各路手势,说着高平、太原、老山这些地方,还参谋出几套作战方案……又仿各路国际巨头的独霸蛮横,争辩讨论悬而未决的各类国际事务,关键处都面红耳赤各不相让。
我们的省会是太原。我们这个城下辖有个高平县。我们抬眼望过去的巍峨太行山中的一座叫老顶山——比老山只多一个字罢——我挤人堆里,听他们仿这些,倒觉出那远离我们十万八千里的硝烟战场,万分的亲和了。
明则那自行车和一堆碎零件横躺在地,像个濒死的战俘。
赵叔叔抬脚磕尽烟袋锅,还了,圪蹴在地上修开了。
他静静听汉们争辩,默默看汉们用石头木棍火柴棍搭的战事图。他有时候蹙眉深思,有时候颔首点头,不知情的以为修自行车这活计是一项很深刻的思想活动哩。他也像演一部含蓄的默片,面上各种表情,却独无话音。
汉们都知道赵叔叔身上背了纪律的,不便言说。他们就越要讨论和争辩,反复观察赵叔叔脸上释放的各路细微信号,算作自己有利的佐证。
喧起的高涨的爱国情绪像打饱气的球,膨大暴涨起来。
连老蒯这样的异类分子都激得面红目赤,明则大丑一干后生越个个血脉贲张,摩拳擦掌,恨不能马上参军上战场了。
凡这样的场合,文魁总是很要撇清父子关系似的,离明则远远的。可他也总趁人不注意,眯缝了眼看相那样细细看明则。
大闺女小媳妇婆娘们忙着手里的活儿,仔细听。她们搽了粉和胭脂的秀气抑或不算秀气的脸,做出或凝重或亢奋的表情。偶尔,她们也要见缝插针说一句有点妇人见识的话,但这话定然饱含了更朴素的爱国热忱的,倒像个调音器,骤然将那一种交响高亢的爱国曲调调高几个度……
男女个个兴高采烈,大声讨论自卫反击战我方如何所向披靡,向前推进多少公里;我解放军摧毁了多少个据点,歼灭了多少多少越南鬼……
一个声音突然叫起来:不当活活呀,老天可行行好吧——
是我母亲。
我母亲捏毛线针的手僵着,打了一半的绛红色毛衣跌落地下,脱了针的毛线头,唰唰往后窜了两三寸——我猜着那毛衣是她打给赵叔叔的。她脸煞白,眼溜圆,身体飘摇摇像一片颤抖的叶。
赵叔叔奓着两只黑乎乎的大手,赶紧立起。
明则略怔一怔,向前跨一步,伸手想扶我母亲一下。我母亲的身子飘几下,到底还是立住了。她大约也意识到什么,推开明则的手,耷拉着眼,默默拾起那件绛红色毛衣,拍拍上面的灰土,默默走了。
我红着脸,斜瞟着我母亲的背影,恨不能替她寻个地缝钻了。
谈兴叫我母亲搅了。连我妹妹都嘟起嘴。
碍于赵叔叔的面,男女又略坐坐,扫兴散去,只留明则大丑和我妹妹几个小孩。
赵叔叔整好自行车,又用焊条焊了后座支架。他将倒躺的自行车轻轻提起,脚略略一扳,支住自行车支架。自行车的后轮就悬起来了。他蹲下身,腚半落在悬起的左脚跟,与斜点地的右脚尖成个稳固的斜三角,左手轻轻搭左膝盖上,右手摇自行车的脚蹬子。
悬在支架里的自行车后轮缓缓转起来。轮子的辐条原是锈的,赵叔叔用汽油洗过,又上了机油,如今条条明光水滑的。赵叔叔将脚蹬子快摇几下,那轮子呼呼的快转,扇起一阵清风,几十根辐条瞬间连成明亮亮的光片,像偌大一朵铁花。
我妹妹和几个小孩没心没肺只顾拍手叫好。
赵叔叔表情如常的做这些,依旧一句话没说。
明则和大丑也像嘴上悬了葫芦,都闷着。
赵叔叔示意一下,明则就斜跨上自行车,原地骑几个小圈,又绕了几个大圈。他一只手托把,一只手摇铃。那铃像明珠,脆生生的响起来,却也解不了刚才的闷气。
大丑追几步明则,踮起脚尖一下跳上自行车后座。
明则在自行车上摇几下,大丑也在自行车后座摇几下。他俩一股劲跑出去好远。
我妹妹一干小孩嗷嗷叫着,没心没肺追去了。
6
我家院静悄悄的。
东屋清早才换下棉门帘,上了竹门帘。
那竹帘的几绺竹片断线,疏垮了。原本我母亲寻了两只铜钱,着我在铜钱心穿了线,修补竹帘。才刚只顾去外面听人闲话,看赵叔叔修车,撂下了。
修补竹帘倒也轻省,只是要两个人在门帘两边递铜钱,穿线,配合着将那竹片紧起来。
从巷口回来,我没精打采坐门帘前。赵叔叔见了,掀开门帘,哈腰钻进屋,坐我对面。
我和赵叔叔像两个辐条松了的机械人,脸对脸将穿线的铜钱塞进竹片缝隙,对方接住,又从下一个竹片缝隙递过来。我俩就这样慢腾腾的穿铜钱,补竹片。
