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环滁皆山也……
欧阳修被贬到滁州1,涉嫌“生活作风”问题。
宋代多贬官,我想与“台谏”制度有关,因为御史台、知谏院,这一“台”一“谏”,就是用来监督和牵制行政官员权力的,免使“重文抑武”的宋朝出现相权专制,像晏殊、范仲淹、欧阳修等,都曾做过谏官,欧阳修还是著名的“四谏”之一。但屁股决定脑袋,一俟他们进入行政团队(范仲淹曾任右司谏,庆历三年即公元1043年出任参知政事,发起“庆历新政”),就知道了“台谏”官员手起刀落、用文字“杀”人的厉害。来自他们的“批判”火力,常让行政官员畏首畏尾,如临大敌。因此,一方面,宋代“台谏制度”可以制约权力;另一方面,又使宋代政治以求稳为主,不敢越雷池一步,稍有不慎就会受到贬谪。这就是宋代政治积弊难改的原因之一,所谓成也“台谏”,败也“台谏”。近读吴钩先生《宋仁宗——共治时代》一书,见有这样一段论述,颇得我心:“在庆历年间,即使仁宗与范仲淹想放手一搏,但制度终究会让他们束手束脚。更何况,仁宗并不是一名具有杀伐决断魄力的雄主,相反,他优柔寡断,虽然亲擢范仲淹、富弼等生力军执政,想要‘干一票大的,但当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响时,他又动摇了。庆历新政草草而终,是可以想象的。
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杜衍、范仲淹、富弼、韩琦四名新政主力纷纷“落马”,被轰出朝廷,“庆历新政”已经气息奄奄。支持新政的欧阳修,已在劫难逃。但谁也没想到,欧阳修被贬,是因为一则“桃色新闻”。
来说说这段八卦吧。欧阳修有一个妹妹,嫁与襄城张龟正做续弦。不幸张龟正去世,留下欧阳修的妹妹,还有他与前妻所生的七岁女儿张氏,孤苦无依,欧阳修便把她们接到汴京,与自己一家共同生活。十年过去了,张氏长大成人,出落得明眸皓齿、貌美如花——我们姑且称之为张美女吧,于是欧阳修做主,把张美女嫁给了远房堂侄欧阳晟,这样,欧阳修的外甥女(欧阳修妹妹的继女)又成了他的侄媳妇。自她远嫁,相隔千里,音讯杳然。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但故事之所以成为故事,是因为故事里往往潜伏着某些事故,使本已尘埃落定的故事沉渣泛起。庆历五年六七月间,就在朝廷风声鹤唳、新政气息奄奄的敏感时刻,欧阳晟家出事了。他从虔州3司户卸任后,携妻子回汴京,随行的男仆生得俊俏,欧阳修的外甥女或曰侄媳妇张美女竟与他私通,被丈夫欧阳晟发现,送交开封府右军巡院处置。刚好开封府尹杨日严与欧阳修有仇(杨曾因贪污渎职被欧阳修弹劾),逼迫张美女供出在汴京居住时与欧阳修有染,“庆历新政”中曾被欧阳修批评的宰相贾昌朝、陈执中知晓此事,立刻如获至宝,命谏官钱明逸上书弹劾欧阳修与张美女有乱伦之情,而且图谋侵吞张家财产,还拿出欧阳修一首词做“证据”,词是这样写的:
江南柳,
叶小未成荫,
人为丝轻那忍折,
莺嫌枝嫩不胜吟。
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
闲抱琵琶寻。
阶上簸钱阶下走,
恁时相见早留心。
何况到如今。
有人说,这首词是后人附会的,但我在《全宋词》里找到了这首词,归在欧阳修名下。这首词,原本是描写少女情态的,那么单纯,那么优美,被生拉到案子里,怎么越看越“黄”?可见汉语本身有太强的多义性,像“你在干什么”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话,放在不同的语境里,用不同的语气去说,意思大相径庭,而宋词的含蓄凝练,又为读者留下了太多的“余白”,一旦得到某种心理暗示,就可能顺着暗示走,许多的想象空间会被开启,许多被“遮蔽”的“潜台词”会被瞬间“激活”。
这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比“桃色新闻”更吸引眼球,让人血压升高、肾上腺素飙升。对于“桃色新闻”的喜好,古今皆然。哪怕“桃色新闻”是假的,人们也大多“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时几乎成为人的本能——以欧阳修而论,谁能相信面对着窈窕淑女,他会无动于衷呢?
