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年轻人都喜欢唱一首歌叫《喀秋莎》,其中有一句歌词:“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带给人们无数的憧憬和希望。
1965年的末春,侯友书刚哼完这句歌词,他眼前的春光突然变得不再明媚,他的女朋友于洁神秘失踪了。
这天吃早饭,侯友书和往常一样,拿着饭盒和筷子,先站在食堂门口等着恋人于洁。一直等大家吃完食堂快关门时,还没等到。侯友书觉得奇怪,顾不上吃早饭就到她宿舍去找她。可是她不在,她的一个舍友转交给他一张她留的条子,说她父母、大姐都来了省城,有点急事,等几天再说。
侯友书心里跟猫抓似的,总觉得不对劲,但也只能等待。
侯友书在省师范学院上学,他初中毕业考进了五年制美术专科,学的是西画。五年级上学期一次系与系的联欢会上,遇见了音乐系声乐专业的女生于洁。侯友书是苏州市区人,于洁与他同年同届,是苏州吴江县人,也算同乡。两人开始相爱,常在星期天一道出去游玩,玄武湖、中山陵、莫愁湖、燕子矶。都是热烈活泼的性格,他为她画像、写情诗,她给他唱歌、跳舞,还牵手拥抱。两颗心黏在了一起。
侯友书十一岁丧母,父亲又在一年前过世,家里只有后妈和后妈生的小弟弟。一个星期天,他回了趟苏州的家,打开装着母亲遗物的箱子,翻找出一枚镶嵌绿色宝石的银戒指,连心一起交给了于洁。于是,两人约好毕业分配同回苏州。
那个年代,大、中专学校毕业生数量不多,都是由国家包分配,干部身份,都是金饭碗。分配先由毕业生自己填报意愿,由学校学生科决定分配哪个地区,到地方政府管理部门报到之后,再分派到哪个单位。
两人同在校等待方案宣布,每天都黏在一起,同吃一日三餐。
神秘“失踪”五天后,于洁终于出现了。她约他七点半到校园后边小山坡的树林见面。侯友书一见她,心放下了,按照以往习惯,约他去小树林,无疑又是一番甜情蜜意,于是满心春花烂漫。准时赶到小树林。
夜幕下的小树林里幽暗隐秘。于洁已在等待。侯友书连她这几天忙什么事都顾不上问,就急着要抱她。
于洁却挡住他手,说:先说正经事——问你,分配有消息了吗?
侯友书很奇怪:还没呀。我俩不是该同时有消息吗?
于洁窘迫而又迟疑地告诉他,教声乐的杜老师说,按她的嗓音条件和演唱天赋,留在省里的表演团体更有发展前途;杜老师在省音乐界有一定地位,推荐她进省歌舞团,已经落实了,她父母和她大姐为了她分配都赶来了,要她进省歌舞团。
侯友书一怔,便大叫大嚷:你不爱我了吗?原来的感情都是假的?是欺骗我?
于洁流泪说,对天发誓,我对你的爱是真的,没有欺骗你,我心里也有刀割针扎似的痛。可是爹娘说,光有爱还不够,发展前途更重要;还有,要生孩子养育成人,问我,与你去了苏州,凭工资能不能建个安稳的家?你我都很单纯,原来都没想到这些。
这些侯友书还真没细想过,一下子怔住。他父亲解放前就在银行任职,原生三个孩子,他老三。大姐比他大七岁,十七岁就嫁给国民党一个上校军官做姨太太,解放前夕跟丈夫去了香港;二哥比他大四岁,解放后读了中专,毕业后进了测绘队,跋涉在西北边陲。他读小学五年级时,母亲突然病故,父亲续娶,又生了个弟弟。后娘与他经常闹得不愉快。小学毕业时,父亲为了避免他与后娘发生矛盾,把他送到离市区三十里一个镇上读初中,寄宿在学校,按月给他生活费。他花销自己作主,养成爱吃零食的习惯,经常超支,要父亲补缺。那个时代,大、中专学生膳食由国家供给,考上子江师范学院后,父亲只用给他零花钱了,他依旧超支。去年父亲病故后,靠二哥汇零花钱撑到毕业。那时大专生参加工作后,头年的月工资标准三十五元,工作满周年定级,标准是三十九元,在食堂用膳每月伙食费只需八元,他毕业后工资在工薪阶层属中等了,可是,苏州那个家由后娘和小弟占着,没有依靠。靠两人工资能不能安个家,他一点没数。
不过他想也没啥了不起,说:工作后单位会有宿舍,以后慢慢攒钱积蓄。只要我们真正相爱,就有幸福快乐。
她却说:即使我愿意过这种日子,我爹妈和两个姐姐也不会赞成。他们说,如果不听他们的,就跟我断绝关系。我怎能拗得过全家人!
侯友书心如刀剐,爆发式抱住于洁,哀求道:求你別离开我,我没有你不能活!
于洁也抱住了他,泪水如雨,说其实我心也在绞痛。我对不起你,你就狠狠打我一顿出出气吧。
侯友书明白已经无可挽回,恨得咬紧牙,扬起手,最终又放下。
于洁抹着泪水狂奔着离去。侯友书心都碎了,头连连撞击树干,额上撞出了血。他回到宿舍发现,送给于洁的那只嵌绿宝石银戒指,已经在他西装短裤袋里。
过后,他听于洁的同班同学说,于洁离开他,不光是因为进省歌舞团,还因为比她大十六岁的杜老师离了婚,对她关怀有加;她也觉得杜老师稳重踏实,有安全感,生活也优裕,心被杜老师焐软了。
侯友书恨不得跳扬子江。他恨透杜老师,更怨恨于洁,心里无数次骂过杜老师,也无数次骂于洁。
2
毕业分配方案公布了,侯友书不仅没能够回苏州,还不在市级,被分到了京江地区下属的阳陵县。刚失恋,分配又违了他意愿。班主任却说:要去苏州的人多名额少,没办法。
他气愤地说,阳陵县我可不去!