赵叔叔隐在竹帘后的脸布着不安。他的两只大手笨笨的捏那铜钱,好几次捏不住。小小的铜钱从他粗大指缝脱落,悬在竹片上,顫悠悠的打小小的摆子。他大约忘了我等他塞给我铜钱,只顾支棱着耳朵听屋里动静。
屋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可我和赵叔叔都知道,我母亲定然像个素布包袱,蜷缩在屋角那张老暖阁床上呢。她不高兴了,总那样的。
那些天,凤英一干婆娘像干了几杯潞酒,醉迷迷的。不管赵叔叔来与不来,她们照例都扮得齐楚楚的迎街,眼睛贼亮亮的盯着来往的人,手里也不再拿轻生活作样了。
老蒯张着山药皮的脸,反解的手握一杆鞭,吆喝着那条流泪的老黄牛,哼哼唧唧唱着小曲儿,从拥军路拐过我们军民路。他那椭圆形粪罐外箍的数十条手掌宽的黄铜条越闪着气数将尽的光。那黄铜条上箍的钱币大小的白铜钉,还像过时的密电码那样忽闪。那笨拙的车轱辘与坚硬黄土摩擦,发出的矻嗤声,像两匹牙口松动的老牲口,有一搭没一搭的交配。
拐过街角,见了凤英一干婆娘,老蒯的小曲儿就配上艳词了。
他唱:茭荞长得高哇——麦苗长得低哇——玉茭地里露出颗小肚皮哇——大娘哇——
一街两行的婆娘们拿皮了的爆米花瓜籽皮什么的砸他,他倒喜得什么似的。要走出军民路了,他的脚放缓了,皲得像山药皮的脸略有些失落。自明则有了那挂自行车,婆娘们也还拿老蒯说些荤话,却不搭他的粪车了。
明则口里衔着哨儿,却不怎么吹了。他见天吭哧吭哧骑着那挂蜕了绿漆皮的邮政自行车,来往于英雄台。他那车前梁总坐个清瘦小媳妇,后座也总坐个丰满的婆娘。至于小媳妇和婆娘是谁,这个不一定的。
凤英一边使唤明则一边怀疑,说:明则,你敢说你这自行车来路正当?
明则未答话,大丑却指天赌咒:屌的——
明则瞅他一眼。他抓耳挠腮说:谁不正当,谁不是娘养来——
明则一遭遭往英雄台送人,又一遭遭从英雄台接人,见天媳妇婆娘堆里混。就有闲话了,说我们东南头的媳妇婆娘坐明则的车,不白坐,拿x抵。
大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拔叉着两条细木棍的腿,跟明则的车跑。下坡他在前面引,上坡他在后面推,也见天忙得颠颠的。
我家堂屋地基的葵花长得很粗壮了。那些叶也有我妹妹的手掌大了。阳光充足的地方,葵花芯已经结了蓬勃勃的小盘盘。小盘盘有的米粒大,有的指甲盖大,都青嫩嫩的。早晨,小盘盘挂了水莹莹的露珠儿,染得风都清气了。
赵叔叔给明则修好那挂蜕了绿漆皮的邮政自行车,明则好像名正言顺了,常来我家看葵花。每来,他不说什么,左右踅摸踅摸,提起铁钎拎起锄头,干开了。有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来过,只看那葵花一株是一株,个个像梳洗打扮了的小娘子,鲜亮亮的。我们猜着他来过了。他毕竟务农,生活干得比赵叔叔还细致些。
又个礼拜天,我做完作业,握个小锄,骑小小的土陇上,给葵花培土。我将那褐黄的弥散了湿漉漉土腥气的新土培住葵花的根,那葵花便骄傲地挺在晨光里了。
背后一阵响动,知道是我妹妹,我也未扭头,只顾又锄又培的。可我妹妹连着哎呀几声,害得我只得回头了。
我妹妹小脸洗得白光光,梳得光溜溜的小辫扎了绿茵茵两朵蝴蝶结。她撅着腚,爬在地里抬头看我,细溜溜的脖颈像猫那样快转成圈了。
我照她腚踢一下,说:才培的土哇,看看看,都压扁了——
我妹妹也不恼,鸡爪爪一般的手指点着一片葵花叶,说:珠儿,小几几的珠儿——
果真那叶背面,密麻麻排列了十几二十多个小珠儿,小米大小,白色透明。我翻看其它叶,也都长了不少。那些没长珠儿的叶,游走着一些或急或阔,或飞或落的白痕,像微刀阴刻了一般。
我母亲也过来,翻了几片叶,叹:有虫,长虫虮了——
我们正忧,明则衔个哨儿闯来。我妹妹活蹦乱跳迎上去。他却将口衔哨儿吹一吹,作个阻止的手势,叫我妹妹离远。我妹妹哈着腰,屏住气,立一株葵花后,远远眊。
