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
这天早晨,在滹沱河边的集镇上,我遇见了一只正在被人售卖的鹦鹉。这鹦鹉,一言不发,却并不颓丧瑟缩,在那只简陋的、用松枝编成的笼子里,它站立在中央,既无倨傲,更无乖巧,因为泥水尘灰的沾染,翠红相间的羽毛全都失去了往日的亮色,但它丝毫不以为意,时而凝神,时而换一个方向继续凝神。如此一来,它的主人便越来越不高兴,此前,为了将它卖出个好价钱,那主人一直在逼迫它开口说话,再三未能如愿之后,那主人怒火中烧,干脆狂奔到滹沱河边,将一整只笼子全都沉入了河水。那只鹦鹉,居然没有半点扑腾和反抗,即使被沉入水下,也像是早已做好了迎接命运的准备,待到笼子重新浮出水面,一如此前,它仍然平静地、一言不发地站立在笼子的中央。
最后,我买下了它。那时候,我正要翻过集镇上一道低矮的山岗,前往山脚下的一家小旅馆,所以,在山岗上的密林边上,我打开笼子,等着它破笼而出,再等着它飞入被雾气笼罩的枫树林。这枫树林,顺着山势一路绵延,奔向了高远处更为雄壮的山脊,如果那鹦鹉投身其中,无论如何也不会饿死。哪知道,那鹦鹉根本不相信这突至的好运,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再环顾一遍笼子,接着再看向我,仍然难以置信——它当然不知道,买下它,再放了它,不过是我想起了罗隐的诗:
莫恨雕笼翠羽残,
江南地暖陇西寒。
劝君不用分明语,
语得分明出转难。
罗隐作诗,一生都少用僻字冷典,这首《鹦鹉》自然也不例外,句句说来,都如街谈巷议一般任人知晓,它无非是在说:鹦鹉啊,你就别再怨恨翠羽凋残地被关押在雕笼之中了,这江南,好歹要比你的陇西家乡暖和得多,我劝你,学人口舌之时,还是不要说得太分明清楚,一旦分明清楚,你就更像一个玩物,更不要指望有朝一日能从这樊笼之中逃出去了。写此诗时,罗隐刚刚投奔在了后来称王的杭州刺史钱镠帐下,自此开始,他终于拥有了之前从来不曾坐享过的悠游时日。而西望长安却不难发现,整个大唐王朝的覆灭几乎就在指日之间,可是,那片摇摇欲坠的土地虽说伤透了他的心,然而,十考不第和颠沛流离在那里,忍辱含羞和遍谒公卿不遇在那里,所以,眷恋、欲走还留和一颗将死未死之心也全都在那里。那诗中,说的是鹦鹉,但又何尝不是自己:刺史大人虽好,可我还是不想将每句话都说得分明清楚,只因为,大唐还未彻底灭绝,我的心,也还未死尽。
当避世的樊笼置身在前,又见得在那广阔的世上,一己之身早已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再看笼内,倒有一碟清水和几粒小米隐约入目,到了此时,又有几人能忍住那觊觎与谄媚之心而视樊笼于不顾呢?更何况,该撒的娇也撒过了,他不仅没有被叱责,相反,一段注定流传四方的佳话眼看便要铸成了——投石问路之时,罗隐并不曾少费心机,他先是给身为同乡的钱镠寄去了诗集,《吴越备史》卷一里说:“及来谒王,惧不见纳,遂以所为《夏口诗》标于卷首,云‘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漫英雄之句。王览之大笑,因加殊遇。復命简书辟之曰:‘仲宣远托刘荆州,都缘乱世;夫子辟为鲁司寇,只为故乡。”好了好了,这下子,佳话已经掀开了序幕,他便再无不去当那笼中鹦鹉的理由了:
大昴分光降斗牛,
兴唐宗社作诸侯。
伊夔事业扶千载,
韩白机谋冠九州。
贵盛上持龙节钺,
延长应续鹤春秋。
锦衣玉食将何报,