班主任劝他说:阳陵县还在江南,如果不愿去,就只能去苏北了。
苏北比苏南贫穷落后,路更远。
侯友书只好到阳陵县文教局报到。县沪剧团缺绘制舞台布景的美工,他是美专毕业,就安排他去。文教局人事股长告诉他,县沪剧团是县办大集体,但他个人是国家事业干部,编制放在文教局里。阳陵县级机关寄驻的京江市内,在上海到省城的铁路线上,他等于留在了市区,离省城和苏州都很近,还不错。
沪剧团的集体宿舍紧靠县级机关大院,是两排老式木结构平房,宿舍有余,团里照顾他,让他独住一整间七架屋,有两张双层木床,空着的一张可以当橱柜放实物。
剧团演职员大都爱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侯友书也喜欢这种气氛。演员大多是从少年时开始学戏,文化不高。侯友书学历最高,谈吐文雅,虽只二十一岁,年轻演员都称他“侯老师”。他待人和气热情,亲和力强,很快就融入了群体,觉得放松、开心。每月有了三十五元工资,花用比上学时宽松了许多,失恋的痛苦渐渐被冲淡。
3
初恋的甜蜜和失恋的痛苦,交替陪伴着侯友书。幸好沪剧团里的年轻女演员多,女演员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触动内心的隐痛,也勾起对恋情的渴望。他侦查了一下,未婚年轻女演员有五六个,于是准备寻找目标。
女演员中有两个他有点好感的,都与他说笑、嬉闹过,却又先后到团外找了男友。还有两个没对象的,学徒刚满师,才十八九岁,是蓓蕾初放。其中有个叫汪云芳的,被她的师傅、一号女演员金燕管着,还不敢谈恋爱。
这年春天,县里准备召开三级干部大会,沪剧团要为出席大会的上千名干部慰问演出,剧目是《石榴裙下》,扮演女主角湘兰夫人的女演员A角金燕患重感冒嗓子沙哑,便临时由B角徒弟汪云芳顶上。
汪云芳已二十岁,鹅蛋脸,五官秀美,眉目玲珑,表情丰富,身材苗条,本是金燕的爱徒,这回头次正式演主角,获得参加大会的三级干部们一致好评。
侯友书在台旁观看,觉得她演出了独有的味道,便写了一篇千字剧评:《眉目传情——汪云芳的角色复杂心理刻画》,投到地区的《京江报》,刊登了。
汪云芳初次演主角就被报纸抬举,激动不已,双手抓住侯友书手臂,连声说谢谢侯老师,声音亲昵甜美。随后还请侯友书到百年老店马福记面馆吃大肉盖浇面。吃大肉面时,她仿佛有强大的磁性,侯友书的心被吸得醉迷迷的,觉得她可以作为他努力的对象。心想,其实郦蕙芷太一本正经,缺少情味;汪云芳年轻、娇媚,富有风情,比薛宝钗可亲,比林黛玉可爱。他越想,心里越激动。
汪云芳崭露头角受好评,得到了团领导和县文教局的重视,之后便与她师傅金燕并列一号,轮流主演。又过一年的春天,剧团排演《日出》,她扮演主角陈白露,侯友书又写了一篇《肢体语言——汪云芳身段动作的丰富表达》的评论,又在地区报纸发表了。当时媒体只有极少报纸和广播,两篇评论引起京江市区观众一睹新秀的兴趣,三家剧场先后来约去演出,上座率明显上升。汪云芳对侯友书也更感激,先是请他到周伯记鸡汤馄饨,后是到碧桂坊酒酿汤圆。每回吃完,他邀她到就近的市中心公园走走,她都同意,还总是面带笑意,轻跳轻蹦轻旋身,天真烂漫,可爱极了。有一次去公园散步,在无人处,他忍不住拉住她的手。她竟没有抽开。他就大胆搂她入怀,吻了她。她任他吻了才让开,娇羞地说:有人看见多不好。
后来汪云芳又送给他一条绒线围巾。他认定是她放出的信号,决定找机会向她捅破窗户纸。
一天傍晚,剧团在市区红旗剧场日场演出结束时,侯友书衣袋里揣上那只嵌绿宝石银戒指到后台,等汪云芳卸了妆约她去吃城里有名的三鲜咸泡饭,然后同去人民公园向她表白。
汪云芳卸完妆,却对他说,真抱歉,今天没空,父母从上海老家来了,我要陪他们吃饭。改天再说吧。刚说完,她父母就真赶来,她陪着他们走了。
侯友书正沮丧地站着发愣,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侯友书,你还在发什么呆?
拍他肩的,就是他给画过像的丑角仇国林,比侯友书大四岁,少年入团学戏,团龄超了十年,已结婚生了儿子。他只有一米六五高,身子偏小,团里人都昵称他“小国林”。小国林说话总直来直去,带点“辣”和“葱”味,表情变化带喜剧性夸张,脸上五官都在动,天生滑稽。他不等侯友书反应过来,就以讥笑的口吻说,爷叔,你还想吃汪云芳这天鹅肉啊?别做梦啦,人家今晚上都订婚啦,在绿杨饭店办了订婚酒,待会儿袁局长、盛副局长和团长、导演、金燕都去。心瘪吧!说完往剧场外走。
这丫头从有对象到订婚,都没露半点风,侯友书又遭了当头一棒,下意识把手伸进衣袋摸着那只嵌宝石戒指,耳边嗡嗡作响,身子如跌进了云堆,飘浮着。回想他与汪云芳这段时间交往,觉得还有谜团要解,小国林显然知道内情,便撒腿追上小国林,递上一支飞马牌香烟,说请他去吃京江市的名小吃——三鲜咸泡饭。
小国林顿了顿,跟着走了。路上,不等侯友书开口问便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告诉你吧,汪云芳的对象是她师傅金燕介绍的,是袁局长的外甥,大学毕业,在报社当编辑。要不,你捧汪云芳的文章能发得这么快!”他还说,上午盛副局长到团办公室来,约杨团长和聂导演晚上去吃订婚酒,他正好在场。
侯友書呆了。到三鲜店坐下,买好咸泡饭,他忍不住把汪云芳与他来往,甚至连吻过都告诉了小国林,说:“她对我没有意思,会让我亲吗?”
小国林不以为然笑笑:“剧团这地方,亲个嘴摸个胸稀奇啥?你还当回事!”
侯友书一怔,不过他还有点安慰:“她初吻还是给了我。”
小国林两眼轻蔑地一翻:“你算了吧,她既然都与报社编辑订婚了,平时不约会?初吻会给你?你呀,总是洋盘心十足,不先把自己几斤几两称清爽,专门瞎动念头,先是郦蕙芷,后又是汪云芳,这些女子是你能骑得住的马吗?”
侯友书很尴尬,不过也不服气,说:“我大专毕业,又是全民国家干部;剧团都是大集体性质,文化比我低,我怎么就配不上她们?”
小国林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哼了一声:“你每月工资三十九,按理不算低。可我问你,现在还只一个人生活,够花吗?”