明则像个倒竖毛的斗鸡,全身奓着。
他一只手捏了只小喷雾器,另一只手提个褐色玻璃瓶。
那瓶上画个白骷髅。骷髅上打个恐怖的白大叉。
他这是来给我家送敌敌畏。
他将那画骷髅的敌敌畏的瓶放堂房地基墙角,左右踅摸,皱着眉想了想,放下喷雾器。
他一手托那瓶底,一手拧那黑盖,动作狰狞狞的带股杀气,却是那种忧愁很重的杀气。
瓶盖一松,一股腐朽糜烂的气味拥挤出来。
明则小心将瓶斜来,往喷雾器的小瓶倒了一小股。那幽灵般的褐色液体立刻将空气染得阴郁诡异了。
明则又手忙脚乱的赶紧拧盖,仿佛那瓶里压了只千年老妖。
我早取了瓢水。明则撑着胳膊示意我将水注入喷雾器的小瓶里。
正弄这些,赵叔叔推着自行车进来了。
见状,赵叔叔赶紧支好自行车,快步过来。他伸出粗大的手,要和明则握。明则口衔哨儿不能说话,两手又占着敌敌畏。赵叔叔一看,抱歉地笑了,慌脱外套,帮明则。
他俩合力给葵花上了敌敌畏,也不歇,头碰头嘀咕半日,不见了。
再见,他俩不知从哪寻来泥兜瓦刀等家什,弄来些新瓦,黄土,石灰麦秸等物。又在院中央调好了掺石灰麦秸的泥,旋又不见了。
不大一会儿,他俩一人一头扛着架大木梯进院。
支住大木梯,他俩一先一后爬上我家老东屋屋顶。
已是晚夕。
屋顶一簇簇的野草,开着红罡罡的花。他俩手托屋顶,腰哈着,脚浮着,小心护着那老朽的脆瓦,将那野草铲的铲,拔的拔,又清理了好些个积年烂瓦。
明则踏着木梯从屋脊退下来。他哈腰搬起一摞大约五六只瓦,眯眼笑笑,扬着头,悠了手臂试几试,突然抛出。
一摞五六只瓦缠绵一处,像鸟的影掠过我们头顶。
赵叔叔微微拔叉脚,张开臂,弓身立在屋顶一抹晚霞里。
那一摞大约五六只瓦过赵叔叔头顶,幻成个小型手风琴。瓦微微开张,要落不落瞬间,赵叔叔撑开两手,顺势引过。就见那瓦“吧嗒”一下合于赵叔叔掌中。
明則连续抛。赵叔叔连续接,似耍把戏。好得我妹妹又拍手又跳脚的。
揭瓦好老东屋的屋顶,又捎带给小西房鼓出的土墙顶了根木桩,已是月上三竿。我母亲在院的小水泥台摆了三五个小菜,拿出藏了几年的玻璃瓶潞酒。
赵叔叔和明则喝了酒,笑了许多回,说了许多话。
我妹妹熬不住,早蜷在炕上睡着了。我搂着我妹妹,也蜷在炕角,眼皮像镶了吸铁石的塑料文具盒的盖,吧嗒吧嗒的开开合合。
月儿到我家东屋的上半格窗。那窗上新藕色粉连窗纸的鲤鱼,早叫月亮镶了细细的边,仿佛婴孩粉嫩梦痕。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叹息钻进我耳朵。我睁眼看,见我母亲炭灰的影孤单单杵炕沿。
她的忧愁像涨起的河水,一波接一波朝我涌来。
我隐隐觉着她这忧愁关乎她和赵叔叔的事,便对着半窗月色,也愁起来。
7
那一向,我母亲一直在讨好凤英。
我猜著我母亲打给赵叔叔的绛红色高领扭花毛衣,穿在村支书进财身上了。因进财的脖儿短,我母亲还将高领改为和尚领。我母亲背地忧心忡忡,却笑嘻嘻陪凤英坐明则的蜕了绿漆皮的邮政自行车,去英雄台挑了男的人造革尖头棕色鞋,剪尾涤纶灰西装,镶本色边的大红的确良夹克,配进财那件绛红色和尚领扭花毛衣。
进财黑叽叽瘦怯怯矮矬矬的,当支书前却也看着清气气的。当了支书,经凤英急吼吼一拾掇,他很有些村支书的样了。穿着改观了,进财肚鼓了,腮坠了,眼也不看人了,见了婆娘们乱捏胡摸说荤道素的毛病貌似也改了。
也是那一向,我们虢马村的山墙粉得白煞煞一片。那粉白墙上,刷了红罡罡的新标语。周边各村惶惶的连着几路人马,各来探信,害怕又来大运动什么的。知道不是,才重把心跌回肚里。毕竟疑惑。
粉墙刷标语是进财一干新当选村支委的另一项大动作。这项事由文魁办。
文魁斜支棱了破毡帽,耳朵别了铅笔屁股,那后罗锅越翘得像鼓了。他胳肢窝夹着包牛皮纸书皮儿的破烂相书,指挥大丑几个青皮后生选山墙,架木梯,墨斗绷线,笤帚骨朵蘸着红罡罡的广告漆,往那墨斗绷的线里填色。
大丑几个扛了木梯,提了墨斗广告漆,拿着笤帚骨朵等家什,颠颠的一路忙。
