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别解

2020-11-23 06:30张礼永
书屋 2020年11期
关键词:人师王夫之朱熹

张礼永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一句是孟轲的名言,位于《离娄上》篇。在《孟子》一书中虽不是篇幅最短的一章,但也着实短小,就八个字而已,若再加上“孟子曰”也就十一个字,与长达数百字的议论相比,自然显得有些另类。此书是“语录体”转向“论说体”的过渡,故而两种风格兼而有之。

说起“语录体”,最有名气、最有影响的莫过于《论语》了,然宋儒陆九渊却说:“《论语》中多有无头柄的话。”《孟子》中的这一句是不是也这样呢?朱熹在注解此句时似乎也有过踟蹰,其语录中有迹可循。他说:“《孟子》一句者,如‘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之类,当时议论须多,今其所记者,乃其要语尔。”也就是说,弟子在整理时,只留下了结论,省略了前提及推论。当时人读起来自能心领神会,然后人读起来有时却心意难通,毕竟时势已经全部转移,物非人亦非了。

自汉儒赵岐注《孟子》以来,已历一千八百多年,名家硕儒不知凡几,对这八个字也有不少阐述,只是意见不能统一。试举几种有代表性的观点:

“人的毛病在于喜欢做别人的老师。”这是近代名家杨伯峻的观点,见《孟子译注》。

“自世主无养贤造士之典,而士之有才智者不得以自见,于是有为师之一涂,可以自表見而推重于天下,于是师之名美而师之利长,彼士之不遇于时者,遂以此为安身利用之术而好之。”这是明末清初大儒王夫之的见解,见《四书训义》。

“学问有余,人资于己,不得已而应之,可也。若好为人师,则自足而不复有进矣。此人之大患也。”这是王勉的观点,朱熹也表赞同,并将其纳入《〈四书〉章句集注》一书中。

“人之所患,患于不知己未有可师而好为人师者,惑也。”这是东汉赵岐的见解,见《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

这些都是关于这一章的经典释文,各家在注解时虽未直言某解非正解,但不引他家之说,明显认为自己的解释最符合孟子的原意。可是孟子不能复生,正如韩非所谓“将谁使定后世之学乎”。

从时间上言,赵岐距离孟子最近,但并不意味着他的注释就一定符合原意,毕竟他离孟子也隔了五百多年了。杨伯峻的解释倒与他的相近,针砭的似乎是全体国人。我们有时候喜欢得到别人的帮忙指正,但有时候一点儿也不喜欢,偏偏有些人就是喜欢指正我们的不足——而这些不足只是他个人的脑海里的,孟子此言是在纠正国民性的某些方面,立意颇高,然真是如此立意的话,似乎不需要八个字,七个字就行了,“人之患在好为师”即能表达这层含意。在文字如此之少的章节里,多一衍文“人”字,可能性极低。“人师”应该是有所指的。

提到“人师”,都知道“经师易得,人师难求”的俗语,这由汉代大儒魏昭的名言“经师易遇,人师难遭”衍生而来。问题在于汉儒所言的“人师”与孟子所言的“人师”是不是一回事。汉代韩婴为“人师”下过这样的定义:“智如泉涌,行可以为表仪者,人师也。”人师的标准如此之高,若好为之,也就是不懈地追求达到那层境界,这是好事情,作为教师应该有这种追求;作为前辈,孟子应该鼓励后进如此去树立人生的理想,可是老先生的话明显带有贬义,那只能是“此人师”非“彼人师”了。

王勉及朱熹所理解的,乃是针对教师而言,尤其是对那些故步自封的教师而言,有了“师之名”、有了“师之实”便自满了,自然也就更难进一步了。犹如今日部分学者小有成就便开始目空一切。孟子此言是在提醒他们不要满足,要“学不厌”、“教不倦”。朱熹这样来理解,也还说得过去。另外朱熹做到了,他在晚年回首往事,曾感慨多年教学生涯带给他的变化:“某当初讲学,也岂意到这里?幸而天假之年,许多道理在这里,今年颇觉胜似去年,去年胜似前年。”

其学术思想对立面的王守仁也一直坚持讲学。曾有人对他说,文章、政事、气节、勋烈都有了,如果除掉讲学这一点,便是个完人。守仁答道:“某愿从事讲学一节,尽除却四者,亦无愧全人。”在这一点上,他与朱熹倒是不谋而合。王守仁之于师道,还有一点颇难能可贵,便是“谏师”之说。自先儒提出“事师无犯无隐”之后,弟子们便觉得“师无可谏”;王守仁认为这“非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既希望学生们之间能够相互责善,更希望他们责善时能够先从他开始;当然师与弟子还是有点不同的,他提醒弟子们注意“谏师之道”——“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隐。”