侯友书被点住了命门,懵住了。他有随意花钱的习惯。工作后每月工资不需要补贴父母兄弟,手脚放得更开了。伙食要自己开支了,还常爱拉一两个朋友到小馆子三两小菜半斤酒小乐,又学会抽烟,每月除零食又多开支一笔烟钱。从一天抽几支,发展到了一天消耗将近一包。抽什么档次的香烟又跟面子有关。他领工资头几天要抽三角五的“大前门”,到十天后觉得手头钱不多了,便降低一档,改抽二角七的飞马牌;到大半月过去手头更紧,又改抽一角八分的劳动牌。有时离领下月工资还有两三天,连伙食费也没了,常要向同事借饭票、菜票,没钱买香烟,难熬时就找抽烟的同事,拍拍对方的衣袋问:“有香烟不?”抽“伸手牌”。有时还回趟苏州老家,找点父亲的遗物来兜卖给同事。这次找到一块旧手表,下回找到一块镀金壳的怀表,再下回搬来一台留声机……还有,在测绘队的二哥有公家给发的深帮翻毛皮鞋、胶布雨衣,节约着穿,多余的寄给他,他也卖给了同事。
他画布景是单独工作,没人管着。熬到第三天一早,实在熬不住,就瞒着小国林,独自乘汽车又去河庄萧家,谎称正好剧团放一天假,就想再来看看。
荷凤娘说,就该常来呀。她随即赶去买荤菜,还嘱咐荷凤到街后自留地上去摘蚕豆荚,再到屋后竹园里挖笋,也带着侯友书去玩玩。
荷凤摘豆荚、挖笋,侯友书生长在城市,没见识过,也学着摘,试着挖,感受到了田园生活的乐趣。回家时,荷凤竟拉着他的手,他心里甜甜的。
吃饭时荷凤娘对侯友书说,别拘束,喜欢吃的就多吃点,把这儿当成自己家。这是侯友书最想要的一句话,乘机接口,我就真把这儿当家啦。荷凤娘笑着说:是该这样呀。
侯友书这会儿更感到家的温暖,头脑温度剧升,冲动地说:“那我就叫你妈了。”
“好呀。”荷凤娘脸上乐开成一朵花,说,“你以后放假就回家来吧。”
他回到城里,心还在萧家,只隔了三天,他又忍不住去河庄,还找出嵌绿宝石的银戒指带在身上。这回,他想试探一下,能不能在这个“准家”住一晚。吃午饭时,他说:妈,我今天就是请了假,到明天夜场演出前才上班。其实他没请假,是即兴发挥的谎话。
荷凤娘说,那你就明天吃过午饭再回去吧。
下午,荷凤娘便让荷凤陪他全镇内外转转看看。
镇外,大片大片碧绿的麦苗,其中嵌有一块块金黄的油菜花,镶有一方方盛开的紫云英,点缀着粉红桃花和青青杨柳,远处衬有被绿树翠竹掩隐的村落。侯友书成人后头一回用心体味江南乡村,学过西画,有色彩学的专业眼光,觉得到处都是美景,用油画、水彩、水粉都可以描绘。他一会儿折一条柳枝,从大头连皮捋到梢,把柳叶捋成球,拿着柳枝大头把球甩荡着;一会儿摘一束紫云英花,做成花箍套在头上;一会儿到油菜花田边,看蜂飞蝶舞;一会儿到碧净清澈的小河边,看清澈的春水里鲜嫩的水草和悠然的游鱼。这时他骤然产生一种感觉,城市是硬块组合成的,是以灰色为主调的,杂乱、拥塞,刺眼也硌心;这乡村满铺着鲜亮的色块,互相对比又互相融和,丰富、明丽、舒展、柔和、优雅,暖陽下,软绵的春风阵阵拂面,真令人沉醉。
田野让他迷恋了。是小国林,给了他择偶的高明点化,帮他找到了这么好的家,他真诚地心怀感激。
母女俩本来各有一个房间。荷凤因为娇惯,还一直陪娘睡。她的房间本一直空着,这回正好让侯友书睡。晚饭后,荷凤娘为他铺了干净床单和被子。
侯友书正要脱衣上床,荷凤端着木头箍的洗脚盆进来,盆里盛着热水,放到床前叫他洗脚。他想起小国林说过女人会给他倒洗脚水的话,眼前真的实现了,胸口一暖,随后心儿嘭嘭乱跳,在十五瓦灯泡低度灯光下,荷凤涨红了脸。他急匆匆洗好脚,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往身边拉。荷凤竟也顺势跌坐到他身旁。这老式砖木结构屋里隔拦成房间是一层木板壁,荷凤娘在隔壁房间。他不管不顾,没说一句话就疯狂起来。
他预支了新婚之夜,第一次真正品尝了男欢女爱的滋味。热烈过后,他才顾上对着荷凤的耳朵轻轻说:我爱你。
荷凤也轻轻嗯了一声,又问他说: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会,一直到老!他确实是真心话,真诚得连自己都感动。便从衣袋里取出嵌宝石戒指,给荷凤戴上。
那时江南乡间有“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说法。第二天早晨起来,荷凤娘煮了三个白汤鸡蛋,加了猪油、白糖,让侯友书在早饭前先吃掉。他也早听人说过,每次同房之后,女方疼恤男人,早上总要煮三个白汤蛋让补补身子。荷凤娘是代女儿尽心,显然默许了他们的预支。他也感受到了母爱的回归,好幸福。
早餐,荷凤娘煮了糯米赤豆粥,煎了一种小蒜饼。侯友书难得吃到糯米加赤豆熬的粥,觉得好吃;从没吃过这种小蒜饼,香味别致,味道更好。荷凤娘告诉他,小蒜是野生的,春季在麦田或油菜田里长出来的,比香葱还细瘦还长;像挖野莱一样挖来,洗干净切断放在面糊里一起拌和,加咸味做成饼,放在锅里用油煎熟。
侯友书说,不来这个家,八辈子也不知道有这样好吃的饼。
荷凤娘说,小蒜还有呢,一会儿再煎些饼你带回去。她随后又对他说:再请仇国林老师来一趟,一同商量定个日子,先办定亲仪式,到国庆节再正式办喜事。
侯友书觉得结婚越快越好,说:哪还用仪式,最好“五一”劳动节就直接结婚。
荷凤娘打了个咯噔:离劳动节还只有一个多月,哪来得及准备呀!
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叫,侯友书明白,所谓“准备”,就是要布置新房和办喜酒,男方还得“过彩礼”。他有点窘迫,只能老着面皮说:妈,老实向你坦白,我没有父母帮衬,参加工作又不久,没有什么积蓄。
荷凤娘又说:这我知道呢。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到时候办喜酒,请你的领导和要好朋友来撑撑面子就好。
下午侯友书回城,荷凤娘又煎了两大包小蒜饼,一包给他带回去慢慢吃,一包让他捎给“介绍人”小国林。
6
他回到城里就先把一包小蒜饼送到小国林的宿舍。小国林接过小蒜饼交给老婆,没好气地说,少见有你这么猴急的,初次见过面只隔几天,就又去,怎么好意思的? 你竟还在她家住夜,这么随便,还像个正经人吗?
小国林的老婆也在场,侯友书觉得难堪,赔着笑脸拉着小国林说:阿哥,对不起,走,到宿舍我向你详细汇报,要骂要打都由你。
到了他宿舍,他边往小国林嘴里塞香烟,边主动说了去的经过。小国林对他喜悦的神色产生了敏感,吃惊地问:你把那丫头睡了? 他不说话。小国林随后一把揪住他衣领:你真该死!我几次对你说要有个了解过程,你都当耳边风!以后万一发现不满意把人家甩掉,叫她们母女怎么做人,我这个介绍人怎么向她们交代!老子真恨不得揍你一顿!