大丑他爹崩山时叫哑炮炸死了。他娘跟个河南汉走了。他奶奶又管不了他。他小学二年级都没念全。他大约觉得自己混社会混得早,人前横得山大王一般,可我们虢马村一干青皮后生平日打架,劫道,偷摸,总不带他。他说:屌的——
悻悻尾随。
人家一干青皮后生打架没赢,劫道不顺或是偷摸不成了,说他妨的,撵住他,捶他一顿是好的。往他嘴里塞干草什么的也算仁义。约莫听得,还叫他吃屎。具体他吃没吃,也不清楚。反正我见过人家撵他。他倒跑得快如獐子。冬天,他那扯得一道血口子的耳朵像冻透了的胡萝卜。他借了明则的绝缘黑胶布吊住。天暖和了,他那扯得离了根的耳朵竟也复原了。只是每过一回冬,见几遭西北风,他那耳朵往前招一招,越往猪八戒那大耳朵处仿了。他处处做小鬼,却无人可服,唯怕明则。
有一回,他在村口老槐下拦住我,说他练了一门“金鸡功”,说因是一门秘籍,邀我到路边菜地的小看棚后去看。我鼻子哼了一下,斜瞪他一眼,扭头叫:明则哥——
他的脸煞白,赶紧四顾,说:屌的,好心做了驴肝肺嘛——
他们一行写的标语,内容繁杂,五花八门。发家致富,修路补路,婚育结扎,信访告状,讲卫生,除四害,灭虱蚤,样样上墙。
事情是刷凤英家山墙时出的。
那天,文魁大丑一行在我家和凤英家的山墙刷标语。我家山墙原来的“抓革命”几字粉了,刷成“想要富”。拐个角,凤英家山墙的“促生产”,要粉了刷成“先修路”。后来才知道,这其实也是进财一干村支委为修我们东南头出村的那条土路造声势。
我们虢马村东南头那条土路半里来地。那几年,我们各家掏的炉灰,都垫了那条路。那炉灰堆起来,怕也要摞座小山了。可那土路像喂不饱的怪,我们见天垫炉灰,却难覆那路上的黄土。
那条土路晴天灰天土地,雨天泥泞难行。
一刮春风,土路荡起半尺多的尘,踩上去噗嗤噗嗤响。我们上学放学,像穿越了一回烽火线。脸上只留俩眼窝,嘴里头发缝都是细土,领口袖口跌出玉茭高粱粒大的土坷垃。
只因要各家摊钱,各家是不愿意摊钱的,那土路多少年都未修成。
再说凤英家的山墙,墨斗绷了的线里已经刷了红罡罡的广告漆。一行人往下一处山墙去了,可大丑非说有一处墨斗绷的线里,色不饱。他落后,举着蘸了广告漆的笤帚骨朵,补漆。他正补漆,凤英提着裤,怒冲冲出来,二话不说,推倒那木梯,照住滚落的大丑就踢,又拧大丑的耳朵。
恰快晌午,人都赶回来吃饭。我们一干学生也都放学归来,见凤英拧着大丑的耳朵,正不依不饶数落。她已骂得脸发白,嗓发哑了。她说大丑立那架木梯后偷看她上茅家了。
大丑捂着血糊淋喇一张脸,跳着脚獐子般哀嚎,嘴还硬:屌的,你不瞧我怎知我瞧你?
我母亲横中间,急得什么似的掰凤英的手,却掰不开。
明则口里叼着哨儿钻进人群,二话不说,手在凤英的肘轻劈一下,大约劈着凤英肘上的麻疙瘩了。凤英呲牙咧嘴地甩胳膊跳脚,放开了大丑。她略怔了一怔,缓过神,扑风鸡般朝明则去,却空了,悬乎跌倒。还是我母亲扶了她一把。
明则早骑那挂蜕了绿漆的邮政自行车,腚离了座,腰弓起,带了大丑急急往郊区医院去。
车后的大丑捂着血糊淋喇的脸,像一摊烂泥贴着明则脊背,哀哀地说:屌的——
以后,大丑两只耳朵,一只后贴,一只前招,着实是个獐子样了。
男女都说大丑的耳朵叫人拧来拧去,已是很脆,又缝过几回,再拧不得了的。
日后,我也总记起大丑獐子样一前一后扑扇着的耳朵和他单薄羸弱的身板。
大丑像一小片败落柳絮,总那么讨人嫌。他枪毙那年虚岁十八。据说有个匿名人替他出了子弹钱。大丑凶丧,毙后不能进村。这匿名人悄悄收了他的尸,趁天黑风高,扛他上老顶山,撂塌陷的小窑里了。
人都猜,这匿名人恐怕是明则也未可知。
大约因背阴,我家茅家外墙旮旯和南边肥堆边的葵花长得弱弱的,芯里只结个米粒大的青点点。堂屋废地基的葵花就大不一样了,坚挺挺的黄褐秆,粗剌剌的叶。风动时,那叶背随风翻舞,倒像三国连环画书上的几十上百条战船。
我妹妹总钻到葵花秆下,踮脚尖盯住花盘盘拳头大的尾,非混说那花盘盘尾上住了小人人,见天拨着花盘盘走哩——