尽管负责监勘此案的宦官张昭明没有认同这些七拼八凑的“证据”,认为欧阳修与张氏所谓的私通一事无从证实,但欧阳修还是受这件事的牵连,被解除河北路都转运按察使的职务,贬往滁州担任太守。
庆历五年秋,欧阳修离开镇阳,灰溜溜地赶往滁州贬所。渡汴河时,蓦然抬头,他看见青蓝的天空上,一行南飞的大雁与他同行,于是写下一首诗:
阳城淀里新来雁,
趁伴南飞逐越船。
野岸柳黄霜正白,
五更惊破客愁眠。
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
欧阳修从帝王之都奔向闭塞荒凉的小城滁州,心情就像帝国的前景一样无比晦暗。此前,范仲淹罢参知政事,知邠州;富弼罢枢密副使,知郓州;杜衍罢为尚书左丞,知兖州;韩琦罢枢密副使,知扬州。随着欧阳修被贬,虽然一些新政措施仍在帝国的土地上暗中发酵,被寄予厚望的“庆历新政”基本上成了秋風落叶,四散飘零,大好形势,毁于一旦。庆历五年的冬天,是他心里最寒冷的冬天,初到滁州,欧阳修的心情怎么也晴朗不起来,那基调就像他过汴河时写在诗里的,“野岸柳黄霜正白,五更惊破客愁眠”。
欧阳修被贬的真实原因是他支持新政,却因这样一种道德“恶名”被政治对手收拾,这一定让他感到意外、窝囊、恶心。尽管所谓私通之事被认定子虚乌有,但这样的事,终究说不清道不明,别人不问,他也就没法说,即使说了,恐怕也是“越描越黑”,回应他的,只有“黑暗中的笑声”。直到今天,这段“私生活问题”仍然是史学家们聚讼纷纭的公案。这是他的尬尴处,也是私生活抹黑容易得手的原因。
我们常说恢复名誉,其实名誉是不可恢复的,因为毁誉犹如毁容,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一旦损毁,再难修复。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不言中,又似乎含纳了无尽的深意。他被小人包围,被流言所伤,仿佛被成群的蚊虫围攻,“虽微无奈众,惟小难防毒”。一切都在暗地里运行,“在黑暗的时刻出现,在阴晦的角落聚集”,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要人命,纵想反抗,也无从下手,像欧阳修说的:“手足不自救,其能营背腹。
站在荒野上,犹如陷入“无物之阵”,欧阳修心里堵着一口闷气,他一定很想透气,想呐喊,想咆哮,但他的呼喊,很快被旷野吸纳,听不到任何回声。
只有少数人能理解他,远在江西的曾巩是少数的例外。他相信欧阳修的人格,他在给欧阳修的信中写:“至于乘女子之隙,造非常之谤,而欲加之天下之大贤,不顾四方人议论,不畏天地鬼神之临己,公然欺诬,骇天下之耳目,令人感愤痛切,废食与寝,不知所为。噫!二公(指欧阳修、蔡襄——引者注)之不幸,实疾首蹙额之民之不幸也!”