侯友书嬉笑着扒开小国林的手哀求说:爷叔,你一万个放心,我一定会与荷凤结婚!他说到这儿,忽然正经起来,诚心诚意发誓说:退一万步说,即使以后发现她是一坨屎,我也甘愿吃了,决不会让你为难。
小国林愣了愣,松开手,板着面孔命令说:那就把你刚才说的话用纸写下来,交给我保管。侯友书确信自己绝不会变,心怀百分之一百的真诚,爽快地写下保证书。
从此,侯友书没了顾忌,每星期都往河庄赶。每回荷凤娘总要备些吃的让他带回城,或煎饼,或蒸包子,或煮鸡蛋,或煮青蚕豆。他感觉到,那个家就是天堂。
有一天侯友书回“家”,发觉荷凤突然想吃酸的,偶尔还呕吐。她告诉他,她可能有喜了。从头次住在这儿至今,才一个多月,竟要当父亲了,突然,倒也惊喜。
荷凤娘虽然也欢喜,但又忧心,女儿还没结婚就怀孕,会被人家笑话。在十多天后的“五一”劳动节,就按当地风俗,小国林作为男方介绍人,小国林的父亲作为女方介绍人,再叫上荷凤的舅舅、大伯、大妈和生产队长,聚在一起吃顿饭,办个定亲仪式。还叫侯友书回单位开结婚证明,把结婚证领了。等到十月一日国庆节再正式办喜事。尽管还没正式举行婚礼,领了证,就算结了婚,侯友书买了两斤糖果,在剧团里发了喜糖,逢人就怀着显摆心理介绍自己的家。
7
分管剧团的县文教局盛副局长来团里,传达了县委宣传部的要求:剧团演出正本剧之前,还要加演自编些配合时事宣传的小节目。沪剧团本来只演本剧种经典剧目,没有专职编剧,没人动笔。团长和聂导演犯难了。
侯友书正好在场,忽然想起不久前他遇到的一件事:剧团到马桥公社演出,他闲时到小镇街前街后闲逛,在一条小巷里,发现一家门里有个瞎子在算命,有好几个人围着。被算过的人都说灵验,他便也报上生辰八字。那瞎子翘着手指一排,脱口便说:“你是排行老三,有后娘……”侯友书十分惊讶,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想起这事,脑子一转:如果把瞎子算命灵验反过来,变成模棱两可糊弄群众,最后被揭穿,编成个讽刺性短剧,不是批判了封建迷信吗?他本来喜欢写作,便产生试一试写小剧本的冲动。
不过他先没说,躲在宿舍里写成超短剧《算命》的初稿。
第二天他把稿子送给聂导演,聂导演转送给了盛副局长。盛副局长看了觉得不错,同意排演。
聂导演安排小国林兼演算命瞎子,小国林却说身体不舒服,不肯接受。侯友书又毛遂自荐,说愿意扮演。导演说你不是演员,别开玩笑。他便在排练场模拟瞎子演了一小段,表情、动作夸张,滑里滑稽,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聂导演就让他演了。
《算命》正式演出时,剧场一片笑声。侯友书不仅越出舞美本行兼了编剧,还客串了演员,跨越了两行。团里人也对他看重了不少。盛副局长还把《算命》剧本交给县文化馆办的报纸型内部小刊《群众舞台》刊用,提供给农村基层业余文艺宣传队排演。
侯友书试写小剧本排演,吊出了写剧本的胃口。还很快就有了写剧本的新任务:当年解放战争时,有大量民船载送大军渡江解放江南,阳陵县有一只大船正好在苏北,往江南运送一个排,老大和船员冒着炮火和机枪扫射,扬帆划桨前进,从准备渡江到靠上南岸,有不少动人事迹,曾被命名为“扬子江上英雄船”。县委宣传部为了加强革命传统教育,特地请当年的船老大到县级机关大會堂作了英雄事迹报告。还要求把这题材创作成剧本,让沪剧团排演参加全地区文艺会演,盛副局长便安排侯友书和县文化馆的鲁鸣合作编写。
鲁鸣本从事业余创作辅导,兼编《群众舞台》。侯友书与他也早就认识。盛副局长要他俩先去英雄船体验生活,开始投入大型剧本创作。
国庆节,荷凤娘请了厨子,在家里置办了四桌酒席。快要当父亲了,侯友书觉得有了责任,买零食、上小吃店的回数少了,香烟也抽得少了,不再买大前门,只抽飞马牌、劳动牌。到发工资时便给丈母娘十元钱。
农历年尾,荷凤生了,还是龙凤胎。
大型沪剧剧本《英雄船》完成了。初稿是鲁鸣执笔,地区文化局专家讨论指导修改,终于搬上舞台。作者署名时,侯友书对鲁鸣说:阿哥,你资格比我老些。我在吃剧团的饭,作者署名可不可以让我的名字放在前面?鲁鸣本就偏爱写小说,参加《英雄船》合作是应命,以后也不想多碰剧本,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年春天沪剧团排演《英雄船》,参加了全地区十个县专业剧团会演,获得好评。侯友书从舞台上下来后,盛副局长掏出沪产红牡丹香烟,抽给他一支,还塞给他一整包。他被重视,感到自己身子开始闪光。他发觉,写剧本与搞舞美有很大区别:画大型硬片布景,不仅是体力活,还要弄得满身是颜料,像油漆匠,人家口头也称为“美工”,干到老死也是个“工”,一个戏演完换排另一个戏,旧布景就报废了,什么也留不下。演出时幻灯打字幕介绍演职员,头一个就是编剧,出了成绩能被领导重视,还能出名。他想,今后该努力写剧本,争取脱掉美工当专职编剧。
8
地区会演后不久,大、中学校学生都停课闹革命,红卫兵开始造反,之后政治运动如海潮一拨又一拨,文艺创作全部按下休止键,侯友书写剧本当编剧的路断了。他只能随大流折腾。
不久,全国掀起大唱革命样板戏的热潮,无论专业剧团还是工厂、农村业余宣传队都排演,或《红灯记》或《沙家浜》或《智取威虎山》。当时的县领导机构是革委会,专派了一个姓吴的军代表分管沪剧团,要求剧团把京剧样板戏移植成沪剧排演,先排《沙家浜》。沪剧与京剧道白、唱词和调不同,剧本需要移植改编,唱词得改句式,吴军代表就把这任务交给了侯友书。后来又排演《杜鹃山》,也由他改唱词。
侯友书移植改编时,体味到了这两个样板剧本创作的结构,摸索到了戏剧冲突构成的规律,觉得大有长进,意识到自己其实原来并没真正懂得编剧的技巧。
一天,吴军代表来剧团说,地区革委会有通知,要举行专业剧团创作会演,要全地区各剧团准备,希望赶紧考虑写现代题材的剧本。
侯友书终于又有写剧本的机会了!可是,原本只独立写过《算命》,是个只演十来分钟的微型剧;独幕小戏曲也得演四十分钟,剧情复杂得多;虽然写过大型戏《英雄船》,结构主要是鲁鸣出力,真要自己寻题材和素材,一时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好写。
还好,军代表要求恢复停掉三年多的业余创作,鲁鸣主动考虑了两项措施:一是办个群众文艺创作学习班,召集全县原本的骨干业余作者参加,到农村先进典型大队举办,先学习政治,再采访先进人物事迹和体验生活,然后写作,每人留下一件作品,挑出质量偏好的,加工排练参加地区会演。二是恢复停掉的小报型内刊《群众舞台》,改刊名为《革命文艺》,给业余作者提供练笔的园地,也重新为基层业余宣传队提供说唱文本排演。
吴军代表很欣赏鲁鸣办学习班的举措,指定鲁鸣具体负责,由侯友书配合辅导业余作者创作和改稿。侯友书觉得这是个接触生活的机会,想乘机找到剧本创作题材。
那年代中央号召全国农业都要学大寨。学习班办在县里学大寨先进典型观前大队,参加的有二十多个业余作者,有农民,有教师,有工人,也有下放知青,都自带铺盖。学员既学习、采访、写稿改稿。十天后人人都交出了作品,有快板、相声、对口词、小演唱,还有五个小戏本子,其中三位作者原本写好初稿,是带到学习班来修改的。