我们将那多余的花盘盘修剪了,留一两个好的叫结饱籽,这也成了不是。她越混说我们:害了花盘盘尾上住的小人人——
哭闹了几场。
我看着她那混样,恨得牙痒痒。我母亲反赞许她是:亲滴滴的仁义小人儿——
赵叔叔也赞许她:乖乖女儿——
这个礼拜天,天才亮,我和我母亲拾掇停当,各自拿家什要出门时,见我妹妹立堂屋废地基。她那天也穿了花衣裳,羊角辫儿上扎两朵红绸蝴蝶结,手捏两朵红纸扎花。她睡眼惺忪的揉眼,仰脖看葵花,还朝葵花的花盘盘指指戳戳的,示意我们也去看。原来,几个花盘盘煞绿的边已然放出几丝蟹黄花瓣。
我和我母亲见了,也各欢喜,却无暇细赏。
我们沐着淡如薄纱的晨雾往村口去。路遇几个乡亲,打了招呼汇一处,都急急往东南这厢村口赶。
村口那株百年老槐粗壮的枝条,早挂了红布横幅。横幅上,大头针别了六个斗大菱形红纸墨字:军民鱼水情,外加大大的一个感叹号。
晨风拂过,槐花扑簌簌落下来。
老槐下摆了两张条几。条几上覆了凤衔牡丹桃红床单。又放了几把椅子杌子。
进财一干新村委会的人早来了。
凤英穿了我母亲给她打的紧身桃红高领毛衣,斜倚老槐。她闲闲地翘着手弹她身上的槐花,一干媳妇婆娘立她身后。我母亲见了,赶紧立过去。我母亲那天穿了盘本色扣的月白对襟中式布夹袄,一条偏口毛哔叽裤,一双白底黑布方口鞋,专意为那鞋配了双雪白尼龙袜,在那些穿了英雄台时新化纤衣裳的大闺女小媳妇婆娘堆里,倒显出她的素丽。
害得进财一干村干部,明则一干后生都瞟她。
凤英撇着嘴,说我母亲:你打扮恁素呀——
明则胸前挂着个哨,手拿花名册,点名正点到我家。他像得了理由,牢牢看住我母亲。
我妹妹立到小孩堆里,忽扇了两条扎红绸的羊角辫儿,大大唱了个“到”。
明则只好从我母亲那厢撤回眼神,点下一家。
小孩都和我妹妹一样,穿簇新衣裳蓝裤子,两手拿两朵红纸扎花。女娃辫上也都扎蝴蝶结。小孩们都睡眼惺忪的,那小脸却都像葵花的花盘盘,喜洋洋的。
我手杵铁钎,自觉归入半劳力堆里。
8
修路的天气时辰什么的,都是文魁定下的。
老槐下的长条桌几也是文魁按方位摆的。
文魁又依相书凑了个礼拜天,为的是不叫海军看出迷信破绽。
各家劳力半劳力操铁钎锄头这些家什,或站立或圪蹴。手扶拖拉机的机头扎了大红花停土路边。木辕大车列拖拉机旁,驾车的牛马骡们头扎大红花。小平车独轮车也一字排开。十多挂加重自行车车头也扎大红花。明则那挂蜕了绿漆皮的邮政自行车也昂昂支在自行车堆里。
终于点完卯。
明则衔个哨,叽扭忽哨吹着什么跑后生堆里。他们一干后生捏红艳艳的炮,挑长长的鞭,手指缝夹支点着的香烟,预备点鞭炮捻子。
大丑扑扇了扎白绷带的招风耳,也忙得什么似的。
他那时还活着。
老顶山半衔红日之时,海军兵哥哥们排着整齐的队,扛了铁钎,一路喊着口号,雄赳赳从汽路那厢开来。
赵叔叔领队。他宽阔的脸赯红红的,两腮和下巴的胡茬青涩涩的,的确良的四兜海军军官服新崭崭挺括括,越衬得他高大威武了。
凤英一干媳妇婆娘都直直看赵叔叔和海军。我母亲的脸在晨光里红红的像扑了胭脂,连耳根后都粉扑扑的了。我妹妹一干小孩见这许多的海军,胳膊撑得高高的,举着两朵红纸花,越跳得高喊得响了。劳力半劳力们都拍手。我的手都拍疼了。
进财一干村支委赶紧维持秩序。
让来让去,赵叔叔还是不肯去那条几后坐。
进财那天穿了灰涤纶西装,扎条红罡罡的领带。他满头是汗,吭哧吭哧喘气。他要讲话。手里那喇叭偏又刺啦刺啦乱响。惊得老槐上的喜鹊都飞了。他歪头看看那喇叭,仿佛认定是那喇叭的错,却恋恋的不舍放下。
赵叔叔压着嗓对进财说:那咱开始?
脱了军帽军装,挽起洗得发黄的白衬衣的袖,手表撂给我妹妹,張开手掌啐两下,抡起了家什。
进财就不讲话了。修路也算开始了。
沙子石子这些修路的料自是提前备好,堆村口的。
谁知半后晌,料就用得差不多了。海军们已经有些窝工了。进财赶紧令明则几个手扶拖拉机手,驾牛马骡大车的把式,推小平车独轮车的壮汉去老顶山拉石子的拉石子,去漳泽水库拉沙的拉沙。进财原本也派有加重自行车的人去。人家那自行车本就是来捧个场,舍不得坐人,哪个还去搬石子驮沙?