曾巩的几行字,让他在悲凉中感到一丝暖意,却无法改变他的现实处境。他决定逃离那张由流言蜚语编织起来的大网,逃离那些闪烁着某种幸灾乐祸的、暧昧的眼神。他愿意去滁州,像他《滁州谢上表》所写:
论议多及于贵权,指目不胜于怨怒。若臣身不黜,则攻者不休,苟令谗巧之愈多,是速倾危于不保。必欲为臣明辩,莫若付于狱官;必欲措臣少安,莫若置之闲处。使其脱风波而远去,避陷阱之危机。虽臣善自为谋,所欲不过如此。
或许,只有远去滁州,才能平息这所有的非议。
所幸,他去的是滁州,地处长江下游北岸的一座小城。到了那里,他才发现这里竟是阳光明媚、雨水充沛、大地润泽、山峦起伏,滁河及清流河贯通境内,通江达海,让他的目光变得幽远而澄澈,连呼吸都一下子清朗起来。他千里迢迢奔波而来,抵达的,竟然是一块风水宝地。
就像他在《丰乐亭记》里写的,五代干戈扰攘之际,这里曾历经战火。公元956年,时任后周大将的宋太祖赵匡胤与南唐中主李璟的部将皇甫晖、姚凤会战于滁州清流山下,南唐军队败入滁州城。随后赵匡胤在东城门外亲手刺伤皇甫晖,生擒二将,攻占滁州。如今,百年已逝,但见山高水清,昔日战争的疮痍已经消泯无痕,滁州变成了一个封闭安定的世外桃源。由于不在水陆要冲之地,当地百姓基本不了解外界所发生的一切,安于耕田种地、自给自足,快乐恬适地度过一生。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吗?人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为什么非知道它们不可呢?
这是一块没有被政治污染的地方,政治如泰山压顶,让人去承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滁州却让人的身体变爽,精神变轻,轻得可以飞起来,飞越屋顶,飞越田野,飞越山川河流。在滁州,连文字都是干净的,不再涉及党争、攻讦、表白、谩骂,不再有火气,要有,也只有烟火气。那是人世的气息、生命的气息、让内心安妥的气息。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无限地敞开了,犹如一棵树,在大地上默然生长,浑身通透地伸展着枝叶。他写《秋声赋》,其实他不仅听见了秋的声音,包含了风雨骤至的声音、草木凋零的声音、虫鸟唧唧的声音,他还听见了万物的声音——这世间的一切,其实都是会说话的,但寻常人追名逐利,神经功能被遮蔽掉,“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10,才对它们闭目塞听。只有像欧阳修这样,把自己变成了零,才听得懂这所有的语言。他的语言,不过是复述了万物的语言。从这个意义上说,滁州不仅抚慰了欧阳修,而且养育了欧阳修,让他的生命意义变大了,语言的世界也随之壮大。它让一个语言锐利的谏官,一步步成为文学史里的大家,变成世人皆知的“醉翁”。
他书写的神经被激活,让九百多年后的我们,在书页间读到了这样的文字:“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
滁州给他的一切,朝廷不会给。朝廷可以给他官职,却从来不像这样让他的生命变得如此充沛和丰饶。
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
我一直很想去滁州,去拜会醉翁亭,看醉翁是否还在那里醉着,但又很怕去,担心看到另外一个滁州,一个现代的、拥挤的、充满商业趣味的滁州,把世界上所有的新鲜事物在城市里一一罗列,以彰显它的“与时俱进”,更担心看到滁州像许多地方一样,把“名人效应”发挥到无孔不入,让欧阳修成为无数品牌的代言人,说不定有各种以欧阳修命名的門票在等待着我。这几乎已经成为许多历史文化名城的通病,在很远的距离之外,在抵达之前,我们就可以嗅到它的气息。
假如有时光飞船,我还是愿意回到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的滁州,去看欧阳修看见过的丰山,去饮欧阳修饮过的醴泉,“俯仰左右,顾而乐之”12。然后,摆酒,我们相对而坐。不是在什么华堂美厦,而就在山水林泉。据说,他在扬州任太守时,每年夏天,都会携客到平山堂,派人采来荷花,分别插于盆中,放在来客之间,叫歌妓取荷花相传,依次摘花瓣,谁摘掉最后一片,就罚酒一杯。
欧阳大人说了,他不善饮酒,“饮少辄醉”,估计不到半斤的量,所以我把他弄醉应当不是件什么难事。但欧阳修的魅力,正在于醉。没有醉,就没有“醉翁”了。醉是一种幸福,醉是一种境界,甚至,醉也是一种醒——你看,“醉”与“醒”,都是“酉”字边,都与酒有关。没有酒哪来的醉?没有酒哪来的醒?其实,醒就是醉,醉也是醒。该醒则醒,该醉则醉。世人皆醒我独醉,世人皆醉我独醒。只有真正的智者,能够在醉与醒之间自由地往返。
欧阳修的醉与醒,总让我想起苏东坡的那首《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
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
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醒复醉,就是醒来之后又醉,是一场接一场的醉,其后当然是一次接一次的醒。醉了又醒,醒了又醉,谁又能分清,他写词的当下是醒还是醉?就像我们常常把梦当作现实,或者把现实当作梦。我二十多年前读过史铁生先生的一个短篇小说,至今印象很深,名叫《往事》,就是讲述梦的。他在梦里回到了过去,当梦里发生的事情进行到最紧要的环节,他突然醒了,于是在“现实”中,开始“经历”另外一件事情,又到了关键时刻,他再一次醒了,发现那还是梦。他就这样,从一个梦跌入另一个梦,他已分不出梦与现实的区别,只能在不同的梦里徘徊,每一场梦都好似生命的一个轮回,以至于读到他最后终于醒来回到了“当下”,我忍不住要问:他还能不能再醒一次?