更俟庄椿一举头。
锦衣玉食将何报,
更俟庄椿一举头。
年轻时的罗隐何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写下这样辞藻堆垒却又空无一物之诗?事实上,在他的生前身后,这一首《钱尚父生日》,以及《暇日投钱尚父》《感别元帅尚父》等等诸篇,从来就没有缺少过嘲讽揶揄,说其托小自矮以求荣华者有之,说其将大唐抛之于身后而首鼠两端者有之,要我说,这几首诗倒是并没有以上所言那么下作,它们照旧还是诗,只不过,却已尽失了骨血和气力。事情是明摆着的:伴随着罗隐的步步升迁,从事,给事中,进而掌书记,直至节度判官,渐渐地,他失去了诗。清人李慈铭曾说其诗“虽未醇雅,然峭直可喜,晚唐中之铮铮者”,然而,到了此时,峭直之气,铮铮之鸣,全都消散得一干二净,偏偏那寄人篱下的生涯还要继续,就像一只鹦鹉,在笼子里的时间久了,它的多半心思便要花在把话说团圆上:是的,待在这里是值得的,你们以为主人对我的嬉戏只是玩弄?不不不,你们冤枉他了,他其实是我的知音,你们看,我劝我的主人起兵讨伐篡唐的逆贼朱温,他虽不允,却也再三嘉许了我对故国大唐的孤忠之心;还有,他甚至也写诗给我,在诗里,他说我是“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世应难继此才”,你们看见没有,你们看见没有,这不是我的知音又是什么?所以,我怎能不回赠他一句“深恩重德无言处,回首浮生泪泫然”,我又怎能不逢人便说起他对我的好,就譬如:“不是金陵钱太尉,世间谁肯更容身?”
很显然,当暮年迫近,背负着越来越无力推开的恩惠,以及从这恩惠里长出的自得与闲适,再举目四望,微时的故人,恨过怨过的故国,早已各自分散和倾塌,至此,刺史帐下,吴越国中,真正是,无一处不变作了罗隐作诗时的囚笼。即使与僧道唱和,所谓“歌敲玉唾壶,醉击珊瑚枝”,所谓“扪苔想豪杰,剔藓看文词”,如此不知所以之句,哪还有当年写给无相禅师的“有缘有相应非佛,无我无人始是僧”之爽利自然和写给贯休和尚的“飘荡秦吴十余载,因循犹恨识师迟”之直陈心性呢?然而,天可怜见,这笼中的枯燥寡淡和寻章摘句,却是罗隐应得的偿报:是的,够了,这世间的一座座囚笼,他几乎都坐过了,而现在,世道虽乱,饱暖却还过得去,那么,就让他愈加无可救药,且在日复一日的昏聩中迎来最后的善终吧。
有生以来,罗隐被囚的第一座牢笼,其实是他的身体。有唐一代,吏部择人时多秉持四法,所谓“一身二言三书四判”,说的是:其一,体貌丰伟;其二,言辞辩正;其三,楷法遒美;其四,文理优长。偏偏这罗隐,第一道关隘都过不去,所谓“貌古而陋”,对此,他既心知肚明,也只好自轻自贱:“终日路岐旁,前程亦可量。未能惭面黑,只是恨头方。”他也有过好运气:僖宗朝宰相郑畋的女儿,就因为实在太爱慕他的诗而想见到他,最后的结果却是:“一日,隐至第,郑女垂帘而窥之,自是绝不咏其诗。”人至此境,命是斯命,莫非要就此对这注定的八字和古陋的面容俯首称臣?并没有,那是旁人,却不是罗隐,他非要反抗这囚笼不可,耿介与乖戾,孤僻与癫狂,凡此种种,全都被他当作了反抗的武器:
野云芳草绕离鞭,
敢对青楼倚少年。
秋色未催榆塞雁,
人心先下洞庭船。
高歌酒市非狂者,
大嚼屠门亦偶然。
车马同归莫同恨,
古人头白尽林泉。