大丑扑扇了贴黑绝缘胶布的招风耳,骑明则蜕了绿漆皮的邮政自行车,风火火的乱窜。
明则看大丑骑自己蜕了绿漆皮的邮政自行车,心疼得脸都青了。
壮劳力去拉料了。婆娘们又得令,回做饭了。我妹妹一干小孩扑风鸡般四处疯。疯毕,他们横七竖八卧老槐粗大根茎上,任凭槐花落一头一脸,仙飘飘睡去。
看看料不多,我们这些半劳力也杵着家什歇下来。
风从连绵太行山掠下来,清凉得人恨不能一头倒地,睡几天几夜才好。
晚霞里,年轻海军们劳动的剪影在淡墨色的地气里迅疾变幻,像流动的画。
赵叔叔不停劳作的身影熔在年轻海军们中间,越显出成熟稳重又宽厚仁慈的气质。
听得赵叔叔已向组织打了报告,申请和我母亲结婚的。也听说人家海军那厢已经着人开始外调了。我盼着外调有结果,又怕那外调有结果。
那些天,我母亲像丢了魂,白天暗自发些呆愁,夜半也总是惊梦。
我看她那样,越对她没了信心。
斜天显出一轮金月。拉石子拉沙的人还没回。进财安排几个劳力留下,等卸石子和沙,其余收工。海军们扛了家什,整理队形,准备回营。我们这些半劳力也都拖着疲惫的身,准备回村,却见村口隐隐绰绰赶来一队人。是凤英我母亲一干婆娘和我妹妹一干小孩。
午饭是海军食堂送的。婆娘们是给海军们送晚上的汤饭吃食。她们提水桶,端锅碗,小孩们又了各式提篮。我妹妹一干小孩乱哄哄往海军们手里塞核桃红枣果子这些吃食。凤英和婆娘们端着汤饭也一让再让。赵叔叔和海军们喝了绿豆汤,其他坚决不受,说有纪律,晚饭他们也是要回去吃的。
凤英揪过我母亲,叫她劝赵叔叔。
我母亲对着赵叔叔,像才从饭里倒出的银人儿,杵在淡淡月色里。
赵叔叔搓着两只大手,也看看我母亲。他突然挺直身板,喊:敬礼——
海军们齐刷刷举手朝四面围着的乡亲敬礼,再次整理队伍,和着赵叔叔的口令,扛家什,唱军歌,齐刷刷开拔了。他们拐上汽路的影,在月光里宛若一条游走的龙。那歌声也渐远渐弱,被晚风吹得断断续续,仿佛许多小小银铃,荡在汽路尽头墨色的树梢。
我们再准备回村,见汽路上又开来两辆偏斗摩托车。隐隐绰绰见得车上人戴大盖帽,穿白色军官服。我们疑惑,想着或许赵叔叔一干海军忘了拿家什什么的,赶紧迎上。
不是海军,是警察。
进财一干村支委都赶紧上前握手打招呼,让烟。警察们也不客气,接了烟,斜拔叉腿,吞云吐雾的。他们映在月里的脸都面善善的,腰却鼓鼓的像别着厉害家什。
男女都围来,却静雅雅不敢说话。我妹妹也忘了海军们留下的吃食,拽了我衣角,像闷棍敲坏了,张着煞白小脸呆定月下。我心里自然也惊疑。
胖脸短脖警察朝后喊一声,大丑从后面那辆摩托警车的偏斗里跳出来。那偏斗还斜躺着明则那挂蜕了绿漆皮的邮政自行车。大丑蔫头耷脑,耳朵上忽扇着几绺黑绝缘胶布。
他嘴里咕哝:屌的——
胖脸短脖警察照他脑袋敲一下,说:咋,还骂人?
有点发青的肉嘴又嗡进财耳朵前嘀咕几下,突然朝我母亲的方向瞟了几眼。我母亲月下那张脸越白得像上了厚霜。她身后的文魁和老蒯像避箭,急速往后闪。两人的脸都死灰灰的。
我想起海军外调的事,心下发紧了。
进财对胖脸短脖警察频频点了一回头,又和几个村支委去一边密议。议毕,他们几个都来推我们,说:慌散慌回吧——
大丑的小眼在月光下泛着幽绿的光。他哀哀瞟着他的乡亲。可男女都紧着避他。他的眼神滑过我母亲,落我这里。我赶紧背过身,拖起家什,拽了我妹妹,再捅一下我母亲。
这许多年,大丑眼里泛着幽绿的光,像支毒箭发在我脊背后,时不时惊了我的梦。
我们一路到老槐,才略喘口气。
月近中天,光色清白白的了。杵在老槐树梢的喜鹊窝清白白的。近处田野和远处山峦也都清白白的。
老槐贴地的树影却阴得密。槐花像雪寒寒铺了一地。
几声狗吠带着腥气斜刺过来。就见两条黑影拖曳着急速飘过去了。
我妹妹的腮肿起鼓鼓的两个大疙瘩。她瞪着溜圆的眼,盯着那两条黑影。
我母亲俯下身捏捏她的腮,安慰她说:不怕不怕哈——
我也有些鬼惑,指着那两条黑影,慌说:人哇,是人哇,是文魁老蒯嘛——
其实,我也不确定那两个影是鬼还是人。
我妹妹细细的脖哽两下,腮陷下去了。她原来口含了两颗玻璃脆糖蛋。
一串细溜溜的笑声从夜色深处荡来。那笑声像急速蠕动的核桃虫儿,在清月上划了条黑痕。乍听像个女的,细听又不是。我顿觉脖后一股冷风,脊梁的汗毛唰的奓起,慌拖着家什,拽起我妹妹朝村走。母亲大约也有知觉,紧赶紧地跟来了。
那天夜半一声霹雳响起。闪电在我家白粉莲纸窗上打个趔趄,疾速去了。
我叫这雷电惊醒。电光里,我妹妹踢翻了花被,辫儿散开,兜肚套脚,光腚蜷在炕角。