古来卓越的艺术家,都是醉与醒之间的自由往返者。沒有醉,哪来王羲之的《兰亭序》,哪有曹孟德的《短歌行》?从商周青铜器到唐诗宋词,我从中国古代艺术里闻到了丝丝缕缕的酒精味儿。所以李白说了:“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14在李白老师看来,一个喝酒的人是可以成名的,成为天下人的偶像。《二十五史》里,有多少权贵出出进进,谁能说出几个宰相的名字?但像竹林七贤、饮中八仙的名字,却流传至今。到底谁寂寞呢?我看寂寞的是那些宰相权贵,他们权倾一时,前呼后拥,一旦他们丢失了权力,就门前冷落车马稀,淡出人们的视野,被历史遗忘。相比之下,倒是李白所说的饮者——实际上他们是贤者、智者,可能受到一时的冷落,却在后世迎得了成千上万的拥趸。
李白喝酒厉害,“一日须倾三百杯”,我说的不是饮,是喝,像喝水那样地喝。那般豪饮,一般人跟不上节奏,不大工夫就会醉眼迷离——只要不是色眼迷离就好。欧阳修“饮少辄醉”,我猜他一定不是饮,而是小酌。宋代文人生活是优雅的、精致的、细腻的,不会像《水浒传》里写的,动不动就一壶烧酒,二斤牛肉,其他什么都没有。欧阳修饮酒,其实不是饮,更不是喝,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咂,一壶酒、几碟菜,可以“坚持”半天,让千种风景、万般思绪,都随着酒液,一点点地渗入身体,让灵魂变轻,一点点地飘浮到空中。
否则,以欧阳修那点酒量,不是分分钟就结束战斗了?
酒液也改变了他文字的酒精浓度,欧阳修的诗词,也总是带着微醺的感觉。他的词里,有“一片笙歌醉里归”15,有“稳泛平波任醉眠”16,有“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17,有“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18。他的诗里,有“野菊开时酒正浓”19,有“鸟啼花舞太守醉”20,有“酌酒花前送我行”21……我最喜欢的,是这首《梦中作》:
夜凉吹笛千山月,
路暗迷人百种花。
棋罢不知人换世,
酒阑无奈客思家。
这是一首记梦诗,中国诗歌史上很少有一首诗像它这样魔幻,这样诡异,这样超现实。诗中有夜,有路,有月,有花,诗人须发飘逸,手持酒壶,不知穿越了几世几劫,从一个个轮回里醒来,在梦幻与现实间辗转……
其实,欧阳修不只因为酒而醉,因为酒而醒,真正让他沉醉的,是文字的世界、艺术的世界。他在王朝政治里丢失了自己,又在文化的世界里找回了自己。在那个世界里,他能找回属于自己的尊严,体会到自己的强大。那是一种不在乎别人践踏,别人也无法践踏的强大。苏东坡自问:“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精神世界里的陶醉,才能让他真正为自己做主,忘却现实中的蝇营狗苟,自由自在地驰骋江湖。“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不是说他真的要跑(他这一句词曾令负责看守他的黄州知州徐君猷大惊失色,以为苏东坡要趁夜色潜逃),而是描述他想要的自由。那是另一个世界里的自由,可以抵消现实世界中“此身非我有”的不自由。
苏东坡不会跑,所以当徐君猷匆匆赶到苏东坡的家时,发现苏东坡正倒头大睡,鼾声如雷,“敲门都不应”的,不再是家童,而是变成了苏东坡自己。但他的身体里有一个魂魄,他的魂魄会跑。那是他的另一个自己,是世界上另一个我。当一个苏东坡被困在肉体中,另一个苏东坡却正在四处奔行,四海纵横。
许多现实中人,只看得见苏东坡的肉体,看不见苏东坡的魂魄。他四处奔走的魂魄,都在纸页间留下了雪泥鸿爪,变成《念奴娇·赤壁怀古》,变成《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变成《寒食帖》,纵千年之后仍然雄姿英发,神采奕奕。