侯友书也采访和体验了生活,却依旧没有找到题材可写,心里很急,向鲁鸣叹起了苦经。鲁鸣想了想,给他出了个主意:五个小戏中,王中良的《辣子阿嫂》《捉小猪》和尹生富的《妇女队长》三个,都受指导修改过,只是还没到专业剧团排演的水平,靠他自己的能力再往高里提有难度,如果他俩愿意,来个专业、业余合作,由你接过来改,花点劲说不定也能改出个模样来。
侯友书心一亮,觉得是个办法,说也得原作者同意。
鲁鸣说:我出面问问,同意就干,不同意就算。他随即去找王忠良和尹生富。
两个业余作听说争取沪剧团排演参加地区会演,也都承认自己没本事再提高,都说侯老师能参加合作真是求之不得。
回城以后,侯友书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日夜埋头修改那三个小剧本。改完,让吴军代表、剧团导演和鲁鸣提意见,又改了一遍,再请地区专家看了,作了小修小补,终于定下由沪剧团排演参加会演。印会演节目单前,编剧署名时征求两位业余作者意见,都说没有侯老师的心血,剧本参加不了地区会演,侯老师名字该放在前面。
全地区十二个剧团演出参加会演,阳陵县沪剧团三则小戏既引笑声,又获掌声,中了头彩。地区好几个领导上台与演职员一一握手、合影。军分区司令兼地区革委会主任钟正和侯友书握手时,沪剧团剧组的领队吴军代表介绍说:“这就是三个小戏的主要编剧侯友书。”钟司令拍了拍侯友书的肩膀称赞了他,鼓励他多写好剧本。这样级别的领导,原本侯友书哪有资格见到,更别说握手、被拍臂膀鼓励!他激动得头发晕,竟学着军人的架势“叭”一个立正,行了个军礼。
那时地区《京江报》改成了《红京江报》,会演期间两次报道和评论了阳陵县沪剧团的三个小戏。《英雄船》演出四年之后,侯友书的名字,在整个地区戏剧界又一次亮相,红了,该是争取摆脱美工当专职编剧的时候了。回县后,他便找吴军代表提出了要求。吴军代表很快就和剧团工宣队商量,另外招收了一个美工,如了他的愿。
专职编剧与导演平起平坐了,他觉得自己身份提高了,心头灿烂,眼前光明。
9
侯友书多了两个孩子,生活负担却越来越重,每月工资挤出给家里的钱不够了,成了文化系统困难户。那时国家规定,困难户可以向单位申请困难补助金,一次最高可以补助三十元。一般困难户只在年底申请一次。侯友书创作剧本有成績,受领导特别关照,可以申请两三次,他感受到了名气的优越性。
后来军代表撤出地方机关。县级机关各局重新恢复,原文教局一分为二,变成文化局和教育局。
侯友书本又可以在剧本创作上再显身手,可是阳光刚一闪现,又有乌云遮来:他丈母娘胃里长了个肉瘤,住进公社医院,需要请县医院医生来做手术切除,得花销医药费。他又向单位申请了困难补助。老婆荷凤要带两个孩子,他不得不请假去河庄公社医院服侍丈母娘。
丈母娘从住院到出院后躺着静养,家务活只能由荷凤承担。荷凤笨手笨脚的,做的饭不是太烂就是过硬,炒的菜不是太淡就是太咸。侯友书有时觉得实在难下咽,只得自己动手重做。荷凤衣衫也脏兮兮,两个孩子浑身邋邋遢遢;晚上她跟他同床睡觉,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那时房里用的是木头箍的马桶,有鋬可拎,本该每天拎到屋后倒进茅坑,到河边码头洗刷干净;她用得都快溢到口了,竟还往里撒尿,屁股不能坐下,便悬空着,房里臭气呛鼻。他实在看不过去,逼着她去倒掉。她拎着从房间经过天井、前排屋、街道,不断晃着,一路泼洒,播撒臭气。弄得街上行人和店家都捂鼻皱眉头。
侯友书万万没想到,让他甜蜜快乐五年的荷凤,竟会邋遢到这种程度,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暗里找了几家近邻闲聊打听,才知道,丈母娘虽然忠厚善良,却是烂好人,早年守寡,对独生女儿特别宠爱,什么活都自己包了。荷凤便什么都不会干,也怕干。早先也曾有当地人提过亲,了解了实情,都退缩了。
倒马桶当晚,两个孩子睡着了,荷凤想要亲热。侯友书闻到气味,感到恶心,便不理睬。她还不满,第二天早上在灶屋,还故意把锅灶碗筷碰击得咣当作响撒气。
侯友书以往回来,都由丈母娘安排得妥妥帖帖,这回荷凤就彻底显了原形。跟她说道理,她瞎扯,或是抱怨,或是固执强调。做了五年多夫妻,到今天才真正了解她,唉,小国林几次叮嘱他要多了解,他没当回事,到这一步,后悔已经来不及。
丈母娘病痊愈了,家里又收拾得干净,又回到从前的样子。然而,侯友书的感觉再也回不到从前。他心理有了障碍,怕近荷凤,对那个家产生了厌恶和恐惧,逢假日,常找理由不回家,或有时上午回去看看两个孩子,下午便返城。于是,荷凤就怀疑他城里另外有了相好,老与他纠缠争吵。毎逢假日来临时,或接到荷凤从镇邮电所打来团里找他的电话,他都会头皮发麻心儿揪紧。
10
三个小戏参加地区会演本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冷灰里竟爆出热火星:省文化局新任李局长要狠抓现代戏创作,地区文化局把那三个小戏剧本推荐给李局长看了,李局长觉得不错,要求阳陵县沪剧团重新排演,再细打磨,代表地区参加省里专业剧团会演。这可是给县里撑面子,县委分管领导、文化局领导、剧团都很高兴。侯友书更喜出望外。
三个月后,省会演出举行了。阳陵县沪剧团开到了省城,住的是省委第一招待所。
沪剧团三个小戏被安排第二天晚上演出。节目单已预先发到了省里各文化单位和参加会演的剧团。为保证明天演出成功,剧组还临时借了个小剧场晚上再排练一次。
当晚是省歌舞团的会演节目演出,在紫金剧院。侯友书作为编剧,应当去观摩。他的初恋女朋友于洁就在省歌舞团,他恨她,不想与她碰面,却又莫名其妙地希望能远远看她一眼。他进了剧场,在前边第三排对号坐下,翻开省歌舞团的节目单,发现于洁也有节目演出,是独唱江都民歌《拔根芦柴花花》。他心里五味杂陈:于洁抛弃他嫁给杜老师,他本深怀怨恨;分别已经八年,他如今成为剧团编剧,出了作品上省城演出,也算长了点志气;如果婚姻如意,或许会在演出后去后台看她,向她晒晒幸福,显耀成就。如今他的婚姻这么糟糕, 她上台演唱时,他心怯得都不敢正眼看。
演出结束散场,他出剧场大门踏台阶往下走,突然发现卸了妆的于洁在台阶下。这刹那见到的,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活泼的丫头,变得大方、优雅,富有成熟女人的魅力。他心弦不由绷紧,想赶紧避开。她却微笑着向他迎来。他只得惊诧地问:“于洁!是你,在等谁?”
于洁笑着说:“等你呀。看到你们团发的节目单,编剧都标着你大名,不仅知道你来,还知道你肯定会来观摩。我出场演唱时,就看到你坐在第三排。”她大方地伸出了手。
侯友书也只好伸手与她相握,窘迫地笑笑,想马上松开用话敷衍赶紧逃离。于洁却紧握他手不放,不等他开口,接着说:“好几年不见了,想借这机会找你聊聊。” 接着她大方地拍了一下他左臂说:“大编剧,走,我请你吃宵夜。”
侯友书本来对她心怀怨恨,久积的块垒,瞬间竟被她主动亲近消解了大半,突然发现,自己心底还存有残情余恋,不由自主移动脚步。
吃夜宵在剧场附近,是于洁主动付账。吃完还不到十点半,她又说:“离明故宫遗址很近,去走走好吗?”