我慌给她套好兜肚,掩好被。她雪白的小小身子像翻了蒙汗药,软溜溜任我摆布。又听得雨似鼓点,噼里啪啦落下来了。风从头顶的屋脊疯狂掠过,带落几片砖瓦。院里各种小东碎西像有灵附身,叮当乱移,几样重物也闷声跌落,撞击了什么……
房子也似风浪中一叶小舟,动荡不止。
我母親睡的老暖阁床那厢好像有隐声。虽赵叔叔和明则才揭瓦了这屋顶,我还是忧心。悄悄坐起,摸了只盆,顺声寻去。
一滴冰细水珠溅我鼻尖了。盆过去,吧嗒一声,雨漏里了。
倒不当紧,半天漏一滴。
电光一过,才见我母亲睡的老暖阁床,没人。她枕头底,手电不见了。我再摸拽门后的灯绳。开关吧嗒吧嗒乱响,灯泡不明。炕头摸洋火。洋火已经潮得擦不着了。门后竖的那柄油伞也不在。
一道风雨扫进来,淋了我一身。我才见我家老木门的门插斜落一边。
看来,我母亲是出去了。
我手扶门框,半身探在夜里,迎着风雨喊:娘哇——
才张嘴,咽喉被雷电水雾扼得紧紧的了。
9
我家小西房半砖半坯,只怕比我们住的老东屋还年久。墙壁早裂了一指宽的缝。外墙鼓起高高的肚,如久病之人。椽梁更是朽的朽,烂的烂。风一过,房脊的瓦都扑簌簌的。
那天,赵叔叔和明则揭瓦完我家老东屋的屋顶,又摸黑给小西房鼓肚的外墙斜支了根粗木桩。那小西房像不堪重身的老人拄了拐。
平日,小西房有雨就漏。我们就只堆些农具杂物,不住。
修路那夜突然大风大雨,我想着小西房或许漏塌,也未可知。
我想着我母亲定然在小西房忙,也不顾风雨,拽过顶破草帽捂头上,冲出门。
小西房隐隐绰绰一点光映出满院摇头的葵花。夜又渲染得那风雨中的葵花似干戈相交的兵士,厮杀得惊天动魄。
小西房离老东屋也就三两丈远,可风雨将院注成个泥淖子了。我蹚水走,什么刺了腿,疼得我一跤跌泥水了。我想唤我母亲的,一来雷电声大,二来怕惊坏她,只得闷声前行了。
泥水又滑又冰,我滚几滚爬起,这才挪步小西房窗跟下。那几步路真难如跋山涉水了。
雨潲湿了小西房木格窗上的粉莲纸。风又将那湿漉漉的窗纸扯成纸片片。那些纸片片似纸钱,鬼惑惑的飘。黄昏的光从乱扇的纸缝透出来。
我不知怎的,心里预先有些警觉,拨开两株扶摇的葵花,掀开稍大一张纸片片,屏气凝神往里眊。一碗豆灯架在小西房的炕头。土炕的破席上竟滚了两个光溜溜的人。屋顶漏下的雨滴他俩一头一身。他俩一黑一白的身斜摞一处,乍看像两个鲜丽丽的水银人儿。
一声惊雷炸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两个光溜溜凡身,黑的是明则,白的是我母亲。
滂沱大雨注下来。
我的眼突然盲得黑漆漆,耳里嗡嗡响,胸口扑通通有块硬石撞得疼……
我自然还不知道,那夜的明则已经不是以前的明则了。
赶我还魂,已不知何时何日了。
我隐约听得咕噜噜的声响,好似一眼小泉在我耳边冒泡。又见一尾红鲤鱼儿,在我眼前滑来荡去的。我心上知道了,那冒泡小泉实是我妹妹喘气,那红鲤鱼儿实是我妹妹羊角辫扎的红头绳。
我恍惚记起那个雷雨交加的夜,飘摇的葵花,小西房漏雨的土炕,一黑一白两个光溜溜凡身……心下一伤,好像有片薄荷碎叶,凉凉贴我眼角了……
就听有人惊唤:姐哇姐,你这就活了哇,会哭了哇——
一只温暖小手擦擦我的眼角。
周围一片雪白。
我那条冰凉手背埋着根针。针上通了根褐黄塑料软管。软管上小小的玻璃滴管正吧嗒吧嗒滴水。并排两个大玻璃瓶倒挂我床边的铁架上。
浓绿的杨树叶映在窗玻璃上。树叶深处,隐约透来红彤彤的尖屋顶和青灰色楼房。
我妹妹荣耀地说:姐哇姐,你可是住人家海军医院了哇——
脸早贴过来。我母亲背过脸拭泪。赵叔叔俯身关切地看我。
我猜着这是医院的病房了,有些惶恐。那时候,海军部队医院是不对地方的。
我这住院,可好过了我妹妹。她放学就来。探头探脑推开门,看没别人,书包来不及撂,先去床头柜翻出赵叔叔买的糖果,罐头,水果等各类吃食,讪讪地让我一让,抓耳挠腮吃起来。
病房三张床。两张空着。我住最里。我妹妹手里拿着,嘴里吃着,挨个在空病床躺一躺,假装是个剖了膛刮了肚的病人,艰难挣扎几番后,还问我像不像。
她如此折腾半天,坐我床沿,悠着两条细腿,盯着褐黄塑料软管上小小的玻璃滴管,羡慕地看一回,告说我高烧不退,赵叔叔自行车推我来医院的,还说我母亲寻文魁去算,剪了锞子电光纸衣,扎了彩色纸马这些去土地庙烧香……
这些迷信可不敢和赵叔叔说哇——
她叮嘱我一句,又兴高采烈地说:医生下病危通知书了哇——