苏东坡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读到《醉翁亭记》,不得而知。《醉翁亭记》没有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但自从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欧阳修的朋友陈知明将它勒刻石上,拓印者纷至沓来,“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23,传播的广度,堪比今天微信微博。只是这最早的《醉翁亭记》刻石,早已不在世间。
皇祐元年(公元1049年)前后,太常博士沈遵跑到滁州,在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之外,亲眼见到了滁州的景色,心有所动,作了一支宫声三叠的琴曲《醉翁吟》,苏东坡听了,深爱这支琴曲,说它“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24,或许,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醉翁亭”。
故宫博物院藏有同样署款“眉山苏轼”的草书《醉翁亭记》明拓本,熟悉苏东坡书风的人一看便知其假,经专家鉴定,它真正的书写者是金代翰林学士赵秉文,在故宫博物院藏金代赵霖《昭陵六骏图》后,有赵秉文跋,赵秉文的书法长什么样,一望而知。作伪者是在去掉了赵秉文款之后,将这卷伪托“眉山苏轼”的草书《醉翁亭记》勒刻上石的。在中国文物交流协调中心,还藏有一件纸本的“苏东坡草书”《醉翁亭记》,是明人根据拓本临写的。但苏东坡爱酒,也爱《醉翁亭记》,这一点无可置疑。
除了《醉翁亭记》,欧阳修还写过一首五言诗,可以与《醉翁亭记》形成互文关系,叫《题滁州醉翁亭》。诗的最后几句是这样写的:
所以屡携酒,
远步就潺湲。
野鸟窥我醉,
溪云留我眠。
山花徒能笑,
不解与我言。
惟有岩风来,
吹我还醒然。
“野鸟窥我醉,溪云留我眠”,这是何等的快意与潇洒;“山花徒能笑,不解与我言”,他又是何等的孤独。他的醉,他的眠,终被山风吹醒,“惟有岩风来,吹我还醒然”,又让我想起苏东坡的“料峭春风吹酒醒”。这不是“醒复醉”,而是“醉复醒”。“醉复醒”,就是一次死复生,就是托尔斯泰描述过的复活,是一次灵魂的再生,醒来后他见到的世界,已经与他醉之前迥然不同。
欧阳修也好,苏东坡也罢,当酒液一点点地渗入他们的身体,他的世界不是醉去了,而是一点点地醒来。我在《永和九年的那场醉》里不是写了吗:“艺术是一种醉,不是麻醉,而是能让死者重新醒来的那种醉。”26或者说,是一个世界醉去了,另一个世界正在苏醒。那是一个惊风雨的世界,那是一个通鬼神的世界。与那个醉去的世界相比,醒来的世界更深广,更立体,更威风八面、不可一世。
假若站在文学的领奖台上,他还要感谢自己,因为他的精神世界,已经随着命运的变化发生了变化。滁州的欧阳修,已不再是汴京的欧阳修。艺术犹如谈恋爱,在适合的地点,在最适合的时机,遇到了最适合的人,才孕育出了这样适合的文字。
唐宋八大家,是散文的八大家。若说词,欧阳修不如他的晚辈苏东坡、辛弃疾有浩荡之气;若说书法,也比不上苏黄米蔡。但欧阳修的散文绝对可以纵横四海、笑傲古今。唐宋八大家中,唐朝占两位,即韩愈、柳宗元;宋朝占六位,即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这八位中,欧阳修是一位承上启下的人物,一个关键性的枢纽。在他的前面,站着韩愈、柳宗元,他们破骈为散,“文起八代之衰”,共同倡导了“古文运动”,重视作家的品德修养,重视写真情实感,强调要有“务去陈言”和“词必己出”的独创精神。欧阳修则把这样一种文体精神带入宋代,醉心于清新流畅、平易自然的风格,一个写作者内心世界的丰赡与深厚,是从文字里流出来的,无须靠艰涩古奥、装腔作势的文句来吓唬人。写作者的内心深厚了,表达反而云淡风轻。