是的,和大多世人不一样的是,自打离开新城家乡,蝇头小利也好,鸡犬升天也罢,,哪怕一样都等不来,罗隐也绝未在忍气吞声里偃旗息鼓,连他自己都说自己“受性介僻,不能方圆,既不与人合,而又视之如仇雔,以是仆遂有狭而不容之说”,到后来,排挤与非议越多,他便越发乖戾,越发对这人间世道不说一句好言好语:负尽狂名,总归好过无姓无名;遭人所忌,人们总归还是用忌讳记住了他。后人论诗有云:许浑千首湿,罗隐一生身。意思是,许浑作诗离不开一个“水”字,而罗隐,更是“篇篇皆有喜怒哀乐心志去就之语,而卒不离乎一身”。可是且慢,假如将罗隐换作你我,我们的皮囊即是我们生而为人的第一桩大罪,你我难道就此不发一言,直至罪上加罪,直至世人全都忘了你的身却又终日妄言着你的罪?依我看来,他只是可怜,为了挣脱这皮囊的囚笼,他不得不用耸动的声名来当作打开笼门的钥匙,殊不知,这钥匙又是另一座牢笼。想当年,昭宗李晔一度想破格起用他,果然招来了群议汹汹,所谓“隐虽有才,然多轻易,明皇圣德,犹遭讥谤,将相臣僚,岂能免乎凌轹?”此议一出,可能的奇迹自然胎死腹中,他也只好心如死灰地继续他的流离奔走。这罗隐,何尝不是你我:一生中的大多数时刻,我们不过是一只犹豫仓皇的鹦鹉,忽而跳进这座笼子,忽而跳进那座笼子,你以为你是在反抗着尘世和生涯?不,你只是用一座笼子在反抗着另外一座笼子。
就像在滹沱河畔的山岗上,枫树林边,我打开了笼子,等待着那只鹦鹉复归林中,那鹦鹉却断难相信自己的好运,盯着我看了又看,就是不肯踏出笼门一步。不过,我有的是耐心,也不再理会它,而是席地坐下,转过身,也不看它,只是兀自去相信,要么早一点要么晚一点,它一定会从笼子里踱出来。终于,我听到了轻微的声息,如果我没猜错,那声息,应该是它出了笼门踏上落叶之后发出的窸窸窣窣之声,走了两步,它似乎犹豫了起来,停顿了一阵子,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加急促了。我以为它正在朝着枫树林狂奔,这才回头,哪知道,我一眼看见的,竟是它重又返回了笼中,而且,再无之前的镇定,不停地走来走去,不停地四处旁顾,很显然,在它眼中,和此前相比,我,山岗,枫树林,乃至一整座世界,都在变得让它越来越难以置信。
这只窘境里的鹦鹉,几乎可以视作是罗隐的化身,而那只将它罩于其内的笼子,放在罗隐身上,不是他物,正是他的“十科不第”,在五十五岁终于将科举之梦彻底了断之前,这“十科不第”,几乎就是他的另一番家乡、身世和姓名——早在咸通四年,罗隐第五次落第,作别长安之时,他写道:“愁心似火还烧鬓,别泪非珠谩落盘;却羡淮南好鸡犬,也能终始逐刘安。”是的,纵算愁心似火,别泪如雨,而他在冠盖如云的长安却无米无炊,也只好黯然东归,说起来,实在是连个汉时淮南王刘安的雞犬都不如。但是,时隔未久,仅仅就在第二年春天,他又心急火燎地来了,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好运降临,他再次落第,在与友人常修赠别时,他写道:“浮世到头需适性,男儿何必尽成功;唯惭鲍叔深知我,他日蒲帆百尺风。”你看他,前两句几乎已经生出了退隐之心,后两句却又对那题名的金榜须臾难忘。果然,第六次科举落败之后,仅仅在家闲居了一年,他又来到长安,参加第七次科举,而当初以诗赠别的友人常修,却已经在前一年得以高中,所以,再次落第之后,还能够临别赠诗的,其实只剩下了他自己:
病想医门渴望梅,
十年心地仅成灰。
早知世事长如此,
自是孤寒不合来。
谷畔气浓高蔽日,
蛰边声暖乍闻雷。
满城桃李君看取,
一一还从旧处开。