侯友书很久感受不到女人的温存,见她这么友好亲切,心也不由变得绵软了,又顺从地跟着她走了。
这年月的明故宫遗址,属于封建“四旧”中的旧文化,没人管理,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夜晚很宁静。两人便在草丛中一块残存的石础上坐下。于洁问他:该有了爱人、孩子了,很幸福吧? 侯友书羞于说实情,搪塞说:有了两个孩子,马马虎虎过日子吧。怕她追问下去,连忙反问:你和杜老师该过得很好吧?
于洁直截地说,不好。不等他再问,心中积压的怨忿像洪水决堤般泄泻而出:她当年答应杜老师求婚,是三个原因,一是为了发展前途留在省城;二是听杜老师说他受尽前妻刁蛮的折磨,同情他;三是她认为杜老师会像父辈一样宠她呵护她。在一起生活后才逐渐发现,杜老师人很固执,与前妻有过两个孩子,不肯让她再生;心眼也很小,老对她疑神疑鬼,经常争吵,甚至动手打过她,不仅没有幸福可言,反而是受折磨……她说时,不是称杜老师或者名字,而是称“那老头”,故意夸张年龄差距。她越说越忿懑越痛苦,声音哽咽了。
侯友书起先心里有点幸灾乐祸,后来忽又觉得是同病相怜,于是也把自己婚姻的满肚子苦水倾吐了出来。
于洁没等他说完,就猛地扑到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都怪我,都怪我,害了我自己也害了你。
侯友书突然遭了狂轰滥炸,也张开双臂紧抱着她号啕大哭。哭着哭着,于洁突然捧起他的脸狂吻起来。侯友书心中旧怨被一扫而尽,浑身热血奔涌,也以热烈回应。
于洁突然停住,说:“老头”回通州老家看望父母了。你今晚就别回招待所了,去我家吧!
侯友书大吃一惊。“老头”也算是他的老师,他岂能大逆不道;虽然渴望,却不敢答应,心儿不由颤抖。
“我都不怕,你怕啥呀!”于洁拉着他就走。诱惑力实在太强大,他豁出去了!
到了于洁家,一场爆发式激情之后,便是一次长谈,互诉婚姻之痛,还说了各自事业上的经历和苦乐。都能听懂对方,也听出对方心灵的声音。这种交心,更觉得荷凤的愚钝无知。他感到这一夜才是人生幸福的珠穆朗玛峰。
早上,于洁先起身,为他煮了三只白汤蛋,也加白糖和猪油。侯友书吃着,联想起与荷凤头次同房后,也有加白糖、猪油的白汤蛋吃,他忽然意识到,那并不是荷凤亲自动手,是丈母娘煮的。这回是于洁亲手煮的,是发自她本人内心的情和恋。两次白汤蛋滋味大不一样。
会演結束回到阳陵,他就更不想回河庄那个家了。丈母娘多次托人捎信叫他回去,他都不理会。他也想念两个孩子,懊恼没给他们拍过照,便拿出铅画纸和木炭条,想像着孩子的面容,画成素描像,用图钉钉在宿舍墙上,每天看看。
过不久,他收到了于洁的信,说“老头又出差”,于是向团领导请假,谎称回苏州看后妈,又赶去省城。这次来回的火车票可得他自己掏钱,这月又超支了,又得借钱。不过他的心迷着于洁,觉得值得。
11
侯友书回到阳陵,团长就找上门来,交给他一张省报,副刊版上发表了省里戏剧专家方斌写的评论,专门评了阳陵县沪剧团参加省会演的三个小戏,认为反映了工农兵生活,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鲜明的地方特色,人物形象生动鲜活,台词、唱词风趣滑稽。
这可是强烈的兴奋剂,侯友书激动得把报纸高高举起当作旗帜挥动。
团长也开心地说:“方斌已经当省文化局艺术处处长了,写文章在省报赞扬我们,为县里大增了光,你功不可没。”随后掏出香烟给侯友书递上一支,接着又说,“这文章里说,阳陵戏剧创作找到了一条宝贵的经验,即‘业余出题材,专业再提高。如果以这个路子重点抓小戏创作,或许能成为在全省独树一帜的‘小戏之乡。以后,方斌等戏剧专家一定会重点关心,常来指导。”
侯友书如受仙人点化,脑子大开窍:与业余作者合作,既扶植了工农业余作者,也从业余作者作品中找营养,是自己出成绩的捷径。他还悟岀,省里的权威们掌握着剧本的生杀大权。要不走弯路,就得与省里的权威建立联系,写了新本子,该先送给他们看,按他们意见修改,到评选时,他们不会打自己耳光,获好评的把握就大。团长也赞成,表态说,他只管专心写好剧本,团里也会从后勤角度与省和地区关键人物搞好关系。
侯友书心更热了,想去找鲁鸣,看看有没有收到业余作者新的剧本稿子,立即就快步出门,把团长甩下了。
文化馆在县级机关大院旁。鲁鸣收到的两个小戏剧本,都拿给了侯友书,说,我都看了,觉得没有什么用。倒不如你自己找题材写一个。
侯友书回宿舍看了两个本子,真的都没有价值,想自己写,可是一时又难找到题材,只好作罢。
过了一个多星期,他又收到于洁一封信。信上有对上次的甜蜜回忆,有深切的思念和对再相见的渴望。信是火焰,又把他浑身血液煮得沸腾了。可是他再也想不出理由请假去省城,何况老是自掏车旅费也承受不了。若要再去省城,就得靠新小戏本子。
他又想找鲁鸣商量。去的路上,正好看到县委书记隋云鹏骑自行车出机关大门。那时县级机关只配一辆军绿色帆布盖北京吉普,供多位县领导公用。县领导在京江市区或到市周围乡镇办事,大都还是骑自行车。隋书记骑的是八成新的车。侯友书忽然想到机关大院门旁有个修自行车的老头,便灵光一闪:如果把县委书记改为地委书记,把新自行车改为旧车,出了故障到老头那儿修理,以普通群众身份与老头拉家常;老头发了好些牢骚,让他了解到群众好些困难;还写他秘书赶来后几次要说明他身份,都被他巧妙转移话头阻拦,这便可以挖出许多戏来,塑造一个勤俭朴素、心怀群众疾苦的好书记形象。
侯友书自信会很成功,不用再找鲁鸣商量,便返回宿舍。他关门埋头两天,终于写出小戏《书记修车》初稿,感觉质量比预想的还好。也联想到原先《算命》取材、构思,摸到了塑造正面英雄人物的窍门,既可以由正改为反,也可以由反变为正,也悟透了以误会制造戏剧效果的诀窍。这次独立写了个硬邦邦的小戏,可以防止被认为他出成果是靠业余作者的稿子,今后与别人合作,也能让人更服气!有了这个稿子,又有理由去省城出差见于洁了。
他拿着稿子去找团长了,提出要送到省城去请方斌看看。还说若等省里有活动通知再赶创作,难保证一下子能出三个成功的本子,还是该早点逐个准备,有一个就先搞成熟一个。团长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他定好去省城的日期,便写信到省歌舞团告诉了于洁。到省城,把稿子送给了方斌,就在省第一招待所开了房间。当天傍晚于洁就找来了,拎来一大包吃的:绿豆糕、茉莉花饼、咸板鸭、爆鱼、椒盐花生米、丹阳产的封缸酒;还买了两条大前门香烟。他心一热,感动得眼睛都湿了。在房间里小酌之后,亲热了一番,于洁才离开回家。