《醉翁亭记》里,我们看见了滁州的山、水、云、树,也看见了欧阳修自己。
郑骞先生说:“上古以至中古,文化的各方面都到唐宋作结束。就像一个大湖,上游的水都注入这个湖,下游的水也都是由这个湖流出去的。而到了宋朝,这个湖才完全汇聚成功,唐时还未完备。
假如宋代是一个大湖,欧阳修就是湖边的一个池塘,平静、深厚,不浮躁,不喧嚣,无风不起浪,有风也不起什么大浪,但韩愈、柳宗元的文脉流过来,汇聚到他这里,与山水风物相结合,与他的魂魄精气相结合,自成了一种气派,又经过他,分蘖出许多支流,让后人在最大的面积上得到恩惠。宋朝的“六大家”,乃至宋初的文坛,欧阳修无疑是核心,是盟主,是灵魂人物。有他的召引,散文“六大家”才能齐聚北宋文坛,成为中国文学和艺术史上最辉煌的记忆。
南宋时,曾有人买到《醉翁亭记》手稿,发现文章开头曾用几十字描写滁州四面有山的环境气氛,最后全部涂抹掉,只留“环滁皆山也”五字29,极其简洁有力,可见欧阳修把“务去陈言”落到了实处。
也正因如此,当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苏洵携二子(苏轼、苏辙)入汴京应试,謁见当时已是翰林学士的欧阳修,欧阳修一见苏洵文章,就心生欢喜。第二年苏轼、苏辙、曾巩参加科举考试,作为主考官的欧阳修见到苏轼的试卷(因糊名制,阅卷时还不知考生名字),就眼前一亮,心中一喜。那一年,苏轼第二、曾巩第三、苏辙第五,苏轼考中进士后,给欧阳修写了一封感谢信。欧阳修称赞苏轼文章写得好,说读着他的信,“不觉汗出”,感觉自己也该避让这后生三分,还说“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意思是三十年后就没人知道我,只知道苏轼了。而王安石,是曾巩介绍给欧阳修,才步入北宋政坛的,王安石也说:“非先生(指欧阳修)无足知我也。
可惜的是,欧阳修的墨迹,南宋人看得到,如今可见的,却只有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灼艾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集古录跋》《上恩帖》《局事帖》,辽宁省博物馆藏《自书诗文手稿》等,屈指可数了。
其中,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灼艾帖》,是欧阳修给长子欧阳发的信札。帖中“见发言”,不是他看见了什么,要发言,这“发”,就是欧阳发,“发言”,就是欧阳发说的话;“灼艾”,是艾灸,中医疗法之一,通过燃烧艾绒熏灸人体一定的穴位。《宋史》曰:“太宗尝病亟,帝往视之,亲为灼艾。”31彼时,他听长子欧阳发说,故人有恙,曾经灼艾治疗,便书帖询问身体近况如何,并邀故人相见,当面一起聊聊天。
这一卷《灼艾帖》,想必也是带着酒意写下来的。顿挫起伏,转折迂回,像风一样无形,像水一样波浪,绵如虬枝,细如卧蚕,豪气里带着柔情,从容里带着迫切,思相见,思相见,不知故人何时来。
书法上,他称不上大家。但年少时芦荻做笔,在地上习字,笃之弥深,也有独到见解:不能专师一家,模拟古人,而贵在得意忘形,自成一家之体,否则沦为书奴。欧阳修书法,敦厚中见凌厉,练达中见机趣,苏东坡评说欧阳修书法时用了八个字“神采秀发,膏润无穷”32,一如他的散文,更如他的本人。所以见欧阳修的书法,就像看见了欧阳修,苍颜白发,清眸丰颊,手执酒壶,坐在众人中间,一杯复一杯地畅饮,那么的烂漫自由,等酒壶里空了,起身欲寻,一个趔趄,碰落一树梨花雪。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在滁州酒坛上,欧阳修也是天然的盟主,所以无论在林中奔走,还是宴酣之乐,欧阳修也都是前呼后应的核心人物。
他号称“六一居士”。他藏书一万卷、集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桌、酒一壶,加上他自己——一个“既老而衰且病”的破老头,刚好是六个“一”。