这一首《丁亥岁作》,显然是悔过书,是何以至此的呈堂证供,行至诗末,看似平静地说着桃李,实际上,却又深藏着彻骨的怨怼与愤怒。暂放下罗隐,先来说唐末科举之风,明人王世贞有云:“唐自贞元以后,藩镇富强,兼所辟召,能致通显。一时游客词人,往往挟其所能,或行卷贽通,或上章陈颂,大者以希拔用,小者以冀濡沫。而干旄之吏,多不能分辨黑白,随意支应。”是的,诗中那些得以高中的满城桃李,说的不是别人,先是世家子弟,而后便是诸多藩镇门客,两者当道之后,打低门矮户里踉跄而出的人哪还有半条路可走呢?实在是,下河无舟,上山无路;实在是,忍无可忍,则无须再忍。可是,一介书生,风高不敢放火,夜黑不敢杀人,他又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之后,号啕顿足之后,那天性中的棱角与块垒非但没有被按压住,相反,它们全都变作激愤的箭雨喷薄而出,最后的结果是:一只鹦鹉,竟然变作了乌鸦。
他真的变作了一只乌鸦。见到黄河,他说:“莫把阿胶向此倾,此中天意固难明。”牡丹花在前,他说:“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在打败了孙吴的大将王濬墓前,他有奇谈:“若是吴都有王气,将军何处立殊功?”过秦皇焚书坑时,他又发怪论:“祖龙算事浑乖角,将谓诗书活得人。”就算见到一别多年的歌妓云英,他的心里自然在哭,话到嘴边,却又赶紧换作了嬉笑,换作了一向都是拿手戏的自轻自贱:“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然而,出乎意料地,这些沾染着眼泪与火焰的句子,竟然横穿了古今,直至今日,多少走投无路之人,多少泪和血吞之人,仍然在这些句子里看见了自己的真身,又在其中挖出了自己的骨髓。
身为乌鸦,便不必再东家讨好西家卖乖,也不必再用繁丽言辞去阻挡自己跟尘世的赤裸相见。仅以其咏史诗为例,旁人咏史,要么一腔愁绪,要么几声叹息,唯独这罗隐,早早入了戏,或作贩夫和村妇,或为说书人和道学先生,时而指桑骂槐,时而则破口大骂,就好像,他不是在写诗,他是在耍泼、跳火坑和讨价还价。是啊,许多时候,他是在露马脚,在献丑,但他好歹将他这一具永不宁静的肉身丢掷在了世上,还有,隐藏在这具肉身里的良心、苦水和人去楼空也全都被他丢掷在了世上,然而,要我说,如此行径,岂不恰好近于天道乎?在他的咏史诗中,才子与边将,皇帝与佳人,一个个,有冤的喊冤,有仇的诉仇,我以为,这便是诗之天道:最终,死去的人在他的诗里活了过来,当那些句子扑面而来,我们的良心、苦水和人去楼空便也活了过来。既然如此,长此以往,再作诗时,典故是必要的,但还是必须的吗?平仄是必要的,但还是必须的吗?也许,唯一的必须,是继续作乌鸦:所有的飞掠和盘旋,不过是叫人听得懂那些最浅显的话——好日子终将过去,树倒了猢狲们就会散,最后,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也为此故,后世里论诗时,颇多人对罗隐之诗大有非议,杨慎的《升庵诗话》里便说“罗隐诗多鄙俗”。更有人说:“唐人蕴藉婉约之风,至昭谏而尽,宋人浅露叫嚣之习,至昭谏而开,文章气运,于此可观世变。”麻烦了麻烦了,一个吃饱饭都难的终年奔徙之人,竟然牵动了如此攸关大事,这下子,罪过可就大了,但是,这世上尚存的一桩公平是:一人眼中的罪过,却往往是他人眼中的奖章。于我而言,那些粗陋浅语,那些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正是一切徒劳的证据和奖章:一年将尽,当我坐在回家的火车上,路过沿途上堆满了年货的集镇时,“老知风月终堪恨,贫觉家山不易归”之句,如何不像车窗外的大雪一般如影随形?