王夫之对这一句的理解与他人迥异。他指出,孟子之时,学术繁殖分化得更厉害了,有说“性以不善”,有说“道以不常”,还有说“臧可三耳”、“鸡可三足”,还说“一尺之棰终身用之不尽”,孟子认为这是社会形势所迫。自从“天子失官,学在四夷”之后,国家没有了养贤造士的固定机构和稳定渠道,有才能之人如何才能让诸侯知晓?莫过于开门授徒,以壮声势,于是乎“士之不遇于时者,遂以此为安身利用之术而好之”。既然要来教导人,必须有好东西,最好是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于是“劳心焦思,穷幽极僻”,总之要“成其一家之说,以新天下之耳目”。有时为了新,甚至“屈天地万物之本然,以伸其洸洋雄伟之辩”。当然里面的主张肯定与儒家有相悖之处,如墨家主张“薄葬”、“兼爱”,道家主张“无为”等,儒者听闻之后,只有一种感觉:“无父无君、贼仁贼义之言无所不至。”孟子对这些学说自然不满意,但他觉得这些学者并非不可救药,如果诸侯能行王道、谨庠序之教,他们未尝“不可收之,为造就之资也”。

王夫之过去被归入唯物主义思想家,而唯物主义研究历史人物,最重要的原则便是将人物置于当时的时空中去理解。王夫之对这一章的解释可以说充满了唯物主义的色彩。另外,他还将后事与之相连,尝试以因果律去加以解释,他说:“为师者众,而势重必返。”最终造成秦始皇焚书坑儒、毁灭六经。因小名小利而不惜鼓动风俗,“其害岂可胜道乎!”

以上诸解言之有故,持之有理,尽管出发点各不一样,但是似乎犯了同一个错误,即便是最接近事实真相的王夫之的解释也难以幸免,即对待研究对象不够中性及客观。孟子毕竟有“亚圣”的美名,他的话难免不被视为金科玉律,如此自可视为乃是批评同时代的其他老师的话,也可以视为对为师者的提醒,还可以视为对国人的警语。问题在于,有没有可能是孟子的自评呢?

面对这纷乱的天下,孟子欲以仁义之道来挽救,自视也很高,曾言:“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但自己只是一介書生,身边有一些慕名而来求学问道的青年学生,如何行道呢?必然要借助于诸侯。周天子已经指望不上了,所以他将关注点放在各国国君身上,主要是因为他相信“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这是当时的政治制度所决定的。孟子希望国君不以属官对待他,而是尊他为师,他自己一直都是如此定位的。当然以师的身份来教导君主,有时难免令人不快,所以其与诸侯的对话中就有不少“王变乎色”、“王勃然变乎色”的记录。这些诸侯并没有懂得商、周以来一直相传的“得师者王”的经验,也不明白“有师法者,人之大宝也;无师法者,人之大殃也”的道理,更不知道“非我而当者,吾师也”,反而认为孟子“迂远而阔于事情”。

孟子想要行道,除了获得国君的信任之外,朝中重臣甚至佞臣的支持其实也很重要,然夫子终究非俗人,不会为了行道而自降身段,他仍持宾师之作风。有时难免会得罪人,旁生阻碍。某次葬礼上,孟子没有越礼与齐王身边炙手可热的权臣、六卿之长的王驩打招呼,王驩就不高兴了,说别人都跟他打招呼,独独孟子不理他,是在有意简慢他。还有一次,通过弟子乐正克的推荐,鲁平公已经决定来拜访孟子,结果被其佞臣臧仓以孟子葬母的规格超过了葬父、明显违礼为由阻止了,孟子也很无奈,“吾之不遇鲁侯,天也”。

孟子结束周游之后,一心从事著述及教导后学。回首往事,他或许有些反思,即若当时不强调宾师的身份,不以师教君,不以师待臣,个人的境遇可能会不一样吧,天下也可能是另一番模样吧,可惜当时参不透。不过,话说回来,若真如此,孟子也就不是孟子,中华文化可能也就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了。所以,与他学术见解不同的荀子对于“人师”所下之定义,倒最符合孟子之意,即“志意定乎内,礼节修乎朝,……而天下治也。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孟子正是如此定位自己的。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短短八个字,却奥妙无穷。“别解”只是提出一点猜想罢了。毕竟“微言大义”也是儒家学者认可的学术主张和作风。

若一定要求得哪一个才是孟子的原意,在没有新的出土史料面世前,尚难定论。不过,对此也不能期望太高,因为即便是真有异于通行本的《孟子》出现,它的意义更多体现在文献学上,思想史的研究仍须借重传世版——士子们读的是它,讨论的是它,写作依据的是它,争辩的命题也是源自它。哪怕是因文字的缺失或错讹导致的误读,也仍旧是思想史的一部分。比如“帛书老子”与“传世老子”的文字有明显出入,但这并不妨碍千余年来“传世老子”对于士子认识与思想的影响。而孟子这话是对全体国民而言,还是对所有教师而言,还是对部分教师而言,抑或只是对自己而言,都已经构成了中国传统教育文化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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