但这是一个好玩的老头,好乐的老头,好酒的老头。这样的一个老头,归根结底是强大的,老、衰、病都打不垮他。寒风吹彻头顶,他心中存满暖意。那份暖,是那壶酒带给他的,不仅暖身体,更加暖精神。所以他心甘情愿,“老于此五物(书、金石遗文、琴、棋、酒)之间”,因“得意于五物”,所以“太(泰)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33。
以后的岁月里,对他的攻击指责依然不断重演,甚至于,他晚年失去了第四个孩子,自己也“衰病交攻,心力疲耗”,却再度遭到“生活作风问题”(和长儿媳关系暧昧)的诋毁,他像一粒微小的尘埃,被风吹到不同的地方,但只要心里有书,身边有酒,他就可以找到可以安眠的地方。
宋神宗即位,王安石变法,神宗要请欧阳修做宰相,但欧阳修看惯了这些“正义”的把戏,全不当回事了,一再要求致仕还乡,终于在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65岁上得到皇帝恩准,他选择了他当过太守的颍州34作为他终老之地,“引壶觞以自娱,期隐身于一醉”“烹混沌以调羹,竭沧溟而反爵”35,不再想主宰社稷,只想当风月主人。
苏东坡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苏东坡知他,说:“琅琊幽谷,山水奇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醉翁喜之,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
苏轼、苏辙兄弟一起来颍州看他。那时,“乌台诗案”还没有发生,苏轼还没有被贬去黄州,没有“东坡居士”这个号,世界上还没有“苏东坡”,只有苏轼。欧阳修与苏轼、苏辙泛舟西湖,赋诗饮酒。西湖、美酒、“二苏”,他最喜爱的人与事,此刻都聚齐了,天下还有比这更高兴的事吗?
欧阳修说:从前有人乘船遇狂风,大惊成病,医生从船舵上刮下一些粉末,与丹砂、茯苓等一起煎成汤药,给受惊者服下,竟然痊愈。
苏东坡说:以此类推,喝伯夷的洗脸水可以治贪,吃比干的剩饭可以治佞,舔樊哙的盾牌可以治怯,嗅西施的耳坠可以治丑……
说罢,三人大笑。
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是醉,还是醒?
但无论如何,他都知足了。
知足者常乐,子非鱼,安知魚之乐?
欧阳修是知足者,所以他常乐。
苏轼、苏辙兄弟走了,但他的乐还在。
有酒,就有醉;有醉,就有醉翁;有醉翁,就有醉翁之乐。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第二年,欧阳修在颍州溘然长逝。十年后(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苏东坡已在黄州度过了三年的贬谪时光。这一年,庐山的玉涧道人崔闲带着《醉翁吟》琴谱来“雪堂”看望苏东坡,为苏东坡抚琴扣曲,“恨此曲之无词”,于是请苏东坡倚声填词,写下这首《醉翁操》。词中写:
醉翁去后,
空有朝吟夜怨。
山有时而童颠,
水有时而回川。
思翁无岁年,
翁今为飞仙。
此意在人间,
试听徽外三两弦。
醉翁走了,又没有走。因为酒还在,醉还在,亭还在,《记》还在,拓还在,曲还在。
有它们在,醉翁就在。
他的欢喜,他的洒脱,留在亭里、《记》里、拓里、曲里、酒里、醉里、风里、雨里、泪里、笑里。此意,在人间。
我还是没去滁州,但每读《醉翁亭记》,我都觉得自己去过了一次。
读着,读着,滁州就近了,变得无比熟悉。
我甚至相信,当夕阳在山,人影散乱,跟随醉翁的宾客中,有我一个。
他写《醉翁亭记》的时候,我隐在众人中,隐在他的醉与醒之外,听见了他在黑暗中发出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