第二天傍晚于洁又来,到九点半钟就回家。
第三天上午,方斌来到招待所,对剧本充分肯定,也提了一点修改意见:要添写修车老头有胃病,修车时就几次胃不适,自行车修好,突然胃病发作,地委书记就用车推他去医院,更体现英雄人物形象高大完美。方斌建议侯友书改好再让他看一次。
方斌要添的情节,候友书觉得并没有必要,很想辩解,却怕惹方斌不满;再一想,可以多陪于洁两日,决定让步。
傍晚,于洁又来了,约了侯友书到夫子庙去吃小吃。
两人刚在小吃店坐下,门外突然闯进一个男人,竟是于洁的丈夫杜老师!于洁呆住了。这情势可有决斗的危险!杜老师身材高大,他侯友书根本不是对手,吓得魂飞魄散。
“老头”面带僵硬的微笑对侯友书说:“没你的事,我有话跟于洁说。”一把抓住于洁的手臂,强拉着她往外就走。
侯友书惊出了一身黄汗,没有遭受拳脚,还算有幸。他怕杜老师再来找他麻烦,回招待所后一直惶惶不安,无心再留在省城修改,便给方斌写了封信,谎称家里有急事,到邮局寄掉,当晚就坐火车赶回阳陵,犹如逃离爆炸区。
回到团里后一直担心杜老师向阳陵县领导反映找他麻烦。他开始后悔:唉,真是昏了头,会被于洁迷住,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若被这几夜的欢乐毀掉,就太不值得了。
12
侯友书还担心杜老师找他领导。十几天过去,领导对他态度没有变化,他心放下了,又不由为于洁担心,盼着了解到她的确切情况。
这天下午,他收到一封于洁拍来的电报,说她乘火车晚上七点到达京江,有要紧事找他。
侯友书不知道于洁会给他带来喜还是忧,心悬着去了车站。看到于洁一副轻松的样子,神经才放松下来,悄悄把她带到了他宿舍。她告诉他,那天回去后,“老头”跟她吵了,还打了她。她考虑再三,不能再拖下去,决定跟“老头”分手。她说,既然你婚姻也這么糟糕,如果也能离婚,我们俩就结婚。我宁可调到京江市歌舞团来,只要两人在一起就开心,哪怕长期住集体宿舍也心甘情愿。
侯友书似从黑夜瞬间来到强光下,都来不及适应,激动得猛地把于洁抱离地转了一圈,放下后斩钉截铁地说:离,我也离!
于洁说:不过会有闲言和领导的压力,你要有面对的思想准备。
她有主见有胆量,他心生敬佩,男子汉哪能不如女人!他也猛升出一股豪气,慷慨地说:追求真爱,又不会被杀头,怕什么!
她说:既然你也下决心,明天也跟我去吴江老家跟父母说明情况。
侯友书跟着于洁去吴江了。于洁对父母痛哭流涕说,她本就与侯友书相恋,是上了“老头”的当,才辜负了他,和“老头”在一起过的是地狱般的生活。她还抱怨父母当年促成了她的悲剧婚姻,说是现在决定要和侯友书重组家庭。于洁的父母都是退休中学老师。于洁是最小最受宠爱的女儿。他们见她这般痛苦,也只能依她。
她回省城,他回京江,临分别时,她又问:“你离婚会不会有麻烦? ”
他说:“我是光身去她们家的,依旧光身离开,没有财产纠葛。有啥麻烦!”
“那两个孩子怎么办?”
他想了想说:“每月依旧给十元钱生活费——你不会有意见吧?”
“我没意见。”于洁大度地说。顿了顿,忽然又问他:“那戒指早给那女人了吧?”
“是。我会想办法要回来给你。”
“不是我想要……”于洁告诉他,当年她收下那戒指,原以为只是银的嵌普通绿宝石;去让首饰店的人看过,其实不是银的是白金,镶的是“祖母绿”,仅次于猫儿眼,非常名贵。她叹道:“戴在那个女人手指上,真是糟蹋了。”
侯友书想想也是,父亲解放前在银行还有点职务,不会只给母亲买个银戒指。于洁知道了这戒指名贵,当年分手时还能退还给他,他更觉得她品行可贵,说:“那本来该是给你的,我一定想办法要回来物归原主。”
于洁洒脱地说:“不必强要,她不肯拿出来就算了,比起顺利离婚,这是小事。”
13
从吴江回到团里的第二天,侯友书就请假回了一趟河庄那个家。
他进了门,先后搂着两个孩子亲了亲,心思随即转到嵌祖母绿的戒指上。在他印象中,那戒指荷凤平时不戴,只在过年或走亲戚时才戴。他留意看荷凤手上,果然没戴,便进房里寻找,在老式梳妆台上的镜箱里找到,用红绸包着。他把它藏进了衣袋。
母女俩见他回家非常高兴,忙着为他买菜张罗午饭。他却说不吃饭,随即正儿八经提出离婚。
荷凤母女如遭五雷轰顶,哭哭啼啼,苦苦哀求。荷凤娘把两个五岁的孩子推到他面前,说荷凤有什么错处一定改。两个孩子也拉住他哭着喊爸爸。
侯友书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心里也生隐痛,眼睛湿润了。然而,他离婚决心不变。说:“如果同意离,就捎信通知我,同到公社民政干部那里办手续;今后依旧每月给孩子付十元抚养费;如果不同意,我也不再来,等分居满半年,让法院判决离婚。”说完,就匆匆离开。
他去吴江,来回火车票加住宿费和吃饭,花销加大,工资又不够了,本该每月给家里的十元钱也拿不出了,于是心生歪念:反正要离婚,就干脆暂时不给,正好逼离婚,离婚后再补上。
这天上午,小国林一脸怒气闯进侯友书宿舍,没开口就对他胸脯猛力一推。他往后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小国林朝他吼道:“侯友书,你混账东西,竟要与荷凤离婚!还连孩子的生活费都不给,害得我爹特地赶到城里来找我,你还是个人吗?”
侯友书自觉理亏,只能以数落荷凤的不是作抵挡。
小国林拿出当年侯友书写的保证书,掼到桌子上,拍拍桌子:“连自己写的保证书也不作数,变成是我害了她们家!”
侯友书找不到理由回答,只能强辩:“那个蠢货,我實在受不了了!”
“你这无赖,我多次叮嘱你要多了解,你没听,明明是自己心急轻率造成的!”小国林气得发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因为跟省歌舞团一个女的勾搭上了!原以为你只是临时玩玩,哪知你竟变心了。警告你,你再不回去,我就向领导汇报,让领导来治你!”
侯友书胆子已经被于洁充足了气,也自信团里到局里领导都看重他,不会管他这种私事,说:“你汇报我也不怕!”