过了年,为了一点生计,我又出门了,一时坐上北京的地铁,一时又赶上了黄河里的渡船,终究还是枉费了心机和气力,这时候,“只知事逐眼前去,不觉老从头上来”之句,岂不正是一枚将我钉得死死的铁钉?然而,出了地铁,下了渡船,新的机缘正在朝我招摇,我也唯有鼓足了气力去奔向它们。直至最后,黄河岸边的小道上,又或北京郊区的小旅馆里,我再一次承认了自己的枉费,又用酒,用药,用罗隐的《自遣》,先是同情了自己,继而又放过了自己:
得即高歌失即休,
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愁。
只可惜,我已经放过了自己,那罗隐,却终不肯放过自己,那一只唳叫的乌鸦,最终,还是变回了笼子里的鹦鹉:咸通九年,罗隐第八次科考不第,再次踽踽东归,回到家中没过几天,赶紧凑够了路费,他掉头就再赶往长安,行至苏州,却阻于庞勋之乱,直到次年的考试已经结束,他还滞留在苏州。咸通十年,庞勋之乱总算被平定,得到消息的罗隐立即动身,朝着长安再次进发了,结果,刚到长安他便得知,由于平乱所耗资费甚巨,朝廷已经取消了当年的冬集和次年的科考。这一次前来,他竟然没有得到应试的机会便踏上了返乡之路。回乡途中,新安道上,一株株梅花怒放不止,他当然也为眼前的梅花迷醉不止,很快地,却又在当年寿阳公主梅花妆之由来的典故里愁意难消:“长途酒醒腊天寒,嫩蕊香英铺马鞍;不上寿阳公主面,怜君开得却无端。”从第八次落第开始,直到唐僖宗光启三年下定决心投奔钱镠,二十年中,动乱频仍,大地震堕,各省交通纷纷断绝,为了活下去,罗隐不得不奔走在各个藩镇幕府里讨一口饭吃,即使如此,他还是拼却性命入京参加了两次考试——那座名叫科举的囚笼已经变成了一张巨网,他走到哪里,这笼子也跟着他到了哪里。为了说服自己,也让自己相信等待和指望是值得的,住在笼子里也是值得的,他竟减少了狂恨,哪怕第十次落第,他也只对自己报以了一声轻轻的嘲笑:“男儿心事无了时,出门上马不自知。”
事实上,另有一座囚笼,也从来就没放过他,那便是穷寒二字。自他出生,家道便已衰落,为了温饱和应试路费,他不得不长年告贷,在写给盐铁转运使裴坦的求助信里,他曾这样介绍过自己:“濩落单门,蹉跎薄命,路穷鬼谒,天夺人谋。营生则饱少于饥,求试则落多于上。”和好友顾云一起落第之时,他也忍不住在《送顾云下第》里写下了自己第二年还能否凑够应试路费的担心:“年深旅社衣裳敝,潮打村田活计贫。”就算侥幸有了路费,能够在长安旅社里住下又如何?雪来之时,他也只有这样度过冬天里的饥寒交迫:“撅冻野蔬和粉重,扫庭松叶带酥烧。”这两句说的是:大雪封门之后,困居旅社中的他甚至要挖掘冻野菜以充饥,又要靠焚烧落在地上的松针才得取一点似有似无的暖和。在投奔钱镠之前的最后几年中,他一直在各处藩镇之间流转,妄想着得到一个差使,这时候,就连科举的路费都已经不再迫切,最紧要的,只有活命这一件事而已,“当家贫亲老之时,是失路亡羊之日,泪将欲尽,口不敢开”——在写给时任湖南观察使的求职信之结尾处,罗隐已经与之前的他判若两人:“但系受恩,何须及第!”所以,就让我们原谅他吧,原谅那个在若干年之后写下了《钱尚父生日》《暇日投钱尚父》和《感别元帅尚父》等诸篇的罗隐吧,还是那句话:就让他愈加无可救药,且在日复一日的昏聩中迎来最后的善终吧。更何况,在科举幻梦与杭州刺史这两座囚笼之间,他竟然迎来了一生中少见的清醒和原谅,既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旁人和一整座尘世:
逐队随行二十春,
曲江池畔避车尘。
如今赢得将衰老,
闲看人间得意人。
不仅这一首《偶兴》,在两座囚笼之间的短暂时日里,好像罗隐早就知道,这已经是他写出好诗的最后时光。自此,凡他足履踏及之处,那些不再怨天尤人的句子,好似接受了命运中的自生自灭,却还是要活下去,于是开始了自凿泉眼,又开始了自行流淌。在它们之中,有的像是冷冻后的岩浆,在涌动停止之处安营扎寨:“云外鸳鸯非故旧,眼前胶漆似烟岚。”有的却像是刚刚落发的僧人,你有你的人世大好,我有我的一了百了:“至竟男儿应分定,不须惆怅谷中莺。”还有,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对着一只蜜蜂都能吟出“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的罗隐,此时,再见到头顶上飞过的燕子,他却摈妄想弃讥诮,只说它们“野迥双飞急,烟晴对语劳;犹胜黄雀在,栖息是蓬蒿”呢?最后,在清醒和原谅之后,他竟然获得了前所未得而其后也得不到的身心安顿:“隔林啼鸟似相应,当路好花疑有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其实是朝着这世上重新丢掷了一具肉身,而现在的这具肉身,与万物有旧,与万物也无旧,与诸多因缘有亲,与诸多因缘也无亲,但它们竟然再一回与诗之天道合二为一了:身在其中,死去的人活了回来,活着的人又多活了一遍。如此,罗隐,还有这些句子,终将迎来最后的公正——《唐音癸签》里说:“罗昭谏酣情饱墨,出之几不可了,未少佳篇,奈为浮渲所掩,然论笔材,自在伪国诸吟流之上。”更有《一瓢诗话》里也说:“罗昭谏为三罗之杰,调高韵响,绝非晚唐琐屑,当与韦端己同日而语。”
最后,还是回到滹沱河边的山岗上,回到那只因为罗隐的诗才被我买下的鹦鹉身上,枫树林边,经过漫长的等待,它终于踱出笼子,地面堆积的落叶上重新發出了窸窸窣窣之声。为了不生变故,一如此前,我背对着它,强忍着不去看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骤然间,我竟然听见了它的鸣叫声,这才转过身去,一眼看见它不仅出了笼子,而且,已经飞到了一丛并不低矮的灌木顶上。我知道,即使身在灌木丛顶上,它也仍然难以置信,我猜测,现在的它难以置信的是:在笼子里关押了这么久之后,它飞翔的本能居然没有任何丧失,所以,它要为之鸣叫,为之继续飞翔;所以,并没有与我对视多长时间,它继续振翅,从灌木丛顶上飞跃而出,稍后,缓缓地,但却是笃定地,它稳稳地驻足在了一棵枫树的枝杈上。
也不知是何缘故,那只站在枫树枝杈上的鹦鹉,并没有飞向密林的更深处,而是原地停留,四下里巡看,但见微风四起,所有的树冠发出了轻轻的摇晃,又见远山壮阔,不断绵延向前直通了天际,我便继续猜测:它可能是害怕那些它久违了的所在?想当初,也许,正是在那些更深远的所在里,天降厄运,它被捕获,自此便身陷了囹圄?如果是那样,那些辽远幽深的地方,岂不恰恰是一座座更为巨大的囚笼?好在是,不大一会之后,枫树林里传来了更多的鸟鸣之声,那鹦鹉被更多的鸟鸣声唤醒,先是如梦初醒,而后,忘记了担忧,忘记了可能的叵测,下意识地突然便开始了飞翔,很快,我的视线里便再也看不见它的影踪了,当我确信再也看不见它的时候,一下子,泪水竟然打湿了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