咕噜咕噜嘴里的玻璃脆糖,无限向往地说:姐哇姐,我甚时也伤风伤风,住人家这海军医院,叫人家医生也下一回通知书,可就好好地拽一回了哇——
说得我哭笑不得。我小腿肚上那个不上半寸长的伤口,是那个雷电交加的夜里扎的。因着这伤口险些引发破伤风败血症,她倒以为是幸事。
我妹妹去窗前看了会鸟儿,又鬼鬼地凑过来,吸口冷气说:姐哇姐——
忽闪着眼半天又不说。我假装不想听,斜她一眼,扭过脸。她咕噜咕噜嘴里的糖蛋,讨好地贴过来,哈出股甜腻腻的气,说:你可信也不信哇——
我心里发急,面上又假装不想听。
她慌跑门口眊几眼,蹑手蹑脚回来,扳住我的脸,再哈口甜气,说:你可知明则那挂自行车哇——
她夸张地比画一下,说:大丑偷的哇——
我尚不知大丑已于我住院期间枪崩了。
多少年后,偶然听说,大丑实是想替明则担罪,认偷那挂蜕了绿漆皮的邮政自行车,谁知赶上严打。
我妹妹还说,我母亲和赵叔叔的外调函都来了。
没等我答,她又筒子倒豆般说:凤英揭发了,说咱娘偏心越南哩——
她这一说,我想起那天大家一处讨论对越自卫反击战的事,心一下悠起老高,更担心那外调函的凶吉。
出院那天,有点小雨。我母亲没来。
我本可以走,赵叔叔说我没好利,还虚着,非叫我坐他自行车后座上。他自行车前把挂着两三个网兜,装吃食用物。我妹妹穿着赵叔叔厚重的军用雨衣,挤车梁上。
初夏的气息与潮湿的雨雾裹挟了草木的清香一拨拨袭来。汽路两厢槐树围成个翠绿拱洞。湿漉漉的柏油汽路像水洗的青布。槐花洒满路面。乍看,那汽路像条青地白花的大长毯,忧伤地朝前延去。
赵叔叔换了夏装。他穿白色海军军官服的宽厚脊背像道护屏挡着我。我一手撑着我家那柄老油伞,一手拽着自行车座下的一根弹簧。那弹簧一忽儿弹起,一忽儿压下,赵叔叔宽厚的脊背也一忽儿右弯,一忽兒左弯。
赵叔叔自行车的梁、把、车座等处还套着我用毛线和缝纫线勾的花套子。只是那套的一处花边窜开个线头。线头浸了雨水,沾了泥浆,像个叹号沉甸甸坠下来。
到了我们虢马村的那条土路口,我和赵叔叔都下来了。土路照旧泥哄哄的难行。
赵叔叔看着那修了半截的路,一脸愧疚。
赵叔叔推着自行车,我举着伞。我们蹚着泥水朝村去。
我妹妹依旧坐自行车前梁,嘴里咕噜咕噜滚着玻璃脆糖蛋,还叽扭忽哨的吹唱。
我妹妹只管吹唱她那自创的小曲。她弄出的那些叽扭忽哨的声响实实不如蚊虫哼唧,却也给那条空无一人的泥土路增加了些许活气。走着走着,我妹妹突然吹出个清亮亮的声气。那声气细弱空灵,很像明则吹的一声哨。
我想起明则。
我已经知道,明则一干人开了手扶拖拉机去老顶山拉石子那天,在采石场和邻村人嚷架,攮了人。那个风雨交加的夜,窝在我家小西房炕上的明则,已经是公安追捕的杀人嫌疑犯了。他跑了。我们再没见过他。
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村口老槐下。槐花像厚霜,落满手扶拖拉机的红色车头。那手扶拖拉机越显寂寥。
进了村,雨住了。我们那条军民路空荡荡的,家家也都关着街门。一群麻雀抖动着翅膀,在我家街门前积的小小雨泊里洗澡。一黄一黑两只野狗从我家的军民路和凤英家拥军路交叉的巷口横窜出来。麻雀扑棱一下,展翅飞到我家屋脊,跷了细爪,叽叽喳喳冲狗数落个不停。
我家木街门把的黑锁上歇了白熠熠一只粉蝶。我们过去,惊了粉蝶。粉蝶展翅去了。
满院葵花早叫雷雨打坏,折的折,倒的倒,都不成气候了。
搁下东西,安置好,赵叔叔说要去打探打探我母亲去。
我也才知道,我母亲叫派出所叫了去,一夜未回。
赵叔叔骑自行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我和我妹妹立街门口,目送他的背影。
我妹妹嘴里咕噜咕噜滚着玻璃脆糖蛋,依旧叽扭忽哨的吹唱。
她突然拽住我的手摇几下,兴高采烈问:姐哇姐,啥可是个外调函——
未等我答,她自管追着飞舞的粉蝶,耍去了。
我的头晕晕的,心下有些恍惚。
【作者简介】杨红,山西长治人。居无锡。供职于江南大学。在《人民文学》《天涯》《山西文学》《作品》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小说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入选小说选刊《2015中国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