小国林拿起那张保证书气呼呼走了。
不一会,杨团长来到了侯友书宿舍,说了好多道理,侯友书依旧坚持要离。团长说:“这事闹得全团人都在议论了,影响多不好。”
“谁爱说让他说去,我不在乎。”
团长还真没有把他怎样,苦笑笑留下一句话:“这事等指导员回来再说。”
14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就开始,苏南县级剧团领导就像部队连队一样,除了团长,还配负责政治思想工作的指导员,红卫兵造反时指导员撤走,近年又重新开始恢复。这回派来沪剧团的指导员姓郑,原是部队坦克营教导员,半年前才转业,本县人,个子不高,身体很壮实,还真有点像坦克。他不要团里安排宿舍,就住离市区二十多里的乡下,每天骑自行车早出晚归。饭后午休,常在排练台上拉一块幕布,摊在地板上倒下就睡,典型的老八路作风。他文化不高,没有架子,说话直来直去,剧团里人叫他“指导员”,不带姓。他正在县党校短训班学习。
一周后,指导员学习结束回来了,也亲自来到侯友书宿舍,叫他去团部办公室谈谈。
指导员来上任虽然只有半年,侯友书跟他也已经混熟,知道这回还是为自己离婚的事,并不当回事。
团长也在团部办公室。侯友书一进去,指导员、团长面孔顿时都正经起来。这回指导员唱主角,叫他坐下,以公事公办的口气开门见山进入主题。侯友书想控诉荷凤的种种“罪状”。指导员止住了他:“这种终身大事,你当抽根烟可以随意把烟头扔了?”
侯友书尴尬地笑笑。
“你连钱都不带回去,那两个孩子不是你生的吗?不该你抚养吗?”
不捎钱回去是因为没了钱。侯友书不好意思说,低下头不响。
指导员责备说,“你老婆和两个孩子三个人生病发烧,没钱上医院,你都不管,还算人吗?”
“两个孩子生病发烧了?”侯友书并不知道,有点受触动,“谁说的?”
团长插嘴说:“你丈母娘刚才从乡下赶来的,哭得像泪人,还朝我们下跪!按理她可以找你大吵大闹出你的丑,可是她还顾着你面子,私下找我们,关着门不让团里其他人知道。我们劝她先回去了。还记着你喜欢吃小蒜饼,特地在田野里去挖小蒜,煎好一包饼带来让我交给你。”他从桌上拿过一个青布包递给侯友书。
侯友书绷住不接。
指导员也虎着脸直通通地训道:“你这混账东西,心肝竟这么硬!我也不跟你多费口舌,现在命令你:今天下午必须回家,必须向你丈母娘和老婆做检讨;准你两天假,把你老婆、孩子的病治好,照顾好!从此与南京那女的断绝来往!”
侯友书也心疼孩子,然而他不能松口,说:“办离婚手续我才回去!如果离了,孩子我不会不管,会给抚养费。”
指导员严厉地说:“不回去就处分你!”
“对不起,《婚姻法》规定结婚自由,离婚也自由。”侯友书把头高高扬起。
指导员一怔,随后忽地站起来,扬起右手掌正要拍桌子,办公台上电话铃响了。他接听后放下话筒后,窘迫而不悦地说,是盛局长打来的,省文化局的方斌处长来了京江,要到各县了解戏剧创作情况,由地区文化局邵副局长陪同,今天先来阳陵,已经安排在县第一招待所,要侯友书把上次带回来改的《书记修车》带去,再聊聊其他题材,指导员和团长也得同去,得在招待所陪他们吃顿午饭。指导员只好临时急刹车。
团长唱白脸,叫侯友书快去宿舍拿剧本稿子。
侯友书见了省里专家和地区局领导,陪着吃了午餐,又一次受到称赞。下午省和地区领导还要看《书记修车》稿子。傍晚还得与县局和剧团领导一起再陪两位领导吃晩饭。
15
吃完午餐,侯友书和团长、指导员同回剧团,准备回宿舍美美地睡个午觉。经过团部门口时,指导员和颜悦色说:“再到团部办公室坐坐喝点茶吧,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侯友书得意了:肯定看了省和地区领导的风向,觉得上午得罪了我,要向我打招呼表示歉意了。他轻松地跟着进了办公室。
团长也给他递了支香烟。指导员让他坐下,给他泡了杯绿茶,心平气和说:“侯友书同志,我平时也不把自己当领导,一直当你朋友。但是,既然当着这个指导员,这件事不处理好,就是失职,也对不起你丈母娘、你老婆和你两个孩子。我以老朋友的身份再耐心劝劝你,赶紧断了离婚的念头,不要再找省歌舞团那女演员,带点钱回家一趟,把老婆孩子病治好。好好待她们,我们也就不再追究。”
侯友书自感底气十足,站起来大声说:“不同意离我绝不回去!我追求真正的爱情,谁也阻挡不住!”说完往外就走。
指导员猛地一拍桌子,吼声如雷:“站住!”
侯友书一惊,下意识站住。
指导员怒目圆睁,爆出了粗口:“狗日的,我当年参加抗美援朝不知攻破过多少碉堡,不相信你比那些碉堡还坚固!今天你敢走出这办公室门,老子就叫你后悔一世!”
“那我晚上也不去见方处长和邵局长了。”侯友书也掼出硬牌。
“还威胁我!不要以为省、地领导当你人物,我就拿你没办法,如果你造成省歌舞团那女的与老公离婚,我叫她老公到法院告你,判你个破坏他人家庭罪!”
侯友书心一惊。他听说过破坏他人家庭罪,这种罪,民不告官不究。可是万一指导员真去促杜老师告,后果就难说。他一时找不到话对答。
指导员又说:“如果你也真离了婚,也可以叫萧荷凤到省城法院去,告省歌舞团那女的破坏你们家庭罪。你掂量掂量,付出这么大代价合不合算!”
侯友书心里畏惧了,不过嘴上还不买账:“我不信省、地、县领导都会同意你这么做!”
指导员说:“别以为省和地区领导称赞你几句你就有了硬牌子,我也不信他们会容忍你这种丑事!”他突然大步上前,抓住侯友书臂膀,“老子决不赞成靠一个出丑的人写戏来教育观众!就算上级领导真要为保你处分我,我也要先把你收拾了!我马上就陪你去见他们,让你直接对他们说。走!”
侯友书哪敢真到省里和地区领导面前去出洋相!他背脊发凉,万丈烈焰瞬间变成三寸死灰,低下头犟住不走了。
指导员按他重新坐下,放缓口气说:“赶紧回家看看。犯了错误,能改正就是好同志。我们也知道你衣袋里没钱了,你如果回去,就马上填个困难补助申请表,我和团长研究一下,送到局里去批,领三十元钱。不过绝不能再提离婚,要照顾好家,照顾好孩子。”他顿了顿又说,“我可不要你写狗屁保证书,大丈夫说话就该算话。存心说话不作数,写了有屁用,就像你给仇国林写的这个。”他拿起那保证书,随手撕成了碎片。
侯友书想想,万一指导员真使蛮劲来,后果难料。他以后还要在团里待下去,还想要靠剧本创作争取有更广阔的前途,只能心瘪。
团长走过来给了他一张补助申请表。他艰难地接了过来。
三十元困难补助申请,下午侯友书就到手了。
第二天,指导员还特地派小国林陪他回河庄,帮他处理家事。
回河庄路上,侯友书忽然想到那嵌祖母绿戒指,追求真爱的梦碎了,给不了于洁,也不愿再给荷风,不由颓丧地叹道:“看来我得一辈子埋在这个垃圾婚姻里了!”
小国林瞪眼冲他说:“你这狗头呀,自找的,什么事都只顾三六九,现到手,不顾长远;总是一发如雷,一败如灰。你活该!”
侯友书闷住不响了。回到宿舍,他心里还压着一块石头:对于洁他无法交代,也心有不甘。该怎么办呢?
这时,窗外传来了剧团报幕员练习朗诵的声音: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那年头,每次演出前,都要朗诵这一段。
【作者简介】陆涛声,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数十家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评论,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外书摘》等刊转载,多次选入中、短篇小说年度精选。出版著作十二種。